《白月冠冕》 第1章 第一卷启.傲娇公主,遇死则生 黎镜死了。 死在17岁生日那天,10月23日,恰好是今年的霜降节气。 “黎镜”,黎明将至,明镜高悬。自出生时起她就被家族寄予厚望,十七年来,不敢有一刻懈怠,她每日天不亮就起床看书,夜已深了还在练舞,刻苦努力地学习外语、绘画、钢琴……只要是名门淑女的标配她都必须有。 黎大小姐的字典里就从来没有“第二”这个字眼! 可是此刻已经无所谓了,因为她死了。 临姚的暮秋时节格外寒凉,比她的尸体还冷。 坠崖的感觉十分奇妙,人在做自由落体运动时脑子已经懵了,“失重感”就是一团毛巾,堵得她发不出一丝一毫尖叫。 今天本来是她17岁生日呢,作为临姚风尚国际的大小姐,本该如公主般被众星捧月的她却在霜降的夜晚被歹徒逼得从崖壁上坠了海。 黎镜清清楚楚地记得他们是如何把自己塞进车里,如何把自己带到荒无人烟的郊外,如何打电话给爸爸妈妈让他们带着天价赎金来救人…… “随你们便,她不是我黎家的亲生女儿,不救。” 这是她生前听到爸妈说的最后一句话——让她去死。 不,她不敢相信,自己怎么可能不是黎家的亲生女儿呢?明明自己比哥哥和妹妹做的都好,比他们都更优秀,从小到大没有一次反驳撒泼,读很多很多书,学习很多很多才艺,参加很多很多夏令营、冬令营…… 肯定是爸妈的缓兵之计! 等了又一个小时,在这期间电话没有打通过一次,歹徒等得不耐烦了,直嚷嚷着晦气,居然绑了个冒牌货,边埋怨边愤愤地打量着她。 黎镜知道他们想做什么,穷凶极恶之徒,每当事与愿违的时候总会算计着捞到最后一丝好处。 面对他们猥琐下流的眼神,黎镜逃也逃不掉,只能颤颤巍巍地往后退,直到退无可退。 落入海里的那刻她已经失去意识,听不见身体砸进水里的水花声响,甚至连“疼”也感觉不到,侵袭而来的只有刺骨的冰凉,仿佛无意陷入南极冰窟般的绝望浸透了她全身。 黎镜觉得自己这17年来从未做过什么坏事,不该落得这般下场。 要说真有什么做的不恰当的,那大概就是也强迫应忱只许考第二的事了。 也罢也罢,说再多也没用,她只恨命运无常、人性自私,就是不知道人死了之后是会下地狱还是上天堂?到底是阎王管生魂呢还是耶稣管生魂? 黎镜也不想了,毕竟生前从未有哪一天是轻松点儿的,可不能临了还考虑这考虑那,要不然真的对不起自己超负荷的大脑。 紧接着眼前一片黑暗,没有传说中的走马灯,更不会“放电影”般地将生前的情状过一遍。 人民医院二楼重症监护室内,医生护士围着一个一动不动的女孩,病床前还坐着一位哭哭啼啼的中年妇女,衣着朴素,头发用皮筋简单地扎在脑后,用她那粗糙的手正紧紧握着床上的孩子凉凉的手。 医生劝她想开点儿,你的女儿已经没有任何意识了,跟死人没有区别,与其整日躺在医院受罪不如放她离开吧。 女人紧咬着牙,眼泪大颗大颗地落在被子上,她哪里会不心疼自己的女儿呢?可是她就这么一个女儿!要是死了,被烧成灰,装进四四方方的盒子里埋在水泥坑中,可是一辈子都见不到啦! 作为一个母亲,她已经说不出一句话,只能连连摇头,祈求医生再宽限几天。她早年死了丈夫,独自带着女儿生活,好不容易把小丫头养成一个大姑娘,但麻绳专挑细处断,她已经拿不出那么多钱来支付高额的住院费。 但是医院不是慈善机构,医生见过太多无可奈何的死别,早就练就铁石心肠,即便有恻隐之心也无能为力啊。 “家属,好好告别吧,节哀。” 自愿拔管的声明书放在她面前,女人愿意不愿意都不重要了,她颤抖着手接过签字笔,几乎是咬着嘴唇写下自己的名字的: 刘秀娟。 一位普普通通的单亲母亲。 签字完毕后,护士火速接过声明,另外的护士不得已就要去拔管。刘秀娟实在不敢看,她不敢亲眼目睹心率仪上的曲折起伏渐渐平缓成一条直线。 于是她背过身去,狠狠咬在自己的小臂上,用自己的肉和骨头堵住自己的嘴。 “啊——” 突然,拔管的护士尖叫一声,“砰”地一下跌向一边,险些撞在昂贵的仪器上。 在场的医生护士齐齐瞪大了眼睛。 只见方才还半死不活的女孩竟然睁开了眼睛,乌黑的瞳仁正对着雪白的天花板,呆呆的,眨都不眨一下。 资历大一些的医生立即缓过神来,忙不迭地上前检查她的心跳和瞳孔,然后转身看向众人,嘴角勾起一抹略带惊喜的笑意: “活了。” 竟然活了?竟然活了! 刘秀娟听见医生这么说,簌簌下落的眼泪也止住了,跌跌撞撞地几乎是爬到病床面前,拉住医生的衣角问道:“医生,您说的是真的吗?” “虽然我从未几十年都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也觉得不可能,但事实如此,其实我比你更震惊。” 刘秀娟犹犹豫豫地抬起头,生怕见到地依旧是女儿憔悴冰凉的面容。 当看见女儿那双漂亮的眼睛时,她不可置信地伸出手,抚上了女孩清瘦的面颊。 她哭道:“回来了…我的女儿回来了…” 黎镜原以为自己和世界再无可能,直到一束光照进她的瞳眸,还有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不停的翻弄她的眼皮。 接着又有一个女人用她那长满老茧的指腹摩擦自己的脸,而自己与这些莫名其妙的人素不相识。 一睁眼就是白色天花板,被子是白色的,床单是白色的,墙壁也是白色的…她最讨厌白色了,除了教堂,哪里还有那么多不要命的白色,不用说也知道这里是医院。 如此说来,自己应该是被救了。 黎镜看着声泪俱下的陌生女人,也不知道她为何哭成这种狼狈模样,明明自己同她毫不相干,连养育了自己17年的父母都不在乎自己的生死,是死是活又有什么要紧的? 于是,她轻轻抬起手,只觉有些乏力,还是拍了拍她的背。 “阿姨,是您救了我吗?” 此话一出,医生护士安静如鸡。 刘秀娟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泪眼婆娑地看向眼前的女孩,问道:“你…你说什么?你叫我什么?” 黎镜一头雾水,不知道陌生女人到底是何意,难不成是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使吗?于是她放慢了语速,一字一句道:“阿姨,是不是您救了我?” 此话一出,她顿时发觉不妥,因为气氛有些诡异,在场的众人本该为她醒来而高兴,但从表情上看却不见得如此。 一旁的医生“啧”了一下,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刘秀娟女士,你女儿可能是落水时撞到头,导致记忆错乱。医学上也有类似情况的,住院观察几天看看吧,人活着就是最好的啦。” 嗯?撞到头导致记忆错乱?黎镜记得自己落海时没碰到礁石呀… 等等!刘秀娟女士?她是我妈妈?不对啊,自己分明是第一次见她! 黎镜立即反应过来不妥,自己刚刚说话的声音…… “你们谁能打开手机相机吗?请给我一下!” 一名护士把手机打开后远远地丢给她。 “小陌,你要手机做什么?别吓我…”刘秀娟说道。 她打开相机自拍,将屏幕对准自己的脸的那刻,心脏霎时停了一拍。 黎镜瞪圆了眼睛,不敢相信屏幕里显现的模样。 那是一张清秀削瘦的女生面容,眼睛很大,眸子深邃而黑,带着疲倦感,睫毛微曲上翘,鼻梁高高的,左眼下方有一颗淡淡的痣。 许是生病躺在病床很久的缘故,这张脸没有血色,很是憔悴,头发长长的,没有刘海,但是多日不经打理,正乱糟糟地堆着。 这张脸,细看的话与她有些相似,甚至连发型也大差不差,只是因为营养不良或别的缘故而显得无力感十足。 可终究不是她的脸。不,应该说这具身体都不是她的! 黎镜飞速回想刚刚其他人的行为言语,眼前这位对自己关怀备至的女人是这具身体的妈妈没跑了,那么自己不是死了吗,怎么又会流窜到别人的身体里?它原本的灵魂又去哪儿了?自己的身体又在哪儿?距离落海到底过去了多久? 第2章 重生后参加自己的葬礼 经过两天的接触和整理,黎镜总算弄清了目前的情况。 自己坠崖是事实,但不知道是“意识”还是“灵魂”被困在这具陌生身体里。身体的主人叫做苏陌,父母离异,父亲早年间因病去世,只好跟妈妈刘秀娟相依为命。只是不知怎地在老家失足落水,即便被人发现并救了上来,刘秀娟把她转到临姚的大医院诊治也无济于事。 而且好像苏陌溺水的时候老家就她一个人,刘秀娟常年在临姚打工,只是每个月汇钱给她作为生活费。 加之无人在身边,黎镜也不清楚苏陌怎么会出了意外? 越琢磨越头疼,她干脆不再想了。这两天躺在病床上,说实话,是这些年来她睡得最充实的日子。 苏陌的妈妈,那个叫做刘秀娟的女人,每天亲自准备早中晚三餐,用不锈钢饭盒分层装着送来,每次都要亲眼看着她把一整碗鸡汤、鱼汤喝完才放心。 “小陌,多喝点儿补补身子,你看我的煮的汤颜色白花花的,可好喝了!” 黎镜脱口而出道:“汤之所以会变白,是因为汤中有微小颗粒,经过光线折射产生的视觉效果,这些颗粒主要是脂肪。这也说明了,颜色越白,汤里的脂肪越多。而脂肪是热量很高的营养成分,对于大部分人群而言,平时摄入的热量已经足够,过多摄入可能会导致肥胖,也增加了得心血管病的风险。” 她解释一通后才发觉刘秀娟正用一脸诧异的表情审视着自己,于是故作镇定地尝了一口,评价道:“嗯,很好喝。” 刘秀娟摸摸她的额头,喃喃道:“这孩子…也没发烧啊,咋尽说胡话呢…” 黎镜在心里默默反驳道:“这才不是胡话,这是常识。” 突然,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被递到她面前,刘秀娟用眼神催促她打开。黎镜不明白这个女人为何那么激动,甚至盒子是手机盒,品牌标签都印在上面呢,称不上是什么惊喜。 不过她确实需要一部手机来了解外面的情况。 “谢谢。”她说。 刘秀娟笑道:“小陌,你什么时候对妈那么客气了?母女之间不说这些,你的旧手机用不了了,我今天早上特意去选的款式,电话卡啥的都有,微信上妈存了钱给你,你最喜欢蓝色,所以妈给你挑了一部深蓝色的,你用用看能不能成?” “阿…妈妈,买了多少钱?” 黎镜想着不能白用别人的钱,等之后再还给她,现在先把账记下来。 刘秀娟说道:“你又担心钱了吧?不用你操心,咱们该省省该花花,你不要节省,一部手机的钱妈还是拿得出来的!” 行,既然如此,黎镜便不再追问,反正网上都能查到某个型号的手机价格。 趁着刘秀娟收拾碗筷的功夫,她赶紧打开手机搜索“风尚国际”,立即弹出来许多词条: #风尚国际海外合作项目# #风尚国际掌门人# #风尚国际业务范围# #风尚国际千金被绑架事件# #风尚国际股票大涨# …… 看见“被绑架”那个词条,她忐忑地点进去,这个词条的内容几乎是案件聚焦,嫌疑人已经落网,长相也被水灵灵地公之于众。黎镜端详着他们的照片,不好的回忆顿时涌上心头。 没错,就是他们!他们被抓了,披露出来的动机是绑票威胁要赎金。 她接着往下翻,却看见一条震惊的消息——黎家大小姐的骨灰明日将下葬,黎家今日于东郊殡仪馆举行告别仪式。 “……?” 自己的身体被烧了?变成灰了?那自己岂不是再也回不去了? 天呐,冷静如她在亲眼目睹自己死亡的消息时也不得不感到恍惚。 黎镜绝不坐以待毙,除了自己,没人知道她还活着,还能思考。 “我想出去散步,透透气。” 刘秀娟犹豫再三,不知道该说什么。自己的女儿活了自然是天大的喜事,但保不齐这丫头又会想不开去做傻事呐,要是不答应的话万一她心情一郁闷就更不妙了。 黎镜明白她的顾虑,于是信誓旦旦道:“您放心,我只是散步,绝不会让自己出事的!” 刘秀娟勉强挤出一抹笑意,准许了她的请求。 这是自坠崖后第一次重返外面的世界,已经是十月底,马上就要步入11月,再过一个周就要立冬了,临姚街上阴风阵阵,行人步履匆忙。 黎镜裹了一件黑色大衣,临走时刘秀娟不放心地用围巾围住她的脖子和半张脸,并嘱咐她不要走远。 微信里有500块钱,足够她车去车来一个来回,不过黎镜先是到便利店买了点儿派得上用场的东西。 如今17岁,生活了17年,还从未像今天这样独自出行,以往肯定有司机接送的。但今时不同往日,黎镜的荣华富贵和苏陌没有半点儿关系。 阴冷的风呼呼地拍打着车窗,发出轰轰的声响,像是要将玻璃拆卸打碎一般。出租车里弥漫着一股破旧皮革夹杂着空调灰尘熏人的味道,挥之不去,要不是外头这会儿风大,她真想把头伸出窗外逃避片刻。 大约过了四十分钟,出租车停在东郊殡仪馆不远处。司机大抵是忌讳这玩意儿,他不愿停在门口,只是催促她付了钱就马上下车,别耽搁自己去接别的单子。 二维码一扫,一共80元。 黎镜以前奢侈惯了,别说区区80元,就是翻一千倍她也不心疼。但目前手里只有500可支配,以前微不足道的80对现在的她而言效用大着呢。 心疼归心疼,还是正事要紧。 东郊殡仪馆门口摆着一排排画圈,每个画圈上都用毛笔写下挽联,还有哀悼的主人的名字。 她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肯定是风尚国际的企业伙伴、竞争对手、想攀扯风尚国际的等等对象送来的。 别看前来哀悼的人个个西装革履或黑色礼服,个个脸上都悲痛惋惜,等进了馆内必定要喜笑颜开地交际应酬,把灵堂当作名利场。 黎镜懂的,自己的死就是一场巨大的人情世故,她根本不指望素不相识的他们为自己难过。 可是此刻的难题是如何进入殡仪馆内,毕竟现在的自己在别人眼里是“苏陌”,一个毫不相干的女孩,手里既没请帖也拿不出画圈。 好在自己特意穿了一件黑色大衣,看起来与前来哀悼的人群毫不违和,索性试一试,浑水摸鱼地跟在别人后面混进去! 她挽起头发,拢了拢围巾,故作从容地朝门口走去,正好跟在几个人后边儿,他们往前她就被往前,该故意拉进和他们的距离,装成一伙人一道前来。 就差最后一步阶梯! 突然,一只手拦在她前方,险些撞在她脑门上。 门口的壮汉**裸地盯着她,问道:“你的礼帖?” 黎镜心虚至极,眼神闪避——她哪有什么礼帖?难不成要告诉你,我是来参加我自己的葬礼的? 荒谬绝伦! “她是和我一块儿来的,是黎家大小姐的同学。” 只听身后传来几声拾阶而上的脚步声,随即一个大大的花圈被人抬了上来。 “这是天润科技的花圈,我先送来,家父家母待会儿到。” 循声看去,说话的是一个年纪同她差不多大的男孩,一身黑色休闲装,双手插兜,一副自视甚高的拽样。 黎镜还在回想自己有没有见过他的时候,那男孩径直略过她,轻飘飘地来了一句:“进去啊,傻站着干嘛。” 她才反应过来这小子是在为自己解围。 黎镜毫不犹豫地跟着他往里走,就连走廊里也陈列着满满当当的白色花圈,明明自己最讨厌白色了! 身边男孩大步朝前走,像悠然散步一样地穿过走廊。 “谢谢。”她说道。 男孩没有反应,她也没打算询问人家为何替自己解围。 走廊尽头转个弯儿就是灵堂,前来哀悼的人都会来这儿走个过场。 黎镜一眼就看见黎家的父母,还有自己的妹妹!没想到还能再见他们…却是这番景象 她差点儿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想要上前诉说这些天发生的一切,告诉他们自己没死,可是爸爸妈妈还有妹妹淡定极了,脸上竟看不出一丝悲伤的情绪。 听他们说,哥哥还在国外,并不打算回来。 灵堂正中摆放着她的遗像,黑白的,被一堆白色蜡烛簇拥着,毫无生气。照片里的人儿看向照片外的她,仿佛在质问:你怎么在这儿?你已经死了好不好?你不该在这儿! 黎镜心中五味杂陈,还是在灵堂这儿呆了一会儿。 渐渐地,众人移步到别的厅交际去了,世界终于清净下来。 她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拐出去,不自觉也跟着去了。 一路上,沈曼心哼着小曲儿,完全不像是一个刚刚丧女的母亲,她上完厕所后洗手出来,差点儿迎面撞上黎镜。 “不好意思…阿…姨…您没事吧?” 沈曼心用审视的眼神扫了她一眼,问道:“你是谁?” 黎镜刚想开口,真相呼之欲出,她多想叫“妈”,可是一路尾随,沈曼心是那样高兴,一点儿也不在乎自己的死亡。她原以为沈曼心会偷偷来到洗手间大哭一场,真相却是沈曼心在灵堂的表现不是装的,不是故作坚强。 “我是黎镜的同学…”她说。 “哦,没印象。”她答。 沈曼心漫不经心地走了,好在没有刨根问底地为难她。 黎镜无力地靠在墙上,回想她刚刚那副“无所谓”的态度,像有千万根针扎在她心上,反复挑动、刺挠。 “我死了…你们很开心吗?” 反正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就算自己不是亲生,那十七年的养育和朝夕相处也是实打实存在过的,在你们眼里如草芥一般不值得吗? 她失魂落魄地返回灵堂,此时已经没人了,唯一的人…是方才替她解围的男孩?! 第3章 狸猫换太子,沙灰换骨灰 她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人都走了你怎么还不走?” 男孩挪了挪屁股给她腾出一块空位,黎镜自然而然地挨着他坐下,和她的黑白遗像面对面。 他埋怨道:“我又不认识她,我爸我妈偏喊我来,真是无聊,有时间还不如窝在家里打游戏痛快!” 黎镜笑道:“你敢在这儿口出狂言,不怕被她听到吗?” 男孩满不在乎道:“别傻了,人死了就是死了,世界上没有鬼魂,她怎么可能听得见!” “嗯,”她道,“真是难为你了,她死都死了还要麻烦你跑一趟。” 他接着说道:“不过这位黎家大小姐还挺漂亮,听说成绩很好,年纪轻轻就死了,有一个词叫什么……红颜薄命!对,就是红颜薄命!今天前来哀悼的没有一个是真心难过,全她妈的是表面功夫!” “当然了……我也是…” 黎镜说道:“别指望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为你悲伤,他们只会为股票跌落而难过。” 此话说出口,她又想起来黎家父母刚刚的冷漠,眼眶一阵温热,一行泪随之滑过脸颊淌了下来。 “诶诶诶别哭!我知道你难过,我最看不得女生哭唧唧了。” 他越是安慰,她越发觉得人情冷淡,于是哭得更加放肆。 “看!”男孩突然站起身走到骨灰盒旁,对着盒子轻轻用指节敲了三下,发出“咚咚咚”三声闷响。他接着询问道:“黎大小姐在家吗?你的朋友快要哭死了,要不你来劝劝她?” 对他这又幼稚又大胆的举动,黎镜实在是无语凝噎。要是告诉他,他口中的黎大小姐在呢,还听得见他所有的抱怨,看得见他失礼的举动,他会不会被吓到?大概不会,估计他会认定自己是个神经病。 整理了思绪,她可要开始办正事了。 眼见四下无人,黎镜立即从大衣兜里掏出一只黑色口罩戴上,又戴上一双白色乳胶手套,拉起围巾裹着头发,将全身遮得严严实实,只剩下一双眼睛用来看路。 一切如行云流水般顺滑,仿佛早就计划好似的。 她看了一眼骨灰盒,又看了他一眼,说道:“请不要阻拦我,谢谢,否则我不会放过你。” 下一秒,当他还一头雾水时,只见这位女子抄起灵堂里的骨灰盒,放在肚子的位置用大衣盖着,拔腿就跑,头也不回。 “?!” 他呆住了,活了十多年还没见过抢人骨灰的恶行,竟如此明目张胆…那自己刚刚敲骨灰盒的行为还是太保守了。 黎镜疯了似地跑啊跑,一路火花带闪电,趁着无人就跑到一处偏僻的角落,才终于能停下来歇口气。 不,她还不能松懈。 黎镜掏出兜里用收纳袋装着的沉甸甸的白色沙灰,打开骨灰盒,将里面的骨灰全倒进另一个收纳袋里,然后把沙灰倒进骨灰盒。 古有狸猫换太子,今有沙灰换骨灰。 说到沙灰,还是她特意绕路去工地顺来的。 事成之后,她把自己的骨灰小心装进兜里,把骨灰盒复原盖好,一气呵成。 “喂!你疯啦?” 黎镜被突如其来的呵止声吓了一跳,还以为有人追了上来,不过抬头一看原来是他嘛,那就不足为惧。 他气喘吁吁地走到她跟前,质问道:“你偷人家骨灰干嘛?骨灰又不是奶粉或者蛋白粉,要它有什么用?” 黎镜试探性地问道:“你都看见了?” 他说道:“当然,我又不瞎,你把骨灰带出来干嘛?还不给人家还回去!” 哦——原来他没看见偷换的事儿。 黎镜随即哭出声来,解释道:“她是我的好朋友,明明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却死了,你不知道,但我知道她的家人对她严厉了十多年,死了也不关心。我不忍心自己的朋友落得这种凄惨的下场,才气上心头想把她带出来,不想她待在黑漆漆的地下……” 她一哭,他又心软了。 男孩安慰道:“行了,我知道你为朋友的真心,人死不能复生,你节哀顺变吧。但是人家毕竟有家人,你把人家骨灰抢了算怎么回事?黎家要是发觉了可不会放过你!还不赶紧送回去!” 她说道:“那个…我也想,也知错了。可是我不敢,我只是一介平民,入不了你们上流社会的眼,所以能不能你帮忙带回去?算我欠你的人情。求求了求求了…” 在他愣神犹豫之际,黎镜撇下骨灰盒撒腿就跑,管他答应不答应的,都老老实实送回去吧。不是她不想自己去,而是去不得,万一被黎家抓住了可不是开玩笑的,加之自己现在无权无势,背后没有倚仗和资本。 那个男孩…算自己欠他的,有机会的话一定奉还。 事情进展得比她预想中还要顺利,黎镜本来还犹豫要不要冒险把自己的骨灰抢走,可确认黎家无情的嘴脸后她便不再多想。 如今骨灰总算是带出来了,只是不知道应该埋到哪个地方。 于是,她干脆到杂货店以50元的价格买了一个陶瓷罐子,用来承装自己的骨灰,虽比不上贵重木盒,起码自己的东西到了自己手上,总比在别人手上好。 回到医院,经过走廊的时候只见男女老少穿着病号服来来往往。 恰好碰到有人被送来急救,护士一边直接跪在病床上按压胸腔一边被推进急救室。 生命如此脆弱,自己亦是如此。就是不知怎么本该死去的自己又得到了一次活过来的机会?听说有些恶鬼和厉鬼专门挑那些将死之人以便能借尸还魂。 那么自己是恶鬼还是厉鬼?是自己挑的吗?没有一点儿印象。 病房里,刘秀娟正在焦急地等待她回来,生怕女儿又做傻事。谢天谢地她好端端地回来了。 “怎么样?没事吧?没冻着吧?都出去好一会儿了,担心死我了!” 面对苏陌妈妈热情的关心,她总感觉不太自在,或者是不适应,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 “没事。” 刘秀娟长舒一口气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她又说道:“小陌,医生说你几乎没事儿了,明天就能出院,但我总有一种不安的感觉,我觉得还是多住几天为好。” 黎镜想都没想,说道:“不用了,办理出院手续吧,我已经没事了,多待无益。” 刘秀娟再三劝解无果,她知道自己的女儿素来是个犟脾气,劝不了一点儿,于是只好答应下来。 黎镜出院那天是和刘秀娟一起打车回去的,两人没有带太多东西,出租车一路疾驰,七拐八拐,在一片老旧小区前的空地上停了下来。 她从未到过这种地方,她素来住惯了豪宅,知道世上有不尽人意房子,只是没预料到竟陈旧至此。 路口的牌子上歪歪淡淡地写着:青禾巷。 怎么说呢,她走在狭窄的水泥路上,橙黄色的墙被光影环绕,陈旧的空气扑面而来,是一种平和到接近恍惚的气氛。不远处有一棵老树舒展不开弯曲的枝条,两个老太太穿着微薄的棉服在阳光下踱步。 一个人踏着滑板的小男孩不注意看路,差点儿撞在她身上,匆匆说了句“对不起”就跑开了。 黎镜仿佛看见了他的未来——平凡地出生,平凡地长大,平凡地上学,平凡地工作,平凡地成家,平凡地死去…… 刘秀娟主动牵着她的手来到单元四号楼,楼里没有电梯,毕竟楼层最多只有六层。楼道窄窄的,一次正好只能通过两个人,要是其中有一个胖一些的话就过不去了。 就连每一级台阶,不知是石头做的还是水泥做的,反正已经被踩踏到光滑锃亮的程度,黎镜没次抬脚都不得不小心翼翼,万一脚滑摔了可咋办? 两人连爬五楼,到了501单元门口。刘秀娟从手挎包里翻找出一大串钥匙,伴随咔哒一声响,接踵而来的是木门嘎吱作响的动静。 “进来吧,这是妈在临姚租的房子,东西都备齐了,已经打扫过一遍,以后你就离开老家跟我留在临姚,再也不会有人欺负你了。” 黎镜毫无兴趣地四处走动,在脑子里将单元布局画了一遍。 地板没有瓷砖,墙壁没有墙纸,吊顶做的也很差劲。 有客厅、一个卧室、一个卫生间连同浴室以及一处厨房。不管是哪一处都很小,卫生间和浴室甚至是合并在一起的,没有多余的空间容纳浴缸,甚至浴室还是需要手持喷头淋浴。 总之,这个单元并不富裕,其实也能理解,在临姚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方房屋怎么会便宜?加上刘秀娟一个女人独自打拼,能维持目前的状况已经很好了。但是小归小,东西还是齐全的,环境也干净,将就将就也就住下了。 “那您呢?怎么只有一个卧室?” 她担心才没几天就要和一个陌生人睡在一起,那是万万接受不了的。 刘秀娟边收拾东西边解释道:“你就不用担心我了,我不是以前打电话告诉过你嘛,我在临姚一家有钱人家里当保姆,干了十年了!平时都住在保姆房里,除了周末主人家要去外面吃饭我能回来,工作日就不行了。所以你大概是要一个人住在这里了……” 她担忧地观察着黎镜的反应,问道:“小陌,你一个人怕吗?要是怕的话我就不干了,找个近一点儿的活计做。” 黎镜连忙拒绝道:“不不…您干了这么久也不容易,既然适应了就接着做,哪有那么容易换工作的?我一个人没关系,也不怕什么。” 刘秀娟交代道:“嗯,那妈就放心了,你一个人好好的,有事打电话给我啊。” 傍晚,苏陌妈妈给她煮了碗面就不得不走了,听说是主人家一直催促呢。 走了也好,刘秀娟太过热情,总是妈妈长妈妈短的,黎镜从小没见过这种场面,更不习惯突然间有人对她嘘寒问暖,那只会使她超级不自在。 晚上她洗漱之后便独自躺在床上,床板本来硬硬的,还是刘秀娟又加了一层被子垫着才软和了些。 床头的小夜灯暗暗的,家里的每一处窗户都封着钢条,应该就是所谓的“防盗窗”,说明这处居民楼应该是至少十多年前的产物。 黎镜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她打开手机,鬼使神差下拨去一通电话,电话嘟嘟的一阵铃声过后却无人接听。 无人也好,这个点儿又不是周末,况且还早,按照应忱的作风绝不可能那么早就睡了。可能……唉,她也不再想了。 要不是生日那晚应忱发消息约自己出来像当面给自己道歉,想必也不会发生被绑架一事。 就是不知应忱如今作何感想,可后悔?可歉疚?又为何要背叛自己呢? 黎镜是从小在名利场中成长的,唯二看错的人,一个是竹马应忱,一个是闺蜜冯媛。 昨日告别仪式,他们两个竟然没有一个出席!真是绝情到了极点! 对了,她突然反应过来还有重要之事需要考虑,于是在手机上搜索了周边名气比较大的神婆,或者是叫做“灵媒”。 要不是死了一次黎镜也决不相信这种封建迷信,可是如果自己是借尸还魂的恶鬼或厉鬼呢?这个叫苏陌的女孩的灵魂去哪儿了?自己莫名其妙进入这具身体,会不会有朝一日毫无预兆地脱离它? 第4章 神婆说她是已死之命 按照网上网游帖子里的推荐,黎镜决定到白玉井这个地方找那位江湖人称“阿姑”的神婆替自己看看。 白玉井是临姚城郊的一个村子,需要转好几趟公交然后步行半个小时才能到达,幸好她昨晚计划好路线、出发时间、路上的耗费时间,按照计划行事效率就会高得多。 只是黎镜万万想不到明明是工作日居然也会大排长龙?这处不怎么起眼的村子里,一间不怎么起眼的小屋前面,车子如长河般排列停歇,都不敢想象如果是节假日的话得堵成什么样子! 也难怪呢,越是有钱的地方越是相信风水理学、鬼神之说,当初黎家花费在算命转运上的钱可是一笔天文数字。 她站在门外,身边人不管是衣着光鲜的还是朴素的都坐在一个塑料凳上等候,大家攀谈之际黎镜也听到了不少前来问道的目的。 比如那个抱着孩子女人因为孩子半夜哭闹不止还无缘无故发烧而来看看是否有撞邪的可能。 那边的女人结婚后一直不顺,她想问问是不是老公克她或者吸走了她的气运。 还有刚毕业大学生来问未来合适的职业的,以及有人来请神婆问问地下的亲人缺不缺什么东西,自己心里有谱才好烧下去。 其中一个女人神秘兮兮地说道:“诶,我告诉你们,这个阿姑很厉害的!听说她奶奶生前就是个有名的仙婆,她本来不想干这行的,是她奶奶死后,那位老人家带的灵马上找上了她!因为她比较有做神婆的资质。” 另一个年纪稍小一些的姑娘附和道:“对对!我朋友在她这儿问过自己去世三年的爸爸在下面想不想吃点儿什么,她问过自己的妈妈和叔叔,他们都说她爸爸没什么喜欢吃的,不挑食,还是阿姑告诉我朋友她爸爸想吃猪肘子了。” 有人问道:“这怎么能说明灵不灵呢?” 那姑娘压低了声音接着说道:“我朋友的爸爸生前从不下厨,唯一会做的一道菜就是红烧猪肘子!” 突然,旁边一位沉默了许久的女孩开口道:“我妈是今年大年初一走的,我梦到了她三次,可是她一次比一次虚弱,甚至出现在我梦里的时候都是一瘸一拐的,还是以半透明的魂魄形态来见的我…” 女孩的话语转而带着哭腔道:“阿姑说是因为妈妈去世后还不放心我,消耗自己替我挡灾…我想再来问问有没有办法救救她,或者让阿姑告诉她不要替我挡什么灾了,她生前已经操劳了大半辈子,不许死后还为我费神。” …… 还真是精彩,黎镜哪里听过那么多异闻奇事,她一直以来都是坚定的无神论者,直到现在她依然觉得有些巧合及心理暗示的成分在,要弄清楚到底有没有效果,等自己亲自试试就知道了。 排队的人实在太多,她上午十点到此,一直等到下午三点也没个准信,偏偏步入十一月这个冷死人的时节,她裹紧外套,不断搓手取暖。 又等了半个小时,终于叫到她了! 黎镜一刻也不想待在室外,迫不及待地窜到屋内。 一进门,满屋的香纸和蜡烛味儿扑面而来,墙壁上覆着黄纸,黄纸上用红色笔迹画着奇奇怪怪的符文。神婆阿姑正坐在一张平平无奇的桌子上,桌子是透明泛绿光的玻璃桌,里面还堆着一沓沓纸钱。 她见阿姑也只是位七十多岁的老人,满脸皱纹,头发花白,戴着一副老花镜,同别的老人相比不见得有什么过人之处。 黎镜坐到她对面的凳子上,神婆阿姑头也不抬,顺手将一个二维码推到她面前。 “您收费多少?”她问道。 阿姑依旧没抬头,而是自顾自地翻阅着手上用线装订起来的旧册子。 黎镜心一横,索性扫了100给她,毕竟现在手头拮据,拿不出更多钱来,要是搁以前的话早就把阿姑请家里来服务了,何必费心亲自跑一趟。 “生辰八字。”她问道。 黎镜把自己的生辰八字告诉了她,只见阿姑沉默就一会儿,脱下鼻梁上的眼镜,或许是在发挥神通,或许是在测算也说不定。突然,阿姑猛地抬头,死死地盯着她,甚至不由得往前倾着身子。 “怎…怎么了?” 她终于看清了对方的眼睛,深邃如无底洞一般,眼窝由于苍老师缘故已经深深凹下去,要是看得久了还会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 这一次,阿姑的身子往后挪了一点儿,整个人靠在座椅上,眉目间似乎结着一丝愁绪。 气氛安静得诡异,门口突然传来砰的一声,然后是瓦片接连落地粉碎的动静。只听见一阵急促的风声,似是有人在痛哭和哀嚎。 “风太大了,屋顶的瓦片被吹了下来,”黎镜看向阿姑,她不为所动,还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您看出什么了?” 阿姑叹息一声,确认没有旁人以后,她阴恻恻地解释道:“孩子,我看你是已死之命呐……” 已死…之命。 从本质而言确实如此,黎镜不得不相信这位名声在外的神婆真的有两把刷子。 阿姑啧啧咂嘴道:“我干这行几十年都没看错过,难不成真叫我失误啦?不应该嘛…” 不甘心的她又戴上老花镜细细端详了黎镜几秒,然后恍然大悟道:“我说呢,我应该没错的。我看你的面相属于落魄清贫的早夭命,但是你说的八字又显示你是大富大贵的早夭命。孩子,测算需诚心,你怎么能把别人的生辰报给我?” 天地良心,黎镜确实报的是自己的生辰,但身体匹配不上…不过阿姑所言非虚,自己是大富大贵的早夭命,苏陌是落魄清贫的早夭命,这是千真万确的。 她犹豫了好一会儿,又怕耽搁其他排队的人的时间,终究鼓足了勇气开口道:“如果灵魂离体后误入别人的身体被困在里面怎么办?” “分情况。要是冥想过程中灵魂出窍的话得及时回去,晚一点儿就需要家人喊魂。要是生魂死皮赖脸地占据别人身体,俗称鬼上身,这就不好了,属于恶鬼那一类,得强制祛除。” 黎镜激动地问道:“如果两种情况都不是,比如是死后灵魂莫名其妙被一具身体吸收呢?” 阿姑说道:“那大概就是所谓的气场相合、命格对称。不过这种情况我也只听过没见过。” 她无奈之下只好将自己的奇遇说了出来。包括自己坠崖落海,然而一睁眼就发觉自己身处医院,还住在一个陌生女孩的身体里。 阿姑见多了怪事儿,倒是淡定极了。 她不慌不忙地解释道:“果然不出所料,你只是与她命格对称。所谓命格对称,意思就是你们在同样的年岁会遇到一场劫难,但是这场劫难针对的是你的肉身,她的灵魂。也就是说你失去体,她失去灵,因缘际会下正好互补,体与灵合二为一,导致失‘灵’的人死去,失‘体’的人重生。” 经过阿姑一通解释,黎镜大致听懂了她的意思——自己会失去肉身,所以肉身被火化成灰;而苏陌会失去灵魂,身体变成一具空壳。 她又问道:“您能找到她吗?能不能联系到她?我想知道这具身体的主人怎么了?” 阿姑摇摇头,说道:“‘失灵’命格的人,灵魂再也回不来,喊魂也没用。她应该早就下去了。一般怀有这种命格的人对世间都不怎么留恋,生平多为受苦受累的人。” 黎镜的座右铭是“人定胜天”,更何况凭劳什子命格八字就把一个人的命运钉死未免太过儿戏,于是问道:“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会有这种命运?难道不能改变吗?” 阿姑淡淡地来了一句:“不知道,你说的东西太宏大了,我们一般只能用某些因果律来搪塞这种情况。” 离开白玉井村时几近傍晚,她按照原路线返回,直到晚上七点才回到青禾巷501单元。 居民区狭窄的水泥路两旁立着比人略高一些的路灯,灯罩七歪八扭,锈迹斑斑。从密密麻麻的防盗窗里泄出暖光,旧旧的如同上世纪的老报纸。 501单元亮着灯,不知道刘秀娟怎么在工作日回家了,黎镜其实并不期盼她回来,她就喜欢独处的感觉,如果有别人在的话免不了要伪装一番。 “回来啦”,刘秀娟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我下午回来的时候见没人在家,电话也打不通,吓了我一跳。” 她是用一种开玩笑的口吻说的,没有责怪的意思。 黎镜解释道:“我到附近公园逛了一会儿。” 刘秀娟边掀开饭桌上的罩子边喃喃道:“出去看看好啊,多出去走走晒晒太阳挺好的。” 黎镜坐到饭桌旁,正好摆了两副餐具,桌子上的菜还冒着热气,即使只有两个人,刘秀娟依旧做了三菜一汤:一份玉米排骨汤、芹菜炒肉丝、丝瓜炒蛋、土豆泥。 “你要多喝汤,多吃排骨”,边说些她边盛了一大碗排骨汤给黎镜,“多吃点儿,不够再要。” 有一说一,刘秀娟不愧是在有钱人家当了十年保姆的人,她的手艺堪称一绝,黎镜觉得丝毫不必黎家的厨师逊色,要是哪天不想当保姆的话出来单干厨子也是没问题的。 “很好喝。”她淡淡地赞赏道。 刘秀娟骄傲地自夸道:“那是!我刘秀娟年轻时就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手艺好,家常菜、硬菜、甜品、西餐我都会做!” 黎镜倒相信她所言非虚,因为能在临姚的有钱人家里干那么久,没点儿实力是不可能的。 “小陌,你怎么不吃芹菜炒肉啊?你不是最爱吃芹菜吗?你以前说芹菜比肉还香,专门要挑芹菜吃呢!” 黎镜尴尬地笑了笑,她根本不爱吃芹菜,一直觉得芹菜有股怪味儿,那是苏陌爱吃不是自己爱吃。 她连忙转移话题道:“今天不是工作日吗?您怎么有空回来?” 伴随着“啪”的一声,刘秀娟激动地把筷子扣在桌面上,她高兴地讲述道:“对了,我今天回来是要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黎镜半信半疑道:“是吗?” 刘秀娟接着说道:“你知不知道风恒集团?” 风恒集团? 听到这个名字时黎镜心底颤抖了一下,只因对于这个风恒集团,她再熟悉不过了。这是应家的产业,应家和黎家都是临姚叱咤风云的家族,也是世交,自己和应家的儿子应忱从初中时就在一个学校,两人你追我赶,明争暗斗,谁都想占据第一的位置,不过还是她胜利的次数更多。 再后来,等到了青藤高中,应忱竟主动对她表白,再后来……没有后来了。 黎镜若无其事地“嗯”了一声。 刘秀娟骄傲地说道:“我这十年来就是在风恒集团这个大公司的老板家当保姆!” “?!” 什么?黎镜差点儿怀疑她的话是自己莫名其妙的臆想,她追问道:“所以呢?” “小陌,应夫人提出说把你也弄进她儿子的学校去念书,那可是好学校啊,我以前哪里敢想?” “她为什么无缘无故这么好心?” “诶,你不懂,好的保姆是不会在市面上流通的,更何况我在她家干了那么多年!前阵子你住院嘛,我一直在医院照顾你,应夫人不习惯别人做的饭,家里没了我可是一团乱麻!所以她为了留住我,让我安安心心当保姆,才主动提出把你整到那个青藤高中去。” 黎镜万万是料想不到一个保姆竟然如此重要吗?似乎刘秀娟的不可替代性还挺强的,她本来还以为对方就是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女人。 刘秀娟问道:“你觉得怎么样?我觉得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你明年六月就要高考了,还是继续上学去比较重要。” 把自己弄进青藤高中?是啊,应忱的妈妈是青藤的校董之一,随便加一个人还不是轻而易举。 正好,反正自己本来就是青藤高中的学生,对于那里的一草一木无比熟悉。更重要的是一直待在家里无所事事也不是办法,她可是全能女王黎镜,决不要平淡地蹉跎一辈子!还有,应忱和冯媛他们也要上学,她倒要看看这对混蛋过得怎么样… 黎镜毫不犹豫道:“好,我去。” 第5章 学霸重生后被分到最差班级?! 11月7日恰逢立冬,入学手续已经办好,本来刘秀娟打算送她来的,因为担心她从小在小县城长大,现在突然面对大城市的事物难免会心里没底儿。 黎镜当然拒绝了她的提议,毕竟这个青藤高中可是自己如鱼得水的地方,怎么可能不适应? 记得还在黎家时每天早上五六点就得起床学语言或者看书,明明青藤高中每天上午9点才开始上课,加上司机开车送到学校也只用十五分钟,沈曼心女士却十多年如一日地不许她多睡一会儿。 从青禾巷到青藤高中需要转两路公交,然后步行一段儿,总共花费一个小时左右,虽然麻烦,但刘秀娟也不催促她,黎镜可以安安心心多睡一个小时,七点起床,八点到校,路上吃个早饭,然后寻找自己的教室和座位。 需要用到的课本和文具她已经提前准备好了,书店崭新的课本实在太贵,所以黎镜摸索了好一会儿才寻到一家二手书店,以每本几块钱的价格收了一套教材。虽然是二手书,她也不懂为何除了外壳没那么光亮外,翻开以后却崭新如初,于是猜想书的原主人大概是个不大好学的人。 昨夜就感觉格外寒冷,盖了两床被子也手冷脚冷,出门的时候才发现天上铺满沉甸甸的云,沉得像她藏蓝色的帆布书包一样,米花大小的细碎雪花正飘飘悠悠地向地面靠近。 原来下雪了。 黎镜吸了一下鼻子,拢了拢黑色外套,便到附近的公交站等车。 要是从前…不,即便是两周前,她哪需要亲自背着重死人不偿命的廉价书包站在偏僻街区,一边受冻一边翘首盯着到达的公交车号数。 兜里的面包硬硬的,吃着直噎人,她咬了两口后犹豫了片刻,见四下无人后就顺手扔进旁边垃圾桶“不可回收”的黄桶里。 终于等到了23路公交车,黎镜却当即傻眼,因为不知是不是早高峰缘故还是别的,远远地但模模糊糊地看见车里塞满了人。 幸好至少还有一处能落脚的地方。 她前两天去白玉井村就坐过公交,那时人少清净,她就以为其实坐公交也没什么,尚且可以忍受,只是如今看来自己未来的日子恐怕天天都要挤公交。 这还不是最要命的,当她抓着吊环随着公交车的颠簸突然摇晃着身子时,偏偏有些上了年纪的中年秃头男人肆意地任由他们的身体四处冲撞,还有吵闹的小孩叽叽喳喳个不停……当真是造孽! 车内开着空调,倒是远比车外暖和得多,空调陈旧的气味混合着灰尘熏得她有些眩晕。黎镜想看看窗外的景色分散一点儿注意力,但由于热空气遇冷凝结成水,车窗内侧已经蒙上一层水雾,导致几乎看不到任何外边的景象。 摇晃了一路,又转47路公交,可惜一路上车里都满座,她只好站了一个小时左右,偶尔还能用股骨抵着座椅靠背放松一下。本来以前有司机接送的情况下还能在车里悠闲地看会儿书,现在是绝无可能的。 总之,上学路实在太难了,简直是种折磨! 终于,黎镜来到青藤高中校门口,时隔两周,她再次回来了,竟生出一丝恍如隔世之感——不是以黎镜的身份,而是以苏陌的身份,故地重游,终究物是人非。 她安慰自己能回来已经是难得的命运眷顾。 这所青藤高中是一所贵族学校,能进来的要么非富即贵,要么成绩超群,她之前不仅富贵还成绩超群,现在……只是靠应家夫人的关系进入的关系户。 好在青藤时间自由,拥有很大的规模和资源,图书馆、游泳馆、羽毛球馆、台球室、咖啡厅……应有尽有。 看看时间正好8点十分,只见校园里没什么人,但负责园艺修剪的工人已经在忙碌着。 刘秀娟说应家夫人安排她的班级是F班。 F班?想想就好笑。青藤的班级会按照家境和成绩来评级,家境又好成绩又好的自然被分到A班,以此类推,家境稍差成绩又更差的就会沦落到F班。平时的成绩也是用ABC一直到F来排序。 F这个字母跟她一点儿也不配,自己怎么可能是F,实在搞笑…果然落魄的凤凰不如鸡,连入学考试都不安排就莫名其妙被分了班… 不过无所谓,即便青藤遍地是金子,她也是24k的金子。 行走于青藤高中校园小路上,黎镜是那么轻车熟路,甚至差点儿随着肌肉记忆窜错教室——A班在上面一层楼,F班在下面一层的角落处,她不得不又原路返回。 教室里黑灯瞎火,一个人也没有,黎镜熟络地打开灯,扫视了教室一眼,只在靠窗那列最后两排发现了空位置,正好合她心意。于是黎镜选择最后一排,先用纸巾将课桌和椅子表面擦拭一遍,再把课本整齐地叠在课桌里。 此时恰好八点半,依然没人进来。 她又不是真的第一次来青藤,自然就没有所谓探索校园的好奇心,所以就像往常那样翻开数学书安安静静地做题。 又过了大概五分钟,要不是走廊里突然传来脚步声的话,黎镜恍惚间感觉坠崖、落海、重生、火化这些糟心事从未发生,自己依旧正常地在青藤高中上学,正常地在九点上课前安安心心地做题看书。 一位女生走了进来,她像是没看见有人似地漫不经心地坐到座位上开始玩手机。 接着是第二个女生,她边拆卷发筒边照镜子,眼神一刻也没从镜子上移开。 然后是第三个、第四第五……一个人或三三两两。 他们旁若无人地进来,穿着统一的英式定制校服,戴着五花八门的饰品。 黎镜随便扫一眼都是满目的梵克雅宝、卡地亚、宝格丽…对于这些曾经司空见惯的东西,她的内心没有一丝波澜。 以前的黎家大小姐从来没有留意过除了A班以外的任何人,更别提最差的F班。现在来看的话也不意外,他们并不像A班那群出身好、天赋高的佼佼者那样不甘落后,凡事都要争着做到最好,他们并不在意这些,甚至悠闲到没边儿,两个班级完全是云泥之别的氛围。 自她记事以来沈曼心女士时常告诫她道:“你的物质条件是平民几辈子也无法企及的,但是你也不许懈怠,必须凡事力求第一,记住了吗?” 沈曼心女士还说,那些家里有点儿资产就无所事事的人是“纨绔”,黎镜绝对不准成为那种人。 所以黎镜知道,F班这群人就是沈曼心女士话里的“纨绔”,自己不该对他们抱有期待,也不该和他们过多接触。 转眼很快到了九点,教室里没那么吵闹了,但还是做不到完全安静。 第一节课的老师是个戴着黑框眼镜的微胖中年男人,衬衣皱巴巴地扎进裤子里,上半身穿着一套不合身的西装外套。要不是看见他拿着一本语文课本走进来,黎镜觉得他的形象跟语文是一点都不搭边。 或许是自己身上的黑色外套和其他人整齐统一的定制校服格格不入,黎镜数着,这位语文老师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只停留了三秒,然后倏地收走。他并没有叫自己进行自我介绍,也没有打算向新同学介绍一下他自己。 自我介绍没有意义,她不会一直待在这儿的,她想。 所以毫不在乎。 今天的课讲的是古文,黎镜不排斥但总觉得他讲的东西太过干巴,比今早被她扔了的面包还干巴无趣。 可是人并非是因为热爱才学习知识,是因为知识是知识本身才需要学习。 显然这套说辞并不适用于F班的少爷小姐们,任凭老师如何讲述波澜壮阔的背景,他们也只是在随意地浏览社交平台,有的几乎连头都不曾抬过。 语文老师在多媒体仪器前源源不断地输出,底下只有黎镜一个人在听。 这就是一场默剧,她觉得,一场荒芜之地的独角戏,诸位看客身上随便一件小玩意儿就能抵他几个月甚至一年的工资,自然不会把他放在眼里,也就不会心悦诚服地听他说了些什么。 如果老师胆敢管教一句话,则“你算老几,还不是给我家打工的命”这样的羞辱一定会立马甩在他脸上! 而黎镜学习并非出于同情,只是出于自己的本分,她肯定这些老师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聪明人。 窗外的小雪从未停歇,地面和草叶上已然铺起一层薄薄的素白,阴天是沉静的性格,雪天是忧郁的老人,如果就这么静静地静静地过下去似乎也不错… 黎镜独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突然教室门被人敲响,大家霎时被惊得静默无声,然而老师还没开口那人就自顾自推门进来。 他嬉皮笑脸,冲着讲台上的老师礼貌一笑,毫不客气地开口道:“各位同学好!我叫楚尧,西楚霸王的楚,尧舜禹的尧!别看我的名字自带王霸之气,我爱好广泛,唯独不爱学习,不难相处!” 底下的众人齐齐看向这位不请自来的陌生人,甚至有人立马开始拍照然后上网搜索来人的底细。 黎镜一直默默听课记笔记,她不慎将“王霸之气”听成了“王八之气”,还听见了那句理直气壮的“唯独不爱学习”,嫌弃之余对这个胆大包天又没脸没皮的家伙一点也没兴趣,估计又是一位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纨绔分子。 身边的几个女生已经开始谈论起他的底细,她们的话强行闯入黎镜的耳朵,她隐隐约约听见类似于“有钱、富三代、乐队、好帅、花边新闻”这种字眼,即便不抬头也知道对方是个有钱的花花公子,没什么本事。 刚刚还“矜持”的语文老师主动在白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李不言。 他让楚尧到最后一个空位置先坐下,如果之后有别的要求再进行调整,那态度好的不得了,跟刚刚面对黎镜时完全是换了一副嘴脸。 楚尧单肩挎着包,大摇大摆地走到靠窗的倒数第二排。 黎镜立即意识到今天这位和自己一样的转校生马上会成为自己的前桌,只听砰的一声,是书包砸在桌子上发出的闷响,令她对此中鲁莽有些不悦。 这个楚尧落座以后还不安分,黎镜不禁感到额前一阵凉意袭来,于是一抬眼。 一双明媚的笑眼正看着她,极近极近。 少年轻声说道:“别来无恙,女强盗。” 第6章 小哭包vs女强盗 天呐,这个世界绝对比她以为的还小。就在刚刚,黎镜还十分嫌弃这位新来的前桌,不想跟他扯上关系,谁知一抬眼…… “现在是上课时间。”她提醒道。 楚尧侧着身子,不依不饶道:“又见面了!没想到还能在这儿见到你,好巧啊,听说这所学校很厉害,我爸非要把我弄进来,你说说它到底有多厉害,能把我这种学渣中的战斗机变成普通学渣吗?” 黎镜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她知道他没脸没皮,但他那种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心态真够…令人佩服的。 她低声告诫道:“看书别看我。” 楚尧顺从地低头看着她桌面上摊开的课本,惊讶道:“女强盗,你怎么偷偷在语文课上做数学题?” “……” 姑且不论他多管闲事,明明自己是让他看他的书,不要明目张胆地牵扯自己,他看自己课桌上的书干嘛?! 她不耐烦地催促道:“不要打扰我学习。” 楚尧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斜靠在窗边墙上,扫视了教室一圈,淡淡地说了一句“没劲”,转而问她:“女强盗,你叫什么名字?我总不该一直喊你女强盗吧?” 黎镜为了赶紧打发前面这个话唠,于是在书本空白处写下:苏陌。 “苏、陌。”他读了一遍,不解道:“为什么是陌生的陌,为什么不是茉莉的茉、泡沫的沫、沉默的默?” 那你的尧为何不是烧窑的窑? 她在心里默默骂了一句“神经”,然后继续看她的书。 “诶诶诶,你们俩干嘛呢?” 楚尧敲了敲她的桌子,她抬起头,只见李不言正对这个角落虎视眈眈,不知哪来的怨气。 李不言故作威严道:“楚尧同学,请你背诵名篇《滕王阁序》。” “滕王阁?听起来好熟悉,我小时候应该去过…”他求助地看向她,黎镜立即把目光移走。 教室里的大家顿时安静如鸡,虽然自己不会,但丝毫不妨碍看别人出丑。 楚尧想了想,自信地背诵道:“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具兴。乃重修岳…” 岳阳楼…“岳”字刚出口,他就察觉极其不对劲。 他又改口道:“庆历四年春,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 诶?楼呢?怎么听起来像荒郊野外似的?不应该呀! 眼见他怎么都扭转不对,李不言再无语也只能憋着,甚至半开玩笑道:“看来‘庆历四年春’对楚尧同学来说是个印象极其深刻的时间点嘛,能知道《岳阳楼记》和《桃花源记》已经很不错了。” 黎镜冷笑了一下,却听李不言使唤道:“后面那个新来的,你来背,谁让你跟他交头接耳的?才第一天就这么放肆,成何体统?” 她果断地站起来,在一群校服里唯独她穿着朴素的黑色外套,在一群精致打理过的人里只有她一个简单地绑了低丸子头以便戴帽子遮风,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她的格格不入,甚至旁边的同学当着她的面儿谈论道:“诶,听说她是被硬塞进来的,没家底、没履历,不懂学校是抽风了还是怎样,居然什么人都招进来。” 黎镜不为所动,她开口道:“我叫苏陌,‘山有扶苏’的苏,‘阡陌交通’的陌。” 李不言愣住片刻,继续说道:“苏…陌,行,你来背。” 周围人都在看好戏,他们的眼神充满不屑和嘲弄,像是在说:“你不行的,就你?” 她不紧不慢,脱口而出:“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雄州雾列,俊采星驰……” 楚尧一头雾水地看着她——不是,她是在念咒语吗?不然的话怎么他一个字儿都听不懂? 黎镜背了大半,没有任何停顿卡壳,丝滑得像刚出炉的巧克力。 李不言急忙叫停道:“行了行了,还行,记性不错。” 他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她自然应该坐下才是,但是李不言却话锋一转,指责道:“上课不许交头接耳,这是礼仪,你们不尊师重道是不行的,这节课又是第一节,实在不该。苏陌,你引导不良班风,罚你到操场跑五圈去。” 要不是她掐了自己的手,真不敢相信这是人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出口的话。 楚尧连忙反驳道:“她哪里交头接耳啦?你怎么不罚我?罚她干嘛?看她好欺负吗?” 李不言不敢得罪这群少爷小姐,又常年积累着怨气,今天好不容易有个没钱没势的靶子送上门,他可不得趁此良机好好发挥他“指桑骂槐、杀鸡儆猴”的功力嘛! 黎镜心中是一清二楚,不过这次她有别的顾虑,所以二话不说,十分坦然地走出教室。 雪啊,从不曾停止。 400米一圈,五圈一共两千米。 雪花滋滋咋咋地砸到脸上,她尽量用围巾挡着嘴,以免吸入大量冷空气。 上课受罚这种事,她坚信不会出现在黎大小姐的字典里,更别提第一天第一节课就被罚。可她现在是苏陌,只能力求赶紧跑完五圈。 “小哭包,你怎么不哭啊?” 她刚跑完一圈,楚尧那家伙不知怎么地从背后偷偷隔着帽子弹了她的后脑勺。 “为什么要哭?” “因为我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你哭了两次。” 一次是意识到黎家的无情而崩溃,一次是换骨灰被他发现后的逢场作戏。 楚尧补充道:“还说你不是小哭包!” 黎镜白了他一眼,加快步伐,埋头继续朝前跑。 哭包?请问到底是哪个字敢跟自己扯上关系?扪心自问,从小到大一旦做不到最好、考不到第一就要被沈曼心女士罚跪或者被戒尺打,自己何曾哭过一次,还不是咬咬牙憋着就扛过去了。 同样的年纪,指不定他得哭天喊地嘞。 楚尧屁颠屁颠地追了上来,调侃道:“小哭包,你都敢抢人骨灰,怎么不敢和老师对着干?你听他的干嘛?这么冷的天,他让你跑你就跑?” “你还好意思说?”她目不斜视,没有多给他一个眼神,“天润科技的继承人,他当然不敢把你怎么样,也不敢把别的学生怎么样,所以才把怨气发泄到我身上。” “所以,”她顿了一下,“上次的事情一笔勾销。你打扰我上课,扰乱课堂秩序,害我无辜被罚,我上次欠你的一个人情,还清了。” 楚尧急眼道:“那怎么行?” 不过想想事情确实如此,他也无所谓,反正自己要啥有啥,根本不缺谁的东西。 他又问道:“小哭包,你怎么不穿校服?” 黎镜反问道:“何不食肉糜?” “什么意思?” 她坦然道:“青藤的校服,包括春夏秋冬四季的,全套一共六万多,我支付不起那么多钱,也觉得不值当。” 话毕,突然一件外套略过她,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之后落在前头的跑道上。 “我也不爱穿校服,个个都一个样,没意思。”他说。 黎镜无语道:“你是因为有穿的资本,才能轻而易举地决定自己穿还是不穿。我是穿不起才不穿好吗,我们的动机都不一样,你迁就我好玩吗?” 楚尧脱口而出道:“好玩。” “……莫名其妙。” 才跑了三圈,下课铃不合时宜地响起。 眼见到走廊上看雪闲聊的同学越来越多,黎镜只想赶紧结束这场闹剧。 “今天立冬,才立冬就开始下雪,真快呐。” “是啊,过段时间应该还会有大雪。” “黎家大小姐真的死了吗?听说是被绑架的,那也太恐怖了吧,我都不敢独自出门了…” “必然死了呀,我爸还被黎家邀请出席葬礼了呢!” “她死了的话我们不就少了一个竞争对手了吗?不管是现在的学业还是将来的企业…” “说的倒也是…但别明目张胆地说出来!” 其中一个女生突然说道:“诶?你们看,操场上怎么有人在跑步?这么冷的天气还跑步,有病啊?” 另外一个女生附和道:“是哪个班的?怎么不穿校服?” 大家闲聊打趣,只当黎镜和楚尧他俩脑子不正常。 “好了,你们别吵了胡乱猜测。” 一个扎着高马尾的女孩抱着一沓试卷走过来,看了一眼跑道,又看向众人,说道:“接下来要测试呢,别看了,回教室吧。” “冯媛,你和应忱比较熟,他怎么一个星期都没来学校?” 高马尾女孩微微一怔,把目光移向一边,只是淡淡说了一句“不清楚”。 站在她对面的男生调侃道:“诶,黎镜死了,应忱不来上学了,这第一名和第二名,一个死,一个反常…那以后第一的宝座就是你的喽!” 短发女生立即用手肘碰了他一下,提醒道:“说什么呢,人家冯媛和黎家大小姐可是好闺蜜,你这个时候说这种话合适吗?” 男生毫不客气地继续八卦道:“你们想想,怎么黎镜死了,应大少爷就不来学校了?这其中必有因果关系,我看呐,他难不成是因为黎镜死了才一蹶不振?” 在场的众人齐齐对冯媛投来好奇的目光,丝毫没注意到她黯淡的神色。 “冯媛,你跟应忱和黎镜都很熟,他俩该不会有啥关系吧?” 那些人的眼神像围剿浅池中鱼儿似地打量着她,冯媛憋了口气,在眼角酝酿出一滴泪来。 她斩钉截铁地回复道:“没有!绝对没有!” 话毕,或许是意识到自己刚刚过于激动,她又神伤般地补充道:“人都死了,你们还在这儿嚼舌根?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啊……” 见她说到这个份上,在场的人面面相觑,也不好再说什么。 正好此时上课铃声响起,逗留的人群才一哄而散。 第7章 她说“你好,再会” 以苏陌的身份重返青藤高中的第一天,黎镜过得不算愉快。 要是她还是黎家大小姐的话,那些老师绝不敢针对她,更别说罚她在雪天去跑步。 果然,沈曼心女士从小对她耳提面命,告诉她“人无权势无异于案上之俎任人宰割”,原本她觉得没什么,如今看来当初的漫不经心只不过是因为自己生来就是宰别人的刀,自然无法体会个中道理。 当然了,她也想不到还能遇到楚尧那家伙,那个不着调、不知上进、理所应当的笨蛋,怎么就偏偏成了自己的前桌了?还好他缺心眼儿,也捅不了什么娄子,就怕他像狗皮膏药似的粘上就不放。 黎镜疲惫地朝公交车站点走去,小雪一直下着,头顶阴云厚重,一时半会儿不见好转。 万圣节虽然已经过了一周,但街边店铺还摆着奇奇怪怪的饰品和雕刻诡异的南瓜,舍不得收进去。 威猛乐队的Last Christmas混杂着Jingle Bells的调调欢快地跌进每个人的耳朵。黎镜微微蹙眉,明明距离圣诞节还有一个多月呢,不知他们为何如此着急,直接把日子推着向前跑? 她抬头望望厚重的天,低头接通刘秀娟打来的电话。电话那头的人小心翼翼地询问道:“小陌,第一天去学校过得怎么样?老师和同学好不好?吃的合口味吗?课程难不难,听不听得懂?” 不怎么样,老师是势利眼,同学是不求上进的纨绔,餐厅早就吃了两年已经吃腻了,课程根本没什么难度,因为我本来就是第一…… 黎镜低垂着眸子,脱口而出道:“都挺好。” 原来,书里那句“报喜不报忧”是这种感觉。 她反问道:“您呢?怎么样?” 手机里传来一声叹息,刘秀娟压低声音,说道:“唉,我这边就棘手得很。” 听她的语气,黎镜即便看不到也能想象到她此刻紧锁的眉头,于是问道:“怎么说?” 刘秀娟接着解释道:“我来应家那么些年了,应家的少爷从小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是个省心的孩子。” 应家少爷?应忱。他怎么了? 黎镜心中不以为意,沉默了一下。她以为他一直在学校的,虽然第一天没有看到。 刘秀娟又说道:“他已经把自己关在房间一个星期了,很少进食,整日整夜地呆愣着,也不知道咋了…应家急死了,奈何应忱那孩子铁了心要把自个儿禁锢死似的,谁的话也不听。我是天天变着花样,挖空心思给他做饭熬汤,没用!根本不管用!应夫人也是心烦意乱,我们这些在应家打工的人日子也不好过。” “小陌啊,我不担心别的,就是应夫人才把你弄进那么好的学校,我怕她心情不好连带着反悔。” “您别担心,他家里人都解决不了的问题难道还能盼着一个外人来解决吗?”她说。 刘秀娟依旧叹气道:“怕是中邪了吧,还不如请个懂的人来做做法,祛祛邪,也好过干耗着嘛。哎呦不说了,汤快熬好了,我今晚要回家一趟取个东西,冰箱里有饺子,你自己煮了吃啊。” 电话被匆匆挂断。 黎镜缓缓放下手机,有一个声音来自心底,不停地询问道: 是因为我吗? 我死了,你真的那么难过吗? 不,不会,不是的。 10月9日那天,我问你这一次的社会调研报告敢不敢一起掉出前三等,你问都没问原因就答应下来。我那一刻看着你坚定不移的目光,真的很庆幸。 10月16日那天,调研报告评级出来了,我拿了D,你却拿了A 。老师质问我,沈曼心女士狠狠地教训了我一顿,罚我跪在书房一整晚,还挨了她一耳光。我没有哭,已经习惯了,只觉得自己像个笑话,爸妈是因为我的成绩才会喜欢我,而你却毫不犹豫地背叛我…后来整整一周,我被关在黎家顶楼的小黑屋里反思,除了天窗投进来的光,唯余漫无边际的黑暗。 10月23日那天,我终于被放了出来,因为正好是我的生日,恰逢霜降。手机里塞满了未读消息,是你慌乱急切的解释和道歉,笨拙得一点儿也不像那个冷静理智的应家少爷。我决定相信你一次。 你祝我生日快乐,给我发来一个定位,是临姚江边的一家咖啡厅,是我们第一次合奏的地方。 我忍着腿痛和孤寂去找你了,也见到你了。 冯媛在你脸颊上亲了一下,我看得清清楚楚。你知道的,我的眼里容不得沙子。 我不再相信你了,应忱,你今后的荣耀和落寞从此与我无关。 欢快的音乐声格外刺耳。 要是那晚没有赴约,是不是自己好好待在家里就不会被绑架,也不会坠崖落海,更不会年纪轻轻就死去,然后莫名其妙地承担别人的人生? 黎镜后悔了,却也怨不得别的,因为已成定局,不可更改。 当晚回到青禾巷501,刘秀娟匆匆忙忙赶回来,一进门就注意到饭桌上放着一大袋子药,用白色塑料袋装着。 她扒开袋子一看——好嘛,冲剂、胶囊、口服液都有,专治发烧感冒咳嗽胃疼。 “小陌,天气骤冷,你是不是着凉生病了?很严重吗,我看你买了这么多药啊……” 黎镜正收拾好房间出来,刚想打喷嚏又憋了回去。其实自己还真有点儿不舒服,但微不足道。 “没有,”她说,“您今晚回应家时把药一起带过去。” 刘秀娟神色一松,笑道:“我不需要这么多药,你自个儿放家里应急哈,妈那边买药很方便的!” 黎镜摇摇头:“这些药不是给您的,是让您带给应家少爷。” 刘秀娟还以为女儿是关心自己来着,原来不是,因此有些失落。 她不解道:“给应忱?傻孩子,应家可不缺药,人家什么专家找不到?你是不是刚才在电话里听见我说的话所以担心应家怪我没用?哎呦你不用操心这些,没那么严重,你只管上学就好了。” 黎镜顺着她的话说道:“您还是带过去吧,我承了应夫人的人情,总不能白拿,用不用得上算另一回事,送不送去又是另一回事。” 刘秀娟诧异道:“你这孩子什么时候这么懂人情世故了?” 话虽如此,她走的时候还是把一袋子药一并带走。临出门时,黎镜嘱咐道:“您一定要把药交到他手上,只管一整袋地扔给他就好,不用泡好或者放在药箱。您告诉他,生病了就好好吃药,让他自己挑!” 门被砰地关上。 她也不知道刘秀娟会不会照做。 但是做不做也没关系,看看自己晚饭这碗饺子,还是她第一次煮饺子,只好到网上搜索煮饺子教程,跟着视频加水、开火、下锅、等待、捞起… 最终得到一碗散架的饺子。 应忱就算再怎么难过也会有一大群人随时随地照顾着他,只要他一个眼神,什么食材吃不到?就算他把自己饿晕了也有医护一秒也不敢耽搁地给他挂上营养液。 他只是作茧自缚、自我折腾罢了,哪里有她惨? 黎镜随便应付了几口,收拾好碗筷。 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吵闹声,时不时还有叮铃哐啷砸东西的重响,听起来是夫妻俩在吵架,甚至还摔东西。不一会儿,又传来小孩嚎啕大哭的声音,直到“砰”的砸门过后一切才得以平息。 她木然地坐在窗边聆听着这场闹剧,手里慢悠悠地用纸巾擦拭着装着自己骨灰的陶瓷罐。 自己捧着自己的骨灰,黎镜大概是世上第一人吧。 而后她将骨灰罐子小心翼翼地锁到床头柜里,用别的瓶瓶罐罐挡着。 那一夜,她躺在床上,双脚冰凉得难以入眠,不得不蜷缩着身子用手尽量捂着脚掌,可惜手也凉凉的。 后来,可能是午夜,也可能是凌晨,她突然感到有人在盯着她,挣扎之余猛然一睁眼,却只见四周一片白光,是死寂的纯白,没有一丝别的颜色。 前面隐约有个人影。 她顿时感觉全身乏力,好像力气瞬间被某种东西抽走似的,就连眼皮也沉重得紧。趁着还清醒,黎镜拖着灌铅般的步子踉踉跄跄地朝人影靠近,嘴里喃喃道:“你是谁?这里是哪儿?” 人影略微偏头,露出半张清秀苍白的脸。 那侧脸映在黎镜放大的瞳孔中,是如此熟悉。她心中大惊,忽然疲惫地倒在地上。 苏陌没有转身,自始至终都用侧脸对着她咧嘴笑着,十分诡异。 她的嘴巴一开一合。 黎镜头晕目眩,看不清、说不出,却听得真真切切。 苏陌毫无预料地消散在白光中,只留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你好,再会。 翌日一早,还不等闹钟响起她就起床看书。 天空一如既往的阴沉,只是今天雪停了,地上、屋顶上、树枝上压着一层来自昨日的雪。 家里只有她一个,窗外听不见任何鸟鸣风吹,想起昨晚的怪梦不禁后背发凉,好像苏陌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看着自己一样。 苏陌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跟自己问好,为什么要说“再会”? 算了,她觉得自己简直疯了,那不过是一个梦而已,何必纠结,肯定是最近发生了那么多事情导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罢了。 她看向窗外, 但愿一切都会好起来。 第8章 没钱谈何爱好 黎镜的心愿不大,只盼着每天上下学时公交车里能找到一个空位。然而上天可能觉得这个愿望算不上微不足道的。 F班的班主任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她不负责教学,只负责考勤以及监管每个班上学生的学习情况。 下午四点就放学,剩下的时间是青藤高中自由参加社团活动的安排,班主任踩着恨天高一脸严肃地走进教室,教室里的大家不是在谈论出游的计划就是在社交媒体上互相攀比。 她清了清嗓子,显然没有任何威严。 “同学们,一个多月后青藤最重要的圣诞舞会将如约而至,你们心心念念的管弦乐队招募已经开始了,请大家各显神通,大放异彩。” 见没人搭理她,她一交代完就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待她走出教室后,班上的学生突然心满意足地肆意嘲笑,然后才讨论起圣诞舞会的话题。 “诶,今年你们打算报什么?我想拉小提琴!” “我当然是想试试大提琴啦!” “那我报一个竞争比较小的…长笛吧。” “我想竞争定音鼓!” “我…我…我想…” “你想什么快说呀!别磨磨唧唧的!” “我想竞争钢琴…” 此话一出,全班同学纷纷看向想竞争钢琴的那个女生,眼里先是惊讶,然后是不解,最后转为嘲弄。 另一个女生把手搭在她肩上,语重心长道:“你可真敢想呐!” 其他人毫不掩饰地蔑笑不止。 一直蒙头大睡的楚尧掀开帽子,打了个哈欠,任性地张开双臂伸着懒腰。坐在他身后的黎镜毫不客气地用笔杆推开他越界的手臂。 “小哭包,他们笑什么?”楚尧嬉皮笑脸,把下巴落在她的课桌边边上。“想报钢琴怎么了?有什么好笑的?” 黎镜把一摞课本随手放在桌面上,彻底隔绝了他的视线。 戴眼镜的班长解释道:“一个管弦乐队只有一架钢琴,那可是万众瞩目的焦点。而且青藤每一年舞会的钢琴演奏者从来都只从A班里挑选,排名不仅要名列前茅,而且还要形象出众,家底雄厚……” 楚尧翘起二郎腿,冷笑道:“演奏个乐器还要审查成绩、外貌、家境,这跟弹的好不好有什么关系?” 另一个打扮精致的女孩白了他一眼,反驳道:“你个新来的懂什么?如果只是弹个钢琴的话谁稀罕嘛,是因为往年弹奏者中必有应忱,所以我们主要……” “哦——我懂了”,他扒开书本自顾自地对着正在做题的黎镜说道,“她们想跟那个男生四手联弹!” 黎镜愣了一下,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却同时留意着其他人的谈论。 刚才数落别人的那个女孩继续打趣道:“黎家大小姐死了,所以你觉得你有希望和应忱四手联弹啦?别做梦了,你还不如我呢,最好搞清楚自己几斤几两!” 她的语气咄咄逼人,丝毫不顾及同学的颜面,而被她打击的女孩只是尴尬地低着头,没有要辩解反驳的意思。因为在这个学校,阶级是难以跨越的阶梯,对方的势力和家族大于自己,所以不敢轻易招惹。 楚尧又问道:“为什么说黎家大小姐死了你们就有希望?” 她无奈又不甘道:“往年都是她和应忱四手联弹呗,谁让她总是第一名。” 听到她们无意中聊起自己,黎镜不禁心绪不安,抵在书上的圆珠笔突然划了一下,在复杂的函数图像上盖上长长的一笔黑色。 她听见前面的楚尧似乎叹息了一声,正好窗外冷风呼呼而过,发出似鸣笛般的呜呜响动,因此觉得刚刚大抵是错觉,却不料楚尧那家伙满脸不悦。 他侧偏着头,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 “明明人家黎大小姐才是第一顺位,你们却视若无睹。唉呀,怎么那么多人都追逐那个第二名的哥们?黎大小姐又漂亮又聪明,要是她还活着,我肯定把那个第二顺位的家伙挤下去,自个儿跟美女四手联弹去!” 说完,他随意一瞥,突然被后桌那奇怪的眼神撞上。 原来刚刚自己激情发言时,小哭包一直在看着自己… 楚尧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看着她比平时柔和些许的眼神,莫名的紧张从心底直蹿而上。他的语气自动带上几分哄骗的意味,只道:“那个……我就是看不惯那男的这么好混,你是黎大小姐的朋友,你能理解的吧…事后声明我不是真的想追人家!” 黎镜“嗯”了一下。 “?” 他真是看不懂身后这个女孩了。 “你别误会啊,我不是什么花心的人,而且尊重逝者嘛,我真的是在打抱不平,你别吃醋好不好?” 吃…醋? 她顿时无语凝噎,竟不知楚尧能没脸没皮到这种程度。自己才不可能吃醋,只是生前确实清楚应忱在女生中间很受欢迎,或许是因为他外貌出众,或许是因为他家世优秀,或许是因为他成绩超群,反正就是很受女生们青睐。 她们私下说自己配不上他,可是扪心自问,无论家世、长相、学识、能力,她黎镜有过之而无不及,怎么就成了她们眼里的下位之人? 所以楚尧刚刚那番话…似乎是在肯定自己的价值,她不能否认自己有那么一刻被触动到。 黎镜无奈解释道:“吃醋的前提是喜欢,我们之间不存在前提。” 他“啧”了一声,故作心痛状:“你这个狠心的女人!” 各班的学生各自参加自己的社团去了。青藤高中的课外活动极其丰富,譬如街舞、国画、魔方、数学、编程、高尔夫、游泳、插花、油画…压根数不过来。 眼看教室里的其他人陆陆续续地去寻自己的社团,黎镜恍惚中回忆起生前那段往事。 沈曼心女士从小培养她各种各样的技能,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她样样学好的代价就是放弃自己的所爱。以前的黎镜只能遵照沈女士的要求参加数学社、编程社,至于文学艺术方面的东西她认为课余时间专门请老师教导过,没有必要再掺和。 突然,她的脑门被轻轻弹了一下,思绪瞬间回到现在,抬眼一看,楚尧那家伙正在肆无忌惮地盯着她的脸。 “有事吗?”她问。 “没事儿。”他答。 “没事的话请别打扰我看书。” “你参加什么社团了不?我入了紫艺音乐社,毫无悬念,继续我热爱的乐队!你想做什么?啧,我看你个书呆子比较适合什么文学社、辩论队、数独社,去试试呗——” 黎镜眸子微动,手指不经意间死死抠着习题纸。 “我…我先写会儿作业。” 楚尧啧啧咂嘴道:“那我可不等你了,我的队友们还等着我!” 他挎着校服大步迈出教室,留下空荡荡的教室和黎镜一个人。 有时候,她挺羡慕楚尧那股敢拼敢做的劲儿,同样是青藤的新人,更别说自己本质上是入学已有两年的“老人”,楚尧仿佛如鱼得水,不过短短数日就组建了乐队。 那自己呢?安于现状,还是抓取生前可望而不及的梦? 黎镜选择后者。 她拢了拢围巾帽子,轻车熟路地朝校内东北角的天文馆走去,门口那句刻在石碑上的“我们的征途是星辰浩渺”依旧鲜活在她记忆中。从前,每次从天文馆路过,她只敢探头看一会儿,每次得知天文社有夜晚观星活动,她只敢暗戳戳地羡慕。 沈曼心告诫她说,所谓的宇宙星空除了浪漫一无是处,是梦想家和浪漫主义的所属物,跟她们这些天生的实干家没有任何牵扯,她们不需要做梦,不需要浪漫。 可是黎镜是喜欢星空的,它的无垠,它的包容,它的神秘,它的一切都吸引着她。 从前不敢做的事,也许重来一次可以弥补。 天文馆内正在整理复盘上一次的观星活动,社团成员戴着专属徽章聚集在一起,有的在整理资料,有的在企划下一次的目标,有的在维护设备。 墙壁上用画框装裱着社员们拍摄的来自世界各地的夜空、太阳、月亮、星辰、极光,陈列着中国从无到有的所有航天器的模型,包括失重体验仓和模拟太空站。 黎镜忍不住激动的心情伸出手,指尖轻轻抵在洁白的仓壁上,好像星星在呼唤她,梦想不再遥远,而是近在咫尺。 “喂!那个女生!不要乱碰!你是哪来的?” 她立即收回手,解释道:“我是新转学过来的,想加入天文社,请你对我进行测试。” 来人高高瘦瘦,手里攥着魔方,手指不停翻转摆弄。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表情严肃冷漠,毫不避讳地打量着这个从未见过的姑娘。 他眉头微展,神色舒缓许多,说道:“你跟我来。” 其他人并没有在意她,她也不管他们。黎镜知道这个过来叫她的男生,是天文社的社长,因为自己喜欢天文才会留意到他。 那人将一份试卷和一支笔扔给她,说道:“正确率大于百分之八十算通过。” “好,没问题。”她说。 拿到试卷一看,上面不过是问些简单问题,诸如: 1. 详细说说太阳这样的恒星从诞生到主序星阶段,内部结构和物理过程发生了哪些具体的变化? 2 . 在对仙女座星系的观测研究中,我们能发现哪些关于星系演化的具体特征和线索呢? 比如星系的形态、恒星形成区等方面。 3 . 超新星1987A爆发是一个非常著名的案例,具体讲讲它在爆发过程中呈现出了哪些独特的现象和数据? …… 她略微思索了一会儿,提笔流畅地写下自己的所知所想。 “社长,写完了。” 男生惊讶地接过她的答卷,暗自嘀咕了一句:“这么快?” 他仔细过目一遍,又让身边人看了一遍,黎镜只听见他们诧异的语气。没一会儿,男生微笑着过来通知她:“不得不承认,你会是个好社员,正确率几近百分百,我还没见过在这么短时间内达成这个程度的正确率。” 黎镜对此倒不吃惊,她本来就势在必得。 “那我可以加入了吗?” “嗯,不过后面还有几个问题,无关天文,你需要填写一下。” 原来最后一页还有几个问题,她一看:父母职业、教育背景…… 黎镜怔在原地,握笔的手抖了抖,不安地写下自己的情况。 “离异?你妈妈是…保姆?没上过大学?!家庭住址是青禾巷…那是什么地方?” 一旁的人将手机屏幕展示在他面前,脱口而出道:“贫民窟。” 两人一起审视地看向她,沉默了片刻,脸色不大好看。他俩就这样一唱一和,毫无顾忌地将“离异、保姆、贫民窟”这样的字眼**裸地宣之于口,加上那不屑中带着嘲弄的意味,像是在居高临下地蔑视她的卑微。 在他们眼里,从来没有“老旧小区”这种概念吧。 黎镜心中憋着一股火,直接质问道:“家庭背景跟懂不懂天文有什么关系?你们不是都看到了,我的测试成绩有目共睹。” 社长轻笑道:“是,没有必然联系。但观星设备、拍摄装备、到世界各地的出行费用……你支付得起吗?苏…陌同学,爱好也是要金钱堆砌的,没有经济基础何谈爱好?你能和我们一起去极地拍摄极光吗?我们每次出行的餐食费你能负担吗?不是我们看不起你,与其到时候让你为难,不如现在就明明白白地让你认清现实。” 他身边的男生突然问道:“你的校服呢?你怎么没穿校服?” 他们确实毫不客气,高高在上,可是黎镜清楚那些话不无道理。自己已经不是要啥有啥的大小姐黎镜了,而是平凡的乡下女孩苏陌。 “与你们无关。”她说,几乎是扯着最后的尊严在说。 第9章 倾斜的伞是他的偏爱 傍晚时分不知从何时起开始落下雨点,夹杂着雪花纷纷扬扬落下。 古人常说: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黎镜恍惚地在人行道上踱步,乌黑的发梢浮现出一片雪白,细雪落在她的肩膀,粘在她的睫毛上,如一只精致苍白的玩偶。 他们说:“她到底怎么进来的?学校怎么什么背景的人都招进来?” 他们说:“长得挺好看,但和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长得好看也没用。” 他们说:“她天真得发蠢。” 黎镜开始怀疑自己的能力,怀疑这个世界的标准。明明自己就是有实力,他们亲眼所见,上一秒还赞赏有加,下一秒就能因为自己的家庭而大肆嘲讽。所以到最后比较的是什么?不是实力,是家世么? 这世上多的是沧海遗珠,她是大小姐的时候,人人都自荐伯乐,她是苏陌的时候,只能沦为蒙尘明珠。 即便眼眶再热流出来的泪也会瞬间冷却,路上熙熙攘攘,正好赶上下班高峰,大家或撑伞或遮帽,用围巾捂着脸急匆匆地行走,有的回家,有的去吃饭,有的回公司,不像她那样漫无目的。 今天实在冷得不像话,整日整夜的阴云密布,连一丝阳光也见不着。 寒风如刀子般割在脸上,雨水夹杂着雪花叫人睁不开眼睛。 黎镜低着头,努力把脸埋进围巾里,可惜只能遮住半张脸,还有一双深邃的眼睛暴露在外。 耳边有稚嫩的童声呵道:“不要踩井盖!遇到井盖要跳过去,否则会倒霉!” 另一个孩子慢悠悠地问道:“啊~真的吗?那我是不是要倒霉了?” “霉运飞走霉运飞走,好运来,好运来,好运从四面八方来~好了,我念咒语你就不会倒霉了!” 她被两个小孩幼稚的对话逗得发笑,因为踩井盖不会倒霉,大概是长辈怕孩子踩到不稳定的井盖而掉进下水道,才编谎话恐吓他们来着。 街头一家咖啡店正在播放五月天的歌曲,是她为数不多喜欢的国内音乐人作品。 “怎么去拥有一道彩虹,怎么去拥抱一夏天的梦。天上的星星笑地上的人,总是不能懂不能觉得足够……” 旋律无比熟悉,回忆如潮水般袭来。 去年冬天,黎镜被沈曼心女士勒令在家练琴,直到晚上她独自一人蜷缩在被窝里默默看着五月天演唱会的新闻,突然跳出一条他发来的消息:演唱会,敢不敢一起去? 她赶紧拉开窗帘,只见微黄的路灯下,漫天的大雪里,应忱那个傻子正扬起两张票对着她微笑。 那次是趁机偷溜出去的,爸妈睡着了,所以没发现。 黎镜故作镇定地对他说:“有何不敢?” 后来,谁能想到她在去场馆的路上突发肠胃炎,差点儿把应忱吓得半死,就是那次她发现那家伙还有如此慌乱的时候,结果就是他们没去成演唱会,一直都没再去了。 “如果你快乐再不是为我,会不会放手其实才是拥有……” 歌曲正好放到此处,突然戛然而止,换成另一首欢快的曲调。 她发现雪好像停了,只是眼前一黑,似乎是自己挡住了别人的去路。 “抱歉。”她不曾抬头,主动往旁边挪了一步,但那个身影偏偏跟随她往同样的方向移动也了一步。 黎镜认定来人大概是想“碰瓷”,于是警惕地朝后退去,再猛然抬头—— 也许是逆光的缘故,看不大清,待对方自觉靠近她,将手中的伞明目张胆地朝她倾斜…黎镜看见了,那副熟悉又不羁的神情! 他轻轻勾起嘴角,微微俯身,似是逗弄她:“小哭包,又想一个人哭啊?” 见了鬼了,她实在想不出眼前这家伙到底是从哪儿窜出来的! “你跟着我干嘛?跟踪我?” “没有,恰好路过,缘分使然。” “骗子,你明明是去你的乐队,哪里能在校外碰见我?” “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你…!” 黎镜不想跟他扯皮,二话不说转身就走,可是那把伞始终追随着她,任凭她快一些慢一些都甩不掉。 身后之人急切地解释道:“别跑了,还下着雨夹雪呢,我这儿有伞!” 黎镜突然停下脚步,楚尧把伞撑在她头上,乐呵道:“都说了别跑了,你跟个兔子似的。” 就这么一小会儿,他的肩膀已经湿了一片,耳朵也被冻得发红。她看着自己头顶大片完整的雨伞,那伞柄明明白白地倾向自己,持伞的人却不在伞内。 黎镜缓了缓,淡淡道:“把伞留给你自己,你又不欠我,我最讨厌欠别人。” 楚尧一脸坦然道:“不然…我俩一起撑?” 荒唐,做梦呢你!她心中埋怨道。 “楚尧你听着,我不需要你把伞让给我或者为我撑伞,明明一个人撑伞就能安然无恙,为什么要选择两个人一起撑伞同时淋湿两个?” 他似是没听到一般,自顾自挤到她旁边,顺手搂住她的肩膀。 “你干嘛?!” “看吧,挨紧一点儿就能同时遮两个!”他说。 苏陌足足比他矮一个头,瘦而无力,黎镜被她死死扣住,想跑也跑不了。 楚尧目不斜视,洋洋得意,嘱咐道;“别乱动,你一折腾就会被淋到,你被淋到的话我不得不把伞偏向你,伞一偏向你被淋湿的就是我了,那样一来你还是欠我。” 他知道的,她的口头禅是“我不喜欢欠别人人情”。 没办法,黎镜承诺道:“行,我答应同行,你把我送到公交站可以嘛?” “当然。” 行人来来往往,步履匆忙。 楚尧把她箍得很紧,像是好不容易抓住猎物而生出了戒备感,两人默不作声地并肩走着,平时话多无状的楚尧反倒出奇地缄口不言。 她以为他吃错药了,这个节骨眼上对方突然来了一句:“你想加入天文社啊?” “还说你没跟踪我!” “路过,恰巧路过。” 要不是从小接受的教育告诉她不能粗鄙,黎镜真想狠狠踩他一脚! 楚尧再次问道:“你为什么要加入天文社?星星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些破石头吗?而且离这么远,触手不可及,至于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吗?” 她偏过头去,反驳道:“你不懂。” “你不说我怎么懂?”他的手搂得更紧了。 “你想知道…其实告诉你也无妨,不过我还没对谁说过,你可不要觉得我幼稚。” “苏陌同学跟‘幼稚’两个字本来就没有关系,你放心说吧。” 黎镜酝酿了一会儿,开口娓娓道来:“你想想看,我们目之所及的那些星星,它们或许距离我们有几十、几百、几千乃至数万、数十万、上千万光年,所以我们现在看到的每一束光,或许是几万年甚至千万年前发出的。也就是说,我们跨越了时间,什么都不用做就见证了千万年前的产物。一束光自诞生起历经光阴来到地球时,地球已经从一片荒芜变成现代人类社会。人类个体的渺小自然不能做到像光一样用一生去见证沧海桑田,但在有限的时间里我总想做点儿什么,不枉短短数十年光阴。” 看着她的眼睛亮晶晶的,饱含倔强和坦然,带着希望与憧憬,完全不像平时冷漠的样子,楚尧若有所思道:“你是真的很喜欢星星和宇宙。” 黎镜点点头,问道:“你能明白吗?” “其实我听不懂,”他说,“但感觉挺伟大呢,跟科幻片似的。” “……” 得,她就知道这个愣头青不知道,他的应和全然是因为他本身就是不扫兴、爱捧场的个性,不过至少不全是对牛弹琴。 “那你很想加入天文社,成功了吗?” “测试毫无难度,但因为家庭背景的缘故被拒之门外。” “所以…你觉得不公平,一时难过忧郁,才…” “嗯。不过我现在不想加入天文社了,除了经济基础,我亲身经历过才知道原来我心心念念的天文社里有一群自视甚高的人,即使我加入了,肯定少不了矛盾,他们会一直看低我,玷污我心中纯粹的宇宙个星空,没加入反而是好事。” 楚尧见她眉目舒展,应该不是违心的话,她能那样想就再好不过了。他还是故作惋惜,略带愤怒地指责道:“他们将失去一位优秀的…天文爱好者!没眼光!这种人以后搞投资绝对掉坑里!” 黎镜笑道:“你还是先担心你自己吧,学渣中的战斗机!下周就要月底测试了,你该不会想一直待在F班吧?” “考试就是一种有悖人性的活动!”他不以为然道。 第10章 爱人错过 漫漫无边的荒草地上,传来低吟浅唱。 女孩的乌黑长发被风掀起,神色淡漠地用手抚过草尖。 “阿黎,”他轻声唤她,“我们回家吧。” 她微笑着摇摇头,脱开他的手,忧郁地望着长空,只道:“不,我的家就在这里。” 他下意识想去拉她的手,可转眼间漂亮的女孩随风消散,留下一方矮矮的冰冷墓碑。 自阿黎死后,应忱整夜整夜地被困在类似的梦境里。 今天下午是乐团选拔的日子,音乐厅里大排长龙,放眼望去都是想来和应忱四手联弹的女孩。她们排着队等待上台弹奏的机会,只等大显身手,说不定被录用了呢! 苏熙环抱手臂,眉眼高挑着打量前来报名的人,她冷哼一声,转身对冯媛说道:“冯媛,你看,好不好笑,她们一个个都觉得自己会是幸运儿,殊不知来了也是白来,一群连A班都进不了的家伙,真是异想天开!” 冯媛憋着笑,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角提醒道:“好了,有希望总是好事,说不定真的有很厉害的人呢。” 她们弹了一曲又一曲,冯媛只是礼貌地微笑着在每个人的名字后边儿随便写下一个分数。偶尔也会有人鼓起勇气来问自己的机会大不大,她一边在心里嘲笑她们不知天高地厚,一边说出肯定的话。 在一边等的不耐烦的苏熙忍不住抱怨道:“还是你脾气好,换作我的话早就不给她们好脸色了!对了,应大少爷回来学校了吗?” 冯媛神色黯淡,立马从包里拿出手机,拨去一个电话。 “阿忱,听我妈妈说你今天打算回学校了,我们现在正在音乐厅选拔钢琴手呢,来了好多人,你要不要来看看?” 应忱淡淡地回复道:“回来了。我今年不参加管乐队演出,谁想要名额就自行竞争。” 手机那头明显愣了一下,他挂断电话,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花艺园。 今日比昨日暖和一些,可惜正值冬日,草木落寞,难得窥见生机盎然的景色。 花园西北角有一棵蓝花楹,早已不是盛放的时节。阿黎曾经告诉他,蓝花楹在临姚一般是活不了的,因为气候不适配,好不容易有这么一棵残存于此,顽强地绽出花朵。 应忱独自站在萧瑟的树干面前,看着满地干枯**的落叶枝条,时移世易,阴云倒转,仿佛又看见了那年夏日那棵会开花的树。 花如蓝雾,朦胧清雅,似梦非梦,又如艳阳下的一簇簇异色焰火,绚烂至极。 午后,她静静地坐在树下看书,蓝色的花朵铺在她的周身,人比花娇艳。 后来,他和阿黎约定毕业后就去昆明那条蓝花楹大街看满街的花色,见证蓝花楹之河生生不息。遗憾终究是遗憾… 阿黎不知道,他却知道,蓝花楹的话语是“在绝望中等待爱情”。 何其讽刺! 风声呜咽,夹杂着一段幽幽缥缈的琴声,猝不及防地闯入他的耳朵。 应忱的神经瞬间紧绷,肾上腺素疯了似地极速飙升,他以为自己执念太深产生了幻觉,但那分明是肖邦的“圆舞曲”!是啊,差点儿忘了,花艺园旁边就是音乐教室来着!之前阿黎总是在这儿弹琴给他听,他是她的同奏者,也是她唯一的观众。 他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疯了,可内心有个声音一直牵引着他的步伐,叫他去看看。 越接近音乐厅,应忱越发莫名的紧张,四下无人,寂静得能听到鞋底摩擦地面的细响。 钢琴声戛然而止。 他慌张地冲到音乐教室门口,只见门半开半掩,教室内空无一人。 是你吗?阿黎。 钢琴前面的座位还留有余温,说明确实有人来过,而且刚走没多久。想到这里,他着急冲出门外,绕着小路四处寻找,那怕是一丁点儿蛛丝马迹他都乐意看到。 不知哪里来的黑鸟倏地展翅飞起,应忱不经意朝那片响动处瞥去—— 黑色的清秀背影,低扎着的丸子头…还有手里抱着一本书… 应忱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敢肯定自己从来都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可自从阿黎不在了,他多么希望世上真的存在神灵! 那人影瞬间消失在拐角处,如同来时那般悄无声息。 他发了疯一样地奔向她消失的拐角,但除了四周一般无二的建筑和花园,却不见任何一人的影子。 也许是梦吧,或者是幻觉,他想。 …… “你找我有事吗?” “没事就不能找你?你刚干嘛去了?” “刚好路过音乐教室,我看没锁门,于是随便弹了首曲子。” 楚尧惊讶道:“你还会弹钢琴!女强盗,看不出来嘛!”说些,他一把夺过黎镜手里地数学书,哗啦啦地翻看了几页。 “嗯…天书…别看了别看了,再看就成书呆子啦!我们乐队练习得差不多了,请你来看看我们磨合得怎么样!” 黎镜抢过自己的书,敷衍地问道:“你们乐队叫什么?” “咸鱼乐队!咸、鱼——”他骄傲地答道。 “咸鱼?好有…志气。” 楚尧继续介绍道:“来,给你介绍一下我们乐队的成员!” 他指着一个微胖挑染的男生说道:“胖子是我们的贝斯手,我们都叫他胖子,他是个可靠的胖子!” 胖子打落他的手,反驳道:“该死,你才胖!” 楚尧若无其事地嬉笑着介绍下一位:“他是我们的鼓手,擅长架子鼓,江湖人称‘阿来’。” 阿来是个高高瘦瘦的男生,黎镜对他的第一印象是那种理工科直男,初次见面时阿来看似冷漠,却主动伸手跟她打招呼。 “她是我们的键盘手Ava(艾唯),是个酷姐!” 黎镜看着这个一身蓝色牛仔套装的女孩,她的头发编成一撮撮辫子,化着浅蓝色眼影,胸前坠着一个骷髅项链,简直酷得不像话! “你好,我是Ava!” 她敢打赌,眼前这位酷姐绝对比之前的黎镜还要冷几分,但也没想到人家挺热情主动的,她伸出手,握住Ava纤长的手指,说道:“你好,我是Arrietty(阿莉埃提)。” 酷姐笑道:“你也喜欢宫崎骏那部电影‘借东西的小人’?” 黎镜惊喜地点点头,因为Ava知道她的意思,自己的英文名就是那部电影女主角的名字。 “诶诶诶——”楚尧突然打断她俩的交谈,“苏陌啊苏陌,你怎么跟一个初次见面的人说都不跟我说,我好伤心呐~” Ava面无表情地捶了他一拳,呵止道:“别随时随地大小演!” 阿来提醒道:“不是要让她看看我们的磨合情况吗?快点儿吧,别贫嘴了。” 楚尧拍了拍脑袋,把手掌摊开在自己下巴下方,一本正经地介绍道:“最后一个,我,咸鱼乐队的主唱兼吉他手,集才华与美貌于一身,比胖子和阿来帅,比Ava有魅力,没错,正是在下!” 其他三人仿佛已经见怪不怪,不约而同地白了他一眼。 黎镜尴尬地调侃道:“你确实是你们乐队名字的灵魂人物。” 楚尧故作镇定,指挥大家各回各位,调试好自个儿乐器。 “Show time!苏陌同学,准备好为我们的表演喝彩了吗——” 她捧场地拍了拍手。 乐队四人,鼓手阿来、贝斯手胖子、键盘手Ava,还有主唱兼吉他手楚尧,相互见默契地看了一眼彼此。 鼓槌在阿来手里漂亮地转了几圈,在架子鼓上敲响一段激烈昂扬的前奏,随后的乐章拉开序幕。 黎镜没想到他们几个今天的曲风竟是偏向民谣的轻快柔和,反而跟楚尧那不着调的气质存在反差。自己从小熟练地弹奏钢琴,保持良好的优雅姿态,Ava跟自己一样操作键盘,可明显和自己大不相同,至于是哪儿不同,她觉得大概是没有束缚和制约。 酷姐在玩她自己的音乐,而她终其一生都在复刻别人的音乐。 咸鱼乐队像一场春雨,又像一阵秋风,像雨后春笋,蕴藏着无穷无尽的蓬勃生机。 随着鼓点停顿,音乐声收尾,楚尧那一句“你觉得怎么样”把她拉回现实。 “很好。”她说。 四人面面相觑,楚尧催促道:“苏陌同学你别吝啬你的话好不好,到底是哪里好?” 黎镜想了想,真诚地回答道:“配合完美,节奏适当,状态松弛,音准优秀…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你们的音乐很自由,像长空、劲草、荒原,宁静中暗藏生机” 说完后,她看向他们,露出肯定的表情。楚尧对那三人说道:“能从她这个机器嘴里听到这种有温度的话,说明我们实在厉害!” Ava走了过来,说道:“你刚刚说话你会弹钢琴,你会弹些什么?” 黎镜细数道:“肖邦、舒伯特、莫扎特……” “不,不是!”Ava打断她的话,“我是说你自己的音乐。” “自己的?我自己的音乐?”她摇摇头,“没有,我没尝试过,不知道什么叫做‘我自己的音乐’,老师没教过我这些。” Ava叹了口气,惋惜道:“音乐本来就是用来表达自己的情感的,可惜很少有人能把音乐变成自己的。”她话锋一转,提议道:“Arrietty,要不姐教你怎么玩音乐?” 还不等黎镜考虑,酷姐直接上手搂着她的肩膀往键盘那儿带。 楚尧幸灾乐祸地对胖子和阿来说道:“直球克傲娇,果然。” 阿来“切”了一声,补充道:“你比Ava更直球吧,但看起来怎么反而是人家拿捏你。” “是啊,苏陌确实拿捏住我喽~” 他一脸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贱兮兮模样,惹得其余两人纷纷白眼。 突然,夹在数学书里的手机响了,楚尧本想叫她过来接听,但一看来电人没有署名,显示的是陌生号码,再一看那边的苏陌和Ava正在专心致志地研究音乐,于是便擅作主张接通了电话。 手机那头传来一句低沉的男声,犹犹豫豫:“阿…阿黎…?” 什么梨啊桃啊的?还阿狸,我还史努比呢!楚尧问道:“你谁啊?” 对方没有回复,嘟嘟声响起,原来对面之人已经挂断了电话。 胖子问道:“谁啊?是不是人家认识的人,你要不要告诉她一声?” “不用,”他收起手机,“看来是打错了。” 第11章 家教事业步入正轨 黎镜没有参加任何社团,她找了家教对象,每天下午放学后独自乘着公交从学校到四公里外的别墅区给小孩辅导作业。 家长们谁也不甘落后,就算勒裤腰带也要狠下心开给孩子找课外辅导,生怕卷慢了一步导致自家孩子比别人少考一分。 她的雇主是别墅区的有钱人,每天晚上需要辅导小学全科作业两个小时,不幸的是他家的女儿是个拖延症严重患者,幸运的是有钱人从不讨价还价,每日晚上九点准时转账,一个小时100元,如此一来她每天就能进账200块。 黎镜毕竟不是苏陌,总不能心安理得地向刘秀娟伸手要钱,她从一开始就计划着自己赚钱补足生活费,如今生活几近正轨,便着手落实。 可是自己生来只用花钱,哪里赚过一分一毫?思来想去,还是家教好啊,学生就该好好将知识变现,不枉上学一场。 此事她并未告知刘秀娟,只想把赚来的钱慢慢攒起来,积少成多,等将来一点一点地返还给她。 主家的女儿刚上四年级,皮肤偏黑,不像妈妈却像爸爸,虽然说话慢吞吞的,居然是个话唠,一聊到游戏就兴致勃勃,一聊起作业她立马装作没听见,自顾自地摆弄书桌上的小物件儿。 秉持着不能白拿钱的原则,黎镜真的想尽心尽力,奈何人家年纪虽小,但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家里有钱,不需要努力就能过上常人所不及的好日子,自然排斥黎镜的教导。 “我以前比你家有钱多了,还不是认认真真地做好每件事,谁告诉你有钱就不用努力的……” 有些话她只能在心里默默吐槽。 面对这么个熊孩子,要是放在以前,她的大小姐脾气早发作了,断不用像现在这样忍着憋着,不能骂人,不能说一句重话。 原来,“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是这般感觉。 一晚两个小时,有整整一个小时都是在陪小姑娘下围棋,小姑娘觉得自己势在必得,也确实有点儿实力,黎镜足足花了一个小时才使她一败涂地。面对比自己更强的人,小孩明显没之前那么嚣张了,终于肯乖乖做题去。 第一次试课很成功,主家愿意留下她当任女儿的作业辅导老师,于是除了上学以外她便多了一份看起来还算“稳定”的新工作,从中获取不多的酬劳。 对于第一个200块,人生中第一次靠自己获取的金钱,黎镜终于舍得到便利店把自己想要的关东煮菜品都点一份。其实刘秀娟女士给了她足够的零花钱,只是她内心总不太愿意理所应当地花一个陌生人辛苦赚来的钱财,所以这段时间一直能省则省,除了生活必需品以外不敢多花。 小小的便利店,简单的落地窗和桌椅,寒冷的冬天,一份热气腾腾的关东煮——福袋、海带结、章鱼丸、豆腐、萝卜……边吃边品尝一口热汤…… 当热气从口腔直通肠胃,萝卜入口即化的清甜在味蕾上炸开,那一瞬间,一整天疲惫消失殆尽。 要是从前啊,沈曼心女士绝对不可能允许她吃这些东西,即她眼里“不入流的低廉的垃圾食品”,所以黎镜只听过关东煮这种食物,还从来没有尝试过它到底是什么滋味。 富裕有富裕的眼界,贫穷有贫穷的见识,原来是这么个道理。 日子平平淡淡地过着,没什么好开心的,也没什么不开心的。 F班的同学当她是个透明人,闲聊活动从来不带上她,也不与她为难,这倒是正中她的下怀——不想了解那群人,不想产生接触,各自安好,井水不犯河水。 统一的校服里只有靠窗那组的倒数两排格格不入,楚尧铁了心不穿校服,老师拿他没辙,他就肆无忌惮地呼呼大睡,似乎还没有哪节课是认真听过的。 当然了,F班其他人也好不到哪里,宽阔的教室只有黎镜一个外人默默学习,反倒成了异类。 因为她的目标不是F班,“安于现状,听天由命”,这种字眼实在不该出现在她的字典里。 12月初是月底测试的日子,时间没剩几天,因此家教结束后须搭乘最近一趟公交回家、洗漱、复习。最近好像再也没听见楼下打骂孩子的吵闹声,据说那个女人不堪受欺负,连夜收拾了行李带着孩子跑回老家。 而青禾巷501单元的灯光一直亮到凌晨一点才堪堪熄灭,家里始终只有她一个人守着,偶尔也会从浴室排水口处蹿出一只蟑螂,披着油光发亮的壳,摇摆着两条细长的胡须,明目张胆地招摇过市。 还有窗边不知何时顺着防盗窗结网的蜘蛛,以及窗台花盆里长着许多脚的西瓜虫…这些丑陋怪异的小东西是唯一愿意陪伴她的“朋友”,黎镜最开始怕极了它们,甚至被吓到惊慌失措,大喊大叫,但不是每次遇到虫子时刘秀娟都在场,所以绝大多数情况下她只能独自消化恐惧的情绪,渐渐适应这群“不速之客”与她共处一室的事实。 很多夜晚对她来说都很难熬,由于死过一次,她常常怀疑会不会苏陌就在她身边,或者在另一个世界窥视着她的一举一动?有时恍惚感加重的时候,黎镜也怀疑自己其实就是苏陌,关于黎家大小姐的一切才是一场虚假的梦。 梦醒了,还要接着挤公交上学。 好在青藤不像普通高中那样逼得紧迫,虽然等级制度十分严苛,但提供给各位少爷小姐自由活动、社交、拓展兴趣的时间极其宽裕。 按照原来的习惯,她每次在餐厅端着饭菜会到西北角落的小隔间里就餐,一边吃饭一边听音乐,那块的视野实在不错,加之人少安静,待每年四月份窗外桥亭廊道的紫藤花竞相绽放时,格外赏心悦目。 今天她来的有些晚,餐厅里没啥人,自己也没多大胃口,百无聊赖地对着盘子里一顿挑挑拣拣,把青笋和木耳吃光,只剩下一小堆红的绿的彩椒和芹菜。 芹菜有股怪味儿,黎镜从小就不爱吃。 一顿饭下来不过半个小时不到,离下午上课还有大概两个小时,充裕得很。餐盘是不用学生自己收拾的,餐厅工作人员经常拉着小推车转悠,一边抹桌子一边收碗筷刀叉。 奇怪的是自己这餐其实没有摄入多少碳水,却莫名有种晕碳感,揉得脑子晕晕乎乎,不知是不是苏陌的体质和自己原本的身体不大一样的缘故。 为了保持清醒,黎镜又想到一个好去处——图书馆。 青藤高中的图书馆堪比高校,书海浩渺,分门别类。 她熟络地找到《沙乡年鉴》——一本自然文学,之前因为课业繁忙而没空看完,觉得可惜。 故在等候下午课程的两个小时里她打算一直待在图书馆继续她未完的故事。 …… 临姚没有书中那棵年轻的北美白杨,柿子树叶由秋天的橙黄转为冬日的枯萎败落,飘飘悠悠从细枝处一跃而下。 餐盘里的残羹冷炙仿佛对窗外的小鸟有着极大的诱惑,这些不迁徙、不冬眠的小家伙隔着玻璃望眼欲穿,有一只胆大包天的竟然敢飞扑着拍打玻璃。 应忱大概是最晚到餐厅就餐的学生,按照习惯,他自然而然地寻到餐厅西北角落的小隔间里独自就餐,眼尖的工作人员急忙过来将桌上的餐盘收走,又将餐桌擦拭干净。 他隔着玻璃往不远处的桥亭廊道看去,也不是紫藤花盛开的季节,入目唯萧瑟而已。 刚刚那堆彩椒和芹菜牵动着他的神经——又想起阿黎了,她从来不吃芹菜,只要芹菜作为配菜出现,大小姐每次都会生气。她一生气,他就会自觉把她菜里的所有芹菜一一挑出来,甚至已经成为他的另一个习惯。 想不到还有和她一样口味偏好的人… 应忱不自觉地笑笑。 “阿忱,你也这个点来吃饭,真巧。” 冯媛端着自己的饭主动坐到他对面,问道:“我能坐在这里吗?” 餐厅又不是他的私人财产,应忱即便感到不自在也没理由拒绝。看他沉默不语的样子,冯媛连忙转移话题道:“圣诞舞会…你真的不打算参加了吗?” “嗯。”他说。 冯媛自小和他一起长大,论起先来后到,自己可比其他人早的多得多。她明白他决定了的事情无法扭转,却还是不甘心地询问道:“是……是因为小黎吗?她不在了,你难道打算再也不弹琴了吗?还是说…你只允许她和你并肩?” 面对冯媛的质问,不,或者说冯媛的话与他所想一般无二,应忱没有回答,代表他默认了。 冯媛只觉鼻子发酸,尽力压抑着愤怒的心情,和气地安慰道:“小黎也是我的朋友啊,虽然才认识两年,但友谊就是友谊,失去朋友我也很难过…可是人总要向前看,不该被昔日的回忆绊住脚步,尤其是你…” 她忍不住补充道:“我俩一起长大,你从小就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永远是别人仰望的对象。但自从入青藤高中以后,你变了,你甘愿屈居第二,次次被黎镜压一头,离那个顶峰上傲视群雄的应忱越来越远…” “够了。” 应忱打断了她的话,眼底愈发沉重。 冯媛冷笑了一下,似是自嘲,似是不甘,她看着他,语重心长地留下一句话:“几天后的测试,我希望你重回第一。” 第12章 我第一,怕了吗? 12月初测试那两天飘起断断续续的小雪,不过没什么要紧的。 黎镜被分到最末的考场,刚好楚尧那家伙也在,而且位置比她靠前。他对外语手拿把掐,却对别的科目一窍不通。 这些试题对她而言没太多难度,即使遇到稍微困难一些的,只要稍加思索便能得到答案。一切进行得极其顺利,她甚至有足够的时间用来检查核对一遍答案,然后撑着下巴观察其他人“放弃”的模样。 当最后一场考试的铃声响起,意味着这次月底测试的终结。 她轻轻合上笔盖,静静等候老师来卷子收走。考试才过半时周围人已经陆陆续续地倒头睡去,或者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橡皮和碳素笔。 他们不是自己真正的对手,自己真正的对手是第一考场那些人。 “苏陌同学,”楚尧第一时间侧身坐在她面前的课桌上,伸了个懒腰,“终于结束了,好难啊,什么玩意儿根本不会。” 黎镜一边把文具收进笔袋一边说道:“你都没有认真学过当然才感觉难。” 他露出狡黠的一抹笑,反身撑在桌子上,面对面直勾勾地看着她,问道:“你是左撇子啊?可我平时见你都是用右手写字的,这么厉害吗,左右手都能用?” 她左手半握拳,不自觉地将左手藏到桌面下。 “我惯用左手,但小时候被纠正过,一般的时候我还是像别人一样用右手,可考试不是一般情况。” 楚尧惊诧道:“听说左撇子聪明,我觉得是有点儿道理的。” 黎镜脱口而出:“你是在夸我聪明?” “是啊,你看起来就很聪明。”他说。 楚尧又热情邀请她到咸鱼乐队聚一聚,一起庆祝顺度过考试,但她匆匆结束测试后还要接着赶公交去家教呢,哪里有时间陪少爷小姐们玩音乐,于是她只是解释自己晚上有事,没空赴约。 “好吧,”对方略表遗憾,“来日方长,不缺这次。” …… 主家的女孩叫彤彤,一有空就逮着黎镜唠嗑,讲述自己每个暑假被爸爸妈妈强迫送到美国学习语言的悲惨经历,以及自己家在澳洲的别墅…一家三口每年都去墨尔本钓三文鱼,然后制作成新鲜刺身,包括澳大利亚近海巨大的**砗磲… 黎镜问她:“那你的英语学好了吗?” 彤彤笃定地摇摇头:“不会,听不懂也不会说。” 黎镜又问:“那岂不是白学语言喽?” 她满脸不解道:“为什么呢?爸爸妈妈和翻译会说就行了,不用我开口。” 这次,彤彤先一步问她:“老师,你说人死了以后是在天堂还是在地狱呀?” “你怎么会问这个?”她的脸色微微阴沉呆滞,毕竟自己真的死了,可是既没见过天堂也没来得及见识地狱就莫名来到这具陌生躯体。“我不知道。”她说。 小女孩一脸骄傲地向她炫耀说:“那我上辈子肯定在天堂!” 黎镜不以为意道:“为什么这么说?” 彤彤跪在自己书桌前的粉色旋转椅上,直立起上半身,露出海绵宝宝式的天真笑容:“因为我在天堂才能选到现在这么好的爸爸妈妈!我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还要当他们的女儿!” ——因为上辈子身在天堂,所以才能选中那么好的爸爸妈妈—— 她笑了笑,喃喃道:“按照你的说法啊,世界上绝大多数人上辈子岂不是该一直待在地狱……” 彤彤前倾着身体把脸凑近她,问道:“那老师你呢?你上辈子是在天堂还是地狱呀?” “我…?”黎镜愣了片刻。“不知道。” 突然,她觉得头顶痒痒,原来是那熊孩子直接上手抚摸她的头顶,像给猫咪顺毛似地一下下盘弄着她的发梢。 “我觉得老师应该也在天堂,说不定我们还见过呢,老师画画这么厉害,长得也很好看呐,总不能下地狱吧。” 看着彤彤亮晶晶的眼睛,还有她刚刚那番话,都说童言无忌,可黎镜内心实在倍感欣慰。她反握住这小丫头的手,调侃道:“好了,不要纠结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啦,你的作业还没写完呢。” 一听到“作业”二字,彤彤全然没了刚才的气势,如同一个泄了气的气球,不情不愿地坐在位置上提笔犹豫。 “好可怕好可怕,作业坏…为什么要有作业这种东西…” 面对她絮絮叨叨的抱怨,黎镜已经见怪不怪,经过几次相处下来,她深知彤彤心思单纯,是个被宠得不想努力的孩子,总是挖空心思转移话题来逃避作业。 其实小孩这辈子不努力也没什么的,彤彤曾告诉她自己以后什么都不想干,不想工作,不想赚钱,反正爸爸妈妈愿意养她一辈子! …… 隔日中午是测试排名出来的日子,按照每一科考试分数的加总评级,最后将排名顺位粘贴在礼堂大厅正中央的公告牌上。 今天的礼堂热闹非凡,众人围着挤着在榜上搜寻自己的名字,先是从后找起,如此一来就可能有进步的安慰感。楚尧扒开人群,目光第一时间落在榜尾,在倒数第三栏看见了自己的名字。 “不是倒数第一,很好,我挺厉害嘛!” 周围人看看自己的,评估是倒退还是进步,又看看关系亲近的朋友的,看看人家这次是超过自己还是落后自己,最后将目光锁定在榜首,看看那几个大佬岿然不动的地位。 “诶?你们看你们看!排名第一A+的人是……苏陌?” “她是谁?怎么没听过?” “得,刚没了一个黎镜,不知从哪又冒出来一个苏陌,天降紫微星?” “不对啊,我们A班没这号人,她哪来的?” “我还以为应忱这次铁定第一呢…这下好了,成了万年老二喽~” 围观的众人也不谈论自己的排名,而是把注意力全都放在陌生的榜首黑马身上。他们七嘴八舌地谈论、打听这位苏陌同学的来头,只听人群中有人突然插了一句:“她是我们F班的!大概一个月前才转来青藤,一直坐在教室最后一排,连一件像样的校服都没有!” “真的吗?不会吧,F班新来的转校生拿第一?!荒谬!” “上次下雪天在操场跑步的是不是她,怪不得没穿校服!” “听起来如果是这种人的话怎么有资格进入青藤?学校不做背调吗?难不成是有隐情?” “她该不会作弊了吧…学校要不要好好查查监控…” 楚尧听不得他们在背后论人是非,虽然他也诧异于黎镜的出类拔萃,但他清楚她的能力是足以达到这种程度的。 “喂!我说你们,要说作弊手段的话在场的每个人都有比她更高超的技术手段吧?怎么没看见你们当榜首拿第一?收收你们嫉妒的嘴脸,别在老子面前嚼舌根!” 他狠狠地扫视了众人一圈,然后指着榜上的“苏陌”二字说道:“苏陌同学就是我们F班出来的第一!名副其实的第一!谁敢看不起她?” 人群中没有人接话。 苏熙挽着冯媛的手臂姗姗来迟,两人刚刚就在校园论坛上看见了有人拍照上传的榜单,上面赫然陈列着她们的名字:苏陌、应忱、冯媛、李昂越、苏熙…… 她俩一直看到第30名,惊觉大事不妙——前30中只有那个闻所未闻的苏陌不是A班出身,而且竟高居第一,甚至强压应忱一头。 苏熙不可置信地说道:“一定是有人为了话题度和博眼球p图的!” 直到来到现场,亲眼看着粘贴出来排名,她俩才不得不接受现实。 苏熙松开冯媛的手臂,彼此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 “小媛,我是眼花了吗?这怎么可能呢!” 冯媛没心思理会她的惊诧,因为这一幕她莫名觉得十分熟悉,直到一旁的苏熙犹犹豫豫地开口道:“排名几乎没什么变动,只是把原来的黎镜换成了那个半路杀出来的…苏陌…” 对!就是这种感觉!苏熙提醒了她,以前是“黎镜、应忱、冯媛加上后面的人”,现在是“苏陌、应忱、冯媛加上别人”,变动的只有第一那个坑位的人选,而第一下面的那些名字仿佛永远被钉死在了那个位置! “苏熙,我觉得来者不善,之前可从来没听过有这号人物,我们还是该打探一下这位苏陌同学的底细。” “小媛,其实不用我们主动,人家现在一战成名,校园论坛上肯定会把她的信息扒个精光!” “说的也是。” 冯媛本来预料的是自己第二,应忱第一,为此她还提前订了庆祝餐厅,如今心想事不成,反倒打了自己的脸。因此对于这个“苏陌”,她是半点儿好感也没有。 明明今天是排名公布的日子,应忱却一直没有出现,都不知道他若是看见新的排名会作何感想。 冯媛撇下苏熙独自离开了礼堂,也打不通应忱的电话,只好给他发去信息:阿忱,排名已出,你看到了吗? 消息成功发送出去,对方已读不回。 冯媛只好自我安慰道:“他可能也深受打击吧……” 她身旁的枝头突然惊起一只麻雀,鸟儿扭动着脑袋展翅扑腾着飞走,稚嫩羽翼划过天际,落在教室的窗台上。 黎镜看了那麻雀一眼,继续埋头看那本《沙乡年鉴》,全然没注意到一个身影正在逼近。 第13章 抖落一身尘,堆砌脚下台 “什么书这么好看!” 楚尧一把夺过她手里的《沙乡年鉴》,结结实实地吓了她一跳。 “你怎么没去看榜啊?诶,我不叫你女强盗了,我要叫你女学霸!你听听满意不?” “把书给我。”她冷淡地回应着他的嬉笑。 见她一本正经的模样,楚尧一脸不得劲儿,只好蔫蔫儿地把书恭恭敬敬地归还给她,还不忘提醒道:“你是第一名!第一名诶!我知道你厉害但没想到你那么牛逼!有没有感到特别惊喜?你肯定高兴坏了吧?” 黎镜从容地说道:“意料之中,情理之中。” 楚尧连忙竖起大拇指,重重地赞赏道:“酷——” 这时,门口突然来了个人,是那个戴眼镜的班长,没好气地招呼她道:“喂,班主任找你去一趟她的办公室。” “知道了。”她说。 黎镜把书收进抽屉,心里清楚班主任找她一定是为了本次考试排名的事,她有预感会是好事,便等不及去一探究竟。 “我和你一起去!”楚尧毛遂自荐道。 她想都没想就拒绝道:“你排倒数第三,班主任见了你大概率没有好脸色,还是别自找不痛快去了。” 他满不在乎地摸着鼻尖,似是捕捉到了不得了的东西,喜悦之情瞬间溢于言表:“你看了榜单!还专门看了我的排名!你很关心我!” 黎镜无语道:“任谁都是看头再看尾,谁让你那么靠后…” 她也不同他废话,抓紧时间往拐角处的老师办公室走去。 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只有班主任一个人在,她正在查看F班学生的成绩,清一色的E和F,简直不堪入目,和排名第一的苏陌的清一色A+形成鲜明对比,倒显得她格格不入了。 黎镜敲了敲门,轻声问道:“张老师,您找我有什么事?” 张则清女士随手把成绩排名往右手边一扔,立马换了一副态度,跟平时不苟言笑的模样不太一样,多了些许温和。 “苏陌,没想到青藤高中那么多年,你可是建校以来第一个从F班脱颖而出的人,这次做的不错。” 说着,她将一套叠好的校服从办公桌里拿出,放在桌子上。 张则清女士站起身来,踩着那双恨天高,跺得地板直响。她走到黎镜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将头别到她的身侧,靠近她的耳边。 “我也是从小镇一步步走到这里来的。” 那几个字冒着热气,游移在黎镜的耳廓周围,不断搅弄着她的心神。 “张老师……”黎镜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这位严肃古板的中年女人,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张则清心领神会地笑了笑,解释道:“学校提供的校服,青藤的第一名决不允许连身像样的校服都没有。你考了第一,这是你应得的。” 她把这套冬季校服交到黎镜手上,黎镜捧着校服,衣服中间躺着一块小小的名牌,堂堂正正地刻着“苏陌”二字。 张则清女士嘱咐道:“苏陌,昂首挺胸,大大方方地走出去!” “嗯!”她说道。 …… 看着青藤的校服失而复得,不是自己花钱买来的,而是凭借本事从学校那儿获得的,她高兴之余直奔教学楼的卫生间。 楚尧那家伙一直守在门口,差点儿被突然推开的门砸到脑袋。黎镜早已顾不上他,兴冲冲地到卫生间里把这套新校服换上。 白色衬衣、灰色针织衫、羊绒及膝半身裙、黑色外套、长袜、蝴蝶结…… 她站在洗手台前抚摸着胸前的名牌,其上是金色的名字,不是黎镜,而是苏陌。 除了医院那次,这大概是她第二次好好端详这具身体本来的面容——清秀的眉眼、冷淡的气质、乌黑的瞳仁…真是像极了原本的黎镜,也就是她自己。 她一如往常那样扎了个低丸子头,挺直了腰杆,对着镜子露出一个标准微笑。 天呐,苏陌笑起来嘴角边有个浅浅的酒窝,黎镜当初笑起来时也有酒窝的!会不会就是因为两人如此相像,所以上天才故意把自己投进苏陌的身体? 算了,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了。 她收拾好换下的衣服,心满意足地走出洗手间,却迎面被结结实实地撞了一下。 “苏陌,你换上新校服啦…真不错,越来越有学霸的样子了。” “我本来就是。” “诶,你知不知道学校论坛炸了!虽然我也是转校生,但听说学校论坛上次那么热闹还是黎家大小姐意外身亡的时候!这次F班杀出一个黑马,成功干掉了A班那群神仙问鼎第一,你现在很出名哦~” 是啊,青藤但凡有点儿风吹草动都会在论坛上掀起波澜,想到这里,黎镜用现在的号码重新注册了身份登录进去,昵称叫做“Arrietty”。 围观群众一直在吃瓜,自然就有好事者把她的身份信息披露出来进行谈论,所幸自己以苏陌的身份刚到青藤一个月,并没有太多东西可供他们琢磨的。 [转校生,老家是小县城的,以前在一所不入流的县城中学就读。] [走后门!听说是某位校董特意把她弄进来的,还免除了她的学费!] [真的吗?哪位校董啊?要真有这种人脉的话怎么可能是乡下来的!] [呵呵,我倒是有所耳闻,这位苏陌同学是校董李若微塞进来的…] [嗯?那不是A班应忱的妈妈吗?她跟应家居然有关系?!骗人的吧…] [得啦得啦,人家的妈妈是应家的保姆,破案了,百分百准确消息!] [啊?事情越发有趣了——穷酸保姆的女儿超越堂堂应氏公子,让应家的脸往哪儿搁?] …… [都别哔哔赖赖!英雄不问出处,你们就是嫉妒!] 最后一条是楚尧发的,也只有他才会仗义执言。 “你别在乎他们怎么说,都是闲得发慌的阴暗蘑菇!”他安慰道。 黎镜扬起眼睛坦然地看着他,只道:“你看我像是会被那些闲言碎语影响的人吗?” “不知道,万一你不够坚强咋整,反正我是看见你哭泣过的,不敢保证你不会再偷偷哭。” “那你太小瞧我了,”她说,“我空无一物,除了一身的志气和决心外没别的东西足以让人惦记。” 但是如今的生活越来越接近正轨,愈发朝着当初的黎镜靠拢,不管是第一的位置还是校服,她感觉自己似乎在慢慢找回,不,是慢慢将从前失去的东西一样样地拾捡回来。起点就从重新穿上校服开始。 黎镜的内心并不希望自己成为异类,而是想成为青藤的精英。 所以,不妨将身上的尘土抖落,堆砌成脚下的台阶,指引自己往高处爬去,直至立于群峰之巅俯瞰卑微的懦夫! “有的!”楚尧忽然打断了她的思绪。 “什么有的?”她问。 楚尧摊开手掌撑在她的脸前,一本正经地回答道:“你的脸还是足以让人惦记的!” “大可不必!”她说。 …… 做完家教后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青禾巷501室,黎镜发现家里亮着灯,也就意味着今天刘秀娟女士破天荒地回家了。 她推开门进入,只见刘秀娟满面春光地迎上来,二话不说就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小陌,我都听应夫人今天在家里聊起,你在学校月底测试中拿了第一名!天呐天呐,我老刘家的祖坟冒青烟喽!你说说,刘家和苏家往上数四代都找不出一个靠笔杆子吃饭的人物,没有就没有,一有就出了个顶呱呱的好学生!” “妈过两天怕是要去庙里为我老刘家烧几柱高香!” 刘秀娟絮絮叨叨地说了些漂亮话,然后拉着黎镜坐到桌边,指着桌上大袋小袋的东西说道: “看,卤菜、鸡脚鸭掌鸭脖子、炸鸡,还有那什么芒果班戟、黄桃班戟,都是你之前最爱吃的玩意儿!” 说完,她用脚从桌子底下扒拉出一个红色塑料袋,从里边儿骨碌滚出一个不大不小的榴莲来。 刘秀娟接着说道:“金枕榴莲,我特意挑了个看起来肉的分量大的,记得你小时候就好这口,但是当时咱家没钱,这玩意儿据说是进口货,当初买不起现在买得起,随便吃哈。” 黎镜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刚刚一进家门她就闻见一股奇怪的味儿,原来是刘秀娟女士为了奖励她考第一买了一堆东西庆祝,其中还有她最讨厌榴莲。 她探头看了看那些卤菜和禽类脚掌,被褐色的汁水泡得发黄,几近褐色,还有橙色的胡萝卜条和绿色的香菜点缀其中。 说实话,活了十七年,她还没吃过这些东西呢。 也不知是不是换了身体的缘故,黎镜竟觉得自己对榴莲的臭味儿没有从前那样抗拒,还不可抑制地生出了尝试一口的想法。 刘秀娟看出了她的心思,于是主动提刀破开榴莲尖刺的外壳,熟练地扯成三瓣,掀起外壳,露出丰满的果肉。 黎镜好奇地盯着她的动作,看她一步步掏出榴莲肉装盘,最终成为黎大小姐所熟知的榴莲模样——没有果壳,只有剥好的果肉。 “小陌你看,我的眼光称得上毒辣吧,一挑就挑了个厉害的!挑榴莲可是有技巧的,不能全靠运气!” “是这样吗?那确实厉害。”她说。 刘秀娟把果肉递给她,眼神示意她赶紧尝尝。黎镜犹犹豫豫地捏起一块榴莲肉,那粘腻的手感让她不太舒服。听说榴莲闻起来吃起来香,她不好意思驳了刘秀娟的面子,只得屏住气囫囵吞了一块儿,然后努力做出云淡风轻的样子。 “您也尝尝吧。”她催促道。 “怎么样,品质还行吗?” “还行,挺好。” 其实不好,榴莲这种热带水果总是带着一股奇怪的味道,同样的还有菠萝蜜、释迦果之流,加上糖分含量比较高,所以黎镜不喜欢。 她不喜欢也会装作喜欢。 比起榴莲,黎镜还是比较容易接受卤菜,就是啃起来需不顾面子才爽,总而言之两个字——费嘴。因此她吃得有点儿力不从心,可能是拘泥于礼仪的缘故,反正不大喜欢禽类脚掌。 至于甜点更不用说了,芒果和黄桃被奶油包裹,外边儿再裹上一层冰皮,一口下去热量爆表,水果不是新鲜现切,应该是用水果罐头凑数,和黎家的专业甜点师做的压根没法比。 然而她还是吃了,不管是出于恻隐之心还是因为落魄改变了她的习惯,她都愿意包容现在不适应的一切。 “小陌,你今天回来挺晚的,是学校有什么事吗?” 刘秀娟收拾着地上的榴莲壳,然后浸湿拖把擦拭放置过榴莲的那块地板。 黎镜帮忙把塑料袋打上结,里面还剩着很多没吃。她随口说道:“没什么,就是放学以后会到图书馆看会儿书,写会儿作业再回来。” “哦,这样呐。”刘秀娟放下手里的拖把,笑道:“不用打结,剩下的要用碗装着放冰箱,不能再放在塑料袋里了!” 黎镜不懂为什么不能放,依旧听从她的话重新解开了塑料袋。 “您今天难道要在家睡吗?”她忐忑地问道。 刘秀娟点点头:“是啊,今天我特意回来庆祝我优秀的女儿勇夺第一!” 确认苏陌妈妈今晚不走的事实后,黎镜开始感到慌张,毕竟家里就一个卧室,难不成自己要跟她挤在一张床上?而且从小到大自己无论做什么都要争第一,只是月底测试的第一而已,对她黎镜而言实在没什么好值得称赞的,那是她的本分,第一名的本分罢了。 “可是……家里就一间卧室和一张床…”她局促地搓着手,静静地等待刘秀娟收拾好一切。 “妈开玩笑呢刚才,应家还不乐意放我一晚上嘞!” 随着冰箱门被关上,刘秀娟对着反光玻璃理了理头发,拎起她的小挎包便准备出门。 黎镜顿时松了口气,趁她一只脚迈出门槛的时机,赶紧提醒道:“您一路上小心些。” 对方笑了笑,朝她招了招手,没有回头。 紧接着是锁门声,然后是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刘秀娟走了,真的走了。她趴在窗户前隔着防盗窗目送她离开。 第14章 如果岁月可回头 因为第一的位置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F班笨蛋抢走的事儿,A班老师被班主任说教了一顿。老师们和班主任一样不敢把一肚子憋屈发泄到这群少爷小姐身上,只敢在心里默默咒骂几句。 A班的负责班主任是个五十多的男人,只要他出现在学校必然西装革履,把自个儿收拾得一丝不苟。他是纽约大学本科,斯坦福的硕博和博后,三天两头地聊起他年轻时在美国的留学经历。 他这一套用在这些少爷小姐头上可真是一套昏招,在座诸位谁不是天之骄子,谁不是非富即贵,谁不是从小就环游世界?没有人会被他的话唬住,都把他当做乐子,私下还给班主任取了个绰号叫“王秃头”。 今天一放学王秃头就迫不及待地走进教室,把手里的一沓答题卡分发到每组第一排,说道:“你们看看,F班那女孩的思路,挑不出什么错处,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你们相互间传着看一下。” A班的天之骄子们对此颇为不屑——任你再厉害还不是要给我家打工,考的好又如何? 他们还是漫不经心地做做样子,答题卡停留在手上不过五秒就立马传给下一个,然后收拾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冯媛满脸不悦地坐在座位上,朝左前方看了一眼。 应忱正在随手翻阅着一本《博弈论》,她无意瞥见他手腕处有一条暗红色的淤痕。 这次阿忱又是第二,肯定昨晚又被他爷爷用戒尺教训了…… 冯媛心底一紧,正好此时前桌把一张数学答题卡传给她。 后桌的苏熙主动凑到她旁边,摊开那张试卷般大小的答题卡,眼神停留了好一会儿,恨不得将每一题每一笔都审视得干干净净。 “嘶,步骤如此清晰,竟然连一笔涂改划叉的痕迹都没有,说明胸有成竹!天呐小媛,这种程度的答题我还没见过呢!看来那个苏陌真的有两把刷子。” 苏熙啧啧咂嘴,一偏头却看见冯媛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函数那道大题,活像一只木偶。 她推搡了冯媛一下,笑道:“怎么?我们冯大小姐也被震惊到啦?” “不…”冯媛依旧盯着卷子。 教室里的学生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她似是突然反应过来,立马甩开一旁苏熙。 苏熙一头雾水地靠在她课桌上,看她将剩余的答题卡主动收好送出教室。 “吃错药了吧…怎么这么积极?” 她追上冯媛,好奇地询问道:“诶,应忱不是还没看呢嘛,我觉得他最该看看,就像王秃头说的: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要不然他总是万年老二也太不像话了!” 冯媛攥着答题纸的手愈发用力,答题纸在她手里变成皱巴巴的一团。 “不用了,以免刺激到他。这一次只是侥幸,下一次就没那么幸运了,第一必须是我们A班的。” 看着冯大小姐笑比哭还难看的表情,苏熙不禁一脸鄙夷道:“你还真是关心他…” …… 话虽如此,冯媛自看到答题卡那刻就不可能不放在心上。 她一刻也不耽搁地来到F班教室外走廊上,隔着窗户往教室里寻找。 论坛上说这个苏陌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冯媛立即朝最后一排搜寻。 F班教室里乱哄哄一片,居然还有聚集在一起打游戏、化妆、做美甲的,丝毫找不到学习氛围,果真是名副其实的倒数聚集地。 她觉得自己肯定是疯了,要是平时但凡从此处路过都是会感到晦气的程度,若非为了前来一探究竟… 在这个世界上如果要论起对黎镜的了解深浅,必有她冯媛的一席之地。在青藤高中众人眼里的黎家大小姐一直是独来独往的冷冰冰形象,除了冯媛以外再没别的朋友。 刚刚答题卡上笔迹和解题技巧分明和黎镜的高度相似,甚至连根号的写法也一模一样! 黎镜总是把根号√写得跟“厂”似的,从来不加上尾巴处那个勾。 她往里瞧,靠窗最后一排确实有个清瘦的女孩儿,但不像传言中那样连一身像样的校服都没有。 那女孩正在埋头做题,时不时前桌的男孩会来骚扰她,她只是无语地笑笑,然后把一摞课本推到前头挡住他。 冯媛差点儿喘不上气儿,踉跄地背靠在走廊的墙壁上。 想必方才的女生就是苏陌,不仅字迹…长相、气质也和死去的黎镜有几分相似。 她似乎在那一瞬间感到莫名的熟悉,心里有种难以言喻的堵得慌的情绪。 但冯媛认为这个苏陌和之前的黎镜还是不一样,按黎镜的性格绝不会允许自己身处F班,绝不会允许自己和一群不知上进的暴发户为伍,更不会对着油腔滑调的男生笑——她黎大小姐甚至从来不笑的。还有,那个苏陌是右撇子,而黎镜是左撇子。 如此一来,她就放心了。 因为黎镜死了就是死了,再怎么像也不是她。黎镜是天山雪莲的话,她苏陌则顶多是公园水池里的睡莲,出身寒酸,终生与淤泥相伴。 冯媛嫌弃地离开这里,不禁嘲笑起自己的异想天开和一时慌张。她可是公主,公主从不慌张,更别提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而慌张。 …… 今天彤彤家要外出走亲戚,所以黎镜刚好可以放假一晚,终于让楚尧逮到了好机会。 那家伙死缠烂打非得拖着她去欣赏咸鱼乐队的歌曲,还拍着胸脯保证“闻者落泪,见者伤心”,要是错过了就是天大的遗憾! “你们不是偏向摇滚和轻快的民谣吗?什么时候迷恋起凄凄切切的调子了?” 楚尧一脸神秘兮兮地说道:“你去了就知道啦~” 黎镜拿他实在没辙,刚好今晚没有家教任务,加上上次和酷姐Ava一起玩自己的音乐十分有意思,所以她嘴上说着没兴趣,身体却诚实得不得了。 咸鱼乐队在学校整了一间专属练习室,地方很大,空间宽阔,南面是一方舞台,北面是观众席。 她离老远就听见架子鼓的鼓点,楚尧在前面引路,双手插兜,一副**炸天的气势。 他站在门口,摆出迎宾的姿势,毕恭毕敬地说道:“欢迎学霸小姐位临!” “是莅临。”她纠正道。 阿来、胖子、Ava都在,他们仨不约而同地看向他俩,阿来呯呯嘭嘭地奏响一段曲子,Ava鼓掌欢迎,胖子把手指插在嘴里憋出长长的哨声。 “苏陌同学——恭喜你勇夺第一——” 咸鱼乐队的四人齐齐喊出这句祝福。 黎镜扫视了四人一圈,依次看到胖子炯炯有神的眼睛、阿来轻轻上扬的嘴角、Ava微微挑起的下巴…还有楚尧他那洁白的大板牙,乐得跟傻子似的。 或许这些相识不久的…“朋友”?她也说不清楚他们算不算得上自己的朋友…是真心为自己感到高兴,因为澄澈的眼睛不会骗人。 “谢谢,你们都知道?” “那当然!”胖子抢先一步说道:“看不出来你居然这么厉害,青藤那些砸了无数教育资源和金钱堆砌的所谓精英都干不过你!” 一向忧郁的阿来破天荒地竖起大拇指:“你牛逼~” 就连酷姐Ava也朝她抛来媚眼:“不错嘛。” 你看,只要立于群峰之巅,他们都会抬头仰望你。落后于你的人会追究你来时的路,掀开你努力隐藏的伤疤,你蹚过的一路泥泞和满身尘土也许会变成他们重伤你的武器,可总有那么几个人会为你欢呼。 楚尧知道她嘴上毫不在意其他人的言论,其实内心孤独得不行。 一个人的内心可以是自由的旷野,比如他自己;可以是凡人烟火气的小吃摊,比如胖子;可以是热烈后归于平静的花火盛会,比如Ava;也可以是贝加尔湖畔,比如阿来。 至于苏陌呢? 她的内心是戈壁大漠,初看雄壮再看荒芜? 亦或是亚马逊森林,看似生机盎然的多雨之地? 还是冬天的伊斯坦布尔,盛大又寂寥? 不,都不是。 苏陌的内心更像马里亚纳海沟,一个光到达不了的深渊之地,寒冷刺骨、不起波澜,却让人始终坚信会发现某些坚强的生命蜷在那儿。 所以他带她故意来他们的秘密基地,他相信和自己志同道合的朋友一定也能成为她的志同道合。 “准备好了吗苏陌同学——show time! Are you ready?” 她比出ok的手势,然后静静地站在观众席前面,不是坐着而是站着,这样就不用抬头仰望他们了。 随着前奏响起,阿来的鼓点竟出奇的温柔,是她从不曾感受过的。Ava今天没化烟熏妆,也没贴她那夸张的假睫毛,更像一个温柔姐姐了。 楚尧今天没弹吉他,而是双手扶着话筒,已然做好了用歌声征服众人的准备。难道这就是主唱大人的自信?! “看青草穿白雪 听见森林的音乐 忽然发现陌生世界 天上湖蓝色雾 这旅途 往前一步 迷雾深处……” 每一次心跳,每呼吸一秒,如飞鸟掠过河谷山涧,如蝴蝶振翅落在她的手心。 这首歌,她曾听过的。 “楚尧,为什么是这首?” 她明知他听不见,还是问了。 “苏陌,每一次见你时你都不开心,我不明白为什么世界上会有人总是满腹心事,却不愿意和别人诉说。那现在呢,你有感到一丝自由了吗?” 他明知她听不到,还是问了。 “风轻吻地平线 阳光跳舞和蝴蝶 每个明天都是冒险 天上湖蓝色雾 这条路美妙清楚 日落日出 每一声心跳每呼吸一秒 去找寻自己的骄傲……” 电视声音开得很大,李若宁女士随手把正在播放的动画片关了,将切好的新鲜果盘端到书房里。 “彤彤,下次记得不看电视的时候把电视关了,吵到哥哥了怎么办?” “不会的不会的!哥哥在陪我下围棋呢!他又没有在写作业!” 小女孩一脸骄傲地说道:“妈妈,我还成功吃了哥哥一枚子!” 李若宁女士半信半疑道:“真的?你应忱哥哥厉害得很,你能吃他一枚子,怕不是人家让着你!” 她这么一说,彤彤立马不乐意地解释道:“才没有!哥哥从来都是不让着我!是苏陌姐姐教我下棋方法的,我用她的方法成功困住了哥哥!” “苏…陌?” 对面沉默的男孩霎时抬起头,手里不停地捏搓着一枚黑色棋子。 站在一旁的李若宁突然想起来补充道:“小忱,彤彤的家教老师好像也是你们学校的女生,说不定你还听过她呢,是个负责又认真的孩子!” 听过,当然听过。 这个苏陌是刘阿姨的女儿,被妈妈硬塞进青藤高中,想不到她竟然在月底测试中占了第一的位置。 而那个位置,从来都是阿黎的。 应忱问道:“刚刚那几步棋…是她教你的?” 彤彤点点头,傲娇地说道:“是啊,怕了吧?” 他的眸子又低沉下去,倒不是因为被眼前这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占了便宜,而是因为小丫头那几步围棋的路子实在熟悉,熟悉到像是…阿黎的手笔。 可是人死不能复生,怎么可能是她? 应忱只是觉得自己忧思过重,自打阿黎意外亡故后便时常感受到她的影子和气息,仿佛她从未离去一般。 如果那天没有约她出来,如果之前早点儿同他说清楚,如果岁月可回头!他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奔向阿黎,紧紧拉住她的手。 在唯物主义的世界和立场下,他多么希望神灵存在,让他能够再次拥抱她,陪伴她。 “哥哥你怎么了?你发什么呆呢?” 回过神来,对面的彤彤争眨巴着圆圆的眼睛盯着自己。 “没什么,你这次进步很大,你的老师也很厉害,比我稍稍聪明一些。”他说。 第15章 咸鱼乐队,《破茧》成蝶 日子平静依旧,黎镜日日复日日,必做的老三样:挤公交、上学、家教攒钱。 因为每次几乎抢不到座位,所以黎大小姐渐渐学聪明了,她一上公交就往后车门那块儿挪动,然后双手抱着那根杆子,犹如尾生抱柱,这样一来的话下车时就不用挤过人群,也不必担心司机在你没下车时就发动。 只是一路下来晃得慌,仿佛脑子里装着豆花,没多久便全摇散了。 听李若宁女士说,彤彤的测验成绩大有进步——从之前的科科不及格已经一跃为科科过及格线的佳绩! 黎镜怎么也想不明白,别的暂且不论,区区小学语文如何能不及格?嗯?到底难度在哪儿? 不过彤彤一家子倒看的开,毕竟即便彤彤无所作为,一辈子吃喝玩乐也有父母给她兜底,那已经是世界上绝大多数人可望而不可即的财富底气。至于为何找家教,还不是因为孩子的成绩实在拿不出手,自己教的话又费时费力,还不如随便撒撒钱找个人来带娃。 正因如此,李若宁女士对她的要求只有一个——把彤彤哄好,让她快乐地学习。 黎镜想,看来位于同一个圈层的人在对待同一件事时也会有逆向而行的态度。李若宁女士不鸡娃只鸡自己,她家里的古筝、琵琶、竖笛全是她自个儿学的,而反观彤彤却没有任何才艺。沈曼心女士就不一样了,她向来懂得竞争,致力于把孩子推向最高峰,不惜一切代价。 要是这两位圈中贵妇碰上并交流一番,不知谁更胜一筹… 一脑补她俩辩论的场面,黎镜自己都觉得无语。 偶尔呢,她会到离青藤不远的公园走走,记得好像听人说过湖里漂着几只黑天鹅,会主动向人讨要食物,不管是面包屑还是包菜都欣然接受。 可惜正值冬日,黑天鹅早已不见踪影。 黎镜坐在刚上了新漆的长椅上,十米开外的树下站着一位大爷,正在用口琴吹奏一些略带凄凉的曲子,他周围聚集的大多是年轻人,不约而同地举起手机对着他咔咔一顿拍摄。 从几个女孩兴奋的交谈声中黎镜才得知吸引这么多人围观欣赏的曲子,一首叫做《冬眠》,另一首叫做《后来》。 再过两天就是圣诞节,大大小小的店铺用绿漆粉刷墙壁,墙上贴着姜饼人、圣诞树、红帽子,在阴沉苍白的世界底图上醒目得不像话。 尤其是那些玻璃球里一个个的灯泡,被透明线管串联成一簇簇射出暖光的花束,那样的光不是混浊的,而是清澈的。 年轻的男男女女成群结队地被这些时髦有趣的小商品店铺吸引,不过很多人只是图氛围而来拍照打卡。 黎镜的目光落在一对鹿角发夹上,褐色的鹿角根部点缀着红色的果子。 她情不自禁地把发夹别在耳旁,对着镜子看了一眼。精致的发夹有些可爱,衬在乌黑的头发上很是相配。 取下发夹一看,标签上赫然写着:RMB60。 “……?!” 她无语地放下发夹,头也不回地走出店铺,心里暗暗发誓下次再看见这种风格的装修一定不会凑热闹去了! 自己一个多月以来断断续续做家教攒钱才屯了2000出头,那对没巴掌大的发饰足以让她在俭省的情况下吃十顿饭! “我怎么会对那种东西感兴趣?”她自嘲道,“明明红的绿的鲜艳的根本不适合我嘛。” 黎镜掐了自己一把,一点儿也想不通自己以前眼睛都不眨一下买的大几十万的手链、项链、戒指…当初真是不把钱当钱。 出神之余,一阵手机铃声猝不及防地把她拉回现实,原来是楚尧那家伙打来的。 咸鱼乐队争取到一个在圣诞音乐会上演出的名额,楚尧和胖子、阿来、Ava四人天天放学后聚在他们的秘密基地练习,隔三差五就缠着她欣赏他们的“名曲”,有意思的是,这首歌是咸鱼乐队的原创——词是楚尧和她写的,曲是阿来、胖子和Ava谱的。 Ava还时常打趣道:“苏陌就是我们咸鱼的编外人员!” 但她对“做自己的音乐”这件事依旧无法坦然接受,毕竟咸鱼乐队的四个人纵然“不务正业”,实际上人家也是能入学青藤的少爷小姐,“咸鱼”一词从来都跟他们没有一丝一毫关系,黎镜此刻才明白一个道理——对高阶级的人来说,“自嘲”只是他们消遣的一种方式。 “苏陌同学,”手机那头传来楚尧贱兮兮的声音,“后天晚上的圣诞舞会……” 他顿了一会儿,忸忸怩怩。 黎镜直截了当道:“你该不会想邀请我当你的舞伴吧?” 对面之人哼哧一笑,似是因为心意所属之人戳破了自己的心思而有些不好意思。黎镜听见手机那头的一个高冷女声毫不客气地调侃道:“哎呦~他就是这种打算,平时也不见他脸皮薄成现在这样啊?” 楚尧“啧”了一声,故意清了清嗓子:“啊哈哈恭喜你一猜即中,不愧是排名第一的学霸大人!” “所以你……”他问道。 黎镜淡淡道:“我不参加舞会,那天晚上我还有别的事…” 楚尧追问道:“有什么事?你不来看我们演出了吗?” 黎镜解释道:“不是,你们的演出我当然要来,但只在乎你们的演出,别的没兴趣。” 只…在乎……别的没兴趣?! 楚尧又乐呵道:“果然,我在你心里的份量还是很重的!” 黎镜立即给他泼了一盆冷水,反驳说:“想多了,你只是沾了咸鱼乐队的光。” “无所谓”,他自顾自说道,“数学怎么说来着,咸鱼乐队是全集,我是子集,乐队包含我,我是乐队的一份子,由此可得:你在乎乐队也必然在乎我~” “……呵。” “你可一定要来!听阿来他们说青藤的圣诞音乐会挺有意思,我和你都是初来乍到的新手,第一次参加,就当见识见识所谓名校的盛大活动呗?” 她在心里暗暗想道:“是你的第一次,不是我的。” 不是黎镜的第一次,而是成为苏陌的黎镜的第一次。 “嗯。”她说。 对方心满意足地挂了电话。 至于音乐会、舞会什么的,黎镜兴致不高,本来也不打算凑热闹的,加上自己如今哪来闲钱买礼服?与其强撑着面子出席,被一群昂贵礼服淹死,忍受周围人的指指点点,还不如不掺和。 除此之外,参加舞会免不了要和应忱他们碰到,掰着手指算算,自己入学将近一个半月,起初还能在周围同学嘴里听见谈论生前的黎镜如何厉害,还有那应家的应忱如何优秀,可是渐渐地,他们再也没提过黎镜,反而经常把应家的少爷挂在嘴边。 从应忱在哪儿用餐、何时在音乐厅弹奏、今日走到哪里、被女孩儿塞了情书、篮球比赛中投进几个球……永远有人在论坛里发布他的行踪和偷拍的照片。 他好像生活在一个巨大的片场中,无时无刻不暴露在别人的监视下。 然而自意外坠崖落海后就再也没见…不,应该是自从被沈曼心女士关在阁楼反省的那天起就再也没见过应忱。浏览着论坛里大家发送的有关他的点点滴滴,看起来他的日子似乎没有变化,甚至该受的追捧一样不落。 只是因为自己死了,所以原本应该落在自己身上的关注全转移给他一个人承担。 真是……不好意思呢。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笑,眼底冷得如同深渊之水一般。 人人都能遇到应忱,自己也没有刻意绕开或躲避的打算,一个半月里从来没相遇过一次。 所以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她和他不该在一起才对。 傍晚,云彩厚重,仿佛下一秒天空就要不堪重负坠落破碎。 黎镜既要顾及学业,又要忙于家教,还要腾出部分精力应付刘秀娟,甚至周末专门去了一趟白玉井,拿出自己攒的一点儿钱委托那位神婆给不知道在哪儿,也不知道存不存在的苏陌烧一些纸钱,点一些香烛。 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这样做,更不确定有没有实实在在的效果,但对于这个素未谋面又日日能看见的女孩苏陌,黎镜既愧疚又感激,所以决定摒弃自己从前嗤之以鼻的封建迷信,期望能给她送去点儿什么。 突然,手机铃声又响起,还是楚尧那家伙打来的。 “苏陌同学,还有一件事情我忘记说了…” “什么?” 楚尧说道:“那首歌,该上报节目单了,但是歌曲名字迟迟没有定下来。” “名字?”她问道,“你们的备选是?” 他说道:“《咸鱼翻身》是我想的,《freedom》是Ava想的,《无名》是阿来想的,《炽热的心》是胖子想的。你说说哪个好?” “……” 黎镜心里咯噔一下,问道:“无名?没有名字也算名字么?” 楚尧解释道:“阿来是取名废,他懒得想名字,干脆说叫《无名》算了。” 黎镜嘀咕道:“非得四选一吗?” 嗯…就是想不通怎么会有人比她还取名废? 小时候黎家院子里搬来一批盆栽,她好奇地打量一番,然后给叶子卷起的绿植取名“卷卷”,给叶子为管状空心的多肉取名为“小管”,把长得像熊掌的多肉叫做“阿熊”…… 总之,黎家大小姐只会根据外形特意来命名,是个十足的取名废。 不过嘛…能想到《咸鱼翻身》这种名字…啧,既照应乐队名字又…直白…说不定还能博得观众一乐。 “freedom”很符合Ava不羁的风格,算是比较正常的一个。 至于“无名”是阿来随便应付敷衍的,“炽热的心”也还行,符合胖子务实敦厚的形象。 当真是四人四色,大不相同。 楚尧问道:“苏陌同学,你想一个好不好?” 黎镜脱口而出道:“《破茧》。” “破茧?破茧重生,化茧成蝶…好!我和他们三个商量商量!” 破茧破茧,不破不立,破而后立。 听见 春的絮雨 梦见 生的序曲 不觉大梦初醒 徒留 无边静寂 经历最深沉的孤独 承受最刻骨的痛苦 终于挣脱束缚 在废墟上起舞 悄无声息之后 不为谁而停留 纵然无人相送 奔向无垠苍穹 你看那断肢残翼 是我的逆位宿命 若有所念人 隔在远远乡 若有所感事 结在深深肠 抬头 你属于你的命运 回首 我属于你的注定 …… 2020年冬天,属于咸鱼乐队,楚尧、阿来、Ava、胖子……还有我,我们的《破茧》。 ———黎镜 第16章 囚她于暗室?! 圣诞节前一天是音乐会,青藤的学生自发准备节目,大家聚在校内豪华的体育场馆里,要么自己,要么看着别人登上那最闪耀的舞台。 音乐会和圣诞舞会是青藤高中的传统,独属于学生自由操办的两天假期,因此黎镜今天不用像往常那样早早爬起来挤公交,倒可以随心所欲地在床上打盹。 但是她没有,而是依旧遵循一成不变的生物钟,早起、洗漱、看书、做题…… 隔壁的邻居很早就要把孩子送到学校,每当听见中年女人大呵一声:“快点儿!昨晚让你提前收拾你又磨磨蹭蹭!”,黎镜就习惯性地倒数五个数,每次到第五个数时隔壁就会传来门锁打开的声音,不是中年男人就是女人骂骂咧咧地招呼孩子赶紧走。 这类琐事每天都在青禾巷上演。 偶尔也会有一两只麻雀倏地落到窗台上,透过防盗窗好奇地往里张望,然后又倏地飞走。 黎镜握着笔头,不禁对这些冬日里居然还活跃着的小家伙感到疑惑。 突然,包里的手机开始振动,一阵铃声打破了501室的寂寞。 “小哭包,啊不,学霸大人,早上好,你起床了吗?” 电话那头的人说话含糊不清,夹杂着摩擦声和流水声。 黎镜用左手不停地写着题,一边把手机凑近桌面:“你都在洗漱了我怎么可能没起床?喏,已经写完四道数学大题了。” 又是哗啦啦的水声过后,他叹了口气,发出了低沉的一声“嗯”,接着道:“还是你狠。” “你们晚上要上台表演,所以应该要提早到学校再排练几遍吧?”她问道。 楚尧那家伙拨弄着湿漉漉的刘海,漫不经心道:“不着急,我们咸鱼乐队有着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默契!” 黎镜无语道:“是想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那种程度吧……” 因为分心的缘故,本来习题上应写下的数字莫名其妙变成了“前无古人”四个字,害的她又要重新集中注意力。 “没其他事情了吗?你打电话给我到底要说什么?” “把你家的住址发给我。” “我不。” “不给也行,我自有办法。” 黎镜警告他道:“不许,这是侵犯别人**,未经许可,要是你真做了我要你好看!” 她最清楚有钱人的手段… 楚尧连忙保证道:“好好好,我不查你,全凭学霸大人的意愿好不好?” “那你们加油,”她说道,“咸鱼乐队一定很出彩。” “苏陌同学,你愿意当我们的观众吗?”他问。 这不是废话嘛,她都被拉着看了多少次乐队演出来着…Ava都说她是编外人员的。 “嗯。” 挂断电话以后,一看时间将近九点。 黎镜学着刘秀娟的样子心血来朝地给自己煮了一碗面,本来还打算煎蛋,然而把蛋打进锅里它自己就散开了,再用锅铲扒拉几下更是成了炒蛋…只能将就着用一下。 煮几根上海青比煎蛋简单得多,用水烫一会儿即可,摆在面上做点缀还不错。 当然了,从前的黎大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对锅碗瓢盆一窍不通,如今居然对厨房来了兴趣,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喽。 不过嘛面条有些夹生,能尝出一嘴生面的味儿,马马虎虎,将就将就,只求进步一点点,不求飞升当大厨。 至少比起冷冰冰的干巴面包,冬天一碗热汤入肚更惬意。 因为避开了早高峰,所以今天上学的公交格外空闲,想挑哪个位置就挑哪个,没有吵闹的小孩,没有油腻的大叔和喧哗的大爷大妈。 前几天刘秀娟特意挑了一条米色围巾给她,软绵绵的像云彩一样,黎镜特地围着它出门参加今天的音乐会。 今日的天气比往日好些,起码冷的程度弱了几分。 她有预感,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就像《破茧》的歌词。 青藤高中校园里没多少人,根据前两年的经验,大家应该是提早聚集到体育馆里占个好位置。 只是现在也才中午而已,距离音乐节开始还有足足七个小时呢! F班教室更是空无一人,不出意外的话他们大多还在这儿家里,到时踩点入校凑个热闹罢了,谁也不愿意在两天假期里眼巴巴地跑到教室学习。 她例外。 黎镜清楚自己已经不是高高在上的大小姐了,那个显赫的身份早已离她远去,从前的优渥日子犹如黄粱一梦,大梦初醒时,她既成了苏陌,就不想忆往昔,毕竟对于此刻所处的阶级和面临的境地,成绩是最容易获取的底气。 于是在无人在意的角落,黎镜一直学习到下午四点,尽管她已经是排名第一。 没有最好,只有更好。 窗外冷风阵阵吹,整齐的低矮灌木沙沙作响。 耳机里正播放着不知名的轻音乐,黎镜控制不住自己下意识会去解析曲子的乐谱,反而分散了自己的注意力,因此干脆摘下耳机。 “苏陌。” 正好有人叫她。 “怎么了?” 戴眼镜的班长解释道:“需要整理音乐室的东西,我在找几个帮手打扫音乐室。” “好,知道了,我收拾一下就去。” “嗯。我再找找别人。” 等班长走了,她把书收拾好,然后往音乐室走去。 音乐室在艺术楼一层,极其宽敞,铺着一层地毯,正中央是一架施坦威钢琴,平时很多乐器都摆放在储藏间的陈列柜里。 她以前经常在午休时来这儿练琴,也不必担心有人打扰,尤其是艺术楼被花园包围,等蓝花楹盛开时去赏花也极其方便。 音乐室里只有五六个人,陈列柜里的乐器已经悉数被搬运到体育馆待命,除了那架钢琴。 谁也没看她,她也没在意他们。 但……说是打扫,黎镜也觉得奇怪,音乐室也没什么东西需要整理,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乐器都被搬走了,墙壁几乎是白色大理石搭配木质壁板,学校一直有专门的人负责清理收拾,哪里敢劳烦各位少爷小姐? 果然,在场的五六个人根本无心打扫,或者是说他们就是做做样子。 三个女生和两个男生聚在那边窃窃私语,没一会儿就把目光落在中央的钢琴上。 男生说道:“今年音乐会压轴的乐团中,谁和谁四手联弹?” 旁边的女生附和道:“是啊是啊!往年都是第一第二呢,就是黎镜死了,她的位置空缺出来咯!” 另一个女生立即说道:“是应忱和冯媛吧,他们都是A班的,排名第二第三,一男一女,四手联弹,不是惯例么!” 矮一点儿的男生突然提高了音量说道:“那第一名怎么办——” “切”,其他人满脸不屑,“名额又不单看成绩,优秀的成绩对我们来说叫做锦上添花,对有些人而言可是救命稻草呢!” “她会弹钢琴吗?要不是走后门进来的话,恐怕一辈子都见不到昂贵的钢琴,更别说用手去碰!” …… 几个人有说有笑,竟然还明目张胆地往黎镜这边瞟。 那些眼神,她以前从未见过。 可能是因为从前黎氏的背景,所以别人即便嫉妒也不敢说什么。或者其实是因为自己之前从来就没兴趣看他们,没有正眼留意过,所以才不知道那些人私下的谩骂… 黎镜清楚他们几个就是存心想打击她,故意当着她的面儿口出狂言。 所以,她不能上前理论,不能扯着嗓子咒骂回去,也不能对其拳脚相加。 他们不配。 黎镜把掸子扔在地上,漫不经心地朝中央的钢琴走去,淡定从容地坐在钢琴前,抚过琴键。 苏陌的手指长度和她原来相当,加上她经过两个月的磨合已经能熟练掌握这具身体,于是,黎镜摆好架势,就像这十七年来无数个练琴的日夜那般,十指灵活地在黑白长短间跳跃。 是她最喜欢的肖邦。 半曲过后戛然而止。 她缓缓起身,从头到尾没有给他们任何一个眼神,甚至连一个“挑衅”的眼神都没有,一如被人仰望的那两年,他们自始至终入不了她的眼。 既然此处并没有太多东西可收拾,还有一群混子败兴,看看时间已然下午五点多,黎镜抽空到餐厅吃了顿饭又回来,直至下午六点半。 那几个男的女的倒是不见踪影了,想必刚刚他们心里大概不爽,又无可奈何。 他们不高兴,那她可就高兴喽~ 偌大的音乐室空旷无比,只有灯亮着。回来的路上也不见人影,静悄悄得有点儿过分。 不过这样也好,她独处惯了。 角落里还有几个椅子凌乱地摆在那儿,黎镜越看越不舒服,强迫症迫使她扒开椅子一一摆放整齐对正。 待做好了一切。看看时间已经接近晚上七点,临姚天黑得比较早,此时透过天窗看去,早已是黑漆漆一片。 咸鱼乐队抽了个中间的号码,但从艺术楼去体育馆还有不小一段路,而且早点儿去的话说不定还能在他们四个上台前见一面打打气! 黎镜刚要收拾包…… 四下陷入一片昏暗,唯有微弱天光入射,幸而伸手可见五指。 门口那边传来“砰”的关门声,紧接着是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渐渐在黑暗中平息。 她下意识奔向门口,用力拉动门把手,可惜没什么用,门从外面被栓住,任凭里面的人如何使力也无济于事。同时,音乐室的灯不是被人关了,而是这栋楼的电闸被人拉下。 有人铁了心要为难她,用膝盖想也知道是刚刚那几个… “真是一群幼稚且没用的废物。”她想。 尝试多次无果后,黎镜毅然放弃破门而出的想法。 大声呼救呢?不不不,没人在这儿,大家现在都在体育馆呢,再说了越是在黑暗中呐喊越发瘆人,起不到壮胆的作用反而还会吓到自己。 尤其身处音乐室,一嗓子喊出声的话导致回声到处飘荡,有些可怖。 幸运的是她并不怕黑暗,也许是从小到大经常被沈曼心女士关在阁楼的缘故,黎镜确实第一时间被吓到一哆嗦,但很快就平复了心情,然后打开手机自带的手电筒。 第17章 他的初见,她的重逢 空荡荡的音乐室内只有一人和一簇光。幸好手机还在身边,只是现在已经是晚上七点多,如果给楚尧他们打电话求救,那么还要麻烦他跑一趟,岂不是很影响他的状态… 万一害的咸鱼乐队演出有误呢? 黎镜思虑片刻,关闭通讯录页面。 偏偏嵌在一块儿墙壁上的镜子映出她的身影,好像一个幽灵与她形影不离,步步跟随,在手机电筒光的映照下光暗交杂。 她感到一丝惴惴不安,因为镜子里映出的是苏陌的脸,苏陌的躯体。每次余光一落到镜子上,苏陌就在看着她,隔着一层镜子四目相对。 仿佛下一秒就会从漆黑的身后飘出一只鬼魅。 黎镜强压下心中的恐惧,暗自安慰自己道:“怕什么?世界上有鬼的话你也是,哪有鬼怕鬼的?都死过一次了…” 那些人嘴上说着“你成绩再好又怎么样”,但如今一个出身平凡的女孩就是超越了他们,面对铁打的事实,他们嫉妒,确实嫉妒,如果不在意的话根本不会给她一个眼神。 黎镜偏不让他们如愿,不是要吓唬自己吗?不是要关住自己吗?自己从小被黎家关在小黑屋里反思了无数次,区区教室怎么可能困得住自己? 音乐室开着侧窗,侧窗下面室外地面是一片草地,目测从窗台至地面大概高两米五。 她把椅子一一搬到窗台下摞起来,然后踩着椅子小心翼翼地往上爬,摇摇晃晃地打开侧窗,像骑马那样岔开双腿坐在窗边。 就这么往下跳的话很可能会崴到脚,所以黎镜只得艰难地缩起身体,跪在窗台上,然后慢慢把脚放下,使劲儿用双手抓着窗框将身子贴着外墙垂下。 如此一来,即便窗台离地两米五,减去身高,脚底离地的距离就不足为惧了。 突然,身后传来越发明显的脚步声,随后归于寂静。 该死,早不来人晚不来人,偏偏这个时候来人,要是来的还是个幸灾乐祸的家伙,肯定要咔咔一顿拍照,上传到论坛里大肆嘲讽一番! 那自己岂不成了青藤建校以来第一个晚上翻墙的学生? 想到这里,她稍微一分神,双手顷刻间卸了力… 还没来得及恐慌,黎镜就立马跌落在草地上。如今这个时节,草色枯黄,像剃完寸头那样只露出短短的一截,沙土裸露。 阵阵刺痛从手心一直蔓延开来,她硬生生把吃痛的呻吟憋了回去,用手肘撑着地坐起身来,轻轻掸去手心的泥土。 两只手的手心都被石子儿划出许多血点子,火辣辣的疼着。 今天真是时运不济,俗话说得好,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对了!此刻大家应该都聚集在体育馆观看演出呢,怎么会有人在这个点儿跑到这种僻静的地方?神出鬼没的,吓的自己白白摔下来! 黎镜憋着一肚子火,扭过身子看向后面—— 十米开外处是一盏橘色路灯,可以清楚地看见米粒大小的细碎缓缓飘落,越来越密集。 下雪了。 原来是下雪了,好一场突如其来的雪,不大不小,无声地落在她的肩上。 晚风不再凛冽,轻轻掀起她的发梢。 由于逆光的缘故,黎镜看不大清来人的脸,只好微微歪头避开刺眼的灯光。 原来…… 是他? 原来…… 竟是他?! 两个多月不见,再见为何偏偏是这种场面? 或者…是梦么?还是幻觉? 否则应忱怎么会这个点独自一人到这儿?他连服装都没换,居然穿着一身校服,不紧不慢地还有功夫站在这儿看人笑话么? 今晚可是压轴四手联弹的时刻,他是胸有成竹还是咋的? 明明前两年的音乐会,每次压轴乐团的钢琴弹奏他都迫不及待地拉着自己一遍遍排练,恨不得天天拉着自己住在音乐室,几乎没有别的事比这件事更能撩动他的热情。 所以黎镜根本想不通他到底在心里盘算什么,时间也不早了,为什么还要到处乱窜?为什么不安安分分地等待上台?就这么乱跑,让整个乐团整齐待命的那些人怎么看待他? 手心清晰的痛感将她的思绪平息。 他高高在上地站在那儿,双手插兜,居高临下地瞥了她一眼。 紧接着自顾自走开,重新拉上电闸。 音乐室又明亮如初,灯光透过侧窗一跃而出,黎镜周身的暗瞬间被驱散。 她看向门口,应忱将拴在门上的东西解开,随手扔到一边,然后若无其事地推门而入,没有犹豫,也没有朝这边看一眼,自始至终连一句话也没说,仿佛压根没把她放在眼里。 也是啊,如今物是人非,短短两月已经换了一副皮囊,在他眼里的自己只是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罢了,难不成还指望着他替自己打抱不平,嘘寒问暖? 拍拍校服上的泥土,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以及该把椅子整理收拾回归原位,黎镜说服自己再次进入音乐室。 刚到门口,音乐室响起一阵钢琴曲,是肖邦的协奏曲… “怎么今年跟去年一样,都不换曲子的吗?”黎镜疑惑道。 借着搬运椅子的功夫,她终于在明亮的灯光下看清了他——浑身上下散发着高智气息的应忱。 那张脸还是很好看,没什么变化,不过人在两个月时间里又能有什么变化呢? “你为什么背叛我?为什么骗我?为什么任由冯媛亲吻你的脸颊?” 黎镜见到他,先是惊讶,而后是苦涩,最后都归于愤懑。 她想质问他,可现在顶着别人的样貌和身份又哪来的立场质问他?只能在心里发泄一番,仅此而已。 椅子已经全数移回原位,擦拭干净,应忱的钢琴曲戛然而止。 他收起手,她转过身,眼神恰好碰撞在一处。 黎镜毫不避讳地看着他,而他倏地把目光挪开,重新落到琴键上。 她只是在想,两月不见,应忱的钢琴水平下降了许多,刚刚还弹错了两个音,怎么好意思担任乐团钢琴演奏者的? 突然,手机铃声不合时宜地响起,又是楚尧那家伙打来的。他没别的意思,一定是打来确认她到没到场。所以黎镜立即接通电话,说了一句“我马上就到”,随后立即挂断电话。 时间将近八点,咸鱼乐队是中间的号码,自己还有半个小时的剩余时间赶到那儿。 “掰扯”什么的先不管了,她可没功夫忆往昔。 黎镜收拾收拾东西,拢了拢围巾,然后略过钢琴,同应忱擦肩而过。 忽然,她又停下脚步,背对着他。 “你注意一下时间,别错过了和冯媛的联弹,别让整个乐团等着你。” 话音刚落,黎镜再没停留。 应忱不禁目送着这个陌生女孩的离开。 他不知道她姓甚名谁,不知道她是哪家企业的女儿,也不知道她哪来的胆子教自己做事… 但看着她离开的背影,身形,低扎丸子头…和他脑海里那天那位在这儿错过的女孩的背影渐渐重合成一个人! 还有她的神情和语气,甚至眉眼,分明像极了那个她。 她已经不在了,又怎么会是她? 应忱恨不得狠狠抽醒自己。 另一边,黎镜快步朝体育馆赶去,甚至能看见远处灯光四射的热闹场景。 要不是被人捉弄了一番,才不需要掐着点儿着急忙慌! 不过方才的重逢依旧挥之不去,应忱的脸,他那事不关己的冷淡眼神,他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钢琴曲,像刺一样时不时地扎她一下。 似乎从前,他经常陪她到音乐室练琴的。甚至那天中午,自己始终弹不对有的音,应忱放下手中的魔方走过来,她以为他要示范一遍。 不曾想,平时骄傲自矜的应家少爷竟直接贴着她的后背,抓着她的手一遍又一遍地示范给她看。 也是在那天,应忱主动用行动挑明了自己的心意… 黎镜拍了拍自己的脸,试图停止这些胡思乱想。 终于紧赶慢赶,到了体育馆。隔老远就能听见馆内人声鼎沸,音乐声震耳欲聋。五颜六色的灯光直冲天际,丝毫不亚于一场盛大的演唱会。 她只从不起眼的侧门悄悄溜进来,馆内座椅上除了舞动的荧光棒和手机灯以外黑漆漆一片,根本看不清楚人脸。 好的座位已经被占据完毕,她随便找了一个高处的位子坐下,正好主持人念出“咸鱼乐队”四个字。 “太好了,一切都刚刚好!” 这时,前排的几人打趣道:“咸鱼…乐队?什么奇怪的名字?听起来不像是有本事的组合。” 她没有反驳什么,而是在想:瞧好吧,他们可厉害呢! 当着场馆里所有人的面,楚尧他们四个整齐划一地举起右手,做出他们的专属手势,然后纷纷喊出自己的名字:阿来!胖子!Ava!楚尧! 这一刻,所有光都打在他们四个身上,大家的目光聚集在舞台上。 四个出身优越的少年少女,稀里糊涂地被安排进入精英学校,成为众人眼里成绩下等的笨蛋,在一个叫做“楚尧”的不着调少年的带领下组建乐队,带着热爱走上舞台。 黎镜坐在黑暗里,左右空无一人。她目睹着咸鱼乐队的热烈和高光,由衷地为他们四人鼓掌。 “接下来,是我们咸鱼乐队的原创曲——《破茧》!感谢苏陌同学的作词,我们知道你在,这首歌,献给乐队,献给大家,献给你——!” 听到楚尧说出自己名字那刻,黎镜心里莫名升起感动。 原来Ava说自己是乐队的一员不是说说而已。 经历最深沉的孤独 承受最刻骨的痛苦 终于挣脱束缚 在废墟上起舞 悄无声息之后 不为谁而停留 纵然无人相送 奔向无垠苍穹 …… “谢谢。”她说道,虽然他们听不见。 即便从云端跌落,有幸识得三五好友,坚定自己的信念,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黎镜就是黎镜,独一无二的黎镜。他们也是,每个人都是。 不知不觉间,其实小雪已然停止。 第18章 欢迎乘坐猫猫出租车 “苏陌同学~”电话那头的声音贱兮兮的,一字一顿道:“你、有、没、有、来、看、我们的表演?” 黎镜就知道楚尧肯定会来检查,幸好她有先见之明,提前拍了视频,于是她一边写题一边把昨晚咸鱼乐队演出的视频发了过去,紧接着直接把手机翻了个面,不想一直看见楚尧的消息,只想安安静静地解一会儿题。 昨晚是平安夜,她好不容易睡了个好觉,因为这两天是青藤举办音乐会和舞会的日子,所以学校放假,但她还是在上午七点第一个闹钟响起前的两分钟醒来,把冰箱里刘秀娟提前储存的面拿出来热一热,随便应付了几口,然后花了大概一个半小时做完一套数学卷子。 “嘟~嘟~” 桌面轻微震动,她刚刚只开了震动,这才没过两分钟呢,楚尧那厮又打电话搅扰,黎镜气不打一出来,她最恨别人在自己专心写数学时打破这种平衡,所以她不耐烦地拿起手机,刚打算直接挂断,却见联系人是刘秀娟的名字。 “妈,有什么事吗?” “小陌…啊,那个…我现在在应家,下午要去医院一趟,但出门急,把身份证落家里了。我手头上还有活儿,脱不开身,身份证就在饭桌旁那个灰色布包的夹层里,你能帮我送来一下吗?” “好。” “诶,还有饭桌第二层那瓶白色的药,叫什么什么酸的,你找找,一块帮我送过来哈,应家的贝山庄园,你打个车过来。” 挂了电话,黎镜按照刘秀娟说的找到了她的身份证,还有餐桌夹层里的一瓶药,瓶身写着“铝碳酸镁咀嚼片”,是胃药,用来缓解胃部不适的。 她觉得应该是刘秀娟工作压力大或饮食不规律的缘故。 黎镜收拾好桌子,穿了一件驼色大衣,把头发编成麻花辫垂在脑后,顺手围了条单调的灰色围巾就出门。 今天的天气比昨天还要好,起码没下雪,也不用费劲巴拉地打把伞。 她不懂怎么附近连一个地铁口也没有,真是太折腾了!临姚又不是财政赤字,难道因为觉得这附近不是什么要紧的地方就不打算修了么? 想想也许是吧。 今天就不坐公交了,毕竟自己这个月做家教还是赚了不少的,也不必在这么艰难的天气挤公交,那不是自找苦吃嘛! 黎镜还是搜了一下临姚出租车计价标准,从青禾巷到贝山庄园大概有25公里,她自己心算了一遍:按照起步价14元(包含3公里),超起租里程费用3公里至15公里部分为12公里× 2.7元/公里 = 32.4元,15公里至25公里部分为10公里× 2.7元/公里× 1.5(超运距加价50%)= 40.5元。 所以总费用最终是14元(起步价) 32.4元(3-15公里费用) 40.5元(15-25公里费用)= 86.9元,计为87元。 “……” 啊啊啊还是有点儿小贵… 不过一想到今天是圣诞节,必然有许多人出来玩,抛开堵车不说,要是坐公交的话肯定会被挤死! 她赶紧在手机上打了一辆车,锁好门以后像往常一样来到青禾巷最近的那个站点等候。 大约过了五分钟,车到了。 开车的师傅是个皮肤黝黑的男人,估摸着大约五十多了,看起来有点儿凶,黎镜说了手机尾号,毫不犹豫地打开车后门安静地坐好。 上车后,司机师傅突然凶巴巴地说了一句:“坐好!我要开始飙车啦!” “……?” 莫不是师傅是个急性子? 该不会他其实遇到了什么过不去的坎儿,所以不顾乘客死活了吗?明明昨天还是平安夜呢,运气都没怎么用过就开始透支啦? 黎镜心里五味陈杂,下意识地伸出手往旁边摸索,想把安全带系身上以防万一。 她一抬头,刚好迎上了后视镜里那双有些苍老又自带压迫感的眼睛。 “姑娘,我不是说你,”师傅的语气又变成了截然不同的温柔,“我是说她。” 顺着他的目光往前面的座椅看,只见一个雪球似的圆滚滚毛茸茸的脑袋探出来,圆圆的小黑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后座的黎镜,好像在说:“嗨,人!你好!欢迎乘坐猫猫出租车!” 它不叫也不闹,很乖很安静,师傅虽然对它凶巴巴的,但还是专门在车上留了个座位给它,还铺了一层软软的垫子。 “姑娘,你不怕猫吧?对猫毛过敏吗?我在打车软件上标明了我车里有猫,就怕有人没看清就叫车,以前还被骂过好几次,哈哈~” 看着有趣的小家伙,总是让人心里暖暖的。 黎镜解释道:“我不怕猫,也不过敏。” 师傅笑道:“那就好,欢迎乘坐我的车,我的技术你放心,稳得很!” 出租车一路前行。 街道两旁的店铺早已换上了节日的盛装,橱窗里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圣诞装饰品:闪烁的彩灯、精致的圣诞树、憨态可掬的雪人玩偶,还有用巧克力和糖果制成的圣诞小屋。 小猫呆呆地贴着车窗往外看。 师傅突然问道:“诶,姑娘,你要去贝山庄园啊!我在临姚跑了快十年出租车了,还几乎没载过去那儿的。听说住在里面的都是些巨有钱的人,大老板!哦呦那可厉害喽!” 他从后视镜里瞥了黎镜一眼,试探地问道:“姑娘,你该不会住那儿吧?” “不是,我妈在那儿当住家保姆,我去送东西。”她道。 “诶,你说我也傻,那种有钱人出去肯定有司机接送的嘛!谁打出租车呀!”说完,司机师傅又故意开玩笑说:“没关系,姑娘啊,以后咱们赚大钱,也请得起司机!你看看,我现在就是你的司机!” 黎镜被他的话逗得笑了一下。 街道上人潮涌动,人们穿着厚厚的冬衣,脸上洋溢着节日的喜悦。孩子们兴奋地跑来跑去,手中紧紧抓着刚买到的圣诞气球,五彩斑斓的气球在空中飘荡,大人们则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讨论着圣诞礼物的选择,或是分享着彼此的节日计划。 外面很吵,车里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倒还有些不习惯。 不知怎地,她听出来大叔的外地口音,就顺嘴问了他一句:“您老家是哪里的?” “河南的!”他像是瞬间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地说道:“俺老家是河南的,出来临姚这种大城市打工。” 他的乡音更重了。 黎镜好奇道:“就您一个?” 大叔笑道:“不是,俺爹娘早就死了,老家还有几个叔伯,但是爹娘死了家就没了,过年俺也不回去,就在临姚和儿子待一块儿过节。俺媳妇儿…很早就离婚了,俺就没在再找,一心想着把儿子拉扯大,幸好他也争气,一个月吧也能挣个八千多养活自己。” 谈及儿子时,他脸上的自豪藏不住一点儿。 黎镜沉默了一会儿。 为什么他能笑着说出自己的苦难? 原来这叫强颜欢笑吧。 “大叔,”她也不明白当时自己怎么鬼使神差地接话了,“我也没有爸爸,一直和我妈生活在一起。但我觉得没什么,其实两个人也挺好的。” 说完,她都有些后悔了。 司机师傅又问道:“你是本地人吧?在哪里上学?读几年级了?” 黎镜道:“在…青藤高中。今年高三了。” “青藤啊!”师傅惊呼一声,“那了不起啊!听说是有钱或家里当官的才进得去!你能去那儿读书,你妈真的是保姆?” 果然,一谈到青藤的学生就离不开“富贵”二字。她解释道:“我妈工作的那家…女主人是青藤的校董。” 这么一解释,大叔立马就懂了——哦!原来是走后门! 不过他却鼓励她道:“姑娘,加油!把他们比下去!既然有这种好机会就好好利用,让他们有钱人看看咱们的本事!你管咋进去的,反正薅的是他们的资源,咱认真读!努力学!” “嗯…”黎镜被他一番话弄得哭笑不得。 街边的圣诞树被装饰得美轮美奂,巨大的树干上缠绕着无数盏闪烁的彩灯,金色和银色的丝带从树梢垂落,宛如璀璨的星河。 树下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礼物盒装饰,一位身着红色圣诞老人服装的乐手正在演奏欢快的圣诞乐曲,悠扬的旋律在空气中回荡,不过坐在车里的黎镜听不见外面的乐曲,她只看得见他们有多快乐。 出租车沿着蜿蜒的公路缓缓驶近那座闻名遐迩的庄园,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在这一刻悄然蜕变,仿佛被施加了一层无形的魔法,将世俗的喧嚣与平凡远远隔绝。 道路变得宽敞而平整,原本粗糙的柏油路面被光滑的石板路所取代,两旁的树木修剪得整整齐齐,仿佛是精心布置的仪仗队,笔直地伫立着,迎接每一位来访者。 “姑娘,我只能停在这里了,再往里一些怕有保安来赶我。” 黎镜扫码付了钱,道了句谢,临走时还在猫咪圆圆的脑袋上摸了一把。 她从出租车上轻盈地跳下来,还没来得及整理自己的衣角,目光便被不远处的一个身影吸引住了。 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庄园的入口处,背对着她,似乎在专注地欣赏着眼前的风景。阳光从他的身后洒下,为他勾勒出一层柔和的金色轮廓,仿佛为他披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 黎镜的心跳不由得加快了几分,不知是进还是退。她停下脚步,静静地望着他,因为苏陌的眼睛近视度数有点高,她觉得大概是自己看错了呢。 男生穿着一件深色的风衣,衣角在微风中轻轻飘动,显得格外潇洒。他的头发有些凌乱,却更增添了几分随性的帅气。 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缓缓转过身来,目光径直落在了她的身上。 第19章 “敌”人只比“故”人多一撇 “喂,小陌啊,应忱接你去了,看到他了吗?” “哦…嗯。” 挂断电话,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刘秀娟在应家做事,自己免不了要与应家接触的,只是早一些晚一些的区别罢了。 黎镜拢了拢围巾,朝他靠近几步。 “跟着我。”他说完这三字转身就走,语气比白开水还平淡,没有多看她一眼。 这是自黎镜坠崖后第一次听见应忱说话。 两旁修剪整齐的紫杉树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欢迎着归来的主人。 黎镜跟在他身后,步伐轻盈,没有一丝一毫略带拘谨,目光不时扫过周围的一切,回想着他家与之前相比有没有什么变化。 应忱走在前面,步伐沉稳,他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微微侧头瞥了她一眼。没想到她不怕生,也没有任何被贝山庄园的盛景震惊的情绪表露出来,甚至走在路上好似在她自己家散步一样。 他们穿过一片精心布置的花园,即便是临姚的冬季,在这座庄园里依旧能嗅到花香在空气中弥漫,看见各色花朵在冬日寒气中静谧绽放。 应忱领着她走向一座宏伟的建筑,那是他家的大大大别墅,高大的石柱支撑着精致的门廊,门廊上方雕刻着家族的徽章,用意是彰显悠久的传承与荣耀。 她一直觉得应家的所谓的家族徽章…设计得挺难看。 踏入内部,只见高挑的天花板上悬挂着一盏巨大的水晶吊灯,璀璨的光芒洒在大理石地面上,反射出一片柔和的光辉。 四周的墙壁上挂着精美的油画,每一幅都是珍贵的收藏品。 黎镜记得应忱的爷爷酷爱收藏油画,经常出入各种中外名家的作品拍卖会,一旦看中了某一画作,就算出天价也要买回来。 “诶…?” 她突然停下脚步,定定地站在一副油画前。 画面中央是一条蜿蜒流淌的河流,河水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柔和的银光,仿佛是一条流动的绸缎。河岸两旁是郁郁葱葱的树木,树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投下一片片斑驳的光影。远处,山峦起伏,云雾缭绕,仿佛是时光的尽头。 画面的前景是一片开满野花的草地,五彩斑斓的花朵在风中轻轻摇曳。 她在创作这幅画时,特意用细腻的笔触描绘出每一朵花的姿态,让它们在画布上绽放出独特的生命力。在草地的边缘,有一条小径,蜿蜒伸向远方,好似是时光的轨迹,引领着观者走向未知的旅程。 这副画竟然还被挂在这里,与那些赫赫有名的大师作品并列…?! 黎镜盯着面前名为“旅者”的画作看了一会儿,顿时好像回到了两年前,彼时她与应忱才逐渐熟络,她把这副被老师称赞的作品送给他作为纪念。 没想到才过了两年,倒真成了纪念… 不过她也没想到自己居然曾有过如此细腻温暖的笔触,明明从小接受沈曼心女士的“优胜劣汰”教育,她原以为自己早已成了机械,命运就是木讷地、按照既定的程序来运行往后的人生。 不知何时,应忱突然走到了她身边,先看了看她怔住的神情,再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墙上黎镜留下的油画。 真是奇了怪了。 来家里的客人经过这条艺术长廊时,偶尔有卖弄风情的家伙会对着大师作品奉承几句,再发表一些显得自己很懂艺术的高深言论。对于这副无名无来由的“旅者”,他们连看都不带看的。 所以她这是在…? “你对它很感兴趣?”他问道。 没想到眼前的女孩竟然反客为主,喃喃道:“这么多珍贵的大师作品,它是否显得格格不入了些?” 听见这句话,应忱脸色一沉,只当她与其他人是一路货色,顿时就没了耐心。 他什么也没说,转身继续往前走。 “?”黎镜不懂他又哪里不对劲了,以前的应忱明明很温柔,虽然不善于言辞,但始终很绅士,很有风度。 怎么眼前人与彼时人相比似是完全变了一副性情? 长长的走廊两侧是一扇扇雕花的木门。 他带着她穿过走廊,来到一个宽敞的客厅。客厅里摆放着一套精致的欧式沙发,柔软的织物上绣着繁复的花纹。壁炉里燃烧着温暖的火焰,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黎镜站在客厅中央,环顾四周,心中感慨万千。 没想到死后再度接触的环境,第一个是青藤,第二个是应家,这种感受让她既感到熟悉,又有些不安。 “小陌!你来了啊,”刘秀娟穿着工作服,见到女儿便立即迎了上来,“谢谢阿忱去接她,辛苦了。” “不客气刘姨。”他淡淡地应了一句,然后淡淡地乘电梯上楼。 黎镜把药和身份证交给刘秀娟,顺便关心她道:“您胃不舒服吗?怎么一直在吃胃药?” “不打紧,”刘秀娟接过药,“我今天晚上去医院看看。” “我陪您一起去。” “不用了,”刘秀娟想都没想就一口回绝了她,“我还以为这两天你们就是放个假的事儿,听夫人说才知道今晚你们有什么…舞会?果然是国际学校,要在我们小县城哪听过这种东西?” 她又说道:“小陌,你还没有裙子吧?哎呦没有裙子咋行呢!今天我们就去买一条,让你漂漂亮亮地参加舞会!” 黎镜盘算了一下,买礼服又是一笔开销,虽然自己现在是苏陌,但也不能心安理得地花刘秀娟的钱。而自己做家教的钱还有攒下来用在别的事上。况且对于礼服,来都来了,买一件好的、贵的才说得过去,否则也没意义。 哎呀哎呀,自己怎么还放不下昂贵的破裙子! 总之还是不出席圣诞舞会最好,反正自己也不是没经历过,没有再体验一次的必要。 “不买了,”她随便编了个借口,“气温太低了,我才不是只要风度不要温度的人,这种天气怎么穿裙子?而且我也不会跳舞,不喜欢热闹。” 一句话里,只有最后“不喜欢热闹”是实话。 “不用担心,青藤的音乐厅、礼堂都有空调、暖气,和室内没差别。” 黎镜又听见了那个熟悉且自带压迫感的声音,伴随着高跟鞋踩在木质地板上的“哒哒”声,她知道那女人应该是刚回来,而且一如既往地进门不换鞋,非得在沙发上一坐等着家里的帮佣给她脱鞋,然后把拖鞋送到她脚上。 不过这次李若微女士倒在客厅口换了鞋。 黎镜也快三个月没见过她了,她依旧像一朵烈焰玫瑰似的,美丽、气场强大、不可接近——刘秀娟到底怎么在她手底下勤勤恳恳地干了十多年? “刘姨,去三楼转角的衣帽间里把最下面那层里的绿裙子拿出来。” “诶,好的。” 收到命令的刘秀娟对黎镜使了个眼色,然后立即上楼去找。 她走后,李若微倚在沙发上打量了黎镜一番,说了一句“坐”。她没料到眼前这个在青藤考第一的女孩,压过自己儿子一头的来自乡下的保姆的女儿,居然丝毫不被自己的气势吓到,反而举止自然,淡定得很。 “李女士您好,我是苏陌,进青藤的事还没来得及亲自道声谢,承蒙关照。” 黎镜挤出一个有点儿“人机”的笑容,先礼貌地问好。 “李女士…?” 李若微嘴角一扬,突然换了个姿势,似是觉得事情变得愈发有意思。 以前大家都叫她“应夫人”,即便是小辈也唤一声“李阿姨”,只有黎家那姑娘自始至终都叫自己一句“李女士”。 “你怎么想到这么称呼我的?”她微微抬起下巴,一副高傲姿态。 黎镜半开玩笑地解释道:“您是一位厉害的企业家,也是青藤的校董,叫一声‘女士’显得没那么亲昵,又比较尊重。” 李若微笑了笑,这个小姑娘说的话与从前的黎家姑娘如出一辙,确实说到她心坎上了,而且她的神情不卑不亢,小小年纪的,不会是个软蛋角色。 她来了一句:“果然是秀娟的女儿,母女两个一样会来事。不过我觉得你很老道。” 黎镜立马脱口而出:“哈哈我尚且还年轻,遇事迷茫,和你们相比确实缺少阅历。” 李若微沉思了片刻,终于问出了那个问题:“怎么考的第一?那么厉害,没想到我还招了个学神进青藤。” 黎镜自然不可能直接告诉她自己占了一半天赋,一半努力。她清楚这个问题是李女士为了她儿子问的。所有人都觉得黎镜死后第一名的宝座肯定属于应忱,谁也没料到黎镜居然重生在了苏陌身上,第一还是她的。 她故意做样子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认真又“诚恳”地回答道:“刷题,刷很多题,准备错题本,每天都收集错题,等到周末再重做一遍,保证自己不会再犯错。” 正好这时刘秀娟捧着一个礼物盒下来,方才她就一直担心自己的女儿和夫人独处会不会紧张害怕,毕竟苏陌从小就胆子小,应夫人又很强势。 所以她手脚麻利,没一会儿就找到了夫人要的裙子。 “我看看…”李若微当着她俩的面儿把礼物盒打开,把裙子抖了抖。 绿裙的面料为丝绸,具有光泽感和良好的垂坠性。丝绸的光滑质地与鲜艳的绿色相结合,使裙子在灯光下显得格外耀眼,同时又不会显得过于艳俗。 整体版型修身且流畅,强调女性的身材曲线。裙子的腰部设计有宽腰带自然下垂,进一步凸显了腰部的纤细。 李若微满意地点点头,对黎镜问道:“你觉得这条裙子怎么样?对它的设计有没有什么见解?” 黎镜愣了一下。 这条绿裙…好眼熟。 哦……她想起来了! 在电影《赎罪》中,Cecilia的那条绿色裙子是影史上最具标志性的服装之一。这条裙子由奥斯卡获奖服装设计师Jacqueline Durran设计,采用丝绸材质,呈现出宝石般鲜艳的绿色。裙子的设计简洁而优雅,采用挂脖式设计,肩部的吊带一直延伸至背部,形成一种极简而灵动的风格。 但它与原版采用了相同的面料和款式,又不大一样,就是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 她答道:“这条绿裙的设计灵感应该是来源于20世纪30年代的设计师Madelaine Vio,结合了古希腊风格的剪裁,裙子前面的绸带设计增添了一份灵动性,而裙摆的不规则褶皱折叠则避免了过于暴露的尴尬,兼具美感与实用性。” 刘秀娟在一旁惊讶地看着她,不知道自己久居小县城的女儿从哪学了这些怪高大上的玩意儿。 兴许…是上次落水呛到了,开窍了? 李若微对她的回答显然十分震惊,她原以为苏陌肯定说不上一句所以然,没料到人家评价起来还挺有逻辑。 “这条裙子还没穿过,既然你懂它,这条裙子就送你了,你可以穿着它参加今晚的圣诞舞会去。” 黎镜:“……?” “谢谢。可是,您为什么送我这么昂贵的东西?” 李若微说:“我觉得它不适合我,留着太浪费了,你就收下吧,算是祝贺你考了第一。” 刘秀娟依旧震惊,她本来只想苏陌送个身份证来的,竟然还让应夫人破费,之前应夫人把苏陌送进青藤的事她就很感激涕零呢,如今又……实在太不好意思了。 第20章 触发和小金毛的暗号 刘秀娟在厨房准备晚餐,说是圣诞晚餐,但今晚是青藤的舞会,所以作为校董之一的李若微女士必须出席。所以今天的饭会做的早一些,以便李女士晚上出去。 黎镜是一点儿也不想多待,但李女士偏偏要留她吃饭,没办法,总不能驳了人家的面子吧。 阳光透过高大的落地窗照进来,正好照在楼梯上。 一只小金毛故意跟着阳光走,光照到哪儿它就挪到哪儿,然后懒洋洋地沐浴着日光安安静静地睡觉,看起来惬意得很。 “Roy?” 快有四个月没见了,Roy长大了许多,初见它时还是一年前救助站里一只比巴掌大大不了多少的浅金色毛巾卷。 后来她和应忱一起养着小金毛,取名为“Roy”,没有什么含义,就是她随口说的。 只是沈曼心是决不允许家里养动物的,没办法,小Roy只能由应忱照顾。 记得当时他可乐意了,黎镜却不知道原来应忱还挺喜欢小动物,居然说服了李女士让他养Roy! 自从应忱照顾Roy之后,就经常邀请她来应家看小金毛,所以一来二去,黎镜对贝山庄园熟悉得不得了,即使不需要引路也不会迷路。 小金毛不知不觉早已长成了大金毛,还能躺在羊绒地毯上打盹晒太阳,它如今的日子可比我好太多了! 黎镜悄悄走过去,在Roy耷拉的耳朵上摸了一把,滑滑的,软软的。 Roy的眉骨抬了抬,哼哼唧唧地叫了两声,然后把头埋进爪子里接着呼呼大睡起来。 “诶!小心点儿!那狗不知道怎么了近段时间以来情绪很不稳定,要么抑郁不吃饭,要么谁接近它都讨不到好,你别碰它,小心被咬。” 路过的女人穿着工作服,好心提醒了一句。 “抑郁…?暴躁…?”黎镜记忆里的小金毛脾气很好啊,总是捧着一张笑脸在大草坪上跑呀跑呀~ “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她问。 女人想了想,答道:“好像是两个月前吧…反正大概就这么久。” 两个月前? 黎镜本来有点儿生气应忱居然对Roy的状态视而不见,但转念一想,两个月前不就是自己坠崖的时候么? 难道…小狗狗是因为知道自己死了才伤心的吗? 对哦,自己死了就再也没来看过它、陪它玩了… 女人继续忙手里的活计去了,只留下黎镜一个内心五味陈杂地站在原地。 回想起那天在殡仪馆见到爸妈和妹妹,他们三个没有显露出一丝一毫的难过,甚至远在国外的哥哥连葬礼都没回来参加… 明明在一起相处了十七年,他们甚至不及一只捡回来的小狗有情。 当真可笑。 黎镜俯下身凑在Roy耳边悄悄说道:“谁要玩飞盘啊?” 小金毛突然睁开了眼睛,瞪着圆溜溜的眼睛打量着黎镜——嗯…气息不对,模样也不对。 但它还是鬼使神差地站起身来,在她大衣上打着圈儿地蹭了一转。 “谁要玩飞盘”这句话,从前黎镜每次来应忱家看望Roy都会说,久而久之就成了她与小金毛的一个暗号,她只要这么问的话Roy就会兴冲冲地叼来飞盘让她扔,然后小狗又屁颠屁颠地跑出去捡。 可刚刚小狗只是激动了一下子,又恢复了平静,毕竟自己现在顶着苏陌的脸,黎镜认为它绝对认不出来的。 于是黎镜又低声说道:“谁要和黎镜一起玩飞盘啊?” “汪?……汪!” Roy猛地直起身嗅了嗅她的手,再次好奇地打量着她,好像在说“哦莫,明明气味儿和图像对不上,为什么暗号对上了”。 黎镜笑了笑,轻轻摸着狗头,说道:“Roy,要不要一起玩飞盘?” 小金毛眼睛一亮,激动地狂甩尾巴。它从楼梯上一跃而下,“咚”地落在木地板上,然后咬住黎镜大衣衣角就拖着她往外走。 “我认识路,会走的…”她乖乖地由它拖着。 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在有些荒芜的草地上,却无法为它带来一丝生机。草坪上的草茎干枯而脆弱,失去了夏日的挺拔与柔韧,它们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然而,即便在这样的枯黄之中,也能感受到一种静谧的美。 远处的庄园建筑在草坪的映衬下,显得更加古朴而宁静,仿佛时间在这里停滞,所有的喧嚣都被这片枯黄的草坪隔绝在外。 黎镜今天穿的大衣与草色倒是相衬,围巾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清秀的眼睛和白皙的脸颊。她手中紧握着一个色彩鲜艳的飞盘,是这片枯黄中唯一的亮色。 她轻轻蹲下身子,揉了揉小金毛柔软的毛发,小金毛兴奋地摇着尾巴,眼神里满是期待。 黎镜起身,深吸一口气,用力将飞盘甩了出去。飞盘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划破了冬日的宁静,也划破了这片枯黄的沉寂。 Roy像是离弦的箭一般,猛地冲了出去,它矫健的身姿在枯黄的草坪上穿梭,金色的毛发在稀疏的阳光下闪闪发光。它的眼睛紧紧盯着飞盘,耳朵向后贴着脑袋,四肢飞快地奔跑着,仿佛这片枯黄的草坪是它的游乐场。 飞盘终于落地,陷进了枯草之中,小金毛一个急刹车,前爪微微抬起,身体向前倾,像是在思考飞盘的位置。突然,它又猛地扑了过去,用鼻子拱了拱,将飞盘从枯草中刨了出来,然后叼在嘴里,转身向少女奔去。 她笑着蹲下身子,张开双臂迎接小狗。Roy飞快地跑到她身边,将飞盘放在她的脚边,然后抬起头,用湿漉漉的鼻子轻轻蹭着她的手,眼神里满是骄傲,好像在炫耀:“嘻嘻,我厉害吧!” 黎镜轻轻抚摸着它的脑袋,温柔地说:“好样的,我们再来一次!” 她再次捡起飞盘,准备下一次投掷。 飞盘在空中飞舞,小金毛在草坪上奔跑,少女的轻笑声和小金毛的吠声一如往昔般交织在一起,打破了冬日庄园的寂静与肃穆。 楼下许久未有的热闹动静惊扰了楼上正在写题的应忱。 他不耐烦地走到窗边,刚想关上窗户,却见一人一狗正在大草坪上玩游戏,好像还挺开心。 “Roy?” 它怎么愿意跟陌生人一起玩了? 自从阿黎死后,不知道狗是怎么感受到亲近之人离去的,也许是阿黎很久没来看它吧,反正自那之后开朗的Roy就渐渐萎靡不振,既没心情玩游戏也没心情吃饭,整日整日就趴在楼梯上呼呼大睡。 应忱明白它可能是在等待一个再也不会回来的人,他又何尝不是呢? 但那个苏陌真有点儿本事,竟然能把Roy哄出去玩,而Roy真的愿意陪她玩,除了黎镜就再没别人能让小金毛如此亲近。 不知怎地,看着苏陌和Roy的一举一动恍惚间仿佛看见了黎镜,好像她没死,好像她回来了,好像她一直在… 然而理智告诉他,苏陌不是黎镜,只是保姆刘姨的女儿,一个来自乡下小县城的女生,不可能与黎家的大女儿有一丝半文的关系。 “小叛徒…” 他觉得不过才两个月而已,连号称最忠诚的狗都会忘记故人,转投向别人的怀抱,况且Roy还是黎镜救回来的,它竟也是这种朝三暮四的德行……! 应忱关上窗户,无奈地回到书桌前继续写题——第一名他势在必得,“第一”只要不是黎镜的,也不能属于别人。 玩着玩着她自己都快累了,反而小狗就像有使不完的牛劲儿似的,一次次把飞盘叼过来让她扔。 Roy又捡飞盘去了,“唰“的一下比火箭还快。 “楚尧,你找我有事吗?” 她抽空接了个电话。 电话那头的家伙好像在扯什么东西,扯了一会儿之后只剩一声长长的叹息:“唉——什么破衣服,都说尺码偏小,果然上身以后有点儿紧。” 一个女人的声音在那边建议道:“换一套吧,不是让设计师设计了好几套嘛,我儿子那么帅,穿哪套都行!” 接着,楚尧在电话里臭屁道:“苏陌同学,听见没,我妈夸我帅呢~今晚的舞会你可要来,毕竟是我们在青藤的第一次舞会,也是最后一次了吧…反正你一定要来!” 黎镜答应了。 他顿时雀跃起来:“那你的礼服是什么颜色,我要挑一套适配的!” 黎镜疑惑道:“我又不是你的舞伴,你和我的礼服配来做什么?” 也是啊…楚尧才反应过来自己没有正式邀请过她。 他立即问道:“你有舞伴了吗?” 别墅三楼的那件房间,窗台紧紧锁死。 黎镜看向应忱的卧室,沉默了一会儿,如实说道:“没有。” “太好了!”电话里的男声格外激动,“苏陌同学,我,楚尧是也,郑重且诚挚地邀请你作为我的舞伴,与我共舞一曲,惊艳四座,你愿意吗?” “可以啊。”她答应得很爽快。 “那你现在在哪儿?在学校?” “在家。” “你养狗了?怎么还有狗叫声?” “没有,楼下有人遛狗。” “哦。那今晚的你我预订了,一定要来啊,否则你忍心看我孤零零一个人吗?”他故意示弱撒娇道。 “知道了。”她挂断电话。 现在,她已经能做到说谎的时候面不改色了。 也不是她要隐瞒楚尧,只是觉得把整件事的前因后果解释清楚没必要,既然一句“在家”能应付的事儿就不用多费口舌了。 第21章 以棋局见故人 “老师老师!你怎么在这儿?今天可不上课哦!” 黎镜更是惊讶,怎么彤彤一家也来了?但彤彤妈妈李若宁女士本来就是李若微女士的妹妹,所以彤彤是应忱的妹妹,虽然以前没听他提起过。 李若宁比她姐姐更平易近人,对待黎镜的态度也很和善,所以两个不同的妈妈分别养出了两个不同的孩子——活泼开朗的彤彤,高冷寡言的应忱。 “今天没有补习,别担心。彤彤,祝你圣诞快乐。” 小女孩穿着一套红色针织衫配羊绒小短裙,扎了两条小辫儿,乐呵呵地拉着黎镜的手上楼,边跑边嚷嚷道:“走!老师,找哥哥下棋去,你一定要打败他!” “什么…等等!” 黎镜停下脚步,但已经被彤彤拉着来到了应忱卧室外。 她低声解释道:“我跟他不熟,贸然打扰人家很没礼貌的!” 彤彤不以为然道:“那又怎么了?人和人又不是生来就熟的,说几句话不就熟了吗?” “……?”她也不知道小丫头哪里听来的道理,反正她可没教过。 “不去,太冒失了。”黎镜严词拒绝道。 “真的吗?” “真的!” “那我也不去了!老师,我们下去看书吧,爸爸交代我多读书,但是我看不懂,你教我好不好?” 黎镜终于松了一口气,立即答应了她的要求。 她上辈子就没有那么耐心的时候,又是哄孩子又是陪玩,还须得时时摆出笑脸对着彤彤,一个小时下来简直脸都僵硬成橡胶! “老师,这段字是什么意思?根本不明白!” 黎镜接过书看了一眼,哦,原来是晏几道的词。 她讶异地问道:“阿彤,你现在的年纪就看这种类型的词吗?” 彤彤这种年纪,应该念“飞流直下三千尺”、“远上寒山石径斜”、“曲项向天歌”这些才对啊… 怪不得她看不懂,就算以自己的阅历来看也不够呐,毕竟她问的是晏几道的《鹧鸪天》里的一句: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黎镜解释道:“自从分别之后,我总是怀念那次美好的相逢,多少回梦里与你共同欢聚。今夜我举起银灯把你细看,还怕这次相逢又是在梦中。” 彤彤自然不懂什么叫“梦里相聚”,什么叫“举灯细看”,她只听懂了“做梦”。 “好无聊!”她埋怨道:“哥哥总是待在卧室考试,都不出来玩!” 考试?哈…黎镜觉得她应该是想说做题。 紧接着彤彤偷偷凑到黎镜耳边悄悄问道:“老师,你们考不好是不是要被妈妈打屁股?” 啧…对于这个问题…如果是自己考不好,沈曼心女士确实要罚跪的,甚至有时还要被关小黑屋。 但对于一般孩子而言考不好应该顶多被骂两句吧。 她虽然没体验过被包容的感觉,还是违心地安慰彤彤说:“考不好是不会有事的,也不会被打。” 彤彤吸着鼻子,突然语重心长地叹了口气,天真的眼睛里竟然流露出几分同情来。 她的声音更轻更小,神秘兮兮地告诉黎镜:“可是每次哥哥考不好的时候…大姨都会拿一根…戒尺…揍他…” 黎镜一想到李若微女士的行事作风,就觉得她绝对是个不服输、不甘落后的女人,所以对于应忱的成绩当然很上心。 她问道:“小时候的事吧,那时你该有多小,都没出生呢,谁告诉你的?” 彤彤摇了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反驳道:“不是!我看见的!吓死我了!大姨可凶了呢!” 哈? 意思是应忱这么大了也挨打?但他每次都是第二名,其实也不差吧… 如果是别人,应该会认为离谱至极,可惜彤彤倾诉的对象是黎镜,不考第一就会被罚被打的黎家大女儿,所以有那么一瞬间黎镜居然觉得应忱被罚好像是正常的。 不,其实不正常的是自己的观念。 如果彤彤所言非虚,为何应忱从来没和自己讲过?他们明明是一样的遭遇和经历,一样的重压,他为什么不说? 他说了的话…自己之前就不会强迫他每次不许超过自己了… 黎镜嘱咐道:“彤彤,这种话可不能再对别人说了。” 彤彤还没来得及答应,只听脚步声传来,抬头一看,应忱正从楼梯上下来。 “哥哥!”彤彤立马撇下黎镜跑过去,拽着他的衣角就往这边儿带。 妈妈总说应忱哥哥很聪明,谁都念叨哥哥如何如何优秀,如何如何厉害,但有一天家里来了个漂亮的老师,听说她考了第一,超过了应忱哥哥,所以彤彤选了她留下教自己,总有一天大人口中夸赞的对象一定会从哥哥变成自己! 她坚信自己简直是全天下最励志的小孩! “哥哥,老师超级厉害!她会画画、下棋、魔方、数独、弹钢琴,还懂很多问题,什么都难不倒她,她是百科全书老师!” “哥哥,你一定要和老师下棋!”彤彤边说边把棋盘摆在木桌上,其实她心里的潜台词是“嘿嘿,正好打击一下你的锐气”! 既然阿彤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黎镜也不好再拒绝,否则显得自己好像怂包一样,况且对于应忱的棋路她熟悉着呢,有什么好怕的? 于是黎镜故意挑衅他道:“玩一局?我水平一般。” “啪”一声,一颗黑子落在棋盘上。 在围棋中,黑棋先走是围棋的基本规则之一。黑棋先行有一定的优势,因为先手可以占据主动,选择布局的方向和节奏。 在非正式的对局中,谁先谁后也可以由双方协商决定,但看来应忱没有要协商的意思,反而想先发制人。 黎镜抬眼,正好迎上他傲慢的目光。 在棋盘的方寸之间,一场无声的较量正悄然展开。少女与少年相对而坐,棋盘上的纵横十九道,宛如两军对垒的沙场,每一颗棋子的落定,都蕴含着周密的计算。 黎镜微微颔首,白子随后落在了对角,同样是一个星位,两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流行布局,看似平淡无奇,却暗藏杀机。棋盘上,黑与白的棋子交错排列,如同夜与昼的交替,平静中蕴含着风暴的前奏。 随着棋局的深入,双方的棋子逐渐在棋盘上蔓延开来,形成了一片片势力范围。 应忱的黑棋如同灵动的游龙,穿梭于白棋的阵势之间,寻找着破绽。他的每一次落子都精准而果断,仿佛经过了无数次的计算与权衡。 黎镜的白棋则如同坚毅的长城,稳扎稳打,试图构筑起一道坚不可摧的防线。 然而,在他的巧妙布局下,白棋的一块棋渐渐陷入了困境。 黎镜的眉头微微蹙起,倒觉得愈发有意思起来了,她的手指在棋盘上方徘徊了片刻,最终选择了一条看似冒险的脱先路线,试图通过抢占大场来缓解压力。 一场殊死搏斗…… 黑棋如同一把锋利的匕首,直指白棋的心脏。应忱眼神中闪烁着不屑的光芒,似乎因为看到了胜利的曙光而摆出高傲姿态。 黎镜只是笑了笑——应忱看似稳重,其实骨子里还是存在心急的毛病,他果然想尽快打败对手,所以棋路也过于偏激。 不过,她的白棋如同一头被困的雄狮,巧妙地利用棋盘上的断点,将黑棋的一块棋也卷入了战斗。 棋盘上,黑白两色的棋子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片混沌的战场。双方的每一次落子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稍有不慎便会满盘皆输。 经过一番激烈的战斗,棋盘上的局势逐渐明朗。 双方的棋子在棋盘上形成了犬牙交错的态势,每一处空地都成为了双方争夺的焦点。 黎镜的手指轻轻敲打着棋盘,她的表情依旧冷静,开始有条不紊地收官,每一步都力求完美,试图将优势转化为胜局。 应忱则紧锁眉头,他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惊讶,但也不得不承认苏陌的棋局已经占据了上风。 “哒…哒哒…” 棋盘边边被她轻轻敲打出声,这敲打声落在棋盘上,同样落在应忱心上… “应忱,我这手棋是先手官子,你得亏一点。”女孩淡淡地笑着,宛如一朵清逸的云。 “先手官子啊,那我就委屈一下,反正后面还有机会。”他乐呵呵地笑道。 女孩又说:“这棋我数了数,感觉我盘面领先,你还有没有机会?” “我还没数,不过我感觉差距不大,说不定能逆转。”他道。 …… “啪嗒!” 白子落盘,大梦初醒。 “怎么?有什么不对吗?”她问道。 直到听见苏陌的提醒,他才回过神来,眼前的女孩的面孔与记忆里黎镜的面孔渐渐融合,好像刚刚听见了黎镜在叫自己:“应忱,我赢了。” “你赢了。“他放下手中的黑子。 彤彤诧异地瞪大了眼睛:“诶?还没下完啦!哥哥你就这么认输喽?” 应忱没理会小丫头,他直直地看着她,问道:“你的水平不一般,棋风很稳,在哪儿学的?” 这种心态和计算能力、有条不紊的布局和收尾,他只在黎镜身上见过。 难道是因为太想念她了,所以才会在一个毫不相干的人身上疯狂挖掘与她一分一毫的相似,以此来慰藉自己么? 应忱也不明白,甚至很厌恶自己控制不住联想。 黎镜知道应忱在想什么,比谁都清楚。 他肯定是看出自己的棋路了,因为她最熟悉他的,他也最熟悉她的。 应忱要问什么呢?是想知道自己跟着临姚哪位大师学的围棋吧!他向来与自己一样好胜,任何优越的资源哐哐往身上砸,对,他一定是想知道自己在哪儿学的围棋,因为这个问题他以前就问过自己。 可惜了…棋招布局是她自己慢慢摸索的,毕竟师父领进门,修行靠个人,每个人的棋风都有各自的特点才对。 所以她坦然答道:“自己摸索的。我家的情况上得起大师课吗?” 是么? 应忱神情黯淡。 第22章 战袍在手,slay我有! 夜幕低垂,华灯初上,应氏的府邸宛如一颗璀璨的明珠,镶嵌在一片繁华之中。这是一栋欧式风格的古堡式建筑,高耸的尖塔在月光下泛着银光,宛如童话中的城堡。 客厅的水晶吊灯如同银河倾泻而下,无数颗璀璨的水晶在灯光的映照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仿佛置身于梦幻的星空之中。 巨大的壁炉中,熊熊烈火燃烧着,火光映照在壁炉旁的红丝绒沙发上,为整个空间增添了一抹暖色。 李若微女士坐在主位,她身着一袭黑色的晚礼服,裙摆如盛开的黑玫瑰,紧紧包裹着她高挑的身材,展现出无与伦比的气质。她的头发高高盘起,几缕碎发垂在耳边,增添了几分柔美,眉眼间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气场,仿佛她是这个世界的主宰。 李若微环顾四周,微微颔首,示意晚宴正式开始。 此次圣诞晚宴除了彤彤一家和李若微母子外没什么别的人,应老爷子和应忱的爸爸久居国外管理企业,一年半载也回不了几次家,黎镜都没见过他们几次。 餐厅的长桌足有十几米长,铺着雪白的桌布,上面摆放着精致的银质餐具和高脚水晶杯,每一件都闪耀着耀眼的光芒。餐桌中央是一棵巨大的圣诞树,足有两米多高,树上挂满了金色和银色的装饰品,还有闪烁的彩灯,宛如一颗璀璨的宝石。 就那么几个人,一大群厨子忙前忙后,捣鼓了一整个下午做了一大桌子菜,把空旷的餐桌填得满满当当。 她从前对这种程度的奢侈已经司空见惯了,但自从做了两个多月的苏陌后,黎镜竟生出了几分“勤俭持家”的心思,觉得眼前的一番布置实在太夸张。 不过这点儿开销比起应家的资产来犹如蜉蝣之于鲲鹏,根本不用考虑,左不过钱是花来撑排面的。 彤彤正坐在李若宁的身旁,她穿着一件红色的小裙子,裙摆上绣着白色的雪花,显得格外可爱。她的眼睛圆溜溜的,小手紧紧抓着一个金色的小铃铛,摇晃着,发出清脆的铃声。 她抬起头,用稚嫩的声音说道:“妈妈,圣诞老人会来吗?” 李若宁身着一件淡蓝色的礼服,裙摆轻盈飘逸,宛如湖面上的波光。 她看向彤彤,轻声笑道:“会啊,可是圣诞老人半夜才会爬烟囱进来,悄悄地把礼物放在你床头。” “烟囱下面是壁炉,烫圣诞老人的屁股!” “…不会,我们待会睡觉前要把壁炉熄灭的哦~” 刘秀娟和黎镜坐在一起,她在应家工作了十多年,还是第一次上桌吃饭,她有些拘束,也不大敢动刀叉,还是黎镜把食物切好送到她碗里。 既然是她应家邀请的,她觉得也没什么,虽然自己现在没钱没势,但何必局促不安,还不如大方一些,以免束手束脚地被人看不起。 应忱只是随便吃了几口就走了,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总之李若微女士的脸色不太好。 这不,晚宴才进行到一半,李若微女士起身离席,优雅地穿过宾客,来到餐厅一侧的休息室。这里相对安静,只有壁炉里燃烧的火焰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她坐在一张深色的皮质沙发上,微微闭目,似乎在享受片刻的宁静。 大厅里,除了一批穿着燕尾服奏乐的、端菜的人外只剩下李若宁、彤彤、彤彤爸爸、黎镜四个…面面相觑。 休息室的门轻轻被推开,刘秀娟走了进来。 她在应家已经做了十多年的活儿,李若微的一举一动,哪怕一个眼神她都看得清她的心情,所以李若微一走,她就和黎镜支了个声,然后不得不追过来。 她轻声唤道:“夫人,您需要喝点什么吗?” 李若微睁开眼睛,微微一笑,示意她坐下。 刘秀娟就有些拘谨地坐在沙发的另一端,双手轻轻叠放在膝盖上。 李若微语气温和,但依旧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秀娟,今晚的安排辛苦你了,大家都很享受。” 刘秀娟微微摇头,脸上露出谦逊的笑容:“夫人,您过奖了。这都是我应该做的。您平时工作那么忙,能抽出时间陪家人过节,大家都很开心。” 李若微微微沉默,目光落在壁炉的火焰上,似乎在思考什么。 片刻后,她轻声问道:“秀娟,这么多年了,你一直在我身边,看着这个家一点点变化。你觉得,我们这个家,现在怎么样?” 刘秀娟微微一愣,随后缓缓说道:“您知道,我是个外人,但这么多年下来,我也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您是个很厉害的人,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少爷也长大成人,越来越出色。一家人在一起就是最幸福的事。” 李若微轻轻点头,眼神中闪过一丝自嘲:“一家人在一起…?你瞧瞧,那爷俩远在国外不着家,阿忱那孩子自从黎家的姑娘死后就一蹶不振,跟变了个人似的,现在竟敢违逆我了…” 她叹了口气:“秀娟,这么多年,你一直是我最信任的人。以后,这个家还离不开你。你放心,我会一直把你当作家人。” 刘秀娟连忙摆手:“我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您对我和我家人也很好,我女儿能进青藤,也是托您的福。” 突然,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夫人,我……我都知道。只要您需要,我会一直在这里。” 李若微轻轻点头,站起身来,拍了拍刘秀娟的肩膀:“你去忙吧,我收拾收拾还要去青藤走一遍形式。” 刘秀娟起身,微微鞠躬:“好的,您慢走。” 待她转身走出休息室,重新回到冷清的晚宴中,而刘秀娟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唉!忙了一天还没吃饱呐我…这…还不如不上桌!” 大厅里,彤彤幸灾乐祸道:“妈妈,大姨又又又生气喽,哥哥怎么了,他又惹大姨不高兴?” 李若宁扒拉着盘子里的鹅肝,忍不住笑了几声,然后低声说道:“妈妈不学大姨,所以你也别学你应忱哥哥吃饭的时候招呼都不打就走哦!” 彤彤无奈道:“你和爸爸不是让我学习哥哥的所有吗?你们大人总是说变脸就变脸!” 爸爸朝她鼻尖捏了一下,也笑道:“学好的不学坏的,我们是有选择地学习好吗?” …… 黎镜简直坐立不安,尤其是自己明摆着是个外人,一来担心刘秀娟应不应付得来李若微;二来呢自己其实不喜欢鹅肝、烤乳猪、巧克力和奶油,又不得不塞嘴里;三来是彤彤一家三口的幸福实在过于…刺眼,衬托得她从前的日子好像一只阴暗爬行的啮齿动物。 她就是嫉妒,嫉妒彤彤出身好就算了,凭什么家庭关系和睦,父母都比较开明? 这么好的事她全占了,上辈子到底做了多少好事积德?难道自己上辈子是杀人犯,这辈子才遭受这种烂命运,死也死不彻底,活也活不明白? 还有应忱那家伙,不知道他又怎么了,好端端吃顿饭还搞出点儿幺蛾子,李若微一生气,那刘秀娟又要去哄,真是麻烦死了! 她记得他从前明明情绪很稳定,不生气也不恼怒,总是温和又耐心。 “唉……” “苏陌,你平时怎么学习的?”李若宁突然问她。 彤彤爸爸也好奇道:“听说你老家是西南那边的小县城的,居然才来青藤就考了第一?怎么做到的?那些地方的教育水平和资源提高了?” 他俩的疑问有几分高高在上的意味,他们认为以苏陌的出身和教育经历根本与临姚的学生没法比,但可惜他们眼前的灵魂叫做“黎镜”,青藤的第一。 黎镜自然没去过西南,不清楚苏陌家乡的情况,于是她不卑不亢道:“多做题,总结题型,统计错题。” 彤彤一听要多做题,顿时脸色一变,抓着妈妈撒娇道:“啊~好恐怖好恐怖~我不喜欢做题~” 毕竟自己是彤彤的家教老师,总不能当着她爸妈的面让她产生厌学情绪,所以黎镜解释道:“别怕,做数学题是一件令人安心的事,你可以什么也不用想,专心致志地攻克难题换取成就感,真的很有意思,你以后就知道了。” 李若宁也附和道:“是的是的,可有趣了!” 彤彤一脸懵,心想:你们这不是把我当傻小孩骗嘛! “苏陌,把裙子换了,司机载我们到青藤!” 李若微命令式的交流方式简直与沈曼心如出一辙,把在场所有人吓了一跳。黎镜只好照做,毕竟又不用自己多花一笔打车费。 同时李女士还交代道:“把她头发头发做卷,弧度大一些。” 李若微最看不得哪里不完美。 “还有鞋,鞋柜里把那双酒红色高跟鞋拿来配一起。” 酒红色的丝绒高跟,特别优雅精致。 黎镜其实更乐意配一双单纯的黑色,因为光这条裙子就已经很不错了,鞋子太艳丽反而会抢了裙子的风头。 她像木偶一样被她家的造型师们一顿捣鼓——不愧是李若微带出来的兵,手脚麻利,技术一流,相互配合,仅仅十分钟就弄好了一切。 她李若微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满意地点点头:“不错,尺寸也合适。” “走两步我看看。” 黎镜淡定地走了几步,淡定地转了一圈让她看得清楚。 “行,走吧。” 见她雷厉风行,颇有女企业家风范,可黎镜对他们这群人实在太了解了——没见过猪跑也吃过猪肉。 李若微又是留吃饭又是送裙子、鞋子、造型,而且这套行头的牌子可不便宜,她说给就给?虽然这些对她而言微不足道,但黎镜总觉得不对劲。 出门时,她正好碰到了刘秀娟。 “妈,您一个人去医院,不用我一起吗?” “哎呦闺女~妈在临姚生活的时间比你长!我熟着呢!”她搂着黎镜的腰看了又看,眼里尽是欣赏,“真漂亮啊我的女儿!好好玩!” 李若微催促道:“秀娟,知道你女儿确实漂亮,别寒暄了,我的时间就是金钱!” 第23章 天赋vs努力的辩论 车内弥漫着淡淡的香氛,那是李女士专属的定制香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玫瑰与青松的气息,既高贵又神秘。城市灯光透过车窗的**玻璃,被过滤成柔和的光晕,洒在她俩身上,镀上一层朦胧的光晕。 黎镜微微侧头,目光透过车窗,扫过窗外匆匆而过的街景,那眼神中带着几分淡然,仿佛这喧嚣的世界与她无关。修长的手指轻轻敲打着膝盖,不紧不慢的节奏似乎在诉说着她的从容不迫。 偶尔,李若微会拿起身旁的金色手包,从中取出一支口红,对着车内后视镜轻轻补妆,每一个动作都优雅得如同一场精心编排的舞蹈。 “苏陌,在青藤学习了两个月,觉得这里和你老家的学校有什么不同?” 李女士目不转睛地抹着口红,看似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其实黎镜能感觉到她在留意自己的一举一动。 老家?哪有老家?如果是苏陌的老家的话她不清楚,还没来得及去看看。 她知道李女士想干什么,于是随口编了几句:“青藤像一位从容、有条不紊、风度翩翩的绅士,一位温文尔雅的艺术家,一位深藏不露的智者。” “而我以前的学校更像是一个质朴的邻家少年,一名热情的街头艺人,一位坚韧的拓荒者。” “质朴、热情、坚韧……”李若微缓缓抬眼,从后视镜里观察着她的神情,“这样的词语是褒义么?” 黎镜说道:“当一个人因为质朴而珍惜当下,因为热情而被人接纳,因为坚韧而度过难关时,它们就是褒义。可当她因为质朴而被人取笑,因为热情而被人背叛,因为坚韧而厄运不断时,它们反而像是讽刺。” 李若微的嘴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说道:“有意思,小小年纪对答如流,反应迅速…但你说的不错,如果天道酬勤,那么世上最富有的应该是农民才对,然而财富只流向极少数人手里,所以你自认为是天赋还是努力占多数?” “天赋能主宰努力,就像千万里挑一的行业佼佼者主宰着手下努力的员工。天赋凌驾于努力,但努力支撑着天赋。”她说。 这句话不管是有意无意,都说到李若微心里去了。 黎镜很清楚她们,也包括她自己,她们这些自命不凡的人一直秉持着“天赋大于努力”的人生信条。 超高的智商、敏捷的反应力、敏锐的洞察力、强悍的体能……甚至优越的出身,都可归类为天赋。 “努力”只是他们用来鞭策别人的。 但骨子里,李女士,以及沈曼心,应家和黎家,乃至整个临姚的大富大贵之家,都致力于将后代培养成表面的天赋异禀之才。 李若微高傲地扬起下巴,倚着座椅,神情自若。 她又问道:“你说我家应忱有多少智慧?” 听见应忱的名字,黎镜心里咯噔了一下。 最终的话题还是要转移到她儿子身上。 黎镜只能故作沉思地想了想,以免显得自己很没有诚意,思索了片刻后她才说道:“我和他不算熟,但他确实是个沉稳、聪明的人。” 李若微突然轻声笑道:“聪明吗?以前被黎家的姑娘压在头上,现在被你压一头,别人都说我生了一个万年老二,你说我应家事事不肯屈居第二,就他拖后腿…” 这些话要是应忱听见了该作何感想…?不,他在应家一定听了很多遍,就像自己在黎家一样。 黎镜明白李若微的意思了,像她这种人绝对拉不下脸明说出目的,但她知道李女士的潜台词是:我的儿子怎么能输给一个保姆家的、穷乡僻壤来的女孩?这不是在打我应家的脸,打青藤高中的脸吗? 她的左手垂在大腿一侧,指节攥得发白。 要是自己还是黎镜的身份,第一名她绝不会放手,因为放了就要挨罚。可现在自己是苏陌,得不得第一…刘秀娟都不会打骂自己… 而且刘秀娟还在应家工作,看李女士的眼色行事。加上今天一顿饭、一条裙子、一双鞋,以及进入青藤的机会……黎镜现在才稍微懂得“恩大似仇”是什么意思,毕竟以前她哪有被人施舍的处境? “他一定会是第一的,”她不甘又释然道,“我上次只是侥幸,下次就应付不来了。” 李若微饶有意味地瞥了她一眼,确认她没有不服后才笑了笑,轻飘飘地说了一句:“你很聪明。” 和聪明人说话不费劲。 车辆缓缓驶进地下车库,李若微特意嘱咐她从室内进去,毕竟室外气温不高,而且最重要的是不能和自己一起露面,以免别人说三道四。 黎镜下了车,李若微别的没说就走了,把她留在空荡荡冷清清的负一层,正好楚尧那家伙又打电话来催促道:“苏陌同学,你到了没有?我来接你呗~” “到了,在负一楼,A2区。” “你别动!等我来接你!千万别动!”楚尧激动地第一次对她下了通令,然后匆匆挂断了电话。 “……?” 这负一层又大又安静,自己孤零零地站在原地等他干嘛?还怪无奈的。 不过既然楚尧交代了,等一会儿也无妨,要是他敢迟迟不来呢就死定了! “叮——”有人发信息过来: Ava:[楚尧找你去了,你别等他,偷偷跑掉,遛他一会儿。] 黎镜:[啊?] Ava:[把他玩弄于股掌中,去吧孩子!] 黎镜:[哈…?] Ava: [女孩子别太轻易答应男生当他的舞伴,除非他拿出诚意来,要是待会儿楚尧诚意不足的话就别答应他。] 黎镜:[嗯。] “哒、哒、哒…” 身后的脚步声打断了她和Ava的聊天,由于刚刚太过安静,所以突如其来的声响吓得她微微颤了一下。 黎镜缓缓转身循着脚步声看去。 纯黑色的面料,剪裁得体,完美地贴合他健硕的身体线条。 不远处的少年,十七岁的年纪,本该是桀骜不驯的模样,可他的眼神却带着几分难得的矜持。他的头发被梳理得整整齐齐,却在不经意间又乱了几缕,显得更加随性。 “哒、哒、哒……” 他一步步走来,一步步靠近。 她站在那儿,仿佛是春日里最娇艳的花朵,悄然绽放。 那条绿色的裙子,翠绿的裙身在灯光下闪烁着柔和的光泽,宛如初夏的湖水,带着一丝灵动与神秘。裙摆轻盈地垂落,随着她的步伐微微摇曳,仿佛是湖面上荡起的涟漪,细腻而优雅。 黑色长卷发没有刻意地盘起,而是随意地散落在肩头,如瀑布般流淌而下。发丝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带着一丝慵懒的风情,与那绿色的裙摆相互交织,宛如一幅流动的画卷。几缕发丝轻拂在脸颊边,增添了几分灵动与俏皮,却又不失典雅。 “为什么让我在这里等你?”她问。 他那双总是意气风发的眼睛,此刻变得专注而炽热,仿佛被什么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再也移不开,嘴角的笑意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震惊的凝视。 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身子,原本随意插进兜里的手也微微收紧,好像一时间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了。 “怎么了?”她又问。 楚尧心中立即被一把火点燃,原本平静的湖面瞬间被激起千层浪。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对一个少女产生如此强烈的震撼。 她就像是一道光,穿透了自己被不羁和放纵包裹的外壳,直击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他开始在脑海中疯狂地搜寻形容词,却发现自己所有的词汇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他只觉得眼前的少女美得不太真实,仿佛是从童话里走出来的仙女,高贵的仙女,而自己不过是个在尘世中迷失太久的浪子。 浪子变成了傻子,呆子,愣了片刻后只说道:“我…我…好像…见色起意了。” “?” 黎镜问道:“是不是室内暖气太热,把你的cpu烧坏了?‘见色起意’算不上什么好词。” 不过倒是坦诚得很。 楚尧上前一步,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掌心向上,姿态谦逊而诚恳,眼神里没有一丝平日的顽皮和肆意,只剩下纯粹的渴望和尊重。 “尊敬的苏陌小姐,可以请你跳一支舞吗?” 他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不敢确定她是否会接受,但这一刻,是真心诚意的。 少女的目光落在他伸出的手上,微微一愣。 黎镜抬头看向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又被柔和的光晕所取代。 她将手轻轻放在对方的掌心。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仿佛抓住了一份珍贵的宝藏。楚尧微微侧身,示意她与自己并肩而行。 “幸好你等我了。” “为什么?” “那样的话我就是第一个见到你穿礼服的模样的人。” “我妈妈早些时候就见过了。” “那…异性,同龄,我才是第一个吧?” “也许。” “什么叫‘也许’?!” “就是不确定。” …… 第24章 活人争得过死人么? 在青藤高中的超大音乐厅里,灯光璀璨,音乐悠扬,整个礼堂被装饰得宛如童话中的奇幻世界。无论男男女女都身着华丽的礼服,穿梭于舞池之间,随着音乐翩翩起舞。 “苏陌,你来了!” Ava原本环抱着的手缓缓放下,眼神一动不动地落在黎镜身上,眼里顿时多了几分亮色。 她啧啧赞叹道:“天呐,你平时都穿沉闷的颜色,但这绿色真的很配你!” 黎镜认出Ava今天特意选了一条意大利品牌CURIEL的黑裙,简洁大方,不失典雅,很衬她的气质。 CURIEL的黑裙不比Dior和Chanel的经典款差,而且性价比高。 所以黎镜才有些惊讶,毕竟以他们的财富来说,“独一无二、昂贵、奢侈”这些字眼更重要。 这是黎家从前教会她的消费观。 现在不一样了。 她夸道:“你也好看!” Ava细细打量了一番,问道:“我怎么感觉这条裙子与那部电影里的…颜色一样,款式很像,就是背部露出的面积没电影里大。” 黎镜说道:“应该是吧。” Ava突然一改酷姐的行事作风,凑到她面前问道:“亲爱的塞西莉亚小姐,谁是你的罗比先生呢?” 说完,她意味深长地看向一旁的楚尧,只见他乐呵呵地满脸懵逼地杵在那儿。 Ava白了他一眼,忍不住吐槽道:“啧,看着像玩得挺花的家伙,关键时候又不中用了!” 楚尧一头雾水,其实根本听不懂她俩在说些什么。 不过好歹是一场舞会,却不见阿来和胖子的身影。 “阿来和胖子呢?怎么没看到他们?” Ava往西北角一指,三人的视线穿过令人眼花缭乱的裙子,终于在人堆里找到了正在跳舞的他俩。 “平常死板又不爱说话的阿来居然比我先找到了舞伴?还有胖子,他不是跟我说他不会跳舞吗?背着兄弟偷偷学是吧?”楚尧愤然道。 “Ava,你不去跳舞吗?你的舞伴呢?”黎镜问道。 Ava轻轻勾起嘴角:“男人,姐看不上~”她故意朝黎镜勾勾手指,“如果舞伴是你的话……我可以。” “诶?你想干嘛?”楚尧把黎镜往身后拽了拽,抗议道:“先来后到懂不懂?你还想后来者居上?” Ava一本正经地挑衅他道:“没听过后来者又争又抢么?” 楚尧:……?” “行了,快去吧,你不是特意练习了好长时间的男步吗?”Ava笑了笑,“别踩人家脚嗷!” 楚尧赶紧解释道:“别听她瞎说,我一定不会踩你的!” 黎镜心里五分信任五分怀疑,只是他看起来诚恳得很,就尚且还相信他的“鬼话”呗。 他牵着她的手进入舞池,加入跳舞的一对对男女中。 华丽的水晶吊灯洒下柔和的光芒,将整个舞池映照得如同梦幻般的仙境。轻柔而优雅的华尔兹乐曲在空中回荡,旋律宛如潺潺溪流,流淌在每一个角落。 绿色裙摆轻盈如云,随着舞步的旋转轻轻飘扬。 楚尧确实没有什么舞蹈天赋,稍显笨拙,跳起舞来手忙脚乱。 华尔兹本该是男伴引领女伴的节奏,现在反而是黎镜十分老练地带着他,迁就他。 一个沉稳且内敛,一个不羁而张扬。 时而分开,时而靠近,仿佛是两颗在夜空中相互追逐的星辰。 楚尧是个大碎嘴子,跳舞的时候话还不少。 “苏陌同学,没想到你的舞技这么好!” “我练来练去也就这样,早知道你教我才好!” “你看你,又考第一,又会弹钢琴,还会跳舞…那有什么是你不会的吗?” “这才哪儿跟哪儿?我会的比你预料中多得多。”她想。 黎镜把自负的心声藏好,嘴上谦虚道:“会的很多,但都不精。” 一曲舞罢。 一束灯光打在乐池中央的那架黑色钢琴上,比周围的地方更耀眼夺目。 往届排名靠前的人可以为青藤高中一年一度的圣诞舞会献曲,为众人伴奏,成为众多舞者中的独奏者,是荣誉,是焦点! 冯媛从开始就找了一圈,还是没看见应忱的影子。 一旁的苏熙推了她一下:“冯媛!应忱不在,你快去呀!别等他了,是他不要机会的!” 她进也犹豫,退也犹豫,直到苏熙问道:“你要把机会白白让给别人吗?” 不是,当然不是!冯媛自己只希望排在前面的是应忱,但应忱从头到尾不曾出现,要是他在还好,那么去演奏的一定是他。 现在他不在,则除了自己不该是旁人! 冯媛刚迈出一步。 “诶?她是?” “是F班那位!” “哪位啊?” “上次的第一…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 “天呐她要干嘛?” “这不废话么,她第一她演奏,难道还能去抠琴键呀?” “裙子挺好看的嘛,是高仿么?哪个牌子的?” …… 七嘴八舌的讨论声不绝于耳,冯媛迈出的步子还没来得及收回就怔在原地。 那抹绿色的身影始终快她一步,不紧不慢地走向钢琴,在众目睽睽之下平静如水地迈开步子走向中央,缓缓落座。 是她……竟然是她?怎么又是她? 一个穷乡僻壤出来的女生,到底哪来的本事考第一?哪来的勇气当着他们这些人的面儿表演? 那自己引以为傲的优越出身算什么? 中央舞台上,一架黑色的三角钢琴静静地矗立着,宛如一位高贵的守护者。 一位身着绿色长裙的女孩坐在钢琴前,她的裙摆柔软而轻盈,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摇曳,仿佛一片被微风拂动的绿叶。裙身的褶皱在灯光下闪烁着细腻的光泽,与她端庄的气质相得益彰。 少女的长发微卷,垂落于腰间,增添了几分温柔。 她将双手轻轻放在琴键上,十指修长而优雅,宛如灵动的精灵在黑白键之间跳跃。随着音乐的起始,身体微微前倾,姿态端庄而专注。 黎镜的动作从容不迫,每一个音符都像是经过精心雕琢的艺术品,从她的指尖缓缓流淌出来。她神情宁静而沉稳,眉眼之间透着一种超脱尘世的优雅。 Ava忍不住抬起手机替她记录下这段表演,毕竟自己可是教会她怎么享受音乐的! 楚尧、阿来和胖子更是她忠实的听众。 黎镜微微闭着眼睛,仿佛在与音乐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随着旋律的起伏,平静嘴角时不时露出一丝浅浅的微笑。 这种圆舞曲她不看谱,闭着眼也能靠肌肉记忆演奏,从五岁开始就学琴、练琴,手指都磨出茧子都不敢停,现在看来还挺有用的,起码知识不会背叛自己,必要时就大胆表现,即便现在出身不如他们又怎样,反正自己就是第一,名正言顺的第一! 典雅的音符连续跳跃,其他人则随着她的伴奏继续翩翩起舞。 苏熙喃喃道:“天呐,怎么会这样…?” “冯媛,刚刚你就不该犹豫,犹豫就会败北!” “自建校起,保姆的女儿独奏,也算是头一份儿,太可怕了…” 冯媛此时无心听她抱怨,她的目光停留在那条绿裙上不曾移开。 冯媛想了又想,心中总觉得熟悉,因为那条绿裙的款式和设计绝不是苏陌这种级别的出身能够到的。 “那是…?!” 她即刻愣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才相信自己的眼睛所看到的一切。 苏熙问道:“怎么了?” 却见身边的冯媛一副冷笑的模样,平时温和冷静的她竟然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 “看来你是真的很气恼。” 冯媛嘴角微微抽搐,冷哼一声道:“那个苏陌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 苏熙应和道:“就是说啊,风头都让她出了,哪有这么好的事?” “……”冯媛此刻在意的自然不是这个,但说来话长,她也不乐意同苏熙解释清楚。 “诶?冯媛,你怎么走了?不是吧你就退缩啦?” 冯媛压根没理她,径直朝大厅门厅处走去。 因为离得远,钢琴的乐音渐渐淡去,门厅那儿四下无人,冷清得多。 她忐忑地拨去一个号码,一阵铃声过后,另一头传来淡淡的疑问:“有事吗?” 冯媛轻轻勾起嘴角,蹙着眉,轻吸了一口气,然后十分慌张地开始说道:“阿忱…你快过来一趟,大事不妙!小黎的…东西…” 今晚还是挺冷的。 对方匆匆挂断了电话,死水般的情绪终于染上几分难得的恼怒。 冯媛不知自己该高兴还是该难过,一来是那个苏陌接下来的日子应该不太好过,二来…应忱只有在黎镜的事上才肯分心。 她站在入口处等待,三分钟,仅仅三分钟,那人就像风一样跑来,恐怕路上一秒也不愿停下。 可是一年一度的青藤高中舞会,阿忱今天居然没穿礼服……原来小黎死了,他就连一个新的舞伴都不肯接受了…? 越是这样想,冯媛越觉得心里堵得慌。 “应忱,你本该是高悬于天的耀眼烈日般的存在,难道月亮陨落了,太阳也不想升起了么?”她心里埋怨道。 “人呢?”应忱问。 “你听听,她不就正在里面弹琴呢嘛,我啊…其实差点儿恍惚中看错了…”冯媛道。 应忱又像一阵风似地略过她走进去,只留下她一个人等在原地。 乐音深深浅浅,一下又一下地砸在她心上,敲打着她的不甘——活着的人怎么才能争赢过死人? 看着应忱不曾回头的背影,冯媛顿感无奈: “黎镜。” “你凭什么莫名其妙就死了?你凭什么一句话都不交代就死了?你死了…我还怎么去赢你一次?” 晚风听不见她的絮语,阴云看不破她的挣扎。 第25章 差点儿掉马? 她像万花丛中一点绿,看似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实则耀眼夺目。 应忱的脚步突然停下,怔怔地站在原地。 他的目光穿过许多正在舞动的身影,像一支箭一般只朝着一个靶点射去,落在那抹绿色倩影上。 “小黎……我…”他一看她的眼睛就脸红,终于鼓起勇气对她说:“舞会那天…你…敢不敢和我跳一支舞?” 少女表情从容,心里却有些疑惑,她反问道:“有什么不敢的?” 圣诞前夕,他暗自兴奋了很久,激动得有点儿睡不着,一遍又一遍地幻想自己真的成为她的舞伴。 第二天,自己真的牵上了她的手,那种感觉忐忑又奇妙,像是骑士打了一场胜仗。 但这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 周围的光瞬间黯淡,跳舞的人隐去,旁观的人也隐去,偌大的漆黑的音乐厅里只剩一束光,只剩他和她。 去年今日,她也是在那个位置弹奏的。 “当他们所有人都在跳舞的时候,我将会成为整个大厅里独一无二的演奏者,”她笑着说,“应忱,你愿意当我的听众吗?” 他只觉自己的心跳恍惚间漏了一拍,心底的话瞬间脱口而出道:“我愿意当你一辈子的听众!” 说完,连他都被吓了一跳。 小黎却笑了笑,没说什么。 看着那个姑娘的侧身,光打在她身上,覆上一层薄薄的光晕,绿色的裙摆如同流动的春日。 好像一切都没变。 每次都考第一的、沉静的、弹得一手好琴的漂亮女孩依旧成为众人的焦点。 只是举起相机为她记录的人再也不是自己,而那个女孩同样再也不会回来了… 一曲毕,不远处传来一男一女的掌声,他们肆无忌惮地带头鼓掌,同时混在同学里跳舞的一个胖子和一个高瘦的男生也“啪啪”地拍手。 场内开始在他们四个的带动下不由自主地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女孩从钢琴前起身离开,穿过成对的男男女女走向守在一旁的楚尧和Ava。 楚尧刚伸出手想搭在她肩上,但又反应过来她不是阿来和胖子那俩,又悻悻地收回手嬉笑道:“苏陌同学,你太酷啦!心悦诚服心悦诚服了哈!” Ava为她高高竖起大拇指:“不愧是我们咸鱼乐队的编外人员,就是有实力!” 黎镜朝她故意优雅地行了一个屈膝礼,略带顽皮道:“谢谢Ava姐姐教的好。” “你们玩着,我先去一趟洗手间。”她道。 趁黎镜走了,Ava满脸八卦地凑到楚尧身边:“喂,你喜欢苏陌吗?说实话哦~” 一向直来直去的楚尧憋笑着,眼睛不自觉地朝天花板看去,撅着嘴努力不使自己笑得太明显。 “装什么纯情呢——?听说你在原来的学校不是谈了好几个嘛,怎么?别告诉我你遇见真爱了所以不敢开口。” “谣言!”他顿时敛去笑意,很认真很严肃地解释道:“我没谈!谣言止于智者啊Ava同学!要是女生跟我表白过就算我谈了的话,简直是冤枉死我啦!从前包括现在,音乐都是我楚尧一生的追求!” “好好好——”Ava犀利地审视着面前这个信誓旦旦的男人,告诫他说:“如果你是认真的那我没意见,要是你……” “绝无此种可能!”他打断了她的话。 不管是楚尧的保证还是Ava的告诫,黎镜都不知道。 她在洗手台前对着镜子把头发盘起来,理了理几缕碎发,手不知不觉抚上了这副身体的脸颊。 苏陌是个很清秀漂亮的姑娘,她想,可是苏陌到底怎么了?自己现在的处境该做些什么?要不要告诉刘秀娟事实?她会相信自己的女儿其实已经死了吗? 正常人谁会相信呢? 人声鼎沸的世界里,喧闹繁华的聚光灯下,他们眼里活着的是苏陌,死去的是黎镜。 她重重地喘着气,双手撑在洗手台边缘,尽力使自己清醒一点——还有好多事没解开谜底,不能纠结!就算独自一人也要坚定地走下去,以苏陌的名字活着也好,以黎镜的名字死去也罢,总之死亡可以,但不明不白的死亡不行! 黎镜从洗手间里走出来,头发还带着些许湿润,几缕碎发贴在脸颊上,显得格外清新。走廊里静悄悄的,只有远处传来几声模糊的交谈声。 她低着头,脚步轻快地往回走,突然,手腕一紧,力道不大,却让她瞬间停住了脚步。 黎镜抬起头,还没来得及反应,就猝不及防地被拽向了一边。 他站在那里,那抹深藏在心底的绿意让他眸子微动,仿佛在某一刻透过她看着别人。他的手指紧紧地扣着她的手腕,却在察觉到她的微微挣扎后,又轻轻地松了松,像是在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力度,因为她像,很像… “应忱,你做什么?”黎镜有些疑惑地问,眼神里带着一丝忐忑和微微的不安。 男孩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似乎在犹豫。走廊里的灯光洒在他的脸上,映出几分恼怒和执着。 黎镜紧紧靠在墙上,左边胸腔里的东西“咚咚”地敲击个不停。 他…认出来了么?应忱他能认出来么?怎么可能? 黎镜不知为何既希望有人坚定地认出自己,又怕被人认出来,只能摆出一副高傲的姿态,冷冷地命令道:“放手。” 应忱忍了忍愠怒之色,擒着她的手腕。 黎镜感到耳边一阵温热,紧接着那一句话突然跌进她心里,叫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知不知道…你穿着的这条裙子是我特别定制的?” 你的…特别定制…?! 黎镜震惊不已——李若微一定是疯了,她儿子送她的礼服竟然舍得送人? 李女士自己不穿就收藏嘛,干嘛费劲给她挖个大坑? “……” 黎镜解释道:“我不知道!要是提前知道的话我一定不要!” “王八蛋——!” 一道黑影从她眼前飞过,砸向应忱,并连带着他一起扭打在一起。 楚尧对着他的脸狠狠地揍了一拳,应忱的脸颊顿时红了一片。 “你想干嘛?我问你想干嘛?从刚才我就发觉你一直看她,竟然还敢尾随?!” “你就是那个应忱是吧?也不怎么样嘛,你是看苏陌漂亮而动了歪心思,还是因为没考过她所以恼羞成怒啦?” 应忱不遑多让,“砰”地一拳砸在楚尧脸上,两人随即拳头相向,谁也不肯放手。 “等等!先把话说清楚!”黎镜呵止道。 “说不清楚!”应忱愤怒不已,本来就烦,长这么大除了家里人就没人敢对他动手,尤其是这个楚尧趾高气扬的样子,简直让人来火。 “再不停手我就走了,反正我说了你们也不听,强行拉开你们又怕我被误伤,慢慢打吧,我没功夫观看。” 说罢,她转身就要走。 楚尧见状只好放手作罢,却听不远处的一个女声质问黎镜道:“你凭什么穿着她的裙子?!” 她气冲冲地跑过来,高跟鞋跺着地面“哒哒”响。 “阿忱,没事吧?”冯媛狠狠地瞪了楚尧一眼,径直略过黎镜站在应忱那边,她又问道:“苏陌是吧?你知不知道你身上的礼服是应忱为黎镜特别定制的!” 楚尧顿时愣在原地,不禁回头看向黎镜——她好像一尊凝固的雕塑,眼里既震惊又冰凉,如坠冰窟般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 怎么会?不是应忱送给李女士的,而是他送给自己的? 但自己其实已经死了,送这些东西做什么?有意思么? 她看着站在一起的应忱和冯媛,脑海里又浮现出两个多月前自己坠海前那晚的一幕——本来被沈曼心关了一周的小黑屋,心情低落到极点,好不容易等自己生日那天被放出来。应忱给自己发信息说来赴约,他会解释一切。 可当她到了,眼里看见的却是冯媛亲他脸的场景。 原来…自己的朋友一直喜欢着自己的另一个朋友,自己当初为什么就没发现呢? 黎镜眼眶微湿,毫不留情地反问道:“都说了我不知道,即使知道又怎样?人都死了才送这种东西,有用吗?装深情厚谊给谁看?” “你一个外人到底哪来的资格评判我们?”说着,冯媛忍不住就要动手。 楚尧赶紧挡在黎镜身前,反驳道:“她就是有资格,你们说的那个黎镜是黎家大小姐吧?我知道她。恰好这位苏陌同学也是黎大小姐的朋友,够有资格了吧?” 一个人的坦诚,换来三个人的沉默。 他说完,不仅应忱和冯媛愣住,就连他身后的黎镜也因为他嘴快产生的变数而感到一丝不知所措。 “什么?你说她是黎镜的朋友?”应忱先问楚尧,然后又看向他身后的她,质问道:“到底是或不是?” “怎么可能!”冯媛满脸鄙夷地打量着她,“小黎出身优越,才艺双全,那个苏陌哪有机会接近她?小黎怎么会和他们那种…乌合之众混在一起?况且你又不是不知道,小黎除了我们哪来的别的朋友?阿忱,你清醒一点行吗?别一听见小黎的名字就散失理智。” 冯媛口中的乌合之众自然指的是楚尧、Ava、阿来、胖子这几个离经叛道、不学无术的家伙,以及苏陌那个乡下小县城来的落魄女。 “乌合之众说谁呢?”楚尧愤愤道。 “说你呢,心里没数吗?你这辈子要是离了家怕是得要饭去!”冯媛反击道。 “行了!” 短短几分钟,黎镜没预料到因为一条“误穿”的裙子,她、应忱、冯媛三人的第一次碰面是大吵一架,很不愉快。 她站了出来,向前走几步,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刚刚冯媛的话确实没错,仔细想想,不,都不必仔细想,从前的黎镜也就是自己,除了他俩以外真的没别的朋友。 应忱冷冷地质疑她:“她从来没有说过自己有一个远隔千里的朋友,你怎么敢攀扯她的?” 黎镜不知该高兴还是该悲哀。 她缓缓抬眼,给自己增添十二分的底气。 没什么好忐忑的,毕竟他们不知道真正的黎镜就在苏陌的躯壳里,自己装自己还不容易么? “我是黎镜…的朋友,比你们两个还要了解她,亲近她。” 第26章 骗骗你们又何妨? 致苏陌: 今天是我的七岁生日,我本来应该开心的。可是爸爸妈妈都不在家,只有我一个人在琴房练琴,没有蛋糕,没有蜡烛,没有祝福。教钢琴的老师可凶了,我每弹错一个音她就打我的手一下,我害怕出错,怕被打,怕疼。今年我的生日愿望是:能去游乐场玩一次。你觉得能不能实现? 2010年10月23日。 致苏陌: 这次考试没得第一名,妈妈又罚我关小黑屋。不过这次我学聪明了,她不知道我偷偷藏了蜡笔进去,所以一个人也能在阁楼的小屋里画画,门后面都是我的画,这样一来被关起来的时候就没那么无聊和害怕了。我想我会一直坚强,认真学习,做个好孩子。 2013年6月3日。 致苏陌: 黎曜趁人不注意把我推进泳池里,我呛了好几口水,幸好水不深,我一个人也能爬上来,然后和他打了一架,把他踹进去。妈妈一直教导我要注意礼节,但那是黎曜先惹我的,人怕人就会被人欺,所以我绝不忍让!经过这件事,我下定决心要好好学习游泳,保护自己。 2015年12月21日。 致苏陌: 我这段时间总是做噩梦,梦见自己突然转学到一个陌生的学校,不管是人还是行为习惯都不熟悉,可能是因为压力比较大的缘故吧。最近有一个女生总是主动来找我玩,她很温和爱笑,我们一起做题,一起去游乐场,她还带我拍了大头贴。她算是我从小到大第一个面对面的朋友。 2016年4月11日。 致苏陌: 今天中午,我从学校游泳馆顶楼泳池里救了一个男生。看见他一动不动地沉在水底时我吓坏了,还以为那人死了。可我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毫不犹豫地跳下去把他捞了上来。我认得他,因为每次考试都是他跟我争第一。只有我自己知道…有那么一瞬间其实我有私心:要是他死了,没人争得过我,那么就不用担心考不到第一而被妈妈责罚。 还有泳池边的药瓶,是抗抑郁的药,里面的药丸所剩无几。他难道是想自杀吗?为什么呢?不过我一直在想这件事,明天我就去买一瓶维生素交给他,嘱咐那个男生以后吃维生素吧,不要轻易放弃生命。 2017年3月5日。 致苏陌: 我进入青藤高中了,好像也没多少不同,大名鼎鼎的青藤高中也没什么好的。日子一天天过去,除了学习还是学习。偶尔我居然会萌生出离开临姚的念头,但我没有勇气,没有底气,也不敢偏离既定的轨迹。你呢?你还好吗? 2018年9月26日。 …… 白色的信纸整整齐齐地叠在一起,年份由远及近,由旧到新,字迹从幼稚一步步变得娟秀、成熟。 “如何呢?” 黎镜换了常服,把那条“本该属于自己”的绿裙子叠好放在床上。 她将软毯扔给冯媛,说道:“室内暖气不大行,将就用着。” 冯媛摸了摸毯子的质地,又不动声色地往上挪动,轻轻闻了闻,确认没有异味后才裹在身上。 楚尧从进门时就四处打量,他之前就想上门拜访,可黎镜一直没同意。 实话实说,自己还是第一次到这种地方来。青禾巷,名字还怪好听的,就是太偏僻了些,应家的司机拐了好长的路才把人送到这儿。 墙壁是略经粉刷的粗糙腻子面,岁月在其上留下淡淡的痕迹,却也别有一番质朴韵味。地面铺着简单的水磨石,被擦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能清晰地倒映出人影。角落里摆放着一张老旧的木质餐桌,桌面有些磨损,但被擦拭得光滑平整,上面摆放着几个简单的陶瓷碗碟,碗碟虽普通,却洗得透亮,没有一丝油污。旁边是一把木椅,椅背略显斑驳,但每一处缝隙都被清理得干干净净,没有灰尘堆积。 “苏陌,你每天上学是不是要花费不少通行时间?”楚尧拨弄着窗台上摆放着的几盆绿植,虽然品种普通,但被照顾得很好,叶片翠绿,生机勃勃。 黎镜只道:“一个小时左右的公交。” “可是,”他抬起的手僵住,“你会很累的嘛…” 她一脸平静道:“和你们的出行条件相比确实差了点,但即便是临姚这个大城市,每天早中晚辛苦通勤的人不在少数,所以其实习惯就好。” 说着,黎镜一边观察应忱和冯媛的神色,他俩翻看那叠信纸,看的越多,神情越发复杂。 “看清楚了吗?是她的字迹没错吧?”她胸有成竹地问道。 冯媛看向应忱,应忱眉头紧锁——字迹毫无疑问是她的,而且信里描述的初遇,只有自己和她知道。 “是她的…”应忱抚摸着信上熟悉无比的文字,从小黎的七岁到她十六岁的这些年,不禁心头发颤,“我大概知道她爸妈对她严厉,但没想到竟然能对一个小姑娘动辄打骂,关禁闭…” 楚尧道:“怎么了怎么了?我没看过,有那么无情吗?” 他刚上前一步就被黎镜一把拉住:“别掺和,这是我们的私事。” 话虽如此,黎镜只是怕他看到信上的字时发现那字迹与自己写的一模一样,要是他这个愣头青说了出来,应忱他们肯定会怀疑自己伪造信纸。 楚尧乖乖听话,又见她那么在意那个过世的黎家大小姐,于是灵机一动,自以为伸张正义道:“听说那个黎镜成绩又好人又漂亮,如果我是她父母,骄傲还来不及呢,她要什么我都愿意给,黎家那群混蛋真是不知好歹!” 说完,他得意地看向身旁的黎镜,却见她脸色铁青,反过来还骂了自己一句:“你真是……以为自己很幽默?” 楚尧:“……?”不是,事情有些不对头。 “你的目的?”应忱眼神犀利地审视着她。 冯媛似是想到了不对劲,就提醒他道:“这个苏陌的答题卡,我上次看过。她的字迹和小黎的字迹很像很像,几乎能混淆在一起,以假乱真。” “什么…?”应忱不可置信地打量了对面的黎镜一番,眼里多了几分狐疑。 冯媛干脆直接质问道:“字迹也能造假,况且人家是风尚国际的继承人,你来自千里之外的小县城,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她怎么可能认识你?” 应忱也问她道:“刘阿姨在我家工作了十多年,小黎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她朋友的妈妈在我家里做事,她也从来没有提及有你这么个朋友,你觉得合理吗?” 没想到冯媛竟然看过自己上次考试的答题卡,失算了一点点。 “问完了吗?我只负责告诉你们我是黎镜的朋友,没答应过你们要解释清楚。你们到底凭什么如此自信她没有别的朋友?凭什么如此自信她一定会把任何事告诉你们?” 黎镜从容应对,接着反问道:“那你们是更有兴趣知道我的目的呢,还是想探究我和她的往事?” “二选一。”她言辞坚决。 “目的。”应忱毫不犹豫道,“你想做什么?” 黎镜笑了笑:“你们刚刚在信里不是都看见了吗?” 冯媛只觉得她在故作神秘,于是指责道:“你到底说不说?” 信里…往事。 被爸妈冷落、圈禁… 被哥哥欺负… 想到这里,应忱突然倒吸了一口凉气。 平复了不安以后,他才试探地问道:“她的死…和沈曼心、黎承辉脱不了干系…” 此话一出,冯媛当即反驳道:“阿忱,你胡说什么?虎毒不食子,小黎是被绑意外落海,你难道认为是叔叔阿姨要害自己的女儿吗?” 黎镜冷哼道:“虎毒不食子…然而自然界温顺如猫狗鸡鸭,也会吞噬刚出生的幼崽,人类社会呢,杀妻溺子弑父的案例屡见不鲜,你敢肯定她的爸妈一定爱她?” “原因?”应忱垂着眸子再次扫视着手里的信纸,心已经不知不觉间偏向了她的说法。 “野兽确实会保护自己的孩子,但如果…不是自己的孩子呢?”黎镜直接把自己心中的猜测挑明。 “哈?你是说黎镜不是黎家亲生的孩子?怎么可能?她妈妈多看重她,几乎把最好的资源都给了她,他们可是商人,锱铢必较,难道连是不是自己的孩子都看不出来吗?”冯媛差点儿被这个不知天高地厚之人的大胆猜想气笑了。 冯媛的话她不是没考虑过。 在任何人看来,一家子商人肯为了女儿投入巨大的钱财来把她培养成精英,那谁会相信二者没有血缘关系?人家是商人,不是慈善家。 “我需要亲子鉴定报告,黎镜和沈曼心以及黎承辉的,报告结果出来的时候,就能知道…血缘和情感孰轻孰重。”她道。 “啊…!怪不得!”楚尧惊呼一声,黎镜的眼神威胁立马甩了过来,他剩下的话只好吞进肚子里去。 她预料到楚尧那嘴没个把门的家伙大概率是想说出她那时候抱起骨灰就跑的事。关于那件事,黎镜后来想了想,当时是自己刚死过一次,又受了黎家人冷漠嘴脸的刺激,确实丧失了理智,过于鲁莽了些。 好在自己的骨灰依旧落在自己手里,总比冷冰冰被埋在陵园里舒服。 楚尧话锋一转,连忙找补道:“啊…我是说…黎镜死了,还有能验DNA的东西吗?”说着,他小心翼翼地看向她,“难道是骨灰?” 黎镜无奈地瞥了身边的傻子一眼,解释道:“火化过程通常会在800℃至1000℃的高温下持续燃烧2小时左右。这种长时间的高温会使DNA分子中的氢键断裂,导致DNA双螺旋结构解体。留下的骨灰主要是无机的矿物质,而不再含有DNA这种有机分子。” 楚尧听不懂太复杂的字眼,只是傻乎乎地问道:“所以骨灰用不了喽?” 黎镜点了点头:“在极少数情况下,如果火化不完全,骨灰中可能存在未完全燃烧的骨块,理论上这些骨块中可能残留少量DNA。但这种情况极为罕见,且提取难度极大,实际应用中几乎不可能成功。” 当初一换回自己骨灰的时候她就检查了一遍,根本没有骨块,完全燃烧殆尽,都成细灰! 她饶有意味地看向冯媛,果然,冯媛灵光一现,说道:“我家医院提供DNA样本的长期保存服务,用于基因检测和遗传病研究!” 应忱也反应过来:“黎镜一家都在你家医院固定体检,这样一来可以做DNA比对…但这种事情涉及到患者**,而且对象是黎家这种级别的客户,恐怕不会透露。” 黎镜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但毕竟不用大费周章的路摆在眼前,也可试一试。 但她向来习惯做事保留一个planB。 第27章 方桌会议,联盟达成 厨房里,昏黄的灯光洒在瓷砖上,映出一片暖融融的光晕。 黎镜站在灶台前,手机里搜出教程,眉头微微蹙起,眼神专注地盯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文字,仿佛在研究一份复杂的密码。 锅里的水已经开始冒泡,发出细微的“咕嘟”声,可她似乎毫无察觉,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嘿,书呆子,水都快溢出来了!”少年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调侃和戏谑。他脱了外套,穿着一件宽松的白色衬衫,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处,露出一截淡淡小麦色的手臂,灯光在他脸上跳跃,添了几分新鲜气。 黎镜被吓了一跳,慌忙放下手机,手忙脚乱地去关火。水已经漫出了锅沿流了一灶台都是,她手忙脚乱地去擦,动作依旧显得有些笨拙。 楚尧看着她强装镇定的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你这厨艺也太拉垮了嘛,不会连煮个面都不会吧?”他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接她手里的抹布,动作轻巧地擦干了灶台上的水渍。 “谁说的,我只是……学习有个过程。”她有些不服气地反驳,然后重新打开教程,指着上面的步骤,认真地解释道:“你看,这里说要先放面,再放蔬菜,最后放调料,我一步都没错。” 楚尧凑过来看了看,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抹坏笑:“他那步骤上写的,可不一定靠谱哦。”他拿起锅铲,轻轻搅动着锅里的面条,“要我说,烹饪嘛,最重要的是火候和感觉,哪有这么多条条框框。” 黎镜瞪了他一眼,心里还是不大相信楚尧那家伙会做饭。她接过他递过来的筷子,小心翼翼地夹起一根面条,吹了吹,放进嘴里尝了尝,随即皱起眉头:“怎么这么硬?” 楚尧哈哈一笑,接过筷子,熟练地夹起一根面条,放进嘴里嚼了嚼,夸张地咂了咂嘴:“诶,这面条煮得刚刚好,有嚼劲,苏陌,你就是太循规蹈矩了。”他一边说,一边从冰箱里拿出几片火腿和青菜,手脚麻利地放进锅里。 “生活不是代码,不是数学,不是机械和程序,没办法一板一眼地进行下去。” 她站在旁边,看着他熟练的动作,眼神里带着一分震惊以及三分刮目相看。她低下头又看了一眼手里的教程,叹了口气,把手机放在一边,妥协道:“好吧,这次就听你的。” 他眼神里满是得意:“这才对嘛,跟着我,保管你吃好喝好。”他一边说着,一边把煮好的面条盛进碗里,撒上葱花和香菜,动作一气呵成,流畅得像是在表演一场精彩的魔术。 黎镜倒是很好奇楚尧哪学来的技能,她以为他应该和曾经的自己一样没进过厨房。 “三碗不要葱花,其中两碗不要香菜。”她提醒道。 “你怎么知道他们两个不吃?” 她当然知道。 应忱和冯媛不喜欢葱花和香菜。只有她喜欢香菜、茼蒿、芹菜。 黎镜随便编了个借口敷衍他道:“一般人中还是有不少人挑剔佐料的,他们喜欢的话自己会加,要是不喜欢的话我们放了也是白放。” 厨房外,应忱坐立不安,一遍又一遍地端详着那叠信纸。 上面记录的一桩桩一件件,是他从未涉足过的属于她的从前——充斥着孤独、暴力、优绩主义。 冯媛来回踱步多次,终于忍不住轻声问道:“阿忱,当年你…有过自杀的念头,真的吗?” 应忱不说话,意思是默认。 冯媛苦笑着低声说道:“当初你和她的初遇,因为她救了你,所以你才喜欢她…后来,你就放弃了轻生的想法…” 应忱只道:“这些事情,说再多也没有意义了。” 她还是不甘,可是三个人,她、黎镜、应忱,她和黎镜的相遇相识其实很刻意,她和应忱的相遇相识源于家族交集的幼年情谊。 而黎镜与应忱的相遇是一双把坠落之人从池底拉起来的手,是水中那双毫不犹豫的眼睛,是坚定不移地去拯救… 冯媛知道不管是黎镜还是应忱都慕强,甚至自负。 试想一下,高高在上的黎家大小姐,成绩排名第一的学霸,长得漂亮还冷淡,然后偶然有一天她奋不顾身地救了他,难怪应忱对她念念不忘… “那你真的相信那个苏陌说的话?太诡异了,你难道不觉得一切都很巧合吗?小黎意外身亡,她就来了。她一来就进入青藤,取代了原本小黎第一的位置,取代了原本小黎圣诞舞会独奏的地位,取代了我们对于小黎好朋友的位置…甚至原本属于小黎的礼服也…” 冯媛思绪万千,而幸好应忱也附和了她的话:“只是互通书信的关系,你会对笔友的事情上心到这种程度吗?” 冯媛立即否决道:“不会,至少换做是我,和黎家的差距堪比云泥之别,应该清楚自己的能力范围。” 应忱又问道:“既然两者实力过于悬殊,那她费尽心思的目的是什么?她图什么?” 是啊,明明阶级差距摆在那儿,苏陌为了黎镜的事那么上心,能获得任何利益么?显然不太可能。 难不成只凭所谓“一腔真情”?显然也不太可能,毕竟人往往利己。 因此冯媛也答不出来苏陌的所作所为究竟为何。 黎镜虽然人在厨房,但能料到他俩会在客厅里疑惑某些问题,比如:苏陌这么做图什么?苏陌真的与黎镜有交情吗?信还是不信? 她清楚自己不必自证,因为多说多错,反正在他们眼里黎镜已经死了,死人嘛,正好死无对证。 况且如今这副躯体是苏陌的,灵魂是黎镜的,说那些信是黎镜写给苏陌的…算骗人吗?不算。 毕竟身体与灵魂不匹配的情况史无前例,谁也说不清。 “将就吃吧,楚尧做的,比我做的好多了。” 四个人围坐在餐桌周围,一人一碗面。 应忱下午晚餐时急匆匆离开,黎镜在应家也没怎么吃,还跳了几场舞,一到晚上就饿。 只是四个人之间的气氛隐隐约约透露出几分微妙罢了。 气氛尴尬到了极点,偏偏楚尧那个缺心眼儿的家伙不合时宜地开了口:“苏陌,我之前还奇怪你居然和已故的黎镜扯上关系,原来你们早就认识了嘛!你们怎么认识的?” 黎镜愣了一下,脑瓜子飞速运行,几乎是三秒后就编了个得体的理由:“风尚国际这些大企业有基金会,为了树立良好的品牌形象往往会到偏远地区做公益。小时候黎镜随她家里人来过我们那儿,她很喜欢西南地区的风土人情,所以我们就认识了。” 她想,还好那些信是从小时候的年份开始伪造,如此一来应忱和冯媛根本无从考证。 果然,她从容的一通“解释”令他俩卸下了一分戒备。 “那个…应忱…你喜欢黎家大小姐是吧?”楚尧又掷出一个炸雷。 此话一出,剩下的三个人各自脸色一沉。 冯媛又要直面自己不被偏爱的事实,心里很是气愤楚尧的破问题。 黎镜心中一颤,又想起那晚冯媛在他脸颊上吻了一下的场景,不禁暗自感慨所谓爱情的虚伪。 而对应忱来说,这种问题比较具有**性,何况楚尧、苏陌和自己并无交情,问出“喜欢不喜欢”这样的字眼实在很冒犯。 更何况她已经死了,还要被当作吃瓜八卦的工具,真叫人火大! 应忱瞪了楚尧一眼,杀气十足,当作回应。 这一幕又无意被黎镜尽收眼底,包括他眼里的怒…到底为什么怒?她不懂,应忱面对别人提及自己时的态度捉摸不定,一会儿忧伤一会儿愤怒,看来还是…不喜欢自己的缘故。 楚尧不是真的傻子,他只是缺心眼儿的次数比正常人多了些。 经过此番“不打不相识”,他总算看出那个装模作样的应忱喜欢已故的黎镜,那个趾高气扬的冯媛喜欢应忱,而苏陌同学与黎家大小姐交情匪浅,以至于她敢为了黎镜去抢人家的骨灰盒。 嗯!果真有情有义,乃当世女中豪杰也! “那咱们四个算同盟了对吧?一起解开黎镜的身世之谜!”楚尧提议道,“那个应忱同学,以后不许对苏陌动手动脚,不许随便私下威胁她!” 应忱淡淡道:“我没那么无聊。” 黎镜反驳道:“这件事情和你没关系,你不需要来凑热闹。” 她确实认为楚尧在此事上算外人,本来跟他八竿子打不着,他没必要牵扯进来。至于另外两个,被绑架那天晚上,他俩约了自己出来,虽然事情无法预料,但也算是自己被绑落海的间接因素。所以黎镜确实想利用他俩为自己做点儿事。 然而他不乐意了,理不直气也壮:“这怎么成?见者有份,我在临姚也算是有点儿人脉的好吧!” 冯媛忍不住嫌弃他道:“上赶着来帮忙的…我还是头一次见,谁缺你那点儿人脉?” 楚尧见三人神情冷漠,不由得故作痛心疾首状,指责他们道:“你们…饭还没吃完…就好意思数落厨子!” 第28章 燃烧的绿意与火光 黎镜当着他们的面儿把一个铁盆放到地上。 楚尧不解道:“这是…要做饭呐?” 她转身回卧室拿出那条绿裙,不带一丝一毫犹豫,抬手“咔哒”一下,打火机的小火苗触碰到那抹绿色的瞬间立即将一片绿意燃成灰烬,火焰越蹿越猛。 黎镜松开手,燃烧的礼服在铁盆里逝去,火光在她乌黑的瞳仁中跳动。 “你这是在做什么?!” 她突如其来的举动打得应忱措手不及。 他疯了似地竟然想去火堆里扒拉“废墟”,但黎镜的手臂立即横挡在他面前。 “你有病吧?”冯媛指责道,“那是应忱为小黎准备的礼物,你凭什么擅作主张毁了?” 一向沉稳的应忱,此时脸上怒色尽显,冷冷地看着她,意图寻求她这么做的理由。他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黎镜亲眼目睹那片丝绸般柔滑的绿被火焰吞噬殆尽,这才抬眼直直地迎上他的眼神。她轻轻勾起嘴角,反问一旁的冯媛道:“既然是送给黎镜的礼物,不烧给她怎么送?留着你们自己当纪念么?” 她朝应忱那边稍稍凑近,眼底透露出几分戏谑,又提醒他道:“我并不清楚那件礼服是你的,但李女士安排我进入青藤高中,我承了她的人情,也该为她做点儿事。要是有任何疑义,你自己去找李女士问明白。” 面前的女生毫无惧色,明明应该是她理亏,但她永远雷厉风行、占据上风,永远主导局面,实在…很像… 应忱恍惚了刹那,情不自禁地向她逼近了一步,恨不得抓着她勒令她将有关小黎的一切、她所知晓的小黎的从前…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哪怕是只言片语。 “应忱,我收到了,你的礼物我收到了。”她想。 时至半夜,窗外冷风“簌簌”作响。 各家长辈的信息接二连三地发来,司机早已在青禾巷楼下等候。 “你一直一个人在家,不害怕吗?这个位置还挺偏的。” “怕什么?”她问楚尧。 “比如说…幽灵?” “幼稚。”黎镜无语凝噎。幽灵?她自己本身就是幽灵,死命一条有什么好怕的?再说了,人比幽灵可怕多了,她就是活生生被人害死的! 应忱答应了她的planB,前提是他要带走黎镜那些手写信。 黎镜从一个月前每天清晨做题,晚上做题,还留出半个小时伪造自己写给苏陌的信,以防某天应对应忱他们的怀疑,还能名正言顺地把“苏陌”和“黎镜”扯上关系,以便之后去查自己生前的事。 至于那些手写信自然是要多少有多少,他乐意要就给他呗,只要他能帮自己顺利完成计划。 临走之前,冯媛突然悄悄警告了她一句:“最好别耍花样,最好别欺骗我们,否则以后你在青藤的日子不会有一天是好过的!” 黎镜心平气和地回复道:“DNA样本那件事,麻烦你留心一下。”说完,她“砰”地一声锁了门。 青禾巷的路灯昏黄闪烁,偌大的繁华城市中还有这种洋溢着古早破旧气息的居民区,是楚尧、应忱、冯媛他们仨从未涉足过的。 应忱抬头看向五楼窗户的位置,陈旧的玻璃被纵横交错的钢筋防盗网笼罩覆盖,乍一看像一只严丝合缝的鸟笼。 只有窗台的几盆不知名绿植在冬天依旧招摇,为死气沉沉的单元房添了几分生气。 这里的房子窄,路也窄,楼梯更窄,人只要在这儿待上一会儿就会想着赶紧逃离,到更开阔的地方透口气。 “在这种程度的生活学习环境下,她怎么做到的全科A+?” “阿忱,你有心事吗?在想什么?” 冯媛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应忱只说“没有”——真的没有,那算不上心事。 “别磨叽了我说…”楚尧双手插兜,一看表情那叫一个桀骜不驯,一看双腿被冻得直哆嗦,“你们这些所谓的优等生天天心事重重,就爱故作神秘,小心以后精神分裂!” 偶尔有一两个还没睡的居民路过,目光无不被停在楼下的三辆车吸引住——任谁看了都知道这些车价值不菲,就是不懂如此名贵的车居然会来这儿,还是一次性来三辆!是哪家的少爷小姐大鱼大肉吃多了,突然有兴趣来体验风土人情啦? “快走吧快走吧!”冯媛催促道,“我总觉得这种地方不大安全。” 三人各自坐上自家的车,由各自的司机领回家。 车子启动,缓缓驶离青禾巷。 黎镜站在窗边一直目送他们离开,一抹黑色的身影倒映在玻璃上,浅浅的,悄悄的。 当车子完全消失在视野里后,她才打开手机,打出一串熟悉的号码,将早就准备好的一段文字发送出去。 这时,聊天框突然弹出楚尧发来的一句“晚安”,黎镜顺手也回了一句“晚安”,然后将手机倒扣在卧室的书桌上。 今天发生了许多事,折腾了好久,连洗澡的力气都没了。 不过青藤的圣诞舞会后照惯例来说会一直放假直至元旦结束,也就是从12月25日到来年1月1日都不用上学,比一般的学校假期多,自由活动的时间也多。因此她不担心因为睡不好觉而耽误明天上课。 不过…今晚彻夜难眠的恐怕另有他人呢。 “但愿一切顺利。”她默默祈祷道。 …… 贝山庄园。 李若微女士躺在壁炉旁的白垫摇椅上闭目养神,只见她脸色阴沉,谁也不敢接近,谁都怕她的阴晴不定。 只有刘秀娟一个在应家工作的日子久,敢把毯子盖在她身上,问她要不要吃点儿宵夜。 “秀娟,他们都怕我,你怎么不怕?” “您又不是吃人的猛兽,我有啥好怕的?” 李若微笑了笑,只是笑容绝对不是正常人发自内心的笑,而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她又问道:“你女儿会弹钢琴这件事,怎么没听你提起过?你还挺舍得在她身上花钱嘛…” “诶…?”刘秀娟疑惑了片刻,因为她自己都不知道苏陌会弹钢琴,毕竟自己从来没有送她去才艺班学过,听说老费钱和时间了! “我没让她学过…哦!小陌应该是在学校学的,她说过青藤的课外活动课很丰富,大概是她自己感兴趣就去学了吧。” “是吗…”李若微当然觉得挺荒谬的,纵使她苏陌天纵奇才,也才进入青藤高中两个月,利用课外时间从零开始练琴,能达到那种熟练程度? 她认为刘秀娟是在故意炫耀自己的女儿多么天赋异禀,刚想同她掰扯掰扯,就有人来说“应忱回来了”。 “应忱回来了啊,他晚饭都没吃就跑出去了,我去做些宵夜!” “不用了,”李若微从躺椅上直起身子坐起来,似是要有预料,“他应该要找我算账来了,正在气头上呢,做了吃的送到嘴边他也绝不可能吃。” “你们母子两个有话好好说嘛,应忱是个懂事听话的孩子,他找您算什么账嘛!” 李若微揉着太阳穴,没心情回答,索性摆了摆手,刘秀娟便无奈退了出去。 真是清官难断家务事,更别说是复杂的亲子关系,她一个外人压根起不到作用,也不好再多说一句。 她刚到门口,迎面就遇上应忱。果然像李若微猜测的那样,他看起来一脸不悦,与平常稳重成熟的样子判若两人,也没像往常一样对自己打声招呼,径直就朝室内大步流星地迈入。 夜色冷清如水。 “看来,今晚应家又不安稳喽~” “回来了,你今晚去哪儿了?怎么我没在舞会上看见你?你没参与吗?”李若微气定神闲地坐在沙发上。 应忱只道:“您非要我把问题说得太明白吗?” 因为自己儿子的质问,李若微觉得自己的威严受到冲击,心中有怒气,但隐而不发,反而表现得极为淡定:“你说那条礼服啊,我见它久置又没人穿,如果浪费就有点可惜了,趁苏陌来家里的机会,就送她了,总比废在手上有价值。” 她越是云淡风轻,在应忱眼里越肯定她是在回避。 他说道:“以我对您的了解,您可从来不会把‘节俭’、‘人情’放在眼里。我知道您的目的是清除家里有关她的东西,但您凭什么擅作主张把我的东西送人?” 既然他都把话挑明到这个份上,李若微干脆不装了,直接胸有成竹地反问道:“那件礼服穿在苏陌身上如何?很合适对吧?” “什么意思?” 她笑了笑,继续说道:“那是你为黎家那位女儿定制的生日礼物,你精心准备的定制款,自以为独一无二,其实穿在其他人身上也合身,不是吗?” “所以呢?”应忱有些气愤。 “应忱,你要明白,世界上没有独一无二,没有不可替代,你是应家的孩子,从出生起就注定了光彩耀眼的人生。即便你此刻为了那个黎镜伤心,没关系,十七岁的躁动嘛,能理解。可是你不会一辈子都被她绊住脚,没有什么不能释怀,我知道你喜欢她比你优秀,但世上更加优秀的女孩还有很多。记住了,不许消沉下去!这是你身为我们家的孩子该有的觉悟!” 第29章 云南,“未曾谋面的故乡” “苏陌,你今天有空吗?诶?你没在家?你那边怎么这么吵?” “机场当然吵。” “啊?你要去哪儿?去旅游?” “回老家。” “什么?你要回去了!连个告别都没有!你别走嘛…” “我只是趁这几天不上课的空闲回老家一趟,不是不回来了。” 电话那头松了口气,语气又开始雀跃起来:“你一个人回去?” “我和妈妈一起。” “哦,祝你旅途顺利——” “嗯,谢谢。” “小陌,登机啦!” 登机口处人不是很多,大概是还不到放假的时候,广播声比人声喧闹得多。 黎镜乖乖跟在刘秀娟身后登机,她自记事起还没坐过经济舱,却也是一段不同的人生体验。 刘秀娟说苏陌溺水昏迷后在老家没法治,医生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书,后来辗转千里才送到临姚的大医院里治疗,不过谢天谢地最终女儿醒过来了,也不算辜负不远千里的劳碌。 “小陌,这是你从小到大第一次坐飞机,如果害怕就闭眼睡觉,如果耳朵疼的话就咽口水。” “嗯。” 黎镜暗暗想,原来苏陌没有坐过飞机…她的很多“第一次”还没来得及体验呢,苏陌,你到底在哪里?我们之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临姚与苏陌家乡的省会相距2000多公里,直飞航班大概三个半小时,横跨大半个中国,从华东来到西南。 她和刘秀娟上午9点起飞的航班,中午落地长水机场。 一脚迈出机舱,昆明市温暖如春,气候宜人。临姚还是大雪纷飞的时节,千里之外的南国已经阳光明媚,鸟语花香。 昆明市有一条蓝花楹街,每年4月底至5月初是盛花期,听说整条街道都将变成蓝紫色的花海,还有蓝花楹大巴穿行其中。 可惜现在还太早了,距离春分都还早的很。 等行礼的时候刘秀娟打了车,她只说是在忍一忍,等回家后娘俩吃家乡菜去。 “喂,苏陌,你到了没?” 广播里刚好在宣传“七彩云南欢迎您”,传到手机里,楚尧一听就羡慕道:“你老家真好啊,我以后还想去那儿养老来着,正好,我们有伴了!” 黎镜难得心情愉悦,也许是南国风光怡人,远离喧嚣,空气清新,她竟哈哈地笑了几声,炫耀道:“我们待会儿还要去吃当地特色菜,你可不要太羡慕哦。” 楚尧也被她突如其来的可爱语气逗得心花怒放,不由得故意学着她“哈哈”地笑了笑,问道:“我好~羡~慕~哦,信不信我现在就订机票杀过来?” “我信。”她一点儿也不拖泥带水,实际上是妥协,因为楚尧有钱有闲,那个二愣子说不定真的会想一出做一出。 “走了,小陌。” “好——” “不说了,稍后再联系。”黎镜匆匆挂断电话,接过刘秀娟手里的一个行李箱。 网约车比临姚的便宜一些,刘秀娟说从昆明市出去再行驶大约50公里,大概一个小时左右才到蓝湾镇——苏陌的家乡,黎镜素未谋面的地方。 因为苏陌的户籍在这儿,届时还是要回来这里考试的,而且苏陌的东西都还在老家,所以刘秀娟才打算带她回来一转儿,也算给左邻右舍报个平安。 阳光正好,透过车窗看去,沿途道路两旁有连成线的杉树林,呈现出深浅不一的红、黄、橙色。 拐出山路,突然一大片湖泊映入眼帘。 “是溪湖啊,真亲切呐!”刘秀娟感慨万千。 金色的阳光洒在湖面上,波光粼粼,宛如无数颗钻石在闪烁。湖边的红杉林在冬季呈现出迷人的色彩,水杉的枝叶被大自然染成了金黄和火红,与湛蓝的湖水相互映衬,构成了一幅绝美的画卷。 司机大叔突然用黎镜听不懂的方言问道:“你们是本地人还是游客?” 刘秀娟也用方言答道:“我们是本地人,我常年在外打工,和女儿回家一趟。” 黎镜见司机通过后视镜瞥了自己一眼,又若无其事地挪开眼神。之后他俩用她听不懂的家乡话聊得热火朝天,她搭不上话,只好对着窗外发呆。 诶?公路一侧的特色餐馆和民宿还挺多,看起来应该是原住民的自建房改造的,房前摆着小小的摊子,摊子上正在烹饪特色小吃。 呀,湖面上居然飘着十多只帆船。原来湖边还有帆船基地,甚至连潜水基地都有! 一个急刹车… “小陌,下车。” “可是…好像还不到50公里吧?” 刘秀娟兴高采烈地拎起行李箱:“正好路过,我们先吃饭去,然后坐公交回家。” 司机又大声说了一句,不过这次黎镜倒听懂了——他说“欢迎回家”。 娘俩一人提一个行李箱,刚下车就有守在门前招揽客人的老板围上来推销自家的菜肴: “来旅游的吧?一定要尝尝我家的石锅鱼!把鱼放入石锅中,加入湖水和各种调料,通过蒸汽蒸煮而成。鱼肉鲜嫩,汤汁奶白,搭配特制的辣椒沾水,味道太爽啦!” “铜锅洋芋饭!铜锅洋芋饭!将洋芋与米饭一起在铜锅中焖煮,洋芋的香味与米饭完美融合,饭粒松散,油香扑鼻!你们一定要试试!” “农家柴火鸡!现宰现炒的鸡肉,保留了柴火的香味,原汁原味,绝不冷冻!” …… “得啦得啦!”刘秀娟用本地话解释道:“我们是回家来,开玩笑,不是游客哈!” 黎镜手腕一紧,被她拉着径直走向一家名为“溪湖铜锅鱼”的农家乐。 娘俩把行礼放在墙角靠着,刘秀娟轻车熟路地在玻璃水箱边挑选鲫鱼,现挑现杀,新鲜度满分! “小陌,你看看你要吃什么?来冰柜这里自己挑。” 黎镜站在塞得满满当当的冰柜前,入目皆是蔬菜各种各样的绿,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的知识实在渺小不堪,竟然叫不出几样蔬菜的名字。 更神奇的是这里的炒菜没有菜单,而是直接挑选后现炒,刘秀娟还说:“家里的东西就是好,外面都是预制菜,想吃点儿新鲜的都难。” 可黎镜没来过这里,不习惯他们的点菜方式,也不懂蔬菜,于是随便指了两样认识的:白菜、莴苣。 “好,水煮白菜,凉拌莴笋!”老板在旁边记录着,“还要不要点肉?两个人吃不完的话可以打包。” 刘秀娟补充道:“加一个薄荷炸排骨,一个炸银鱼粑粑。” “饮料呢?我家有可乐、橙汁、雪碧、矿泉水,桌上也免费有野山茶茶水。” “小陌,你想喝什么?”刘秀娟问道。 黎镜摇了摇头:“喝茶就够了。” 老板撕下写好的菜单,笑容满面:“要得——你们两位先坐,马上就好!” 店里的客人不多,因为还不到寒假的旅游旺季。 她俩坐在桌边,桌子中间支着一个铜锅。 厨师把处理好的鱼段被放入一个大盆中,撒上一些盐、料酒和姜片,用手轻轻揉搓,让鱼充分吸收调料的味道。腌制片刻后,他将鱼段整齐地码放在铜锅中,加入适量的矿泉水,刚好没过鱼身。接着,他将几片姜和葱段放在鱼上,盖上锅盖。不一会儿,他喊出一声响亮的“开锅了”,然后掀开锅盖,热气腾腾的鱼汤翻滚着,鱼肉在锅中微微颤动,散发出诱人的奶白色光泽。他用勺子轻轻搅动了几下,让鱼肉更加入味。 刚出锅的薄荷炸排骨,金黄诱人,排骨块大小均匀,表面裹着一层薄薄的炸浆,酥脆可口。轻轻咬上一口,首先感受到的是外皮的酥脆,仿佛轻轻一咬就会发出清脆的声响。 而薄荷的加入,则是这道菜的灵魂所在。薄荷的清新香气在炸制过程中被完美地锁在排骨中,咬下去的瞬间,薄荷的清凉感瞬间在舌尖上爆发,仿佛在炎热的夏日带来一阵清风,瞬间驱散了油腻感。薄荷的香气与排骨的鲜香相互交织,清新而不失浓郁,让人在品尝的过程中既有惊喜,又回味无穷。 刘秀娟使劲往黎镜碗里夹排骨,还不忘一边念叨说:“薄荷炸排骨你最喜欢了,多吃点儿。我悄悄跟你讲,李若微也很喜欢这道菜,你别看她平时红酒西餐的变着法子吃着,其实她特别喜欢云南菜,我当初就是靠这门手艺成功俘获她的心才留在应家做事!” “她就是嘴硬!嘴上说着野菜上不了台面,私底下又要喊我每年春天去菜市场买好多存起来用干椒炒来吃,还有做成野菜粑粑,包成野菜饺子,怪会指使人呢哈!” …… 面对刘秀娟的喋喋不休,黎镜愣了一下。 一来是没想到李女士私下居然是另一副模样; 二来呢,平时听她吐槽李女士多么多么难伺候,多么多么不近人情,但现在看来她的言语之间反而不像抱怨,倒有一丝炫耀的意味,好像在调侃一个自己认识多年的朋友。 这样也好,至少黎镜相信刘秀娟心细,起码不会在应家吃亏的。 对了!她想起来一件重要的事,于是打开手机对着铜锅鱼、溪湖拍了两张照片发在“咸鱼乐队”群里。 照片刚发出去,就像一颗石子儿投入鱼窝,下一秒群里就开始躁动: 楚尧:哇塞塞——这是什么好东西?你吃饭还不忘隔空投喂我吗?有点儿意思。 Ava:苏陌你IP在云南诶,那里现在是不是比临姚温暖多了?真好!想你(比心) 胖子:想吃!想吃!想吃!(敲碗)怎么不带上我? 楚尧:我都还没去呢,怎么可能轮到你?(挑衅) 阿来:啊~在那里写歌的话灵感会不会爆发?以后想去那儿开音乐节。 苏陌:以后一定可以的,属于咸鱼乐队的湖边音乐节专场。 楚尧:你没吃蘑菇吗?是不是真的能看见小精灵?我好好奇! 苏陌:还不到季节吧,而且要是真的致幻,商家应该比客人还担心。以后你可以来亲自试试? …… 黎镜退出聊天页面,看向窗外。 溪湖很好,溪湖边的食物和风景也很好。 自己怎么之前从来没听说过这么个地方? 不过待了半天不到,黎镜感觉这个地方有种熟悉的感觉,一些莫名其妙的情愫油然而生,仿佛是真正属于这里的人——苏陌,在指引她,把这具身体里残存的本能和记忆灌输于她灵魂之上。 “趁热吃!别沉迷手机!”刘秀娟用筷子敲了她的手。 第30章 日记本会说谎吗? “愣着干嘛呀,到家了!” 家?到家了?这就是苏陌的家吗? 黎镜看着眼前比青禾巷简陋得多的平房,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透过生锈的铁门可以看见水泥地凹凸不平的小院子,围墙大概有两米多,一棵光秃秃的老树枝条拼命探出头,门两边的对联已经被风吹雨打折磨成惨淡的素白,残缺不堪,字迹模糊。 刘秀娟眼里有些忧伤,随着“咔哒”一声,老铁门上锈迹斑斑的锁脱落,“砰”地重重砸在地面。 “嘎吱——” 那扇门朝两边打开,一个陌生的“家”向黎镜这个陌生人敞开了怀抱。 可能是前几天下过一场雨的缘故,院子里石阶上的青苔藓湿漉漉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雨季的余韵。 黑瓦,木梁,夯土墙、水泥地,构成了她对这个家的全部初印象。 她们把行李搬进屋。 屋子的空间比青禾巷501单元要宽敞,因为两个多月没人看管,屋内的家具表面已经覆上一层白灰,下午的阳光懒洋洋地透过门洞射进来,抬眼即见灰尘弥漫。 她协助刘秀娟打扫了整个下午的卫生,屋里屋外,忙前忙后,一直到天黑了才结束。 水龙头放出来的水冰冰凉凉,每一次触碰都产生刺骨的寒意。 蓝湾镇,苏陌家。没有别人,一直以来只有她一个人住在这里,没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爸爸早逝,妈妈远在千里之外… 黎镜不清楚这个家到底是什么情况,但她不是傻子,从泛白残缺的对联、独守空屋的苏陌、破旧简陋的房间、被打碎的窗户玻璃以及用纸和胶带糊起来的窗户洞……一切的一切都在诉说着不可告人的诡异。 还有刘秀娟脸色不大好看,一直在转移话题,试图避开那几个破洞。 趁她去做饭的功夫,黎镜在苏陌的房间里搜找了一番,看看能不能找出一些端倪来。 因为苏陌据说是被欺负到投水自杀的,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窗户玻璃是被外力砸烂,所以她猜想那些不当人的霸凌者故意欺负没有倚仗的苏陌,趁着她家里没人,一个个地捡起石头就砸她家的窗子。 她的手抚过窗台,跌入了某一瞬间的时空错位: 好像苏陌曾经就躺在那张狭窄的床上偷偷哭泣,拉起被子捂着耳朵隔绝玻璃碎裂和石头砸进房间里的声响。 有那么一瞬间,黎镜似乎看见了那双无助的眼睛。她急切地伸出手想要拉她一把,但人影立即化为幻影,永远不是现实。 粗糙腻子粉粉刷的白色墙壁上贴着好几张用蜡笔画的画,有的因为时间的磋磨已经掉色。白纸的四角直接用透明胶带固定在墙上,看得出胶水发黑的印子。 床边的柜子抽屉里零零碎碎地躺着一些小玩意儿,比如五颜六色的糖纸、弹珠、半截蜡笔、打结的编织绳,还有…几本泛黄的练习册和两本保存仔细的本子。 一本用粉色的壳包着,另一本是密码本,暂时无法打开。 黎镜翻开粉色外壳的内页,飞速地过了一遍,原来是苏陌的日记本啊… 从第一页开始往后翻,已经变硬变旧的纸张和线格,一行又一行地记录着她的过往: 2008年3月6日,晴。爸爸给我买了草莓冰jī líng,然后我还要他多买了一个香草味儿的,我要一次性吃光光!但是爸爸让我不要告诉妈妈,因为妈妈会生气,嘘… …… 2009年12月28日,阴。哇——下雪了!溪湖居然下雪了!听妈妈说,这个地方从来不下雪的。好吧,其实只有很小的雪,在地上铺了一小层。妈妈把雪收集在一起给我做雪人,她说以后带我去北方看大雪,堆更大的雪人! …… 2010年6月27日,晴。安安送了我一张她画的画作为生日礼物,画里面是我和她手拉手站在溪湖边。我们约定以后有钱了就在湖边盖一个大房子,一起住在那里。 …… 2012年9月13日,晴。这次考试我进步很大,老师在全班同学面前表扬了我,爸爸给我买了一条公主裙当作奖品,我好高兴,要天天穿出去! …… 2015年8月5日,晴。今天天气真好,溪湖风平浪静。妈妈回来了,还给我带来好多零食和玩具,她骑车带我到湖边用网兜捞鱼,还教我游泳。我们捞了小半桶鱼,等回家后妈妈就炸来吃,真香。 …… 2017年5月1日,晴。我被评为“三好学生”,站在高高的领奖台上,当着全年级的面接过奖状。(当然,其实还有好几个也是,不止我一个)我就是这世界上超级无敌厉害的女生!反驳无效!哈哈哈哈—— …… 2018年3月22日,晴。春光明媚,我和安安相约一起去湖边看樱花,绵延好几公里的樱花像一场粉色的梦,风一吹就下一场樱花雨。安安准备了饮料和点心,她果然一直很细心!我们就地野餐,相互拍照,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 剩下的内容黎镜大概浏览了一遍。 合上书,她突然有种莫名的欣慰,因为苏陌好像曾经得到过爸爸妈妈真实的爱,还有朋友的爱,她当初并不是孤身一人,没有孑然一身。 因为苏陌有过幸福,所以她为她高兴。 同时,她也为她感到惋惜。苏陌可爱开朗,唉,不过才十七岁就…“苏陌,你到底在哪里呢?” 可……黎镜总是觉得眼里看到的有些不大对劲。 刘秀娟爱苏陌的话怎么舍得把她留在这里受欺负?还是说远隔千里,刘秀娟也不知道苏陌的真实境况? 还有那个安安,应该是苏陌本地的好朋友,但从来没有听刘秀娟提起过,出了那么大的事,安安也没有打过电话给苏陌。要是哪天出去遇上了安安,自己不认识她怎么办?该如何应对呢? 左邻右舍相互串门时自己根本听不懂当地方言,也压根和本地的朋友亲戚没关系,又该怎么应付过去? “小陌,吃饭了——” 刘秀娟的吆喝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黎镜把本子放回原位,应了一声“好的”,然后赶紧出去吃饭。 “你自己的东西收拾好了吗?带一些重要的就行,不然行李实在太多了。” “收拾好了,没什么要带的。” “你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要不要去见见你的朋友们,和他们报个平安?比如李搏熙、郑颂辰他们几个,要去看一看吗?”刘秀娟给她盛了碗饭。 “不去了吧。” “小陌,本来这次我该请左邻右舍吃个饭的,庆祝一下你平安无事,不过…算了。” 吃完饭,刘秀娟收拾碗筷的时候突然说道:“现在菜市场还没关门,等会儿我要去菜市场买些菜明天做顿好吃的,要多做点儿。” 黎镜倚在门边,说道:“只有我们两个,做太多吃不完。” “谁说只做给我们两个吃?” “不是说不请邻居吃饭了吗?” “不是邻居,是我的老朋友们。” “朋友们?” “是啊,自从我外出打工,就很少有见面的机会了。现在想想当初我们一群人在一起做活儿的日子…唉,真的回不去了。” 当晚,黎镜跟着刘秀娟来到镇上的菜市场采买。 这些菜大多是当地村民清晨从自家地里采摘而来,带着泥土的气息,新鲜又诱人。 黎镜也是第一次知道其中的“花菜”并非指常见的西兰花,而是指各种可食用的鲜花,如杜鹃花、金雀花、棠梨花、石榴花、芭蕉花等。摊位的老板介绍说这些鲜花经过简单的处理后,可以炒食、煮汤或凉拌,味道清香,口感鲜嫩。 在蔬菜水果摊的旁边,是卖鲜花的区域。没错,黎镜也很惊讶,菜市场里居然还有卖花的?! 溪湖鲜花四季盛开,鲜花摊位总是最受欢迎的。娇艳的玫瑰、清雅的百合、绚丽的康乃馨、淡雅的满天星……一束束鲜花被精心地捆扎在一起,摆放在摊位上,散发着阵阵芬芳。 刘秀娟一边挑选着心仪的食材,一边和摊主们讨价还价,声音此起彼伏,充满了烟火气。她就像孩子般好奇地跟在大人身后,东瞧瞧西看看,对一切都充满了新鲜感。 若不是这段新奇的人生经历,可能这辈子她都看不见世界的多面性。 黎镜突然生成一些慰藉,不再为过去失去的繁华而纠结。 “叮——” 聊天框跳动。 应忱:你在哪儿? 她:回老家一趟,此刻在云南。 应忱:我突然想起来,这个号码在她出事的两天后曾经给我发了个电话,那个时候是你找我?你怎么知道我的号码?她连这个都告诉你了? 黎镜脸不红心不跳,淡定地打出一串文字:嗯。她曾经告诉过我,如果以后来临姚找不到她的时候可以打这个号码求助,就一定能找到她。 见应忱久久不回复,黎镜微微扬起嘴角,知道应忱又上钩了。 过了一阵,他又有消息发来:我会尽快实行你的planB。 她:道具收到了吗?一定要按我说的做。 应忱:事成之后,我还要很多问题需要你给我个明白的解释。 她:可以,随时恭候。 云南的天空澄澈无比,静谧得像一潭深水。 她小时候就一直喜欢抬头观星,对月亮和它旁边那颗最亮的星星情有独钟。 长大后黎镜才知道金星在夜空中的亮度仅次于月亮,通常在日出稍前或者日落稍后的时间段,亮度能够达到最亮。在清晨出现时,金星被称为“启明星”;在傍晚出现时,被称为“长庚星”。 那颗最亮的星原来就是金星,此刻的“长庚星”,不是别的星系星座的星星,是我们银河系的行星。 第31章 渔舟唱“晚”,鱼女有情 “唱歌跳舞心欢喜,篝火晚会定情意。” “山歌好比春江水,妹把哥哥放心里。” “别个不想只想你,唯愿一生陪伴你。” …… 隔着老远就能听见不远处的集装箱里传来的粗犷歌声,听上去应该是当地的调调。 鱼腥味扑鼻,刺激得黎镜差点儿反胃,反而刘秀娟像闻不到似的,光顾着拎着大包小包的餐盒赶路。 今天天还没亮,一大早她就起来去厨房捣鼓,把昨天买的菜一股脑全做了,肉啊菜啊装得满满当当。 她说要去冷库看望她的小姐妹们,顺带给她们带些吃的改善一下伙食。 溪湖盛产一种通体白色的细窄小鱼,但是一网捞起几十斤上百斤鱼,还要送到鱼场由捡鱼女工们把夹杂在其中的水草、杂鱼、虾米挑拣干净后才能包装入库。 黎镜站在集装箱入口处,一眼望去,里面都是五十多到七十多的妇女,穿着暗红、深蓝的网格罩衫,无一例外都是整齐的短发,强壮的体格,黝黑的面庞。 “哦呦,这是哪个?快来看看是哪个大美女来了!” “姐妹们,好些日子不见喽,我这次回来一趟,特意做了些好吃的送来给你们加餐!” “秀娟?是秀娟呦!我的老天爷,都快认不出来啦!” 女人们一拥而上,大大方方地把刘秀娟围在中间,这个拍一下她的肩膀,那个摸一下她的腰,然后接过那大包小包放在桌上。 “老姐妹,好长时间不见,你一年才回来一次,我们都想死你啦!” “你瞧瞧,不愧是在大城市住惯了的人,看上去跟我们这些乡下的就是不一样,我们脸上的斑都爬满喽——” 刘秀娟笑道:“别开玩笑啦,赶紧打开我做的菜分了吃,今早才做的,还新鲜着呢!”她往后看了看不敢上前得黎镜,轻声招呼道:“小陌,快进来跟阿姨们打个招呼!” 有个女人调侃她道:“哎呦,和自己的女儿说话还讲普通话,咋不和我们也讲普通话?” 除了刘秀娟叫自己的那句之外,黎镜从一开始就听不大懂她们在寒暄什么。 她缓缓走进去,踏上不太干净的水泥地,显得有些局促不安。原来集装箱里边儿都是高低床,女人们吃饭睡觉都在这里,只有正中摆了张大木桌子,黄色的漆早已斑驳,桌子上堆满了皱巴巴的塑料袋和旧旧的纸杯。 看起来…三四个人要挤在一张床上睡觉,那该怎么睡呢? “听说你家姑娘前段时间不太好,现在咋样了?” “没事了没事了,”刘秀娟压低声音,使了个眼色,“你们别听他们瞎说,我家姑娘好着呢,在大城市的学校还考了第一,太厉害了!” “阿姨好,我是…苏陌。”她自我介绍听起来有些不自在。 女人们见来了个漂亮的大姑娘,但是一副害羞拘谨的模样实在好玩,又都不忍心逗她,一个个地手忙脚乱地收拾出一个凳子让她坐。 “大姑娘,你妈说你非常有出息啊,好好努力,你以后的日子绝对比我们这些好几千倍!” 她僵硬地笑笑,点了点头。 正值午饭时间,黎镜见有的手里那个馒头就着开水吃,有的碗里就盛了一碗清水白面,有的就大白米饭配咸菜。 刘秀娟做了红烧肉、炸鱼饼、炒香肠、黄焖鸡,份量十足,揭开食盒的那刻,伴随着水蒸气一起出现的是女人们“哇”的一声感叹。 “么么,我们平时捡鱼,能攒一块是一块,哪里舍得花钱买这种鱼,一斤要好几十呢!自己捡了几年鱼,自己都很少吃过。” “秀娟啊,亏你还惦记着我们,我馋你的手艺馋好久了!” 刘秀娟哈哈笑道:“我知道啦,赶紧吃,都吃完!” “唉…你们现在捡鱼的工作好做吗?老板给的工钱有没有涨?”她问道。 女人们叹了口气,用玩笑的语气说道:“工钱涨的速度追不上工作时间涨的速度,还能咋办呢,还不是天天熬嘛,有工作就做,能进一分钱是一分。” 她们叙旧正在兴头上,黎镜搬着凳子默默坐到一旁的角落观望。 床上是大红大绿的毛毯,颜色陈旧的被褥,一抬头,只见她们在头顶支起一根线用来挂衣服。 有一句话她大概听懂了,她们说“捡鱼挣不了几个钱,一天下来手都僵硬了最多也就一百出头”。 她故意看了看女人们的手——有的黑黝黝、皱巴巴,有的肿胀通红,裹满胶布。 记得李若微女士那天说过:如果天道酬勤是真的,那么世界上最富裕应该是农民。 也确实如此,鱼的价值经过经销商、加工厂层层瓜分,落在女工们手里根本所剩无几,但为了生活,她们不得不做。 “大姑娘,拿着。” “嗯?” 黎镜手里被塞了一包小饼干,有个胖胖的、头发花白的阿姨悄悄坐到她旁边的床沿上,笑呵呵地看着她,还用一口蹩脚的普通话与她搭话。 “不用了,留着你们自己吃。”她实在不好意思收她们的东西,更何况是她们的零食。 “没关系,你吃吧,小孩都爱吃这个带水果夹心的。”女人悄悄告诉她:“秀娟以前跟我们一起捡鱼的时候就数她手脚最快,她也是我们中最有本事的一个,敢一个人坐着火车,坐三天两夜的硬座到大城市打工,还能留在那里,真的很了不起!” ““你们这些年轻人比我们幸福,你以后一定要留在大城市,坐办公室,不要回来,听见没?” 黎镜没有同意,没有拒绝。 她也没拿阿姨的小饼干,因为一包小饼干对她们的效用远远大于对自己的。 鱼场冷库过一条公路就是溪湖边。黎镜趁她们吃饭聊天的时候,因为实在无聊,于是悄悄跑了出来。 沿着湖岸漫步,岸边的柳树虽然没有夏日的繁茂,但枝条依然在微风中轻轻摆动。湖边的草地上绿意盎然,一些不知名的野花在草丛中星星点点地绽放,为冬日的溪湖增添了一抹色彩。 偶尔还能看到几只白鹭在湖边的浅滩上翩翩起舞,低头觅食,展翅飞翔,姿态优雅,与湖光山色相映成趣。抬头望去,湖的四周群山环绕,山峦起伏,山间云雾缭绕,远处的高山在冬日的阳光下显得格外雄伟。 天蓝得可怕。湖也蓝得可怕。 突然,有几只黄色小狗相互追逐,等到了她附近就停下脚步,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有只深黄色的狗鼻尖微动,歪了歪头,眼睛“嗡”地亮起来,撒开腿就朝她跑来。 “……?!” 天呐,黎镜顿时脑子一片空白,她想要是自己被它咬上一口,一定要去打狂犬疫苗的,要是被它咬好几口呢?肯定要痛死! “你不要过来,小狗乖,不许动…” 谁知那几条狗听见她的声音反而变得更兴奋,她也不敢跑,因为据陪Roy玩耍的经验来看,你一跑狗就追,人绕不过狗,跑了也是白费力气。 就在她不断后退直抵水边时,突然不远处有个男的“嘬嘬嘬”…“嘬嘬嘬”… 小狗队竖起耳朵,撒丫子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 冰凉的湖水打湿脚后跟,黎镜赶紧往前挪了挪步,终于松了一口气。 “那几条狗该不会认识苏陌…?” 可它们不知道这具外壳里的芯子不是苏陌,所以让小狗失望了。 “苏陌——?!” “诶?” 刚刚那个男的在叫她。 没想到男人不仅认识苏陌,现在还朝她走过来了! 他大概三十多岁的样子,笑眼弯弯,很面善。 几只狗狗在他脚边窜过来窜过去,像一群移动的蛋黄派。 “哎呦!真的是你!看到你没事就好,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黎镜故作镇定地“嗯”了一声。 男人挑了挑眉,开玩笑道:“‘嗯’是什么意思?你呀,就算遇到再低落的时候也不要轻易放弃生命好吗?当时我看到有人落水,差点儿吓死了,还好把你救上来了,你欠我一条命哦,没有我的同意不准浪费!” 啊?眼前的男人就是救了苏陌的那个人么?这么巧? 黎镜眺望远方,故意说了句话,像是自己在反思,其实是故意说给他听:“我当时…是为什么要自杀呢?” “对啊,你当时有什么想不开的要自杀?我们孤儿院里患先天性疾病的、手脚生来残缺的孩子一抓一大把,他们都在努力求生,我们也别放弃自己好不好?” 得,他也不知道苏陌自杀的原因,但他应该有在孤儿院工作,或者也可能是志愿者之类的。 “谢谢,”她说,“以后不会了。” “这就对了嘛!”男人劝她道:“你要是死了,死了啥都没了,死了的话你怎么去找安安?” “安安?”是苏陌日记本里的名字。 “她在临姚啊,你不是说了嘛,你的好朋友在临姚,你以后要去临姚找她。诶,这次你去临姚治病,有没有找她去?” “没有,一直没机会去。” “哦,这样啊…没事儿,总能见到的,在此之前你得好好生活。“ 黎镜没听清他后面叙旧的那几句话,只是随口应和了几次。 此刻她内心思绪万千,竟不知苏陌的好朋友,那个叫“安安”的女孩,她已经搬家到临姚了么? 或许有朝一日自己会在临姚遇到安安,但一定是因为安安先认出苏陌来。 第32章 心碎如死灰,睹物思人泪 黎镜和刘秀娟在老家一直待到元旦那天,1月1日两人搭乘下午的飞机返回临姚。 她只带了苏陌的两本日记回来,等有空的时候看看,说不定能发现别的东西。 元旦过后上课的第一天,她一如往常早早来到学校。 黎镜迈着沉稳的步伐,沿着走廊缓缓前行,她的身影在灯光下被拉得很长,脚步声在空旷的廊道里回响,显得格外清晰。 四周一片寂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晨风拂过树梢的沙沙声。 当她走到走廊中间时,目光不经意地扫向一侧,却在瞬间凝固。 在清晨昏黄的灯光下,少年正静静地站在角落里,单手插在口袋中,微微低着头,似乎在沉思着什么。他的身影与周围的寂静融为一体,给人一种孤寂又深邃的感觉。然而,当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时,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缓缓抬起头来,目光与她对视。 两人的眼神在空中交汇,却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流露。 应忱的目光依旧平静如水。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这片空旷的廊道本就属于他,而他在这里等待,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黎镜停下了脚步,微微侧过头,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几秒,随后又恢复了平静。 她继续向前走去,脚步声在空荡的廊道里显得更加清晰,而应忱则心照不宣地跟了上来,两人并肩而行,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谁也没有打破这份宁静。 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只有他们彼此的脚步声,以及偶尔从窗外吹进来的风,轻轻拂动着他们的衣角。 他们一起来到一个四下无人的水池旁。 “你打算就一直待在F班吗?”应忱问的第一个问题是关于班级的选择,连黎镜都没预料到。 “不然呢?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在哪里都一样,只要能安安稳稳地继续学习就行。” “F班毕竟是F,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黎镜打断了他的话,问道:“你觉得他们都是乌合之众吗?” “难道你没有这么想过?” 应忱的一句反问,令黎镜一下子怔住。 她从前一直把顶峰之外的那群人定义为“无关紧要的乌合之众”,现在…或多或少没有完全改观。 她想努力适应身份,想努力做一个接纳、包容的人,可她确实对周围的同学没什么好感,更没有什么交集。 黎镜做不到昧着良心替他们说话。 幸好还有喷泉的水声来掩盖她的动摇,平复心情后,她直视应忱的眼睛,问道:“你找我,是拿到样本了?” “嗯。”应忱说道:“趁着放假,我按照你说的去,当时确实只有黎曦在家,黎承辉和沈曼心都不在,我借口去取回落在小黎卧室的东西,顺利拿到样本,立即送检,报告是昨晚刚出来的…” 他从背包里拿出报告,低头看了一眼,脸色一沉,眼神闪烁,甚至还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气愤。 事情进行得比她设想中还要顺利。 就在昨天,冯媛发消息告诉她自己不可能拿到自家医院的客户数据,黎镜倒不失望,因为她一开始就包着让冯媛试一试的心态。 不过她押宝的应忱最终成功了。 但她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启明星高悬于天,横在两人之间,像一位静默的看客。 黎镜伸出去的手微微颤抖,明明距离那份报告不过分米,一阵猛烈的忐忑反复敲打着她的心,迫使她迟迟不敢触碰。 “你想知道的答案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为什么犹豫了?” 应忱把报告往前推了一下,交到她手里。 “如果你反悔了,就放手,还来得及。” “没什么好反悔的。”她一鼓作气拿来鉴定报告,毫不犹豫地翻开到“结果”的那页。 黎镜站在冰凉的晨风里,手中是一张薄薄的纸,上面密密麻麻地排列着数据和文字。 少女的双手微微颤抖着,手指紧紧地抓着裙角,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变得苍白。 那一刻,身体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僵硬地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四周的一切仿佛都变得模糊起来,只剩下那张纸上的字,如同一把锋利的刀,狠狠地刺进心脏。 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但黎镜努力地忍着不让它们流下来。她咬着嘴唇,嘴唇已经被咬得发白,甚至渗出了血丝,却毫无知觉。 应忱面前的她,眼神空洞而迷茫,像是失去了灵魂的躯壳,只会呆呆地盯着那张纸。 不知为何,他没料到她一个外人居然对鉴定结果有那么大反应,仿佛感同身受一般… 看她伤心至此,应忱更没想到自己竟有一丝庆幸小黎从来不知道这件事、这个秘密,要是小黎知道了她不是黎家的亲生女儿,她该有多伤心,该怎么办? “因为不是亲生女儿,所以才下定决心不救吗?那十七年的养育算什么…”黎镜一时情难自制,忍不住喃喃道。 “什么…什么叫…不救?你怎么知道?!”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她不知道自己要在这里站多久,只是觉得身体越来越冷,心也越来越凉。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绪都被这份报告击得粉碎。 而应忱被她一句无心的话刺激到,疯了似地问道:“苏陌,把话说清楚!你知道什么?” 终于,她缓缓地抬起头,目光呆滞地望向天边。天空灰蒙蒙的,没有一丝阳光,那颗启明星依旧闪耀,甚至比旁边尚未消失的白月更夺目。 它真碍眼。 黎镜苦笑不已,像看傻子一般看着应忱:“黎家…多大的势力和财富…会在乎绑架犯那点儿微不足道的赎金?但凡他们有心救援,好端端的人至于被逼坠海么?” 这种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逻辑,就算不用脑子也能想到。 应忱是傻子,自己又何尝不是? 刚刚他的反应那么明显,其实自己心里已有答案,还是不甘心地想让人明晃晃把结果砸脸上才甘愿接受现实。 为什么要揣着明白装糊涂?为什么?黎镜,你告诉我为什么会这样? 应忱还有好多问题要问她,但以她目前的状况来看,现在问的话明显不合时宜。 关于苏陌的planB,她说黎家父母每周四都不在家,只会待在公司,所以只要当天找一个借口去黎家就行。 而且每天下午负责清扫的阿姨都会大扫除,这样就能顺利进入三楼唯一一间卧室把黎承辉和沈曼心的牙刷带出来。 苏陌寄了两只不同颜色的电动牙刷给他,让他以物换物,不动声色。当时应忱在黎家一看,苏陌准备的牙刷竟然与黎承辉、沈曼心用的是同一个牌子,甚至连颜色都对上了! 他换了牙刷以后就用密封袋偷偷装起来。 此外,苏陌还让他到小阁楼,在小阁楼的柜子里找到一个俄罗斯套娃。 当初黎镜每次被关阁楼时,因为紧张害怕就会拔自己的头发,但又不敢让妈妈发现,于是灵机一动,把拔下来的头发全部藏在俄罗斯套娃最里边儿,沈曼心肯定发现不了。 这样一来,黎家父母和黎镜的检体都有了。 当时他问她怎么连黎家的生活作息、工作时间、惯用生活用品、房屋布局、以及黎镜把头发藏哪里都知道时,她只说黎镜之前在信中事无巨细都告诉过她。 可应忱听了之后差点儿气笑——你是真的把我当傻子看? 更何况又不止她一个认识黎镜,以自己对黎镜的了解来看,她绝不是会把琐事当作谈资的人,更不会把老底都翻给别人看! 苏陌,你得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无法逃避。 不是今天,而是以后的每一天! “你帮我做成了一件事,这是报酬。” 应忱听她说话软弱无力,然后把一个白色罐子送给自己,而她死死攥着手里的白纸,如同行尸走肉般离开。 “报酬?” 自己与黎镜也有关系,为她做事谈什么报酬?那个苏陌的举动好像在把自己当一个外人看待,不动声色地切割了他与黎镜的联系。 于是应忱自然十分不屑于所谓的回报。 不过他拿起来一看——罐子上写着“维生素B族”。 瓶身在灯光下微微反光,显得格外安静。他的目光落在瓶子上,眼神渐渐变得柔和又忧伤。 身旁水声潺潺,手指轻轻摩挲着瓶子的表面,仿佛能从中感受到她的温度。应忱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她当时的模样: 少女的衬衫一丝不苟,乌黑的长发垂在腰间,被风轻轻掀起。她眉目间透出淡淡的疏离,连声音也淡淡的:“我上次扔了你的药,还你一瓶。” “是她…”少年眼前一亮,看着那位奋不顾身跳进水池把自己拉上来的女生,她居然主动来找自己了,真惊喜… 只是她没有再多说一句话,放下药瓶就走,眼里毫无波澜,叫他不禁有些失落。 不过,当应忱看到那瓶药不是自己之前服用的安眠药,而是“维生素B族”——有助于改善睡眠,维持正常神经功能。 一种前所未有的暖意瞬间流遍全身。 那个女生是故意的,她认出泳池边上的是安眠药了,她也看穿了自己轻生的念头。 看破不说破。 虽然表面冷淡,其实内心很细腻。 如今物是人非,熟悉的身影已经不在,只剩下这瓶维生素,静静地躺在他手中。 应忱的眼眶微微发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始终没有落下,只因不想让眼泪模糊了她的身影,自己想再清楚地看看小黎,哪怕只是在记忆里。 “等我们再见面的时候,我一定还是那个你熟悉的我。” 第33章 回忆如弹道,复盘“回旋镖” “What is the Tyndall effect mentioned in the text?(文中提到的丁达尔效应作何解释)?” “苏陌…苏陌…” 直到楚尧扭头叫了她好几声,她才回过神来,条件反射般地站起来答道:“Tyndall effect refers to the phenomenon that when a beam of light passes through a colloid, a bright "path" can be observed from the direction perpendicular to the incident light within the colloid.(丁达尔效应是指当一束光线透过胶体时,从入射光的垂直方向可以观察到胶体里出现的一条光亮的“通路”的现象。)” 老师:“?” 楚尧:“?” 同学:“?” 黎镜这才反应过来刚刚老师并没有点名叫她起来回答,而楚尧只是看她心不在焉所以才提醒她。 面对全班同学诧异的目光,她一时尴尬地有些不知所措,当听见台上的老师说道“回答得是正确的,不错,请坐吧”时,黎镜立即坐下,尽力回避周围轻蔑的目光。 下课铃声响起,楚尧反身面向她,嬉皮笑脸道:“苏陌同学~是不是在云南玩嗨了,昨天晚上没睡好啊?” 黎镜忙于做题,随便敷衍了一句:“没有。” “我给你讲个笑话吧~”他把下巴落在她的桌面上,抬着一双无辜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 镜子对主人说:“主人,我最近很不开心。” 主人问:“怎么了?” 镜子:“我每天都在努力地照出你们的样子,可你们却总是说我‘照得不好看’。” 见黎镜毫无反应,他反思了一下是不是自己的笑话不好笑,于是不知从哪儿掏出了一块小镜子,举在脸前面自言自语道: “Mirror~mirror ~on the wall, who is the smartest girl in the world?” “嘿嘿~当然是宇宙无敌第一帅的楚尧……的后桌,苏陌!” 黎镜眼里倒映着他努力逗乐自己的样子,只是她实在笑不出来,她想对楚尧说句“谢谢”,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对不起”三个字。 “为什么要对我道歉?”他满头雾水。 “我……遇到了一些不好的事…可能会在很长时间内没办法回应你的快乐…” “什么不好的事…?”楚尧小心翼翼地问道:“能告诉我吗?” 黎镜摇摇头。 他没再追问,而是用一种故作轻松的语调安慰她说:“没关系没关系~你只用负责接收我生产的快乐就行,不需要回应我~” 她确实像处在无间地狱一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为何,也不明白黎家凭什么带走自己却不能善始善终… 是命运把她推到如今“黎镜不是黎镜,苏陌不是苏陌”的境地,她不懂自己到底是谁,既然“黎镜”这个名字不属于自己,那属于自己的东西是什么,它还在吗? 接下来的日子,黎镜只知道一门心思花在学习上,一股脑地看书、干活儿。 市面上常见的练习册已经被她挑着难题做完,青禾巷501单元的任何角落都被她擦了一遍又一遍,像一个不知疲倦的机器人。 “让自己忙起来”——逃避痛苦的良药。 每天晚上她都会翻出藏在床头柜最深处的自己的骨灰,然后抱着陶瓷罐哭,抱着陶瓷罐入睡,就像抱住了曾经的自己。 然后第二天依旧雷打不动地提前闹钟五分钟醒来,洗漱、看书、做题、挤公交… 两个星期以后的期末测试,她轻轻松松地答完所有题,仔细地检查了一遍。 窗外,天空呈现出淡淡的灰蓝色,仿佛是被谁用淡墨轻轻晕染开的画布,没有冬季常见的那种深邃的湛蓝,却也透着一种柔和的宁静。几缕云丝慵懒地飘浮着。 树大多已经落光了叶子,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像是无数只手臂伸向天空,诉说着冬日的萧瑟。但在这萧瑟之中,也能看到一些松柏依然挺立,它们的针叶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淡淡的绿色。 偶尔有几只麻雀飞落在窗台上,叽叽喳喳地叫着,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教室的地板上,形成一片片明亮的光斑。 黎镜用橡皮把选择题涂好的答案擦了几个,铅笔在纸面上停留了片刻,随后涂了别的选项。 “我上次只是侥幸,下次就不会了。” 这是那晚她对李若微承诺过的话。 虽然心有不甘,但自己毕竟是通过李若微才能进入青藤高中,而且刘秀娟还在应家工作,那…区区…区区…第一名…而已… 不要也行! 十七年了,黎镜从前对“第一”是势在必得的,她样样都要争第一,这样才能换取爸爸妈妈对自己的认可。 整整十七年,她都为了“第一”的名号而活,为了获得父母的夸赞而活。 当没有了大人的强迫,她想好好为自己争口气时,命运又会把新的压力施加给她,让她永远事与愿违。 排名出来的那天下午,她即便不看排行都清楚最终的结果。 学校论坛上讨论不休: [哇塞,万年老二终于翻身做一嘞…] [你这句话有歧义,想好你调侃的对象是谁哦,慎言。] [我还以为又来了一个黎镜,没想到她还是差远了嘛] [哎呦该死的考试终于没了,大家假期哪儿玩去?] [斯洛文尼亚的山谷漂流!go go go!] [摩洛哥的小破镇…] [比利时布鲁日看石头去…唉] [去阿根廷徒步呗] [纳米比亚的大沙漠看野生动物,你们信吗?] [我说,是主流国家拿不出手吗?怎么个个都往小地方跑?这样显得有个性吗?老子就要去英国,那咋了?] …… 因为放假的缘故,他们对旅游的兴趣完全掩盖了对成绩的讨论,这样也好。 刘秀娟发现李若微今天心情不错,打听才知道原来是应忱全科A+,排名第一。但她不理解怎么现在的小孩考第一了还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嗯…有钱人的世界真难懂。 李女士还特地来祝贺她:“你女儿这次排名第二,也很不错了。” “第二呐!”刘秀娟想,第二也厉害!简直是祖坟冒青烟了好吧! 应忱在书房里反复端详着那瓶维生素,又纠结又矛盾,心思全然不在什么第一不第一上,就连冯媛第一个发信息恭喜他也没注意到。 这段时间以来,只要闭上眼睛,脑海里都会浮现出那天下午在黎家阁楼里看见的画面: 狭小阁楼的门后方,洁白的墙面被涂成一大片黑色,黑色的背景上又密密麻麻地画着大大小小的星星:五角星、四角星、圆形… 全是蜡笔画的。 他翻出舞会那晚从苏陌那里要来的小黎曾经写给苏陌的信,其中一张是: 致苏陌: 这次考试没得第一名,妈妈又罚我关小黑屋。不过这次我学聪明了,她不知道我偷偷藏了蜡笔进去,所以一个人也能在阁楼的小屋里画画,门后面都是我的画,这样一来被关起来的时候就没那么无聊和害怕了。我想我会一直坚强,认真学习,做个好孩子。 2013年6月3日。 “嗒、嗒…” 信上的字迹被眼泪打湿。 她从没和自己提起过被关阁楼的事。 可她那时候还那么小,怎么忍心把一个小女孩关在那种昏暗狭小的空间当作惩罚? 10岁的小黎,我知道你从小到大最向往的就是星空和宇宙。但请原谅我那时不懂,小小的你独自面对漆黑又闭塞的环境时,小小的手握着单调的蜡笔,望向狭窄天窗之外的夜空,一笔一划勾勒的……其实是自由。 原来,你喜欢的从来不是星空和宇宙,是自由啊…… 回忆是这世上百发百中的回旋镖,每一次的复盘都是既定的轨道。 应忱永远不会原谅自己,也不会原谅黎承辉和沈曼心。 “咚咚咚——” “应忱,我切了果盘,你妈妈让我送来给你。” “请进。” 他把药瓶收起来。 刘秀娟喜笑颜开,心情愉悦,今天的果盘摆得那叫一个漂亮! “恭喜你登顶第一!你妈妈高兴坏了呢!真厉害呀!” 他没感到一丝一毫的兴奋,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道:“苏陌呢?” “哦,她比你差一点儿,第二!” 刘秀娟放了果盘就离开,因为应忱那孩子从小就不喜欢别人进他卧室。 第二? 他想起两周前苏陌看见那份DNA鉴定报告时如遭雷劈的样子,会不会是那件事影响了她的状态? 没想到她对小黎的感情竟然如此深厚,自己和她一比,简直望尘莫及。不仅自己对小黎的了解程度比不上她,而且小黎对她的信任程度也远超对自己的…… 第34章 除夕“黑红” 我其实一点也不爱这个世界。 “爱”是一种很暴力的行为,它意味着你选择了某些东西,放弃了另一些东西。 我不爱这个世界,我只是恰好出生在这里。 可…当我傍晚坐在公交车靠窗的位置时,城市的落日和轮廓在我眼前展开,有那么一瞬间…好像这个世界有一小部分东西可以留住我。 人应该永远且唯一,无条件地爱自己。 2021年2月11日,黎镜。 “除夕快乐!” “祝各位新年快乐,万事如意,牛气冲天!” “全体起立!哞哞哞~” …… 楚尧一声牛叫,笑得黎镜莫名其妙在床上一脚踢开了被子。 咸鱼乐队的群聊里开始沸腾,一大早,她就被楼下“砰砰…嘣!”的鞭炮声吵醒。 东边炸一个,西边炸两个,远处炸一串,近处炸一窝。 时间过得真快啊…转眼间成为苏陌的日子已有四个多月。洗漱的时候她还在想,当时坠崖之际自己早就没敢希望再见新一年的阳光了,没想到世事奇妙,生死难测,今天的阳光正好,不浓不淡。 前段时间,临姚举办了一届“年货会展”,全国天南海北的特产摊位云集,商品琳琅满目,正中刘秀娟下怀。 黎镜被她天天带着非要去那儿采买年货,少一天都不行。 五天前买耙耙柑,四天前买四川豆瓣酱,三天前买潮汕牛肉丸,前天买新疆红枣,昨天买福建姜母鸭… 大包复大包,天天都往家里进货。 今年过年刘秀娟没打算回老家,甚至提都没提过一嘴,好像千里之外的那个家从来不存在似的。 她没说,黎镜也没问。 刘秀娟说,好在应家母子过年要到国外去和应忱的爸爸、爷爷团聚,所以她这个保姆也放假了,也能有空陪陪自己的家人,母女俩高高兴兴地过了一场年! 黎镜这才反应过来,应忱不在临姚,楚尧他们也不在临姚,他们全都跑国外去了,临姚突然变得好冷清。 “小陌,今晚我们不在家做饭了,只有我们两个嘛,怪冷火息烟的,所以年夜饭咱们就出去外面吃,怎么样?” “好啊。” 毫无逻辑的英国菜、东拼西凑的美国菜、为所欲为的澳洲菜、浓腻发昏的法国菜、不如直接喝口酱油的日本菜、厨师没长味蕾的韩国菜…… 全扯淡! 黎镜对此毫无**,压根不喜欢…一点儿都不喜欢。 又是一年新的开始,全家团圆的日子。 黎家现在在吃年夜饭吗?黎先生喝沈女士举起刀叉时,有没有片刻想起自己?他们是不是又让厨师做了一大桌子菜撑场面? 黎曜从国外回来了吗? 黎曦又会不情不愿地在宴席上演奏小提琴吗? 没有了我的钢琴,谁来与你合奏? 还有小Roy,应忱有没有把你一起带去国外过年?要知道往年黎镜都会特意为小金毛准备一份新年礼物的… 一月底,她又去白玉井找神婆阿姑, 阿姑守着一间小小的屋子,比不上写字楼里现代化的装修建设,与那些白领相比,却赚的盆满钵满。 只因那里依旧少不了忠实的信徒,有的来为自己病重的亲人求一条神明仁慈赐予的生路,有的来为自己的晦暗求一丝光明。 黎镜既不是前者,也不是后者。 她是来…求一条死路的。不,也不能说是死路,毕竟她早就死了,被困在这具躯壳里走不出来,她想求的是能够得以解脱的办法。 “阿姑,有没有办法能让苏陌回来?让她回到她自己的身体里,让我去我该去的地方。” “你该去的地方是哪里?”阿姑问她。 黎镜一时语塞,脑海里莫名浮现出以前彤彤说过的话: “老师,我觉得我上辈子一定是在天堂,否则这辈子也不会遇到那么好的爸爸妈妈!” “老师,你觉得你上辈子应该在哪儿?天堂还是地狱?” 那个时候,她为小女孩的童言童语感到好笑——要是彤彤说的是事实,那么这世上的绝大多数人都来自地狱吧,地狱哪里容得下那么多人的上辈子? 黎镜不敢肯定有“天堂”、“地狱”的存在,她根本说服不了自己去相信这些虚无缥缈的玩意儿。 但是如果“天堂”和“地狱”都不存在的话,自己该去的地方…是哪儿? 她告诉阿姑:“也许是混沌、宇宙、粒子。” “哈哈哈…你们年轻人说话太时髦喽,我听都没听过——”阿姑一个劲儿地笑话她。 “啧啧啧…人家想活的拼尽全力也没命活,你能活还存心找死…”阿姑扶了扶架在鼻梁上老花镜,眼神突然变得犀利幽深,“为什么?” “我没有不想活下去…但这具身体另有主人,她还有亲人朋友在世,她的亲人朋友还在关心她…我…”黎镜的话带着几分哽咽,眼眶温热,憋泪实在太难了,她只好强迫自己挂起一副笑脸,至少在外人眼里就不用显得可怜。 她接着道:“在这一点上,她比我更值得延续后半辈子的生命。” 阿姑叹了口气,凹陷的眼窝里,那两颗黯淡的瞳仁微微颤了颤:“不是我不想帮你,孩子,你这种情况我也是头一次遇上,没有先例呀!” “为什么是我?我十七年来也不是那种善良的人,更没积累什么功德,这个世界每天因为天灾**要死那么多人,怎么偏偏是我活了?” “呃…因果就是这副德行,谁知道呢?反正既来之则安之,一切都是有缘由的,只是你尚不清楚。” 神婆讲话不明不白,不知道是因为天机不可泄露还是她能力不济。 但黎镜还是乐意去找她的,毕竟阿姑是眼下唯一一个知道她发生的变故的人,也算唯一一个她能如实相告而不会被对方当作神经病的人。 阿姑一直用所谓“因果”这种玄乎的字眼劝自己。 从哲学角度来说,因果是事物之间必然的联系,因导致果。 而对于物理学,因果关系体现在事件的先后顺序和物理规律的约束中。 心理学阐释,因果关系是人们对行为和事件原因的解释。 经济学坦言,因果关系是经济变量之间的相互影响…… “阿姑,你能把你认识的其他从事这个行业的人介绍给我吗?” 阿姑脸色一变,满脸鄙夷道:“方圆五百里,就我毛翠姑最厉害!找别人不顶用!他们都是些混蛋玩意儿,给我点蜡烛都不配!” 黎镜:“……好吧。” 除夕夜,城市的喧嚣被喜庆的氛围烘托得愈发浓烈。吃完饭后,母女俩穿梭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周围是此起彼伏的欢声笑语。 刘秀娟难得穿一件红色大衣,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像一朵盛开的牡丹,热情似火。她紧紧拉着黎镜的手,生怕走散在这热闹的人潮中。 街道两旁的店铺都挂满了红灯笼,一串串的,像是燃烧的火焰,照亮了整个夜空。商家们纷纷摆出了各种年货,有红红的春联、福字,还有各种各样的糖果、坚果。 “好红火呐!”刘秀娟感慨万分:“岁月催人老呦,年轻的时候在小村镇,哪个好意思穿得大红大绿的?结果来了大城市,她们管这种叫什么…多巴巴色系,大街上到处穿的五颜六色,根本没有人管你。” “是多巴胺色系吧…”黎镜想。 刘秀娟又说:“不过等敢穿点儿鲜艳的颜色的时候,人都已经老了,过了那个适合的年龄…唉…”她突然盯着黎镜的一身穿搭: 一件黑色的高领毛衣,外面套着一件灰色的长款风衣,风衣的面料厚实而挺括,剪裁合身,勾勒出她纤细的身形。下身搭配一条黑色的直筒牛仔裤,牛仔裤的版型经典而百搭,裤脚微微卷起,露出一截纤细的脚踝。头发被随意地扎成一个低马尾,几缕碎发垂在脸颊两侧,增添了一份温柔的气质。 不能说不好看吧…只是…刘秀娟觉得黎镜买的过年衣服和平时穿的没两样,一如既往的稳重、素净、平淡,完全看不出一丝半点儿的年味儿,倒像一个兢兢业业的上班族。 就在黎镜沉浸在满大街的热闹中时,刘秀娟的目光被街边的一个饰品摊位吸引了过去。 摊位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饰品,五彩斑斓,琳琅满目。 她快步走上前去,眼睛在那些饰品中快速扫视着,最终停留在一条红色的围巾上。那是一条质地柔软的红围巾,颜色鲜艳明亮,仿佛一团燃烧的火焰,在黑灰色的冬日街头格外醒目。围巾上还绣着一些简洁的白色花纹,以至于不那么单调。 刘秀娟拿起围巾,眼神中满是欣喜,她转过身,快步走到黎镜身边,高兴地撺掇道:“小陌,看这条围巾,好看得嘞!围在你脖子上肯定特别漂亮!” 黎镜微微一愣,眼神中闪过一丝犹豫。她本就习惯了自己这身黑灰色的穿搭,觉得这样简单又稳重,突然多出一条红色的围巾,似乎有些突兀,而且红色…实在太激烈,不懂得收敛。 但看到刘秀娟那充满期待的眼神,她的心还是软了下来,任由她迫不及待地将围巾围在自己的脖子上,一边调整着围巾的位置,一边兴奋地说:“看,这样多好,红色的围巾和你的黑灰色衣服搭配起来,一点都不违和,年轻人嘛,反而更有活力。” 黎镜低下头,看着那条红色的围巾在自己胸前轻轻垂下,围巾的红色与她身上的黑灰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却又在妈妈的巧手下完美融合。 而后,微微一笑。 “妈,我们去买糖葫芦吧,我看那边那个小推车上插着好多呢。我要一串山楂的,你要什么?” “哎呦,山楂的太酸喽,我要一串草莓的!” 第35章 今天很好,我愿意等待明天 “嘿!苏陌同学!猜猜我现在在哪里?” “好难猜呀,高迪的米拉之家是在哪个城市呢…”她故意不直说。 视频里的楚尧撇了撇嘴:“真没意思,你一下就猜到了,早知道我跑远一点儿…” 国内时间中午12点,西班牙才凌晨五点,天都不亮,他一个人屁颠屁颠地站在米拉之家前面干嘛呢? 黎镜问道:“你怎么起那么早?” 屏幕里的楚尧疯狂在找角度,试图把自己的完美角度呈现给她看。 “因为我觉得高迪作品在天黑时配着红的、绿的、黄的灯光有种诡异的美感,比白天更好看,所以想跟你分享。再过一两个小时还能看日出,多好啊!” “很好看,确实。” “你是在说我吗?谢谢夸奖!”他臭屁道。 黎镜:“……我是说建筑…” 她提醒他道:“看上去虽然很早,人倒是不少,那我就放心了。” 楚尧骄傲地挑了挑眉,问道:“你是在关心我被抢劫?放心吧,过年了,巴塞罗那到处都是国内来旅游的,好像出国了,好像也没出国~”他抱怨道:“唉,商业化真是害死文化遗产,还挤!” 黎镜却说道:“当地居民要增加收入,没有人会为了让你看一眼原汁原味的历史而放弃赚钱。” “小陌——饺子好了,快来吃啦——” “我妈叫我了,再见。” 黎镜刚要挂断,只听手机里传来接连不断的好几声:“新年快乐!苏陌!新年快乐!新年快乐!苏陌~” “你也是。”她说。 刘秀娟把饺子捞起来摆在盘子里,用醋和酱油混了两碟酱汁,然后先拍了张照片。 “好香啊!”黎镜一进厨房就闻见面香。 “那可不!”刘秀娟美美编辑朋友圈,“我也是来到北方以后才知道他们过年要吃饺子,而且不是泡在汤里的,是捞起来蘸料汁的。我们老家都是买现成的机器切割的饺皮,擀面的手艺还是我来到临姚才学会的。” “那种机器饺皮和人工饺皮吃起来根本不一样,自己手擀的口感好多了!”她一谈到烹饪就开始喋喋不休。 “妈做了羊肉胡萝卜馅儿、牛肉洋葱馅儿、虾仁西葫芦馅儿、香菇青菜馅儿、鸡肉蘑菇馅儿,不重样,这叫:吃饺子,开盲盒!” 黎镜笑道:“您还知道盲盒呢,说不定以后您还能发展出一种饺子盲盒,成为餐饮新星!” 刘秀娟乐得合不拢嘴,夹起一个饺子送进黎镜嘴里:“怎么样?当大厨够格不?” 嚼吧嚼吧嚼吧…… “嗯……是虾仁西葫芦馅的!口感好好…”她眼睛一亮,连忙竖起大拇指。 “好吃多吃!爱吃多吃!我还学着电视剧里那些人,在里面包了硬币,谁吃到谁一年都会幸运,小陌你赶紧尝尝,把硬币找出来!” 那天中午,黎镜一共吃了11个饺子,每种味道的都尝了一遍,也被刘秀娟藏在饺皮里的那枚“五毛钱金色硬币”硌了牙。 刘秀娟说金色看起来吉利,虽然没有电视剧里那种古钱币,但寓意也是好的。 “哎呦我的女儿接下来一整年都会幸运的,今年高考肯定不在话下!” 其实就两盘饺子,自己一盘,刘秀娟一盘。 她把幸运饺子故意盛到黎镜那份里,把祝福留给她。 黎镜一开始就知道。 “小陌,刚刚是你同学打视频给你吧?还是个男孩对吗?” “嗯,同班同学。” “妈要提醒你哦,不要和男孩走太近,别轻易相信男孩的话,别把自己陷进去,你是女孩子嘛,咱管不了他们的行为,只能看顾好自己。” “我知道的,我不傻。” 吃过午饭后,她打算到市图书馆看看书。 即便是大年初一呀,图书馆里依旧有不少人呢。 终于能抛开外语、数学、经济,第一次到图书馆不是为了课业而是能随心所欲地挑选一本自己喜欢的书,挑一处自己心仪的位置,专心致志地徜徉于美好的精神世界。 黎镜毫不犹豫地从书架上拿下《沙乡年鉴》,在它旁边放置的是黎镜很喜欢的《瓦尔登湖》。 阳光透过高大的落地窗,洒在图书馆的木质地板上,形成一片片柔和的光斑。午后的图书馆里,静谧而安宁,只有偶尔传来翻书的细微沙沙声。 她就坐在靠窗的位置,身着那件驼色大衣,衣角轻轻垂落在椅子边缘。阳光洒在她身上,为她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色光晕。她微微低着头,一头柔顺的长发披散在肩上,几缕发丝调皮地落在额前,随着她轻轻的动作微微晃动。 她手中捧着一本厚重的书,书页在她的指尖轻轻翻动,仿佛是时间也在她手底下缓缓流淌。她时而蹙眉沉思,时而嘴角微扬,沉浸在书中的世界,仿佛与外界的一切喧嚣隔绝。阳光透过玻璃窗,穿过书页的缝隙,洒在她专注的侧脸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 窗外,微风轻拂,树叶沙沙作响,偶尔有几只小鸟飞过,留下清脆的鸣叫声。黎镜偶尔抬头望向窗外,眼神中带着一丝安宁,随后又重新将目光聚焦在书本上,思绪飘向遥远的美国威斯康星州。 黎镜从前就向往那里,想着有朝一日去威斯康星州的农场居住一段时间,从一月的冰融到十二月的雪景,看三月大雁归来象征着春天的开始。 黎家提供给她的丰裕的物质条件使得她敢畅想世界的每个角落,觉得没有什么地方是自己去不到的。 但威斯康星州真的是奢望了,至少现在是。 不知为何,她又想起去年年底回老家那次随刘秀娟一起拜访过的那群捡鱼阿姨。 黎镜从来没有过这种想法: 其实能有书可读,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只要还在学习,就意味着永远与愚昧、无知、狭隘…以及命运…斗争!只有不断学习,才能理解世上的痛苦,包括自己的。 从前背靠黎家,一切物质来得太容易,只要是钱能买到的都无所谓,因此她认为“环游世界”、“国际夏令营”、“奢侈品配货”…一切的一切都理所当然,更别提“念书”这种微不足道的权利。 沈曼心从小就教育她:“我们必须站在最高峰,我们不一样,我们比他们有见识、有魄力、有影响世界的智慧。” 世界,并非易如反掌。 她们只是没机会见识宽广世界,被群山、远水困在一方小小天地。如果要评判她们,那也该以同样的起点作为基础。 黎镜记住了,再多么唾手可得的权利,对某些人而言可望而不可即。 她还理解了那句话:没人能对别人感同身受,除非你穿上她的鞋子,走她走过的路。 “活着…还行。要是死了,什么都没了,再也看不到有意思的书。” 她打算下次来看刘慈欣科幻短篇,记得第一次看“带上她的眼睛”时,黎镜难得看书看哭了。 花费一个无关紧要的下午待在图书馆里,感觉真好。 正逢大年初一嘛,街上热热闹闹,人间百态,鲜活无比。 刘秀娟一大早就把压岁钱包在红包里放在她枕头下。 黎镜打算用这笔钱买些小玩意儿。 “姐姐,需要糖果吗?” 她穿着一身精致的小王子装扮,金色的短发被精心打理,额前的刘海微微翘起,应该是童话中小王子的标志性发型。不仅如此,她戴着一顶小巧的狐狸面具,面具上那双灵动的眼睛仿佛藏着无尽的神秘与好奇。身上的蓝色外套上点缀着星星和月亮的图案,显得既梦幻又可爱。 一个精致的篮子,里面装满了五颜六色的糖果,有巧克力、水果糖、棒棒糖…… 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走在街上,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她来到黎镜面前,微微挥了挥手,用清脆的声音说道:“新年快乐,姐姐!这是我的礼物,希望你能喜欢。” “小王子”把两颗棒棒糖放在黎镜手心里,还没来得及等黎镜说一声“谢谢”呢,她又一蹦一跳地寻找下一个目标去了。 接着,小姑娘又走到一位年轻的妈妈身边,妈妈怀里抱着一个可爱的宝宝。小姑娘把篮子凑过去,笑着说:“新年快乐,阿姨!这是给小朋友的糖果,祝他新年快乐,健康成长!” 黎镜摩挲着艳丽的糖纸,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她喃喃道:“小王子和他的狐狸…” 小姑娘继续在街上走着,她给每一个路过的人送上糖果,无论是老人、小孩,还是忙碌的上班族,她都微笑着送上祝福。 突然,有只手拍了拍她的肩,小姑娘刹住脚步,疑惑地回头,一朵红玫瑰跃然眼前。 “咦?是刚刚的姐姐?” 黎镜弯下腰,温柔地告诉她:“小王子一直给别人送糖果,那我呢就想送小王子一朵花。” 面具后的眼睛眨巴眨巴,眼前一亮,高兴地伸出篮子,接住姐姐送上的玫瑰。 “谢谢姐姐!” “我也要谢谢你呀~”黎镜轻声细语,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 今天很好,我愿意等待明天。 第36章 蓝花楹之墓 诶?应忱?那边的人是应忱吗? 青禾巷口,他好像在…等我? “你不是出国了吗?” 他捧着一束蓝色花,站在不远处。 “南半球的蓝花楹花期早就过了,北半球的蓝花楹离花期还早,你从哪里弄来的?” “假的。” 黎镜凑近一看才发现真的是假花,但质感着实逼真,不仔细看压根看不出来。 “你找我有什么事?” 应忱的表情稍有些异样,他问道:“你上次送我维生素,为什么?” 黎镜愣了愣,没想到过了两个月,他还执着于这件事。于是她随口答道:“便宜,有效,适合学生。” 面对他审视的目光,她丝毫不慌,接着问道:“花是送给我的吗?” “你想太多。” “那是送给谁的?” 下午五点,安静的巷口,太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问她:“你想去看看她吗?” “谁?” 黎镜的心弦莫名颤动了一下,她好像有一瞬间猜到应忱口中的“她”是…… “所以花是送给黎镜的?” 那还不如直接送给我算了… 她还是第一次到埋葬着自己的这处陵园来,说是陵园,其实更像不为人所知一个公园。 那里种满了高大挺拔的樟树。夕阳的余晖透过繁茂的枝叶,洒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樟树特有的清香,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宁静与悠长。 在这片樟树的庇护下,有一方小小的墓碑,它并不像周围那些富丽堂皇、雕刻精美的墓碑那样引人注目。墓碑是用普通的黑色大理石制成,因为是一块崭新的墓碑,所以光滑平整,干净整洁,躺在绿意盎然的草地上。 活着的时候她到哪里都是焦点,死后却蜗居在偏僻的角落里…但凡路过一个人不仔细看的话甚至会忽略此处。 墓碑上刻着几个简单而清晰的字:“黎镜之墓”,旁边还有一行小字:2003.10.23—2020.10.23。 好滑稽,她死在了自己的生日。 应忱把那束蓝花楹放在墓碑旁,指尖在墓碑上的名字上来回抚摸。 他看起来是真的伤心…黎镜想,果然自己不是黎家的女儿,死后连黎家的陵园都进不去…呵。 但在这儿也不错,起码安安静静,绿树成荫,要是真进了黎氏的家族陵园,恐怕做鬼都还要被黎家的祖宗天天训斥。 还有,她一想到自己可能是世界上第一个给自己上坟的人…就想笑。 “你喜欢她吗?”她带着一份私心问。 应忱的眼底渗出好多温柔,他坦言道:“是,又怎么样…” 这是他第二次明明白白地说出喜欢自己,第一次是刚进青藤那年。 她尚记得应忱鼓起勇气对自己表白的那晚,他局促不知所措的模样跟平日的他两模两样,稳重也没了,理智也没了。 黎镜没说话,只是难得主动地抱住了他。 然后…然后… 应忱表面故作镇定,其实连路都走不稳,兴奋到四肢退化,最后还是自己把他送回家的。 “你喜欢她什么?”她又问。 “跟你无关。” 黎镜抱着手站在旁边,一阵风吹来,几片香樟叶簌簌落下,砸在她头顶。 以应忱的性格,怎么可能告诉别人自己的恋爱史,何况在他眼里的苏陌甚至不算熟识。自己纯纯多余问那种问题。 “你连过年都不和家人在一起,就为了来给她扫墓…?” 应忱的呼吸声又闷又重,似乎怀揣着许多心事,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反问道:“如果我告诉你,黎镜的死与我脱不开关系…你会怎样?” 她的脑子里闪过“嗡”的一声,好像心脏突然间被拧了一下——原来,应忱是愧疚。 黎镜知道他在纠结什么,也明白他在愧疚什么,但她还是很好奇,不明白应忱为什么要说出来,所以来了一句:“你想清楚了,其实你不说的话,没人会知道…也没人会关心…” 少年半跪在那方矮矮的墓碑旁,垂着眸子看向她的名字。 “四个月前,她生日那晚,是看见了我的信息才从家里跑出来见面…但我等来的不是她,而是她被绑坠海的消息。同样,她遇到的不是我,而是死亡…” “出事之前,她被她妈妈关禁闭,仅仅因为那次调查报告拿了D…我答应过陪她任性一次,我们都放弃A,狠狠跌落一回。” “可是成绩出来后,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是A…明明不是这样计划的…” “你真的…没有背叛她吗?”她只觉得脑子一片空白,没想到自己尚未追究呢,真相就**裸地摆在眼前。 应忱苦涩地摇摇头,但身后的黎镜看不见他的思绪。 两人在霞光绚烂的天空下,在香樟茂盛的草地上,一跪一立,谁也看不清对方的神情。 “是我妈妈…她无意间检查了我的电脑,替换了我原先那份报告…不告诉我…” “我还没有亲自把真相告诉小黎,她应该…在最后一刻还怨恨着我。” “嗒…嗒…” 是眼泪打在墓碑上的声音。 黎镜木然地呆在原地,暖色的夕阳映在她半边脸上,一半身子在光里,一半身子在阴影里,像一尊雕像。 突然,那尊雕像的表情抹去黯淡的底色,透露出悲喜交加的释然。 “是,我当初确实怨恨你们,也怨恨黎承辉和沈曼心…可命运就是莫名其妙,都不知道该把破结局如何重写!”她想。 最该死的绑架犯已经在一个月前被执行死刑,她是有一直关注着那几个人渣的动向的,真好,还能亲眼目睹他们的灭亡! 直接造成悲剧的凶手死了,那间接的凶手呢,谁能定他们的罪,连法律都做不到吧…… “小黎救过我一次,而我害了她,如果当初她没把我从池底拉起来,她就不会死在那晚。” “我才是最该死的人…!” 应忱蜷缩在阴影里,双手撑在那块碑上。 他察觉背后的人似乎靠近了几步,脚步轻飘飘,踩在草地上都没太大动静。 她缓缓开口,声音同样轻飘飘的,还带着余韵悠长的忧伤:“重来一次,她依然会救你。” 少年抖了一下,猛然回头。 俯仰之间,两双凄凉的眼睛对在一处,视线交织。 她从没见过应忱这副软弱模样,气不打一处来,最终化为一声叹息:“我说,就算知道了结局,重来一次,她还是会救你的。” “会吗…?” “是,她确实大多数时间都很冷淡,也提供不了多少情绪价值,但她不至于冷血到见死不救的地步!” 风呼啸而过,拨弄起她的发丝。 黎镜慢慢挪动步子走上前,趁着夕阳最后一点儿余晖,能够俯下身去借着光好好看看自己的坟墓。 碑上除了她的名字和生卒年份以外什么也没有,好像她降临到世上走一圈,什么也不曾留下。名字是假的,埋在里面的骨灰也是假的,根本没有来看望的必要! “下个月你要参加SAT的考试了吧?像你这种人,不必为了推荐信和成绩单发愁,根据过去五年的最高分来看,你能考满分的。” 黎镜故意把悲伤的话题转移开,接着问道:“哈佛、斯坦福、MIT,你想好录哪一所了吗?如果应家注重传统金融和商业领域,哈佛和耶鲁是不错的选择;如果需要数字化转型或创新创业,斯坦福可能更适合,当然,MIT也不错。” “你已经默认我会去美国商学院念书?” 他有些惊讶,又有些自嘲的意味。 “你爸爸、爷爷都在美国,你以后肯定要继承家族企业,所以不难猜。” “错了。” 他抬眸,眼眶还微微发红。 “我并不想去。” 黎镜愕然道:“为什么?去藤校深造不是你一直以来的计划吗?”她顿了顿,目光移向别处,“黎镜在信里提过…你们约定好的…” “计划之所以能成为计划,是因为有她,成为计划的一部分!”应忱情难自抑地大声说出了埋藏已久的话,当他发泄出来后,又变得低落:“我的前途里再也看不到她了…” 听他这么说,黎镜的鼻子酸酸的,差点儿眼泪又要飙出来。 她一直把应忱归为和自己一类的人:衡量得失、沉着冷静,把荣誉和地位看得比任何东西都要紧。 但他之前伪装得真好啊,把她也骗过去了——其实应忱和自己还是不一样。 不管是出于何种目的,黎镜都告诉自己不要成为别人的阻碍。 于是她面向他,无比认真地嘱咐道:“如果实在无法释怀死去的人,就这么想:只是你在教室的时候她正好在图书馆,你出去找她的时候她正好回家了。你在书房练字,她在琴房练琴;你回家时她恰好出去散步。她的影子揉碎在你完整的一生里,一直从未离去,只是你们恰好错过,仅此而已。” “但我还是认为…与其把自己困在过去,不如往前走。” 那晚,刘秀娟在家等着她回来,青禾巷501单元灯火通明,一直有一盏灯留给她。 黎镜把那枚饺子里的硬币找师傅打孔、穿过红绳,作为礼物送给刘秀娟。她说,幸运不是谁为谁而留,也不必为某一个精心策划。她愿意分享。 从前她对“幸运”这类字眼一直持有不屑的态度,她把这类字眼看做“无能者的自我慰藉”。 现在吧,不同了。 今天很好,我依旧愿意等待明天。 第37章 女战士与女将军 时间不会为谁而暂停,你连喘息、痛苦的机会也不舍得花费。 身边的同学都在申请国外的大学,她仿佛成了一个格格不入的人,只能把希望全部寄托于高考。 于是,黎镜整日埋头学习,晚上做家教,白天念书,晚上挣钱,渐渐地也就不再想那些烦心的事。 但四月底,偏偏就有那么几个不长眼的家伙趁她去卫生间的时候,一桶水直接往隔间里泼进去,将她淋成落汤鸡。 水顺着发梢“滴滴答答”地淌下。 黎镜被凉意浸透了全身,一时间愣了好一会儿,然后门外“哈哈”放肆的笑突然拧动了她的心弦。 她理了理头发,淡定地打开隔间的门板。 几个始作俑者竟然还在那儿幸灾乐祸,像看小丑般地打量着她。 她们笃定了她不敢反抗,可黎镜不是吃素的,自然不甘心任由她们作威作福。她依旧淡定地穿过她们,在卫生间入口处停下,然后堵在门口。 抄起拖把,对着她们一顿暴打…… 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打一双。 因为拖把湿漉漉的,所以她们正好也尝尝水泼在身上的滋味儿。 这才公平。 谁也别想进来,谁也别想出去。 她经历了这么多莫名其妙的事,这些天一直强迫自己沉溺于学习,胸中正有一口气堵着呢,刚好她们有胆子撞枪口上! “真是耻辱!“ 主任指着鼻子骂她。 “青藤百年声誉,还没发生过这种事!” 黎镜云淡风轻地来了一句:“可不是嘛,学生公然抱团霸凌,你们青藤怎么教育的学生?” “我是说你!” “我?要表扬我勇敢反抗霸凌,坚决与暴力做斗争吗?” “还表扬?”主任气得小眼瞪大眼,“你那叫以暴制暴!” “所以你是承认了她们针对我先使用暴力的事实?” 主任是个中年男人,每天西装革履,装模作样。他被黎镜的三言两语弄得一时语塞,只能使出最后的杀手锏:“我让你妈来学校了!你们必须赔礼道歉!” 她没去上下午的课,全身的衣服还湿透了呢。 刘秀娟从没来过青藤高中,所以黎镜得去校门口接她。 阳光明媚,气温不低,即便成了落汤鸡,她安慰自己就当洗了个澡,让太阳烘一烘马上就干了。 衣服湿了还好,待会儿…刘秀娟会怎么样呢? 那群领导一向看人下菜碟,压根不分青红皂白就断定是非,以权压人。 自己又是李若微安排进来的,发生这种事,刘秀娟是想息事宁人呢还是想据理力争呢? 黎镜也预料不到。 她在花坛旁边来回踱步,脑子里疯狂模拟出每一种可能发生的情况下自己应对的办法。 “哼哼~“ 远处传来几声咳嗽,少年把脱下的外套挎在肩上,一蹦一跳地靠近。 由于逆着光,黎镜看不大清楚尧脸上是何种神情,但他的姿态看起来快乐得很,颇有些得意洋洋的意味。 楚尧看见她一身湿漉漉的模样,发丝上的水珠在刺眼的阳光下熠熠生辉,他不禁皱了皱眉,随即又换上一脸嬉笑:“啧,谁把我们家学神大人搞成这样子的?吃了熊心老虎胆了是吧?” 黎镜白了他一眼:“首先,不是‘我们家’,其次,是‘熊心豹子胆’。” 楚尧挠了挠头:“都一样,没差的。” “快把外套脱下来,织针衫沾水很重的啊,快脱快脱!”他催促道,“知道你要强,说句冒犯的话,你要是不舍得脱那我帮你!” 说着,他假装想动手。 “好好好…我自己来…!”她把外套甩给他,他自然而然地接过,然后把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 楚尧解释道:“虽然天气晴朗,还是要小心,别感冒了。” “谢谢。”黎镜垂着眸子。 “客气什么!告诉我,谁把你整成这样的?我抡死它!” 看着楚尧努力逗乐的模样,黎镜喃喃道:“如果是你反抗,学校也只会息事宁人了吧…” “嗯?你刚刚说了什么?” 黎镜叹了口气,将事情的前因后果都和他讲了一遍。 “服了…我忍不下这口气,她们太欺负人了,我一定要去恐吓她们!” “不行哦~”她放软了语调。 “为什么?” “有气我要自己出,不需要别人插手。” 楚尧愤愤不平道:“我算‘别人’啊…?” 黎镜嘴角上扬,微微挑眉看向他:“不然呢?” 他呆住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小陌——” 刘秀娟焦急地跑过来,摸了摸她潮湿的头发,又看了一眼旁边的楚尧。 “阿姨好,我是苏陌的好朋友,您可以叫我小尧。” “啊…你好…”刘秀娟忙不得招呼他,只是握着黎镜的肩膀左看右看,问道:“怎么搞成这样啦?” 黎镜笑了笑,再次把前因后果同刘秀娟讲了一遍。 见她眉头紧锁,一副气上心头的模样,黎镜心里忐忑万分,那些关于“每次做不好时都会被沈曼心和黎承辉问责”的回忆一股脑诶涌来,不合时宜地井喷。 无数个日夜,她将目光移向别处,低着头,嘴唇微动,违心地说出“对不起”三个字。 然而这次,“对”字才出口,突然肩膀处吃痛,原来是刘秀娟抓她更紧了。 黎镜缓缓抬头,正好迎上刘秀娟那双有些苍老,也有些坚毅的眼睛——眼周每一条皱纹都像一把利刃。 “苏陌,”这位女人无比坚定,一字一顿道,“不许道歉!” 黎镜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弧度,眼睛顿时放出一道光:“您…要硬刚么?” 刘秀娟看向楚尧:“小尧…是吧?你带我去那个什么狗屁主任的办公室!那个狗东西在电话里鬼话连篇,哎呦那个态度骄傲得嘞——什么玩意儿!” “诶…?诶!”楚尧猛猛点头。 她又转向黎镜,问道:“小陌,你敢承担自习的后果吗?” 黎镜像一名坚定的战士,毫不犹豫道:“在家自学和在学校都一样,对我来说没有任何不同!” “好!”刘秀娟像一位英勇的将军在发号施令,“我们老刘家的女人不能任人欺负,就让他们瞧瞧劳动人民的厉害,看谁还敢看不起我们!” 楚尧看着母女俩头上熊熊燃烧的火焰,自己莫名也燃起来了。 这时,黎镜问他:“还没下课呢,你就翘课……” 话音未落,只听“当当~当~当~”几声响起。 楚尧指向广播的方向,满脸得意:“喏,这不就下课了嘛~” 下课铃声响起,F班在讨论靠窗那组的最后两人哪里去了。 “他们两个是不是谈恋爱了?楚尧平时对那个苏陌挺殷勤的嘛…” “正好,一个穷一个富,一个成绩好一个大学渣,相当于楚尧花钱给自己买了个外置大脑!” “神tm外置大脑,笑死我得了!” 突然,有个男生飞奔进班里,兴奋地透露道:“诶!我听说苏陌今天中午在卫生间跟几个女生打架了,所以没来上课!” 一语惊起千层浪,要知道,在青藤打架的事情从来没有过,毕竟这种行为实在太降低格调,显得他们跟不良少年似的。 所以一听见“打架”这种字眼,大家自然喜闻乐见,爱好吃瓜。 有人问了:“几个女生?” 他说:“不知道呀,反正是一群。听说苏陌拎着沾水的拖把一顿硬怼,把她们整得挺狼狈的。” 又有人惊讶道:“哇塞!群架耶!那个苏陌平时看起来很文静,话又少,感觉乖乖的,没想到胆子真大,嗯,牛的!” 同样,A班里以八卦的苏熙为中心,也传开了这件事。 几何人围在苏熙身边,问道:“为什么?” 苏熙看了一眼坐在自己右手边,隔了一条过道的王慧欣,故意压低了声音道:“嗯…可能是单纯看不惯?” 见王慧欣脸色难看至极,狠狠瞪了自己一眼,苏熙也狠狠地瞪回去,提高音量大声说道:“想知道的话直接去问我旁边这位同学得了,她最清楚呗~” 王慧欣扭头警告她道:“关你什么事?别嘴碎!” “你还…”苏熙刚要回击,却被前桌的冯媛敲了敲桌子,冯媛提醒道:“别管她,不要起争执。” 她撇了撇嘴,白了王慧欣一眼,这才没找她的麻烦。 冯媛停下手里的笔,看向斜对角的少年。 他如与世隔绝般既不参与讨论也不感兴趣,真就像小说里的世外高人一样不食人间烟火。 可他上次明明考了第一,为何还是不高兴? 而且一个星期前刚刚公布了SAT成绩,应忱考了1595分,离满分只差5分,虽有遗憾但不要紧,美国几所名校对他而言手到擒来。 他们这群A班的根本不担心什么录取率啊,他们有钱有成绩,前途不可能差劲。 “那为什么你始终闷闷不乐呢?” “嗒、嗒、嗒…” 冯媛手中的笔敲击着桌面,很有节奏。 “嗒、嗒”渐渐变成“嘣、嘣”,笔头击打桌子变成篮球在体育馆地板上弹动的声音。 “嘣、嘣…”一下又一下地在冯媛心上砸来砸去。 不久前的一天,她到体育馆看应忱打球,再次看见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他久违地穿上球衣运球、上篮,一气呵成,百发百中,冯媛一时间期盼时间能暂停在这些瞬间。 “真好”,她想,“从前的应忱又回来了。” 然而当她问他今天怎么这么高兴时,他却反问她道:“你不觉得苏陌很像小黎吗?你之前说她俩的字迹很像,所以我看了她上次的答题卡,不止字迹,明明解题思路和方式…简直一模一样。而且,她的眼神、行为举止…也像。” 冯媛顿时如坠深渊,她不觉得那个苏陌像黎镜,一点儿也不觉得!她只觉得应忱一定是疯了!疯到能说出这种话来! 那是她第一次对他声色俱厉:“应忱,我最后再说一次,黎镜是黎镜,苏陌是苏陌,她永远不可能成为黎镜,她们根本不像好吗?黎镜会待在那种狭小的屋子里?黎镜会下厨煮面?黎镜会和那群不学无术的人玩在一块儿?你清醒一点行吗?要是她知道你把她和苏陌那种人相提并论,她会怎么想?” 第38章 “归零”的勇气 青藤高中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可谓是鸡飞狗跳、鸡飞蛋打、乱七八糟、乱作一团! 刘秀娟把挽起的袖子轻轻放下,“砰”的一声重重把门关上,在教学楼一楼整个遇到了凯旋的黎镜。 她、黎镜,如英雄会首,昂头挺胸地走下石阶。 今天是难得的好天气,艳阳高照,万里无云。 “主任那个狗东西,你看那面相啊,在老家我们都说这种人像被虫子咬过、被牛挑过、被狗咬过!” “妈,你怎么对付他的?” “不费事儿,他们那些天天坐办公室的咋可能比得上我们这些天天干活的人的力气?总之修理了一顿,心里特别畅快!” “我也是…”微风拂面,强烈阳光和身上未干水迹带来又晒又冷的感觉,时刻提醒着黎镜她还活着,这里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但她做成了一件从前绝不可能做的事。 走廊上聚集了好多人呢,他们都是来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家伙,乌泱泱地在她们身后攒动,指指点点。 也有好事的人朝人群大喊一句:“我靠!主任…他…现出原形啦!”话还没说完,他“噗嗤”大笑,又解释道:“哈哈哈~变成猪头喽!” 大家都对主任“吃瘪”这件事津津乐道。 苏熙目瞪口呆,瞥了形如落汤鸡的王慧欣和张泽楷一眼,忍不住幸灾乐祸起来,便对一旁的冯媛小声嘀咕道:“这不挺好吗?好事的一男一女当着全班人的面丢了脸,还有那个苏陌经此一事肯定吃不了兜着走,我们看看好戏得了…” 冯媛木然地点了点头,敷衍应了一句“嗯”。 她的心思倒不在什么狗屁主任身上。方才黎镜和楚尧突然闯班报复的一幕才是最有意思的——这这这…这哪是青藤高中的学生做得出来的事? “应忱,你不是觉得哪个苏陌像黎镜么?有多像?还像吗?真可笑。” 冯媛看向应忱,他愣在原地,没发表任何意见。 正如苏熙所说,发生这种“有损学校声誉”的事,青藤高中自然不会把家丑传扬出去,但黎镜毕竟是校董之一的李若微安排进来的,所以校长还打算和李女士通个气儿来着。 诶,还不等他通风报信编排理由呢,黎镜的退学申请就明晃晃地摆在他办公桌上。 校长扶了扶眼镜,不可置信地确认了一遍又一遍:“我青藤高中是多少人挤破头想进来的,她敢主动退学?你们说说这算什么?” 而他心里真正想的是:太好了,那个格格不入的乡下人终于走了,是她要退的,那么校董李女士那边应付起来就简单多了! 办公室里的其他老师应和道:“她怕是不懂我们学校的含金量,走了还好,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没那么重要~” 对,没那么重要,除了生死别的都是小事,又是新的一天清晨。 远处是一条繁忙的街道,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汽车的喇叭声、行人的交谈声交织在一起。 楼下的梧桐树已经长出了嫩绿的新叶,树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一片片光斑,像是给街道铺上了一层金色的地毯。 透过窗户的铁栅栏向外瞧,卖早餐的小摊新鲜出炉热气腾腾的包子、油条,散发着诱人的香味;服装店橱窗里展示着“当季的新款服饰”,其实已经算不上时尚了。 黎镜提起手中的笔,眉头微微展开,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这道题的题目背景稍微复杂,涉及多个电磁场的叠加,还夹杂着导体运动切割磁感线产生的感应电动势,以及复杂的电路连接情况…” “磁场方向垂直纸面向里,强度随时间线性增加,这会使得导体棒中产生感应电流。”她的手指轻轻敲击桌面,脑海中开始构建起一个动态的物理模型,想象着磁场线如何穿透导体,切割磁感线的过程,以及由此产生的感应电动势的方向。 接着,黎镜的目光落在电路图上,那是一个复杂的含电阻、电容和电感的混合电路:“根据基尔霍夫第一定律,节点电流之和为零;第二定律,回路电压代数和为零。” …… 她再次审视题目和自己的推导过程,确认无误后,将答案工整地写下。 楼下,偶尔还能看到几只流浪猫在那些店铺门口慵懒地伸着懒腰。抬头望去,天空是一片清透的蓝,几朵白云悠闲地飘过,像是在天空中漫步的绵羊。 原来她从未真正入学青藤高中,苏陌的学籍在老家那边,对,去年11月中旬刘秀娟就督促她一起在网上注册并报名高考了。 刘秀娟说,届时还要回到学籍所在地高考的。 所以她在这段时间把市面上能找到的所有苏陌老家高考的真题搜集整理起来,把那些题型全熟悉一遍。 至于她冷静以后曾问过刘秀娟:“您不后悔吗?可是李若微女士那里怎么办?毕竟你们…” 刘秀娟笑笑:“老板比女儿重要吗?他们那些资本家不是傻子,你以为他们把你弄进去最好的高中是发善心呀?当然是这种事在她眼里根本微不足道,抬抬手就办成了!是因为他们觉得无所谓,觉得自己随手施点儿小恩小惠对于我们来说就像活菩萨!” 她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 黎镜不晓得她是怎么跟李女士周旋,又是怎么从李女士手底下全身而退的。 后来,刘秀娟真的在青禾巷口廉价租了一楼的一小间铺子,黎镜和她一起买来材料进行装修、重整,帮她将菜品拍照、加入外卖平台。 真是好一顿收拾!累死两个人了! “小陌,你说这家铺子取个啥名好?”刘秀娟坐在新置的桌椅旁问道。 黎镜把盆栽摆在花架上,反问她道:“真的要开饺子馆吗?你在应家那么多年,手艺跟大厨比也毫不逊色,与其冒着风险自己创业,为什么不去应聘厨师呢?烘焙、西餐、川菜、粤菜、云南菜、闽南菜你都会的呀。” “唉,去应聘厨师啊是要签劳务合同的,不能迟到早退,还要看人脸色,这几年呀我是看得够够的喽~虽然人家笑话我一把年纪还辞掉给阔太太打工的好工作,但是个中滋味只有当事人才明白。”她的手指习惯性地敲着桌面,“风险归风险,无所谓,哪些附近的年轻人去上班要经过这里,中老年人坐公交也是在这个路口,吃个早饭、宵夜,这不就来钱了嘛~还有,你之前也说过我的手艺开个店铺很能打的!” “说的也是…”黎镜不大懂餐饮方面的事,对刘秀娟的本事也放心,也就不瞎操心了,她想了想刚刚的问题,继续回答她道:“叫''妈妈的饺子'',行吗?” 2021年5月6日,临姚市青禾巷口,“妈妈的饺子”铺正式开张。 黎镜忙着准备高考,刷题、整理错题,看书。闲暇时就走一段儿到路口的店铺里帮忙。 耳濡目染下她也学会了切菜、调馅儿、包饺子,就是和面还不会,刘秀娟告诉她稀了加水干了加面,但她总是一加再加,反反复复,直到把包袋面粉用光光… 新店刚开业,零零散散只有几个顾客,也没多少要忙的。 刘秀娟自嘲道:“唉,开业的时机正好错过了五一假期,真是亏了一大笔!” 黎镜边包饺子边笑道:“游客都是聚集在那几个著名景点,也不会到我们这儿来呀,哪来亏一笔的说法?” 嗯,刚开业嘛,门庭冷清,实属正常。 她俩都是像这样安慰自己。 但是嘛,俗话说“酒香也怕巷子深”,要是没有宣传营销,光靠品质出去才有鬼嘞! 因此,黎镜好好观摩了网络上营销店铺的例子,学有所得后,她建了一个微信公众号来宣传,又在各个短视频平台上传制作视频,还精心ps了海报广告打印出来。 趁着周末人多的时候,她就揣着一沓广告到青禾巷附近的超市外、商场里、公园等等地方发放。 发广告这事儿可没那么容易。 她的对手们甚至玩偶服都穿上了,更别提有的商场还会赶人… 此外,要是说“请您看看”,人家大多懒得理会,所以黎镜逢人就说“请你帮我把这个扔了”,然后大多数人就接下了广告,还会饶有兴致地看上几眼。 她一有空就去发广告,要不是怕城管顺藤摸瓜滚来问责,她真想在垃圾桶上、电线杆上都贴起。就这样连续四天都去分发广告,也确实吸引了一些平台外卖单子。 每天一大早,刘秀娟要到附近的菜市场采买食材做成生饺子储存起来。因为有的顾客他们需要按斤那个生饺子回家自己煮,诶,这又是一条贩卖路子! 偶尔呢黎镜也会想象一下如果一切不变,自己还是原本躯壳里的黎镜,那该是什么情形? 想必相同的时间段里,那个平行世界的黎镜应该好好地待在青藤高中,早早完成SAT考试,等到了录取通知书了吧。 也不会知道Ava、阿来、胖子,更不会与楚尧有交集… “咸鱼乐队”只是她不经意听到且不会放在心上的名字。 不会做饭、没有包饺子、不可能发小广告… 同时…彼时的她不可能得到父母的维护,像刘秀娟那种程度的维护。 “有得必有失,有失必有得,够了。”她想,当务之急是饺子铺正常盈利,然后是自己的高考。 第39章 我才不会感激你的施舍! 又是同样的大单子。 刘秀娟忙都忙不过来,直呼“这几天真是走大运嘞”! 黎镜却觉得其实不然。 “公园附近有什么集体活动吗?”她看着订单上的地址想了想,明明没有啊。 那一百份饺子的订单日复一日地到底谁下单的? 前来取餐的外卖小哥一次有四个,其中有一个是每次都来的,所以黎镜好奇地打探道:“每天都有大客户下单呐,他一个人取得了这么多份吗?” 外卖小哥说道:“不是一个人,我们送到的时候是很多人来取,一人一份,都是附近的清洁工们。” “?”她笑道:“清洁工现在是…集体订餐吗?” “不是,有人赞助来着,算是免费午餐,真是有钱人呐!” “谁?做慈善呢?” “不知道,反正你家的饺子铺命真好,被慈善家看上了。” “也许吧…” 黎镜协助刘秀娟把饺子打包,忙活了好久才凑齐的一百份。 四个骑手各取了25份离开,她也没闲着,骑上刘秀娟的电动车跟在骑手后边一起走。 “小陌——!去哪儿啊?吃午饭了没?” “带着呢!” 阳光明媚的中午,公园附近的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青草香和远处飘来的食物香气。公园的长椅上,很多清洁工正趁着午休的片刻稍作休息。他们穿着橙色的工作服,帽子下露出被汗水浸湿的发梢,脸颊上挂着些许疲惫,但眼神里透着一种质朴的宁静。 远处传来外卖小哥的电动车声,他们戴着头盔,身穿蓝色制服,车后座上放着一个大大的保温箱,只见其熟练地停好车,从保温箱里取出一盒盒打包好的饺子,动作迅速而熟练。 每盒饺子都热气腾腾,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清洁工们看到外卖小哥过来,纷纷起身,脸上露出感激的笑容。外卖小哥一边递饺子,一边热情地打招呼:“师傅们,饺子来了,趁热吃哦!” 一位清洁工接过饺子,打开盒子,热气腾腾的饺子映入眼帘,她忍不住吸了吸鼻子,笑着说:“真香啊,辛苦你们喽!” 清洁工们便围坐在一起,开始享用这顿特别的午餐。他们用一次性筷子夹起饺子,咬上一口,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 一位年纪稍长的妇女感慨道:“这饺子真好吃,馅儿足,味道也正,感觉比自己做的还香。” 旁边的老伯附和道:“是啊,今天中午能吃上这么热乎的饺子,心里都暖和起来了。” 他们一边吃,一边聊着天,分享着工作中的趣事和生活的点滴,欢声笑语在公园的角落里回荡。 黎镜停好车,把头盔摘下,凑上前问一位五十多岁的女人道:“哇,阿姨,是谁订了那么多饺子呀?看起来很好吃呢!” 女人摆了摆手:“其实我们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就是前几天突然有个男生来通知附近所有清洁工说要免费提供我们午餐,让我们按时来领取。”她打量了黎镜一番,“啧”了一声道:“反正看起来挺年轻,应该很有钱一孩子,长得怪俊的,也怪好心呢!” 黎镜攥着拳头,呆愣了一分钟。随后,她打开手机联系人的页面。 “嘿,苏陌同学,找我有事吗?”手机另一头传来男生吊儿郎当的语气,隐约还打了个哈欠。 她看了一眼时间,略带强硬地说道:“半个小时后青禾公园东门见。” 空气凝滞了一会儿,还未等他开口,黎镜就果断地挂断电话。 今天…正好是立夏。今早刘秀娟还提了一嘴老家的立夏节,听说每逢立夏大家都要摆夜市、泼水庆贺呢。 临姚的虽值夏初,天气也日渐炎热,正午的毒日头高高挂起,晒死人不偿命。 怀里的饺子还热乎着,就是不知道会不会像面那样放久了就“坨了”。 12:24,已经过去了40分钟,他还没到。 12:34,已经过去了50分钟,他依旧不见人影。 12:43,离一个小时还差一分钟。 终于有一辆黑色的豪车停在青禾公园东门的石阶前。 黎镜坐在入口处树荫下的台阶上,屈膝抱着一个纸袋,看着车门匆匆打开,看着男孩匆忙跳出来。 她笑了笑,眼里却无一分喜色,见楚尧局促的目光终于寻找到她的方向,黎镜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平静地往旁边挪了挪屁股,眼神示意他过来说话。 “嗨~苏陌同学,有什么惊喜不能在电话里讲?大周末的约我出来…约会吗?“他自然而然地坐到她旁边,嬉皮笑脸,“怎么样?在家里自学应该难不倒你吧?唉,这个学期学校里也没啥人了,大家申请留学的都差不多了,到现在学校空荡荡,无聊得很——” 他双手交叉枕在脑后靠在树上,余光时刻落在她脸上。 风吹树叶沙沙作响。 只听身旁的她问了一句:“那你呢?你有什么打算?” 楚尧自嘲似地摇摇头,笑道:“我不是读书那块料,进入青藤也是因为有钱呗…在物色国外的音乐学院,总比在家游手好闲好。”说着,他猛地起身面向黎镜:“其实就想离家远点儿,省得天天被他们数落,唠叨得我快烦死了!” 话音刚落,突然,一盒热乎乎的东西被放到他腿上。 楚尧诧异地看向她,那张脸不知是因为天气热还是别的缘故,竟微微发红,眼里似乎还噙着些许泪水。 他掀开盖子,只见盒子里躺着整整齐齐的饺子。 “你每次下单一百份,自己有尝过吗?我妈妈做的饺子味道怎么样?” 轻飘飘的一句话,加上黎镜像铅块一样沉重的语气,足以让他不禁颤抖了一下。 “什么…什么一百?我从小到大都没考过一百分?哈哈哈…”楚尧强装镇定,原本燥热的空气因为他的尬笑而愈发凝固。 “你怎么知道的?”他低着头,只敢用余光悄悄瞟几眼,为了减轻尴尬,楚尧抽出筷子边吃边赞叹道:“阿姨的手艺真不错!嗯…好吃!” 黎镜长长叹了一口气,喃喃道:“都走了呐…只有我…“ “嗯…什么?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没什么。”她的脸色不大好看,“楚尧,你凭什么自作主张?我只想和你们建立平等的关系,而不是要你们施舍我…” 她红着眼,紧蹙的眉头含着几分恼怒,落在他身上,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 楚尧狼吞虎咽的动作戛然而止。 “那些对我来说微不足道,根本不算什么的!”他着急地解释道。 不算什么…微不足道… 黎镜失落地收回目光,因为那不是她想要的答案。她刚刚明明说了,她讨厌别人的施舍,讨厌人情! “是,我知道对你来说就算在翻一百倍也不值一提,可是楚尧,你眼中的举手之劳对我们普通人而言就是一座山,你们随便漏出一丝一毫都够普通人一辈子!就是因为价值不对等,所以…所以没有平等!” 黎镜已经尽力克制翻涌的情绪,耐不住言辞坚决又激动。 楚尧不解道:“苏陌,其实有时候你不必那么要强…这个社会本来就那样,有任何能利用的资源就利用呗,别有什么心理负担。你看我们这些人啃老还不是问心无愧,况且我是心甘情愿付出资源的。” “你继承家族的资源理所应当,毕竟那是你家、你的亲人。可我们呢?你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我…我…”他支支吾吾道。 黎镜忍无可忍,见他不说,便索性直言不讳道:“你喜欢我?” 眼神交汇之间,飞鸟展翅,风息树止,时间仿佛静止一般,四目相对。 楚尧局促不安地四处张望,嘴上含糊不清地应承道:“嗯…嗯…” 一副忸怩的反常模样。 黎镜觉得可笑又无奈,自己已经在他们这种上流阶级上栽了几次跟头,一想到黎家人无情虚伪的嘴脸、李女士表里不一的态度、冯媛、应忱… 她顿时悲从心起,怒从心来。 “你喜欢我?你明白什么是喜欢吗?你只是之前没见过和你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所以觉得新奇罢了。” “家族的资源固然优越,我却相信靠自己创造的资源才最牢固,别的…我都不相信。没有人比我更爱我、更了解我,我既不需要别人的喜欢也不需要别人的同情,你不必高高在上自以为是地想当然地帮我,在我不是自愿的情况下,你的所作所为反而会变成一种负担,我并不会因此感谢你。” “不是!我不是为了你感谢我,我本来就没打算说,没预想到你会看穿!” “楚尧,你还不明白吗?”她尽量平静地去解释,“我妈要开饺子铺而不是找一份稳定的工作,就注定了她同时拥有享受爆单利润的机会和承担亏损的风险,那是我们的事,难道要靠你每天一百分订单来维持虚假繁荣?你是对我们多没自信?如果你还想继续维持朋友关系,就到此为止好吗?” 第40章 “捕鱼达人” 饺子铺下午没太多客人,送走了上午的大单子,刘秀娟忙里得闲,又见黎镜有些气冲冲地回来,也不好意思问发生了什么。 “这孩子…都要高考了,别出岔子才好…” 现在她开始觉得临姚不算个好地方了,人在大城市待久了,心也乱了,情也倦了。 黎镜依旧在店里帮忙,其它时间都用在学习上。 微信群里安静得一批,一天过后她就再没心情关心除学习之外的任何人和事。 楚尧再没联系过她,因为从青藤高中退学一事,彤彤家“委婉”地辞退了她。 这下子,黎镜觉得自己好像渐渐与那个熟悉又陌生的上流阶级脱轨,属于他们的两个世界渐渐明晰。 这样也好,她想,人总不能一心二用,该说清楚的不能含糊,任何不利于自己的都要提前解决。 大约是五月中旬,刘秀娟终于按耐不住,她总是吃不好睡不好,夜夜做梦梦见女儿在考场上忘记带笔、不会做题,甚至考试迟到、被取消资格… 也是此时她决定是时候带女儿回老家备考了。毕竟她认为考前适应空气、温度、水土至关重要! 于是,她立马定了隔天的机票,手写了一张暂时打烊的消息贴在饺子铺门上:我家有女高考,暂停营业,请见谅,考后返回。 那天清晨,母女俩收拾好行李“浩浩荡荡”地从青禾巷出发,等网约车时遇到个遛弯的老头就寒暄了几句。 老头知道黎镜快要高考后也是真心实意地祝福了一下。 虽然是早上6点,临姚的天已经亮了。天光洒在拥挤破旧的居民楼群上,与远方高耸辉煌的城市CBD天际线形成鲜明对比。 坐在飞机上的时候黎镜准备了一套数学卷子,在飞行的两个半小时里还能做完订正。 窗外的云彩在飞机下,厚厚的,白白的,比起棉花糖其实更像雪堆。 纵横交错的山脉里散落着许多不知是村庄还是小镇、县城的东西,往四周再延伸几十、几百里还是山脉,无穷无尽,让人忍不住感叹那些居住在此的人是如何走出大山的。 黎镜问刘秀娟:“为什么高考的时间是六月份的7、8号?” 刘秀娟把自己在网络上看过的观点告诉她:“6月的7、8号,这三个数字,678,谐音是‘录取吧’,搏个好彩头的意思吧。” 第二次回苏陌老家,黎镜已然没有了第一次的局促。 初夏的临姚像一口热锅,初夏的蓝湾镇倒凉快得很舒适。 溪湖边的柳树茂盛地舒展着枝条垂在浅水处,不时有几只蜻蜓飞来飞去,轻轻点水嬉戏。 石板路的缝隙之间填满了苔藓,即便艳阳高照,它们依旧招摇。 母女俩再次回到那小院,收拾好行李后连午饭都懒得吃,双双倒在床上“小憩”,一睡就睡到了下午4点。 彼时,昏昏沉沉的黎镜被刘秀娟一把拉起来,拖着她往菜市场走,说是做饭太麻烦,正值夏季,还不如直接去菜市场的小摊小店里整碗凉粉凉皮吃。 “诶!秀娟儿!” “哦呦,这是苏陌啊,”女人很不见外地把手搭在黎镜肩上,“听说你早就没事了,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怎么现在才回来呢?” 刘秀娟自然地搂着那女人的肩膀往桌椅旁带:“我们年初就回来过一次,当时也来了菜市场,本来那次就打算来你家摊位尝尝你的手艺,但是上次你刚好不在嘛。” 她扭头招呼黎镜道:“小陌,来坐下呀,要凉皮还是米线,让你张阿姨做。” 黎镜立马察言观色,乖乖坐下,乖巧地笑道:“张阿姨,一份凉皮。” “那我要一碗米线,不忌口。”刘秀娟说道。 女人带着手套把堆在筛子里的凉皮、米线装碗,麻利地舀了酱油、大蒜、花生碎、韭菜、香菜碎、醋… 她停下手中的动作,问道:“小陌,你有什么忌口的佐料吗?” 黎镜礼貌地回了一句:“都可以,加吧。” 两分钟不到,女人已经把她俩要的呈上来,自己呢就顺势坐到刘秀娟对面,随手抓了一把瓜子磕起来。 几声瓜子壳的脆响过后,她叉开腿弯着腰,手肘杵在大腿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秀娟,你家苏陌是要高考了吧,听说在大城市念了几个月书,这次回来还去不去学校上课?我家王子豪今天周天要返校,中午吃完饭就回学校补课去了,他们高三生有老师天天带着考试、复习。” “这样哦…”刘秀娟询问她,“小陌,你要不要回学校继续上课?我看还是回去吧,高考嘛,学校的老师肯定比我们懂,那些流程啊、注意事项啊,还是要看重的。” 黎镜在抽纸擦嘴的间隙立即开启头脑风暴: 关于要不要回苏陌的学校上课这件事,最大的问题就是作为黎镜的她根本不认识苏陌的老师、同学,也不知道苏陌的人际关系情况,更不知道苏陌的高中在哪儿。 至于什么教学条件、教学质量这些在外的东西,她倒是无所谓。 “去吧,去看看…去吧…” 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在催促她,容不得她多想,嘴上已经飞快地应承道:“好,毕竟不能耽误了考试。” 吃完饭,小卖部老板突然叫住了刘秀娟,把一个蛇皮袋放在她面前。 刚一打开,一股混着水草与鱼虾腥气的味道扑面而来,黎镜皱着眉头,却挺那个老头问道:“我没功夫去撒网抓鱼喽,这截网有点儿破烂,但还能用,给小孩子到湖边玩一玩还是够了,你要不要?不嫌弃的话就拿走。” “行啊,没人要那我拿去随便湖边看看能不能网到鱼,我瞧这几天风息浪平,应该是有鱼的。” 这下子,老头不用收拾那张破网,刘秀娟白得了一项乐子,大家都高兴。 只是黎镜不明白她为何欣然接受,别人不要的破网真的能捉到鱼么? 下午六点,溪湖风平浪静,光滑如镜。 远方,即湖对岸是连绵的山峦,太阳居然还挂在山尖儿上,四周是大片大片的绛紫和金黄交杂。 要是临姚,这个点儿早已经天黑。 母女俩沿着距湖水边大约五十米的林荫道散步,不过道路都是天然的沙石泥土,两旁的树荫未经打理修剪,灌木丛生,鸟啼虫鸣,随处可见牵牛花的藤蔓攀在树干上。 刘秀娟说,从前目之所及都是农田,湖水也不像现在这样退了那么远,当初的溪湖水可是能漫道公路边儿的! 后来啊,政府把农田征为绿化用地,栽树修路,才成了今天这副模样。 “那是什么?” 刘秀娟顺着黎镜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湖面上有好多密密麻麻的“黑点点”。 “是野鸭,它们在芦苇丛里搭窝,在湖里捕鱼吃。”她说。 同样来散步的人多得是,还有游泳的,湖边的大铁船蓄势待发,摇着螺旋桨飞似地朝湖中驶去。 “你看啊,我们只要把渔网顺着离湖岸大概五六米的地方拉开,等鱼游进来游出去自己会撞到渔网上。” 刘秀娟迫不及待地撸起袖子,卷起裤腿,指挥着黎镜协助自己把网下到水里。 这处浅湾水暖少石头,脚底是一层厚厚的细沙和茸茸的水草,清澈见底,就算脱了鞋子赤着脚在上面跑也不必顾忌什么。 她手脚麻利,三下五除二就把网拉开铺好。 紧接着,母女俩便光着脚坐在湖岸的石滩上吹风。 “我小时候那个年代,湖里的鱼连网都用不上,背个背篓等每个繁殖的季节,鱼自己会上来浅滩产卵,我们点着火把,弯腰伸手就能拾鱼。但是当时穷啊,鱼比米都多,把鱼的内脏清理好晒干,坐船送到对岸去卖,一对鱼只能卖五毛钱呐!” “还有每到过年家里杀鸡的时候,我们几个小娃娃拿根线栓点儿鸡肝扔到石头缝里钓螃蟹,钓来的螃蟹直接放在铲子上伸进灶里的火堆上烧,烧成红色,烧到滋滋作响再拿出来掰开吃。” “当时我的爷爷奶奶,也就是你太婆太公,老两口煮饭从来不敢叫我去吃,就算在一处屋檐下他们都一声不敢喊。记得当初我才四岁,就坐在楼梯上靠着柱子,差点儿饿晕过去都没人管。你外公外婆到田里干活,我还要站在板凳上给他们做饭…” “也是靠水吃水,有鱼、玉米饭,才养大了我们这些娃娃。后来嘛,鱼也少了,大家都来旅游,家家户户要么出去打工,像我一样,要么有钱开个民宿、农家乐什么的留在家里,日子么倒也比从前好过不少喽…!” 刘秀娟眺望着远方的水面喋喋不休,像是在向旁人倾诉,也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啵~” 一颗石子儿投入湖水,荡漾开圈圈涟漪。 黎镜随手捡起石头,随手扔出去,一下比一下用力,一次比一次远。 她听着刘秀娟的往事,好像在听一个陌生的故事。 她们从未参与彼此的过去,各自的未来相交在一起不过才七个月,黎镜只在书——苦难文学作品,这方面的东西上看过类似的家庭琐事,时代挫折。 黎镜只觉得刘秀娟的神情和语气除了哀伤以外还有几分高兴,她把苦难讲得实在动听,那些捉鱼、烧螃蟹的童年和自己的完全不是一个世界,但似乎有点儿意思。 但是…那些苦难并不值得怀念。 “你看看!这不就上鱼了嘛!”刘秀娟指着水面上好几处泛起涟漪的地方,“鱼落网了,在挣扎,越挣扎越勒得紧!” 太阳已经落山,天光稍淡却依旧亮。 黎镜猛地站起来,拍拍屁股,眯着眼睛好奇地朝水里张望——真的有鱼!细长的、有一个手掌那样长的鱼摆动着身体,还很鲜活呢! “小陌,把网收了,回去直接煎鱼当宵夜喽!” 第41章 绝对实力面前,运气都是浮云 5月19日,蓝湾一中。 刘秀娟带着黎镜步行了半个小时,从蓝湾镇南到蓝湾镇北,一所年纪不大且有些年头的高中呈现在眼前。 黎镜站在操场上,环顾四周。 学校…用围墙和铁栅栏围起来,一眼就能望到头,好像这里绝大多数人的一辈子。 她好像隐隐能看出食堂、教学楼、综合楼,别的建筑就没了。篮球场是露天的,占据了中心,篮筐有些陈旧,塑胶跑道颜色昏暗,看起来确实有点儿旧了。 她正出神,只觉手腕一紧,被刘秀娟拉着往前继续走。 刘秀娟嘱咐道:“这里跟青藤高中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对吧?小陌啊,要走出去,以后不能留在这种地方。” 黎镜跟在后面,“嗯”了一声。 “你在外边儿等一会儿哈。” 有的班正在上体育课,又是自由活动时间。黎镜见刘秀娟撇下自己,拉住一个学生似乎问了些什么,然后顺着那个学生手指的方向过去,径直上了台阶,在那栋综合楼一楼从左数的第三道门拐了进去。 她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外加上有三五成群的学生不时朝她打量,看得她浑身不自在,于是黎镜只好跟着去。 “李老师…”刘秀娟拘谨不已,“打扰了…” 五十多岁的秃头男人放下黑色掉漆保温杯,抬眼道:“你是…?” “苏陌的妈妈。”她说。 男人挠了挠头,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哦”了一声,有些惊讶:“哦呦,稀客呀!苏陌的高中生涯都快结束了,我这个作为班主任的还是第一次见到她的家长。” 刘秀娟略带尴尬地搓着手,低声解释道:“忙…忙嘛…一直在外地打工…” “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这不是快高考了嘛,苏陌该报名、复习都没问题,就是想她回来有老师带着复习好一些,毕竟没人比老师更了解高考…” “啧,她好了吗?确认没事了?这可不是小问题,你想想,上次她偷偷摸摸自杀,家长都不在,传出去到头来上级要来问责学校,我们要担责的!” “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们的错…真的不会了,我们保证,不会有任何问题…” “唉,当时确实没办理过休学,但是这件事还得告诉校长,毕竟苏陌的事有点儿特殊。” “诶好好好!那麻烦李老师带我去找校长一趟。” 两人刚迈出门,正好看见一个女孩正靠在离门不远的墙上。 刘秀娟的脸色“唰”地黯淡下来。 男人抖了一下,诧异道:“哦呦,是苏陌呀!”他上下左右通通打量了遍,看着眼前这位自己的学生,给他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不知是不是因为太久没见,李老师眼里的苏陌是一个…一个,他挖空心思想出一个很满意的词——“崭新”。 精气神,跟从前的苏陌决然不同。 “看起来确实没事儿了,怎么样,想回学校了不?想念学习了不?” 黎镜对中年秃头啤酒肚男人一向没有好感,也懒得热情,只是礼貌性地说了一句“老师好”。 李老师道:“既然苏陌也来了,一起去校长办公室,还是要校长确认一下。” 那天,从早上9点多一直应付到中午,才解决了所有事情。 刘秀娟和黎镜到学校附近吃了午饭,然后交代了她几句,让她安心待在学校,好好学习之类的话。 之后,就剩她一个人回到班级——李老师带她去确认过座位。 黎镜面对着空荡荡的教室,因为是中午,该住校的已经睡午觉去了,离家近的早就回家吃午饭去了,教室里没什么人,课桌都是两人连一起坐的,只有苏陌的座位… 在同样靠窗最后一排的位置,没有同桌,即便有两张桌子还是一个人坐。 “太爽了!”她想,“真是省下了人际交往的精力。” 苏陌的所有课本、作业、试卷都在抽屉里…横七竖八地躺着。 她抽出一沓卷子和答题卡浏览:第一张、第二张、第三张…数学72分、语文101分、英语84分。理综…163分。 “……?” “怎么会…” 黎镜倒吸了一口凉气,整个人不信邪地把所有试卷看了一遍。 “……?” 她再翻开物理、数学、化学等等练习册,随手翻开一页,伴随“哗啦啦”的书声,一页页残缺、空白的练习题轰然摆在面前。 黎镜又倒吸了一口凉气。 下午2点多,教室外沉重的脚步声噼噼啪啪,果然,噼里啪啦的脚步声越来越明晰,从走廊里分流,陆陆续续涌进教室。 她只管低头做自己的事,但能感觉到那些进来的学生明显在盯着她看,然后边看边扭头和身边的同学窃窃私语。 “好了好了!赶紧坐好,把昨天的数学卷子拿出来,这节课讲评!” 格子衫塞进西装裤,恰如平地起惊雷,保温杯“啪”的一声落在讲桌上。 来人是一个…呃…黎镜在手机上曾看到过“老师的刻板印象”,这位数学老师实在“名副其实”。 但毕竟离2点30分还有十多分钟,只听周围的同学小声抱怨道:“我靠,老杨搞什么?又没到上课时间,急个屁呀…!” 前桌的男生向他身边的另一个男生娴熟地招呼道:“下午第一二节数学课,老子先睡了。” 说完,他刚要倒头,黎镜趁机附身询问道:“老师说的是哪张试卷?昨天做的…那我没有。” 那个男生打了个哈欠,抬起眼皮瞪了她一眼,“砰”地倒在课桌上埋头就睡,却“斯拉”一下从抽屉里抽出一张试卷扬手扔给后面的她。 “老子困了,别来烦我。” 黎镜摊开卷子,只见那卷子无比干净,崭新如初,只有名字那栏歪歪扭扭、状如狗爬地写着:宋白。 她的嘴角抽搐了下,心里暗暗骂道:“白痴的白…” 又是“嘣”的一声,抬眼却见前方、斜前方睡倒了一片,只有前四排保持“□□”。 反观自己,莫名其妙就成了俯视众后脑勺的清醒人,孤零零一个在最后一排,如果教室是俄罗斯方块的游戏,那么她就是唯一突出来的一小块。 “咚—咚——” “嗯嗯——!”台上的数学老师清了清嗓子,可不听课的学生依旧不听课,他也不恼怒,好像早就习以为常似的。 “第一题,集合,哎呦老天爷,这纯纯送分题好不好!分数喂到你嘴边你不吃我也没办法!……” “第四题,最简单基础的三角函数,背公式嘛,算一算!…哎呦,算喽算喽,听我说,高考的图形都是标准的,到时候算不出来没关系,带个量角器进去量,嘿,又多得五分,干翻五个足球场的人!” …… “第七题,不就是个函数吗,求单调区间,注意开区间还是闭区间,看选项的时候别走神了啊!求导嘛!…” “填空题,实在算不出来写个0或者1上去,碰碰运气。别耗费时间,别纠结,不会就跳过!…” …… “为什么要跳过?可是就像你说的那样,这些都是所谓的送分题,明明没什么难度…” 黎镜把卷子浏览了一遍,对数学老师的教学方式百思不得其解。 她不懂,如果从小学入学算起,到高考整整12年,难道12年的时间还不够应对高考吗?为什么要赌运气? “哦呦,这道大题涉及数列和不等式,我们班有人做出来了吗?举手我看看~” nobody…… “不是吧,一个都想不出来?”他再次问道。 前排的学生纷纷低下头,不敢跟他对视。 数学老师重重地叹了口气,自我安慰的同时又恳切地贬低学生道:“你们啊,这样不行的,一遇到大题难题就缩头,别说和人家那几所省重点高中比,你们连别的县城高中都比不过!” 气氛霎时严肃起来,睡觉的家伙还在睡觉,丝毫不受影响。 “噔噔噔…” 大家同时抬头朝后看去,都以为又是哪个顽皮不知死活的家伙在扰乱课堂秩序。不曾想,那个人居然是大半年没来上课的苏陌。 她在干嘛?听说消失的这段时日被她妈妈带到大城市治病去了,如今又悄无声息地回来,可…她突然走上来搞什么?吃错药啦? 黎镜无视了其他人诧异的目光,径直走上讲台,轻飘飘地对着老师“谦虚”地说了一句:“我试试。” 随后她挑了一根白色的完整粉笔,再看了一眼卷子上的题目: 已知数列{an}满足a1= 1,且对于任意的n≥1,有a(n 1)= an 1/an。 1.求证:对于任意的n≥1,有an≥√(2 n - 1)。 2.求证:对于任意的n≥1,有an≤√2 n。 紧接着,她提笔开始在黑板上淡定地写: 证明:对于任意的n≥1,有an≥√(2 n - 1),使用数学归纳法来证明这个不等式。 当n=1时,a1= 1,而√(2 × 1 - 1)= 1,所以a1≥√(2 × 1 - 1)成立。 归纳步骤:假设对于某个k≥1,有ak≥√(2 k - 1)。我们需要证明a(k 1)≥√2(k 1) - 1}= √(2 k 1)。 根据数列的定义…… 第42章 不装 “哒哒哒……” 粉笔在黑板上摩擦,没有一笔涂改和停止的迹象。 “哈喽?你掐我干嘛?!” “对吧,是疼的,所以我不是在做梦!” “么么…是苏陌没错吧?我没眼花?她之前大气都不敢出,成绩不是一般嘛,怎么敢主动上讲台做题?” “大城市是有什么魔力吗?人的智商还能飞速提升?” “她…是乱写的吧…” “啧,数学怎么临时编造?又不是写作文…” …… 她最后写道:这等价于证明1/2k≤0,这显然不成立… “啪”,剩下的粉笔被搁在粉笔盒里,底下的学生抬眼一看,足足写满了两块黑板那么多的解题过程,可以说是思路明晰,逻辑严谨。 虽然他们几乎没几个能看懂。 数学老师背着手,同样诧异地看了黎镜又看黑板,那表情分明在说:啊?真给你做出来啦? “老师,写完了,我可以下去了吗?” “哦…嗯,可以。诶!”老师突然叫住了她,当着全班人的面儿问道:“苏陌,什么时候回来的?没事了吧?” “几天前回来的,我很好。” “行,那你下去吧。” 在两边同学审视的目光夹击下,黎镜若无其事地回到最后一排角落的位置。 老师拍了拍桌子,提醒:“上课呢上课呢,别分神!嗯…她做的是对的哈,自己看,不用我讲了一遍了,懂得看了自然懂,不懂的讲了还是不懂。” …… 下课间隙,她百无聊赖地随手翻书,却见有人挡了她的光,是故意站在她旁边的。黎镜刚一抬头,目光和五个同学对上。 “天呐…她们是苏陌的朋友吗?我不认识啊…” “如果露馅儿就说受伤后记忆出差错,记不太清事。” “苏陌,半年不见,临姚好玩吗?” “还行。” 另一个女生问道:“你那道题怎么想的?真的是自己解出来的?” “嗯。” “啧,我怎么感觉你跟之前不太一样呢,穿衣服也时髦了,胆子也大了,智商…也变高了?” 前面的男生连忙附和道:“可不是嘛,难不成受伤后刺激到大脑,人变聪明啦?我在新闻上见过说有人头被砸以后立马开窍的例子,要真是这样,那你可是走大运了!” “我靠,真这么神?再做几道题试试?”短发女生突发奇想,翻开一本数学练习题随手停在某页,指着那些选择题:“你来做一做选择题,我指哪题你做哪题。” “你同意不同意?怎么不说话?” 却见黎镜只盯着那几道选择题,突然说道:“BCBADC。” 女生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身边的人肘击了她,催促道:“翻答案对一对看看啊,别发愣!” “B…CBA…DC…” “!!!我靠!” “真对了?秒出答案是吗?真的假的?” 他们不信邪,非要闹着再翻开英语练习册让她选,黎镜无语至极,一把合上练习册,直截了当地告诉她们:“语言什么的题目,读完题就有答案,不用思考。我没功夫陪你们闹了!” 此话一出,那五个人面面相觑,震惊的意味毫不避讳地从眼里溢出来。 “我去,这么拽,重新回来一次连脾气都大了!你以前敢这么跟我们说话?” “去一趟首都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以为自己就是临姚人?” “你是真变聪明了还是巧合?” 他们左一言右一语,吵得她头疼。 可是,面对他们的面孔,激动、暴躁、吃瓜… 黎镜实在无法把他们同苏陌日记本里描写的所谓“美好”的学校和亲切友善的同学联系在一起。 而且…他们似乎不是善茬,话里话外无不透露出威胁的意思。 难道说从前苏陌都不敢跟他们发脾气? “叮咚~咚~咚~” 上课铃响了,终于得以安静一会儿。 …… “苏陌…!” “嗯。”黎镜轻轻应了一声,她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而她左手边是另一条长长的影子。 很陌生,但她还要装作一副熟人模样,毕竟谁也不知道这副躯体里换了一个灵魂。 “你今天课上的表现…?” “很优秀。”她毫不掩饰地说。 “啊?”男生愣了愣,随即笑出声来,“苏陌,你跟从前真是判若两人,该不会真的是开窍了?” 她依旧脚步不停,但瞥了他一眼——穿着臃肿的校服,戴着一副银边儿眼睛,表面上看起来斯斯文文,却是个会主动开口的人。 至于那句“判若两人”,今天她已经不知道听了多少次,不管是老师还是同学,谁都要来打趣一句“难道是一场意外让你智商飞升啦”… “不是开窍,是藏拙,”夕阳的余晖把她的瞳眸映得闪闪发亮,瞳仁黑漆漆,深不见底,“只是现在我不想装了。” 身旁的脚步声戛然而止,两条影子一前一后错开,拉开距离。 “我不信。”他说。 他说他不信,可是黎镜才不管他信不信。 “没有人有理由放弃十多年的夸赞和表扬…藏拙藏成你那样,那是影视剧的情节,听起来简直是拙劣的借口。”他颠颠儿地追上来,用黎镜不曾察觉的审视目光盯着她的侧脸。 “那场意外让我脑子开了窍,这个理由你满意了吗?” “也许吧…但是…你的个性和从前完全不搭边呢…嘴巴也比之前厉害…” 从前的苏陌…他想了想,虽然是同班同学,自己对她还真没有太多印象,似乎连话都没说过几句。 好像…苏陌一直坐在最后一排,即便每周座位变动也跟她无关。而成绩嘛,只记得分数和排名平平,否则自己肯定会关注她。 所以他也反应过来自己明明和苏陌不熟,刚刚的话说得好像两个人从前很熟似的… “苏陌,听说你这次受伤,记忆混乱…那你记得…我是谁…吗?” 他认为她一定记得,毕竟自己可是班里排名第一的学霸,而且父母在镇上开着一家最大的医院,算是这一带小有名气的“别人家的孩子”。 “他是在试探我吗?不可能…应忱都没认出我,苏陌的同学也认不出她…为什么要去认得他呢?他算老几?” 于是,黎镜直言:“不记得。”还补了一句:“别多想,不止你,别的同学我也不太记得。” “这样啊…那想想也挺可怜的,记忆就是人生的载体,缺失了记忆就像平白无故少了一段人生。” “我不可怜。电脑也要定期清理多余的东西才能流畅,更何况是人。” “啊…”他尴尬地笑笑,“你有信心考多少?我是说…高考。” “不知道,事在人为,尽人事听天命。” …… 大约到半路时黎镜就和那个不知名男同学分道扬镳。 蓝溪镇的夏天没有临姚那种燥热,也没有该死的聒噪蝉鸣。只是这儿的行道树都是皮革质地的叶子,四季常青,故名“万年青”,去年冬天来时是绿的,今年夏天来时依旧没变化。 群里安静得不寻常,楚尧她们已经好几天没发消息了,没人发,她也不发。 小院近在眼前,隔着堵墙都能想象到刘秀娟在厨房忙碌的身影。 “小陌~”刘秀娟在围裙上擦拭手上的水,略带担忧地问:“还适应吧?和同学相处啊什么的都正常吗?” 和同学相处什么程度叫正常? 黎镜想了想,她和他们井水不犯河水,对,正常得很。 “挺好的,没有差错…” “诶~?好香啊,是什么味道?” 她把书包放在沙发上,顺着香味儿径直往厨房飘去。 “是水煮鱼片!中午去菜市场现杀的!” 第43章 真相日记本 荒无人烟的草地上升腾起阵阵白雾,直教人分不清东南西北。 一脚踏过去,都不知道踩中的是草皮还是沼泽。 忽然间,远方多了一点橘色的荧光,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直到拨开迷雾,显露出一张无比熟悉的脸… 那女孩咯咯地笑着,手里提着一盏灯,映得她的面庞有些诡异,她看向自己的眼神实在意味不明。 “苏陌…”黎镜用力眨了下眼睛,确认眼前的女孩确实是自己照镜子时看到的那张脸,不由得颤抖了身子,“你是…苏陌…?你终于来了找我了…苏陌,你去哪儿了?!” 不知为何,自己明明从来不认识也从未接触过苏陌,但是再次看见她的时候,一股莫名的委屈和无助顿时冲破枷锁,化作眼泪和呜咽。 “苏陌…再次看见你,我很高兴。”她说。 “八个月了…我又多活了八个月的人间,但是…”黎镜看向苏陌,往上抹了泪痕,“我原本是要死的,这一切不属于我,其实…我不是黎镜,也不是苏陌,我不知道我到底是谁…” “你回来吧…妈…不,刘秀娟还在等你,她的爱属于你,我只是一个小偷…” 女孩安静地听她叙述,始终摆出一副平静的笑脸,不说话。 “你为什么不说话?你回答我好不好?我连个诉说真心话的人都没有,只敢在遇到你的时候把所有秘密说出来,你给我一句回应好不好?”她祈求道。 苏陌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她上前一步,轻轻叹了口气:“黎镜,你不想活吗?” 活着…? “不知道,不知道…没有人期盼着我活下去,我一直以为的我的亲生父母如此,我的哥哥个妹妹如此,同学和朋友也如此…如果可以的话谁不想活下去,只是后来吧我觉得我活不活好像都…无所谓…” “但是你不一样,妈…刘秀娟还在等你,她的关切和爱护属于你,我只是披着你的壳的…小偷。” 突然,苏陌把那盏小橘灯塞到她手上,凑到她耳边:“不…没被人期盼着活着的人…”轻飘飘的声音突然加重,“是我。” 是我…是我…是我… 那声音越来越远,脱得越来越长,像回荡在空旷山谷的余韵。 “滴滴滴——滴滴滴——” 啊,闹钟不合时宜地响起。 2021年6月10日9:00。 高考结束后的第二天。 黎镜似醒非醒,看着熟悉的天花板和陈设,她才意识到已经回到临姚而非还在蓝溪镇。 刚刚的梦依旧清晰,清晰到她还记得梦里苏陌的每一个表情和每一句话。 对了!她突然想起来昨晚到家的时候在门口摆着一个礼物盒,好像是楚尧他们送的,只不过当时太累了所以来不及拆开看就倒头睡昏过去。 诶,那个礼物盒还在桌子上摆着,用褐色的纸包好,四四方方的。 黎镜先洗漱了一番,撕开包装纸,打开盒子,只见黑色丝绒质地的垫层上躺着一架巴掌大小的水晶钢琴。 钢琴下面压着一封信: 亲爱的苏陌同学,我是你帅气真诚的前桌楚尧,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你啊,做出那么大的壮举后二话不说就退学了,够潇洒!后来你回老家准备高考,真叫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虽然我们认识的时间不长,但我就是觉得对你有眼缘,不是开玩笑哦! 我这个人吧,虽然文化上没什么建树,但音乐方面颇有天赋,没想到吧,我这种人有朝一日也能上伯克利,追求我的音乐梦想! 哈哈我怕打扰你高考就没及时告诉你,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国内了,但我知道你会为我开心的。 祝你一切顺利。 咸鱼乐队永远不变。 “果然,人生就是由一次次的分道扬镳组成。” 黎镜打开朋友圈,往下翻了翻,只见冯媛的定位已经在国外,还配上了高级酒店里的自拍。 看城市定位,她去了耶鲁大学。 Ava、阿来、胖子的定位也在国外,Ava去了茱莉亚音乐学院,阿来去了奥地利学艺术,胖子在瑞士。 大家都走了… 那应忱呢?朋友圈没有他的消息…哦对了,他不怎么发朋友圈的。 他也去耶鲁了吗? 谁知道呢。 黎镜打开手机,在群里发出一条消息: 祝你们一切顺利,最好的咸鱼乐队。 …… 窗外蝉鸣聒噪,但毕竟是盛夏的蝉鸣,人们忍一忍也就过去了,要是听不见蝉鸣声声还真不太习惯呢。 刘秀娟正在巷口的饺子铺忙碌吧… 等我把装着我骨灰的陶瓷罐擦拭干净就去帮忙。她想。 在床头柜最深处,被她用书本和物件遮挡的隔板后有一个廉价陶瓷罐,黎镜把它小心翼翼地拿出来,用湿纸巾沿外表擦了一遍,又用干纸巾沿外表擦干净水分。 “我应该是照顾自己骨灰的第一人吧…” 等找个时间把它埋了?还是撒在没人的地方? 似乎不太忍心…还有些舍不得。 “啪———!” 把骨灰罐放回原位的时候不小心碰掉了一本笔记本,黎镜捡了起来一看…这是…苏陌两本日记的另外一本,上了锁的那本。 另一本在蓝溪镇的时候黎镜就看过,大概记录了苏陌从小到大的点点滴滴,几乎都是幸福的回忆。 而这一本又是什么?居然还上了密码锁。 “不…没被人期盼活着的…是我。” “没被人期盼活着的…是我。” “是我。” 不知为何,梦里苏陌的那句话突然浮现在脑海里。 黎镜有种说不出来的心酸,这种预感真是不妙! 她也不管**不**的问题了,找来一把刀撬开了密码锁,“啪——” 一张老旧的照片随即从书页包裹中滑落在地。 2008年12月。 照片左上角标注了日期,是13年前的苏陌一家三口的合照,在蓝溪镇那间小院里,那棵冬日凋零的柿子树前。 中间那个扎了两条小辫儿的小姑娘就是她了!彼时的苏陌顶着红扑扑的脸蛋,呆呆地看向镜头,一双小手紧紧抓住另一双粗糙的大手。 那双大手的主人是个魁梧的男人,下巴留着细密的胡子。黎镜只觉得他看起来不太面善,但在男人身边的女人却挽着他的手臂,同样在笑。 女人穿着臃肿的褂子,戴着一对深蓝色袖套,头发斜编成麻花辫儿落在胸前。 面色枯黄,身形削瘦,和如今的她相距甚远。 原来刘秀娟十多年前是这副模样…怪不得去年回蓝溪镇看望那些冷库里的渔女阿姨时,她们都惊叹刘秀娟容光焕发,羡慕得不得了! 还有照片里的那个男人,苏陌的父亲,刘秀娟的丈夫,黎镜几乎没听刘秀娟提起过他,刘秀娟不主动说,她也是不问,只知道他是十多年前因病去世的。 即便是在蓝溪镇黎镜也没见过任何一张照片,所以也许这为数不多甚至可能是唯一一张的全家福,值得苏陌把它放在上锁的日记本里好好珍藏。 随着日记本的翻动,她越来越想了解自己目前身体的主人。 2008年11月1日,晴。安安走了,我去找她才知道她走了,去了很远的地方。没来得及说再见,我不开心。 …… 2009年3月6日,阴。爸爸不知道去哪里了,好几天不回来,妈妈很生气。我怕。 …… 2009年11月28日,阴。好冷,不想住校,没有热水。手上有又红又紫,疼死了,晚上睡觉的时候yǎng得睡不着,被子也没有用…想回家,什么时候才到星期五? …… 2010年6月27日,晴。安安,这是你离开后的第三个生日了,不知道新家的爸爸妈妈会不会为你庆祝生日?祝你生日快乐,我好想你,你在大城市过得好吗? …… 2011年3月11日,晴。爸爸死了,我知道他死了。妈妈没哭,我也没哭。他们都是安慰我们,可是我没什么感觉,说实话。 …… 2012年6月13日,下雨。讨厌学校,讨厌同学,讨厌老师。要是不上学就好了,我努力长大,像她一样出去打工,那样的话就有钱看看外面的世界。 …… 2015年8月5日,晴。奶奶再也醒不过来了,我很难受,我不能失去她…因为这件事,妈妈终于回来了,她穿得真好看,从大城市买了很多衣服回来,还有一件寿衣,说是给死人穿的。我好害怕,奶奶穿上寿衣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 黎镜忐忑地随手翻阅,突然,瞳孔地震,胸膛强烈地起伏不定,不可思议地将目光停留在那一页: 2008年5月14日,阴。我在2020年,也就是12年后写下这段话,因为我永远忘不了那天晚上。她拉着我来到溪湖边,紧紧抓着我的手把我往湖里带。她想死,也想带我一起。我虽然才4岁,根本忘不了那晚她决绝的眼神!要不是安安突然出现在湖边,福利院的人找她也是跑来湖边,她才连忙收手,否则我早就成了溺死鬼!你要死凭什么带我?你有什么权利决定我的生死?你生了我却没管过我,我知道的,因为你恨他,所以连我也一起恨! 第44章 再见,或许再也不见 “不…没有被人期盼活着的人…是我。” 盛夏的蝉鸣声打着璇儿地杂糅交错,在她耳边变成模糊的一团。 原来,苏陌,你说的话是这个意思吗? 第一本日记是你编造的谎言呐…没有甜甜的冰激凌,没有和蔼可亲的爸爸,没有温柔慈爱的妈妈,没有朝夕相伴的朋友… 安安走了,爸爸死了,妈妈走了,奶奶死了。 你该怎么办才好? …… 接下来的日子,黎镜过得浑浑噩噩,她求自己不要这样,可梦里苏陌的一丝微小神情像是被钉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刘秀娟呢,一如往常,早早地开店接客,收拾厨房。 黎镜就像行尸走肉般洗碗洗菜,擦桌子扫地。 直到23号那天。 临姚大学打来电话。 “是苏陌同学对不对?我是临姚大学招生组的老师,你这次高考成绩很不错的!我们的专业任你选,包录取!还有奖金,你一定要选我们!别的学校打电话过来别接!……” 哦豁,她果然被屏蔽了分数。 意料之中,情理之中。 也是两天后她才知道自己全省理科第二,总分714,数学150,英语150,理综291,语文123。 全市第一。 那几天,刘秀娟像活在梦里。她知道自己的女儿突然很有出息,但没想到能出息成这样儿!于是,她在饺子铺门头贴了红条幅,上面是说闺女高中榜眼,来接下来一个月到此消费者全打五折! 青禾巷从未出过如此学神,刘秀娟一举成名,以前看不起她的从此刻起不得不另眼相待。 “小陌,你打算报哪所大学?临大是吧?排名第一,我老刘家祖坟真的冒青烟喽!想好报什么专业了吗?写着我不懂,要不花钱请人帮忙看看?” “哎呦谁还不知道我家女儿714?谢天谢地!” “以后谁还敢看不起我们娘俩?孩子你可太争气啦!” …… 是的,我很争气。 6月27日上午,他久违地主动联系她,发来这样的消息: 下午2点,来这里见面。 附加一个定位。 陵园,应忱。 黎镜平复了心情,收拾了一番,算着时间打着车往那儿赶。 “应忱还在临姚,他约我干什么?又去看那座空坟了?” 不多想,黎镜按习惯提前半个小时到达。 走在陵园里,草地上坐落有大大小小的墓碑,有的被鲜花簇拥,有的被玩具包围,只有她的那方墓碑,空荡荡,凄惨惨,无人问津。 幸好是夏天呀,这儿本身树木茂盛,又是墓地,也不觉得寒气逼人了。 高大挺立的香樟树下,他穿着一套黑色运动服半蹲在那儿,身前平躺着大理石墓碑,其上摆着一束包好的棉花花束。 棉花是毕业季的花,他是在说: 小黎,毕业快乐。 “你准备的比我还充分,真是有心了。” 这话在应忱耳朵里听着像是她在挖苦他,于是毫不客气地说道:“比不上你,你最了解她,我只能做些无用功,可惜她看不见了。” 黎镜笑了笑,问道:“你找我来有事吗?” 应忱道:“听说你是全省第二,恭喜。” 他怎么会知道我考了全省第二?我没告诉别人啊,难道是刘秀娟跟李若微女士还联系着? 算了,她不想追究。 “为什么是第二而不是第一?”他突然问。 “省状元…人们只在乎只留意第一,没人关心第二,所以就没人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也就不会有人来探究我的过去,我的学习经历,我的家庭。那样最好。” “我还以为你会谦虚一下,回答说是因为能力到此为止,能有这种成绩已经很不错了,没想到你居然…” “如果我想要,就是我。”她微微扬起不可一世的下巴。 应忱的脑海里突然回想起那个女孩的话:“无论如何,我都要得第一,我绝不屈居第二!” 她不是她。 黎镜问道:“你呢?打算去哪儿?耶鲁?” “MIT。”他抬起头,阳光透过树缝儿撒落成草地上细碎的金子,男孩的睫毛在阳光下格外好看,眼里却始终透着几分忧郁。 她懂他为何不开心,因为即便是他们这般出身不错家世显赫的人,在外人看来前途似锦,可个中滋味只有自己清楚。 可是,她不想懂他了。在这世界上,黎镜已经看过其他很多为了生活而苦苦挣扎的人,和这些人比起来,他们曾经的孤独又算得了什么? “MIT啊…挺好的,看来你果真前途一片光明了。” 黎镜又想起两年前的那个夏天。 “还有两年,再坚持两年,我们就能离开临姚,黎镜,我们一起去留学,你去哪个学校我就去哪个学校,不管你想学数学还是念商学院,我都觉得好。” 女孩停下手中的笔,看着身前无比认真的男孩,她虽然表面风平浪静,其实心里十分雀跃:“嗯。那你记得要跟紧一些,我可不会等你。” 现在想想,那听起来好像是两个一直被禁锢的孤独灵魂相约在未来某一日私奔。 幼稚。 少年时许下的愿望没有结局。 另一方的离世不是倾盆大雨,而是穷尽一生中的淅淅沥沥。 “轰隆——” 人生的潮湿早已开启,盛夏的暴雨突然降临。 “走!” 她跟着他跑到陵园里的亭子中避雨,幸好离得不远,还有樟树挡去部分侵袭而来的雨水,否则就要变成落汤鸡啦! 雨水沿亭子的瓦沟汇集成链,如同一条条透明的门帘。 面对瓢泼大雨,应忱格外平静,似乎还有些兴奋,反观黎镜却皱着眉头,恹恹不乐。 “你不喜欢下雨天?” 黎镜撇着嘴角,叹气道:“我最讨厌下雨天了!下雨的时候,人们都躲在家里,店里的生意就会不好;下雨的时候,青禾巷的路坑坑洼洼,会变得泥泞不堪;下雨的时候,回家会把地弄脏,还要重新打扫卫生,我不喜欢下雨天。” 在应忱面前的是她,眼里的是她,而此时他心中想的却是另一个女孩:“我喜欢下雨天,每到下雨的时候,再忙着赶路的人也会停下脚步寻找躲雨的地方,再嘈杂的声音也会被雨声掩盖,好像世界都安静了…” 果然,她和她不一样。 “刘阿姨离开后…我妈很不习惯,她其实很看重她…” “所以呢?” “如果开店很累,刘阿姨就回来吧。应家随时欢迎她。” “她不会回去了。” “为什么?是薪酬的问题吗?那对我们来说不算什么,毕竟刘阿姨在应家十多年,谁都比不上她。” “开店虽然累,但一切都属于自己,想工作就出摊,累了就早些打烊,话语权掌握在自己手里,就是所谓的自由。她也想为自己活一次,积攒在临姚立足的根基,不会回去了。” 当初李女士是怎么用人情敲打自己的…刘秀娟不知道,但要黎镜在青藤高中一忍再忍,那是万万不行。 “你出国留学去,Roy自己在家没问题?” “才见了一面,你还挺关心它的。不过放心,我会带它一起去,在学校附近住,把它独自扔在家里我觉得不太好,我妈可没那么待见它。” 雨来的快去的也快,此刻只剩细雨如丝,像雾一般在两人面前展开。 黎镜凝望远处经暴雨洗礼后绿得发亮的樟树林,眼睛里的雾气也悄然消散。 “很好…祝贺你,到了美国,你和你的爸爸、爷爷能团聚,正好跟着他们历练,毕业以后要留在国外还是回国呢?”她的眸子微微闪动,又补充了一句,“我是听我妈提起过的。” “未来的事谁能确定,我其实没那么想去国外。”他面无表情地答道。 “是因为曾经有人愿意与我同行,但那人不在了,也就没有非去不可的理由。”他想。 黎镜对此嗤之以鼻道:“别傻了,你司空见惯的东西恰恰是别人求而不得的东西,要真让你来体验一番普通人的生活,你就知道现在拥有的一切,资源、人脉、财富,到底有多重要!” 应忱倒吸了一口气,还是忍不住问道:“你跟她到底怎么认识的?” 黎镜心有余悸,怕他一直纠缠,便愤愤地反问道:“不是解释过了吗?风尚国际的慈善基金会曾经到蓝溪镇活动,黎镜小时候也跟着来了,于是就认识了彼此,后来偶尔保持书信联系。” “是吗?”他明显不信,而且觉得好笑。 她嫌弃他实在难缠,偏偏应忱又问:“可据我对她的了解,她不是那种人。” “哪种人?” “黎镜很骄傲,不亲近别人,对除了她自己之外的几乎所有事都不感兴趣。除非那个人很优秀,优秀到能引起她的注意。” 原来应忱心里的自己是这样的,但他说的其实也没错,自己这十七年来真的没什么朋友,朋友…从前…绝对没有第一重要。 可她就是不喜欢应忱一副对自己了如指掌的样子! “难道在你眼里我不够优秀吗?” “你很厉害,但不足以吸引彼时的黎镜。”他依旧持怀疑态度。 她不想继续扯着这个话题,反正雨也停了,就没好气地问道:“你找我来到底有什么事?我还有别的事要忙,不说我就走了。” “我希望我不在的时候,你能…常来看看她。”他以一种恳求的姿态说道。 …… 机翼划过云层,到欧洲、美洲,唯独不会留在临姚。 盛夏的蝉鸣渐渐平息。燥热褪去,寒气袭来,经历了一轮又一轮四季蹉跎。 青藤依旧书写着它的辉煌,只是学生偶尔会谈及几年前有个叱咤风云的女孩英年早逝,还有个格格不入的女孩因为打人而主动退学。 后来便再也没人提起她们。 而青禾巷口的小铺子每天忙忙碌碌,承载着附近打工人的一日三餐。 第45章 第二卷.八年后 雨后青竹混合着杨松的淡淡香味,随着雨水融入大理石砌筑的回廊。 青石板两旁的梧桐高大繁茂,枝条在石板路上空交错盘旋成一条百米左右的隧道。 在车灯的光照射下,绵绵细雨像针一般。 “临姚难得的雨季,我在这儿三十多年从没见过连续下一个月的雨——” 六十多的老头站在回廊下,忽然听见有一个脆脆的女声在叫他“管家——”,然后悄悄地跑过来。 老头扶正了领口的蝴蝶结,笑脸相迎道:“阿曦小姐,怎么了?” 黎曦拎着包,连妆都没来得及化,头发也随意地扎着,一点儿也不合规矩,尤其是今天这种重要的场合。 他看了一眼腕上的表,不由得皱起眉头,恭敬地提醒道:“还有十多分钟阿曜就到了,阿曦小姐怎么没收拾利索?要是夫人看见了一定不高兴。” “到时候你又要挨…” “处罚”两个字还没说出口,眼前的女孩目光闪躲,哀求道:“李叔,拜托了,就说公司那边我的事还没做完,下周就要提交方案了嘛,个人的事业更要紧!” 说完,她也不等他应承,拔腿就溜之大吉。 看着如今亭亭玉立的姑娘,他毕竟将半辈子都奉献给了黎氏,那些孩子也是他看着长大的。 要是她还在… “不要胡思乱想…!”他告诫自己。 眼看着远处的车灯越来越近,一辆白色的阿斯顿马丁冲破雨幕,疾驰而来。 老头只觉得两眼一黑,仿佛机车的轰鸣声把他脑子里的浆水搅匀,令人头晕目眩。 “私下开着玩玩就行了,今天怎么选了这辆…” 在夫人眼里,黎氏可不需要那些“贵”但缺乏格调的东西撑场面,又不是暴发户。加上这两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夫人和先生都不大痛快,远在美国的黎曜又恰好被叫了回来… 他隐约有种不妙的预感。 …… 今天注定不会太平。先是连续一个月的阴雨天盘桓在临姚迟迟不退,一直持续到夏末秋初的时节,大洋彼岸,冷空气悄然席卷纽约,本该凉爽宜人的气候失约了。 中央公园和布鲁克林大桥的枫叶正在变红,又是葡萄收获的季节,虽然天气比以往冷了很多,然而屋顶酒吧和户外音乐节从不缺少客人。 站在顶楼,透过高耸的落地玻璃,芸芸众生就在脚下。 玻璃上映着的人面无表情地俯瞰JRstart大楼下十字路口的盛况,当然了,他不在乎,也没兴趣。只是整日的工作实在单调乏味,久坐的他才决定起来活动活动。 灰色的西装一丝不苟,鞋面一尘不染。 大楼对面那块硕大的电子屏今天不知道一直在播放些什么,不过他也绝非任性的人,并不想剥夺商场揽客的权利。 “咚咚咚——” 三声敲门声过后,来人叫了一声“应总”,然后把现磨冲好的咖啡轻轻放在他办公桌右上角。 “结果已经很明晰了,森风拿下了斐金,风尚国际这次竟然败了…” “败了?“应忱不以为然地笑笑。 秘书心里疑惑,于是忍不住问道:“森风的体量、流水、专业度哪能跟风尚国际相提并论…?本来这次业内可都不看好森风的…” 咖啡的温度刚刚好,应忱品了一口,露出难得的悠闲神色。 “森风在近十年已经打造出国内数一数二的户外品牌体系,又入股生物科技、医药,人家的流水没你想象的那么少。” “它有意拓展国际市场,已经成功拿下多个国外的小众品牌,此次收购法国的斐金也在意料之中,就是不清楚风尚国际居然会对这块饼起了兴趣…不过对于风尚国际而言,能不能成功收购斐金也无所谓,只是面子上有些过不去而已。” 听说此次收购还是黎氏的大公子掌握一切。 到美国以后,圈子就是那么个圈子,圈里有点儿风吹草动随随便便就像病毒繁殖般扩散开。那个黎曜,他倒在黎家见过一次,之后黎曜就出了国,黎镜也没在他面前提起过几次。 黎先生的风评不好哦,飙车、夜店、酗酒以及不堪的私生活早就成了圈里的笑话。 看来这次…收购失利的事,黎曜在黎家绝对讨不到好脸色。 拭目以待中,他应忱乐意落井下石。 “您居然这么关心这次跨国收购…?”迎上应忱略微不悦的目光,秘书真想立即给自己一巴掌! 笨嘴!不会说话就别说!难为你白白在恒兴做了这么久! “嗯…!我明白了,立即着手这件事!” 说罢,他赶紧退了出去。 “等一下。” 吴秘书刚退至门口,听见老板又叫自己,于是只得乖乖回来:“您还有什么吩咐?” “嗒、嗒、嗒…” 他看到他的食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虽然只是一个细微的习惯,但他知道每次这个动作出现都代表应忱此刻有些心烦,于是他心悸之余,只能静静地站着。 “楼下,对面那块大屏一直在播放些什么?” 诶?没听错吧没听错吧? 拜托…老板,我们在这栋楼里办公了四年,你又不是第一天看到那块大屏,再说了你人在顶楼也看不清,人家放映啥也影响不到你,怎么今天突然又问这个? 不过还好还好啊,中午茶歇的时候听市场部的几个女员工聚在那儿聊天时谈及过,当时因为好奇她们那群人在兴奋什么,索性上去问了问。 “哦,那个啊,是去年刚爆火的一个流行歌手的歌曲,那个歌手好像叫什么…Leekoo,比较受年轻人追捧…听说还是个华人,叫…楚尧。” 看见应忱皱起眉头,吴秘书就知道又有事儿要他忙喽,果然,坐在黑色皮质旋转椅上的老板冷冷地嘱咐了一句:“买断未来五年的使用权,换成恒兴的产品广告。” “嗯…?”小吴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要是你乐意,也可以换成肖邦的钢琴独奏曲。” 应忱吩咐完毕,就专心翻阅桌上的文件。 “笨死了!嘴比脑子快!人家是你能质疑的吗?”他走在回工位的路上,一边懊恼道。 应总为什么留意友商的动向,不就是为了搜罗人才为他所用嘛! 大学毕业后就进入公司历练,掰掰手指头已经过了四年,应总不仅要跟恒兴的“老家伙”们掰手腕,还要培养自己的“直系”呐! 不过他干嘛要换掉人家的电子屏?他也不是很随心所欲的人呀! 算了算了,就这样吧… “嘿,得给那位幸运的leader送去offer!嘚,要快点儿!” …… 偌大的办公室只剩他一人。 这样的日子已经熬了四年,不知道还有多少年在等着他。 楚尧…这个名字好像有些耳熟又似乎并不熟悉,只是听见的时候会莫名产生一种不爽的情绪。 咖啡没喝几口就凉了,是大楼落地窗的保温不合格还是空调不起作用?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习惯了晚上喝咖啡? 忘了。 没人的时候,应忱打开朋友圈看了一眼。 毕竟都是富家子弟,朋友圈都是些习空见惯的东西:珠宝、豪车、世界旅行、在自家公司“实习”、在知名大厂假把式的“镀金”…… 冯媛从耶鲁毕业以后直接按既定的轨迹入职她家公司,过得很不错。她前两天还一直发消息询问他什么时候回国。 唯有那个人,好像消失了一般,从不联系,从不透露她的生活,以至于都快想不起来她的模样了。 但是八年前那一句自负的话还在记忆里鲜活:“如果我想要,就是我。” 这句话响起的瞬间,那张骄傲且冷淡的脸竟然渐渐清晰。 难不成是后来混的太差,强烈的自尊心迫使她收敛锋芒,妥协当个碌碌无为的缩头乌龟? 要真是这样的发展…他不禁要为她道一句“可惜”,但绝不会表示一丝一毫的同情。 来电铃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李若微。 应忱有些郁闷,又不得不接通李女士的来电,听她喋喋不休地说起早已在他意料之中的话。 对于那些话,他半点儿都不爱听,却必须恭恭敬敬地做出回应。 “好了,我知道。”他挂了电话。 紧接着是一阵沉闷的喘息。 他靠在椅子上,闭着眼,本想放空一会儿,又突然想起来重要的事,接着猛地直起身子,目光落在桌面右上角的照片上。 照片里的女孩大概十六七岁,穿着校服,乌黑长发及腰,坐在青藤高中音乐厅旁的一棵蓝花楹树下看书。 阳光正好,一阵风吹来,蓝紫色的花落了满地,不小心粘在她发梢,与她很是相衬。镜头捕捉的正是她手捧这书抬头看向落花的刹那。 要是你还在,如今该是26岁了。 他将照片摆在抬眼即可看到的地方,每当孤独、失意、成功、愤懑的时候,照片里的阳光仿佛透过那张纸能照进现实,牵动着他的思绪回到曾经光还在的岁月里… 应忱眉眼温和,对她向来温和。 “希望能在你生日前赶回来。” 第46章 比格扎起耳朵,伪装成兔子 菜单上的菜色看起来平平无奇,名字取得装神弄鬼,她倒是见惯了。 透过右手边的玻璃窗看去,远处高楼林立,即便是晚上也亮着灯,乃是临姚最繁华的CBD。 她特意选了个靠窗的角落位置,包间之间没有墙,只用细密的菱形木格栅挡着,但这家店是富裕子弟宴饮洽谈的好去处,不管是明星还是商界新秀,彼此见到了也视若无睹,心领神会。 菜点好了,外加一瓶西班牙产的红酒。 乐池中央的姑娘拉奏优雅的琴声,和钢琴的曲子相辅相成,就是所谓的“格调”。 “嗨,sweety,好久不见~” 黎镜看了一眼时间,又看向潇洒落座的男人——来这儿的人都着正装,她今天也穿了一条黑裙。但对面的他穿了一套黑色冲锋衣…头发明显是随便抓了抓就来了… “你迟到了半个小时。”她早已对他的“不守时”脱敏,但语气依然忍不住带着几分责怪。 楚尧没接她的话茬,反而自顾自地反问道:“苏小姐,还记得我们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吗?” 他翘起二郎腿,傲娇地盯着她,好像在说:“你不记得的话我可是要伤心的哦~” “半年前,洛杉矶,渔人码头。” 黎镜回答得很干脆,眼睛一下没眨,同样胸有成竹地迎上他的目光。 半年前,她在美国,而他刚好有合作那边的唱片公司,于是两人好不容易约见了一回,还谈起咸鱼乐队。 Ava毕业以后加入了世界顶级乐团,成为一名大提琴演奏家,跟随乐团在世界各地巡演,去年还登上了维也纳金色大厅的舞台。 最内敛沉闷的阿来居然放弃了音乐的道路改学油画,在雄厚家底的支持下早就开启个人画展。 胖子嘛,终究拗不过家里人,被送进商学院深造,然后被安排进公司学习管理… 那次见面时黎镜还感慨过,当年热爱音乐的四人,最终只有他和Ava坚持到底,但一半对一半嘛,也是很唏嘘了。 今晚她可不是邀请他来吃饭的,更不是来叙旧的,楚尧自然知道,于是主动勾勾手,接过黎镜递过去的文件。 “森风给的条件不错,你意下如何?” 说完,她捧起酒杯小抿一口,再次观察对方的表情。 …… “诶,阿忱,这次回国打算待多久啊?应叔要你慢慢接受国内业务了吗?”说话的是一个二十七八的年轻人,正给在场的几个哥们倒酒。 “不是。” 他解开黑衬衣领口的第一颗扣子,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束缚。 “叮”的一声,另一只酒杯碰了他手里的杯子一下,杯里的酒晃悠晃悠,被一口尽数吞下。 季轩把手搭在应忱肩头,笑道:“我们这个圈子的人里,同一辈的,就数阿忱最有出息,虽然紧赶慢赶,但我们还是差你一截。” 在场的五个男人,都是二十五往上的年纪,除了应忱应付地笑了一下,其他四个都表示服气。 “诶,我们虽然不是最好,但一定不可能最差啊,在这个圈子嘛,总之永远有人给我们垫底!“ “怎么说?” 大家好奇地看向那个表面斯斯文文的人。 他用轻蔑的口吻,讲述一件他认为稀松平常却令他不齿的事:“森风和风尚国际竞争斐金那个案子都知道吧?” …… “怎么了?” “没…事…”黎镜故意往后靠了靠。 隔壁“森风”二字突然跌进她的耳朵里,注意力立即被分散。没想到和黎氏竞争的这件事,竟然成了圈中年轻人聚会时的谈资。 想必黎家的脸肯定挂不住,按照黎承辉和沈曼心的行事作风,黎曜必然少不了受到“惩处”。 一想到这里,她不由得露出一丝“胜者”的笑。 这抹微微勾起的弧度在楚尧看来,反而是势在必得的姿态。 他故意逗她道:“你就那么有信心我一定会选择森风的代言?实话实说吧,作为同类产品,seanai愿意支付给我的代言费比森风高出…百分之五。而且seanai的国民度不输森风。” …… 隔壁的八卦还在继续,一谈及上个月收购那件事,大家都道:“知道啊,怎么了?” 又不是多大的事,毕竟圈里值得轰动的事情多了去了,做生意嘛,机遇与风险并存,有啥好挑人胃口的? 但是他又接着讲:“你们啊,肯定不清楚森风这次案例背后的操盘手!” 其他人异口同声道:“不是Linda吗?” 除了应忱,他一直很安静。 眼镜男竖起食指左右摇摆:“no no no,林绮文那个女魔头…不是她,她确实是森风掌门人,但是这次进行绝大部分策划的不是她…” 大家面面相觑,手里的酒也不香了,个个竖起耳朵来听他继续讲道:“临姚大学数学与金融双学位,毕业后就被张为迎教授介绍给林绮文,然后一直跟着她做项目,期间还在斯坦福拿到了管理学硕士学位。” 张为迎嘛,搞金融相关的都知道,临姚大学特聘高级人才,桃李满天下,业内大佬,很多商业名人都是他的学生。 森风创始人林绮文就是其得意门生之一。 把自己的学生介绍给以前的学生,互帮互助,相互提携,实属正常。 众人并不觉得有什么可奇怪的。 眼镜男当然清楚他们的心思,于是卖了个关子,话锋直转:“记得刚刚我说过圈里永远有人垫底吗?” 有人催他道:“少问问题多解释,我们又不是来听你讲脱口秀的!” “诶…别急嘛!那个女人,林绮文林总的直系师妹兼好徒弟,诶?不对,你们都知道瑞丰银行家的小儿子吴丰泽吧?” “知道,不熟,见过几次,他跟这件事有关系吗?” “关系可大了!”眼镜男忍不住鄙视道:“就那女人,吴丰泽那小子被她耍得团团转,那女人玩他跟玩狗似的~” 说完,他十分不屑地“哼”了一声,并郑重其事地提醒他的好哥们儿道:“短短四年就能爬到这种位置,除了本身姿色不错,实力也不容小觑。但是手段嘛…阴险!你们可要小心一点儿,万一以后避免不了打交道,要警惕那女人,别被套进去了。” …… 楚尧大致翻阅了合同,一抬眼就看见黎镜狡黠的笑脸,虽然不明显,但直接给他整不自信了。 “你笑什么?我今天的打扮哪里不对吗?” “你考虑得怎么样?”她问。 黎镜才不会告诉他自己笑是因为…隔壁那几个人怎么也想不到,他们在那儿大肆谈论的主角,此刻就正在听着他们是如何在言语之间“重塑”她的。 见楚尧不说话,黎镜便趁热打铁地解释道:“以你的家底,说在乎更高的代言费,骗谁呢?是,seanai的国民度与森风大差不差,但森风的受众群体比seanai的平均要年轻五岁。” “也就是说,森风的受众更加年轻,年轻就意味着多元化,以及无限可能。” “而且,森风上一个代言人是影后Dahlia,我们能给你和她一样的最高title,意味着在商业价值方面,业内相信你能达到和Dahlia在影坛同样的成就。进一步讲,是业内对你音乐成就认可,退一步讲,反正你和Dahlia不同赛道,大众也无法比较你们的…” 黎镜露出职业笑容,最后一击:“seanai给不了的,我们能给。” “唉,我还能拒绝吗?”楚尧合起合同,打量着眼前这个已经蜕变得成熟又有魅力的女人。 当然了,八年前她就成熟,可那时的她其实还带着些许幼稚,不管是初见时敢跑到殡仪馆偷黎大小姐的骨灰盒还是后来在青藤高中反霸凌,彼时的她满腔孤勇,每当自己认为她稳重时,那个女孩总会做出某个出人意料的举动。 只有倔强且聪明,一直不曾变过。 “你啊你,总有一套唬人的说辞!我还…要考虑考虑…” …… “不至于吧~”大家对眼镜男“夸张”的说辞表示:我们怕过谁? “还有,她,呃…还在青藤高中读过一段时间。” “算起来…那不是跟阿忱和季轩是同校同学嘛?!” 好事者拍了拍应忱,转头看向季轩:“你们知道她吗?” 季轩白了他们一眼,吐槽道:“你们一直说‘她’,连名字都不说,搞得神秘兮兮,还问我知不知道?倒是给个名字呀!” “哦…!哦!“眼镜男想了想,“好像是叫…苏陌!对,苏、陌。” 听见这个名字,某些远去的记忆突然袭来,季轩和应忱是同班同学,他猛地惊呼一声:“是她?!” 其他三个:“诶,果然认识!” 季轩看了一眼坐在一旁,一直沉默不语的应忱,他的脸色不大好,说不上来到底是何种情绪,又不喝酒,光是端着酒杯,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季轩说道:“别人我可能记不得,苏…陌,她当时成绩很好,半路走后门进来的第一次考试就超了阿忱夺得第一,要知道以前第一的位置一直是黎镜的,本来以为黎镜死…不在了,谁能想到一个穷乡僻壤里出来的女生有那么大能耐!” 说罢,他又看了应忱一眼想寻求认同,只是应忱的手颤了一下,脸色更不好了。他就没敢再透露苏陌走的是应家的后门。 “后来有一天听说我们班的一男一女把她堵在卫生间里想吓唬吓唬她,没想到欺负不成,反而被苏陌弄得很狼狈,硬是提着一桶水追到班里浇在他们身上。”说到这里,季轩不禁哈哈大笑,“然后她就主动退学回老家考试去了。” 其中一个男人笑道:“没有资本托底的人,产生不了任何威胁。” 另一个人也点头表示赞同。 “阿忱,你觉得呢?” 四个人不约而同地看向最沉稳的他,等他发表意见后,关于这个女人和收购案例的话题就到此终结了。 黑色的袖口被卷到手肘处,修长的手指轻轻勾住高脚杯,将殷红的酒水送到嘴边。 一口饮下,不知道是不是由于满足的缘故,只见他的嘴角勾起一抹耐人寻味的弧度,然后低沉的声音又认真地作出评价: “一只比格犬把耳朵扎起来伪装成兔子。” 他们满脸不解这个抽象比喻想表达什么。 然而,隔着木格栅,另一边的女人支着下巴,饶有兴致地摇晃着酒杯,看红色的液体冲击杯壁,一圈又一圈。 只有她清楚,那句话的意思是: 有的人,表面上装的再怎么温良,也改不了桀骜的本质。 哈,有意思。 第47章 敢不敢跟我打个赌? “张姐,我们这个月的业绩还差多少啊?” “嗯…本月业绩40万,目前还差四万。” …… “我们这样光明正大地走在路上,要是被拍到了怎么办?”楚尧问她。 “西班牙,巴萨利岛,一个星期10万欧租金的别墅…豪掷千金啊,大明星~”她用少见的调侃语气故意贬损他,“关于你的花边新闻的频率是…一个月一次,大家都习以为常了,就算被拍到,该担心的是我。” 楚尧边戴墨镜和黑色鸭舌帽,然后把手搭在黎镜双肩上,俯下身去,看似要发生点儿什么亲密的事,但虚晃一枪,他最后来了句:“Fake news!” 黎镜将手指抵在他胸前,淡定地推开他。 晚上9点,街边的商场还不到打烊的时间。 “你敢不敢跟我打个赌?”她问。 “赌什么?” 他俩正站在一家家电商场前。黎镜要赌的就是这儿。 “要是我让这里的员工给我打五折,她们照做了,你就答应当我的代言人,怎么样?” 楚尧先是一顿观察,ok,室内室外都没贴着任何打折的信息,而且这家电器比较高端,不太是能打五折的地方。 而且,他已经偏向于选择森风的代言签约了。 就是不知道面前的这个狡猾女人又有什么盘算。 “我说,苏小姐,任谁看见你这身Armani的裙子和Cartier的腕表,都不会给你打折的吧?” 黎镜头也不回地走进这家电器店,嘀咕了一句:“那可不一定哦。” 她前脚刚迈入,两个穿着工作服的女人,一大一小,忙不迭地迎了上来。大一些的女人热情地问道:“您有什么需要?我们睿珀是德国高端品牌,大件小件都有,送货上门,不满意包退换。” 年纪小点儿的那个立马倒了一杯茶端过来。 “我需要冰箱、全自动洗衣机、洗碗机、微波炉、咖啡机各一台。”她也不说废话。 一台冰箱、一台洗衣机…妈耶!老天保佑! 刚刚两人还在为业绩发愁,毕竟明天就是月末了,这不才念叨,就有人来送业绩!这个月的奖金肯定不用愁喽! 黎镜问道:“总价是多少?” “诶,小姐你看哈,”大点儿的售货员拨弄着计算器,把一串的数字加总后给她看,“您看,总共98300,给您算98000怎么样?” 黎镜先是一怔,皱起眉头。而这样的表情,她俩在很多顾客脸上都见过,按照以往的惯例,那些顾客会毫不犹豫地去别的店消费,她们的业绩就像这样流走。 今天前来咨询的小姐看起来是个有钱人,毕竟从前可没谁穿成这样来买电器。她俩原以为这笔单子稳了! 黎镜说道:“好像是比别家贵了,五万预算肯定是不够的。” “张姐…怎么办?”那个二十多岁的姑娘低声急切地问。 “诶,您说五万…也可以!”张姐咬咬牙。 反正算下来跟员工价差不多。 “那真是太好了!”黎镜接过单子,填了信息和寄送地址,然后付了款。 …… 待客人走后,张姐长舒了一口气,两人喜笑颜开,边“耶——”边击掌庆祝业绩圆满达标。 “诶,张姐,你看她填的收货地址,那可是富人别墅区——!怎么他们有钱人购物也扣扣搜搜的?我还以为他们从不讲价嘞!” “哎呦,有钱人又不是傻子,你看看那些资本家哪个不是剥削的一把好手?他们哪会对别人慷慨?利益都是一分一厘计算好的!但跟我们有啥关系?反正业绩到手,奖金有着落,记住了,咱卖的是公司的产品,不是咱自家的,只有钱才是自己的!” 年轻的姑娘啧啧感叹,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 黎镜也没预想到事情居然太过顺利,连谈判的功夫都没费,对方倒是爽快极了。 “你刚刚填得收货地址…是我家?”他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刚刚偷偷把墨镜往上推,又盯着单子看了又看,“哦~该不会是想贿赂我吧?” 黎镜却说:“不是贿赂。” “不是贿赂?” “你不是说新买的房子还空荡荡吗?呐,算是送你的乔迁礼物,把家里填满,总比…家徒四壁…好多了。” 楚尧内心高兴得很,嘴角更是藏不住事儿,立即就道:“愿赌服输,说到做到!” …… 在应忱与其他四人寒暄了几句之余,小吴等在不远处,然后眼疾手快地打开后座车门。 今晚应总难得出来聚会,似乎喝了不少酒,他犹豫要不要趁现在把那件事报告给他。 但应忱终究是应忱,根本不留给别人选择的余地。 “她意向怎么样?” 吴秘书很尴尬,心里直打鼓。 他不敢透过后视镜观察老板的反应,于是目视前方,“苏小姐拒绝了您的offer。”紧握方向盘的手,手心出汗。 车内沉寂了一会儿。 冷冽的声音响起:“理由?” 吴秘书如实答道:“苏小姐说,宁**头,不做凤尾。” 然后……后座的老板竟然哼笑了一声…? 吴秘书想,那句“宁**头,不做凤尾”虽然真的是苏小姐的原话,但毕竟boss没和她交涉,不了解她的想法,自己突然来这么一句,是想让boss做阅读理解吗? 呸呸呸!这可是大忌! 于是,吴秘书又解释道:“苏小姐说,她对森风有感情,不会轻易离开,至于您的青睐,她感到荣幸之至。” 应忱垂着眸子,显然对她的说辞一点儿不信。 他从前就见识过她信口胡诌的本事,脸不红心不跳,总有她的想法。 说是对森风有感情,也许真的有,然而肯定不多。她是对林绮文给予的权利有依恋才对。 但权利嘛,他同样能给她,甚至更多。 至于她说她感到“荣幸之至”,绝对是场面话,指不定心里早就把他贬低了一万遍。 因为苏陌向来自负又骄傲。 要是当初她和他们这群人拥有同样的起点,应忱预想,将来就是苏陌在谈判桌上坐主位了。 吴秘书故作愤然道:“那位苏小姐实在是不知好歹!森风怎么能跟恒兴比?她也不够聪明嘛!” 还从来没有人想都没想就拒绝过boss,小吴也纳闷儿。可是应总看起来不像生气的样子,他居然还笑得出来?! 对!是皮笑肉不笑!他一定是因为吃瘪所以气笑了! “应总…您不必生气…” 话还没说完,只听后座的人立即打断说:“我生什么气?宁**头,不做凤尾…她是在夸我。” …… 临姚晚上10点左右,雾江大桥像一条被车灯点燃的钢铁河流。 红白的尾灯在沥青上拖出两条炽热的缎带,时而交织,时而平行,像被无形的手反复编织的火焰。 桥栏外,江面沉黑,偶尔被一束远光灯劈开,浮光跃金,又迅速合拢。 风从桥缝间钻过,带着轮胎摩擦的嘶鸣和引擎低吼,像一首被反复播放的金属摇滚——节奏急促,却莫名温柔。 远处高楼的霓虹在车窗上流淌,化作流动的色块,又被下一辆车碾碎。 黎曦的洁白裙摆被晚风掀起一个角,贴在栏杆上。 哥哥又被罚了,连带着她一起。她也不明白自己都那么大的人了还要唯唯诺诺,那么大的人了还要被罚跪,关禁闭。 自己不喜欢什么经济、管理,一看到数字就心烦、头疼,为什么非要逼自己学商?好呀,她确实如黎家所愿出国念商学院,毕业后也耐着性子在公司浑浑噩噩,度日如年。 可是两个月前,恒兴的李阿姨来了一趟,还有不怎么露面的应叔叔。 然后…妈妈和爸爸就商量着让她早早订婚。 年纪轻轻,和大自己三岁的恒兴继承人,应忱。 她当然知道他,也见过几次,但都是因为黎镜的缘故。 多年前,当她还是小孩子的时候,黎镜把应忱带回家过,她对他的态度很不一般,至少不冷淡。 凝望脚下黑漆漆的江水,要是有东西落下去,肯定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无处可寻。 她很好奇,当初黎镜可是从几十米高的悬崖上落海的,也是那么个寒凉的夜晚呢,别看她平时总是一脸淡定的模样,无时无刻处变不惊,黎曦难以想象彼时她落水的慌乱表情。 她相信黎镜当时的表情绝对很很绝望! 毕竟再怎么稳重,当时她也只是个小女孩。 是不是跳下去,就能像她一样解脱了? 黎曦抬起一只脚,踩在大桥人行道的桥栏上。 说不害怕是骗鬼的! …… 不知道为什么,黎镜的代驾临了突然来不了,把她鸽了。 早知道就不喝酒了,或者直接让楚尧送自己回家。 不过她突然改了主意,也没再叫别的代驾,鬼使神差地想沿着江边走走,自然而然地走上雾江大桥的人行道。 冷冽的风吹得人酒意全无,虽然时不时忍不住发颤,但江边空气最新鲜,令人不由得猛吸几口。 这一吸不要紧,因为喝了点儿酒,黎镜还以为自己在寒风和酒精的双重作用下神经错乱产生幻觉了……! 第48章 她是蓄意接近你的 那是…黎曦?! 那边白裙子的女孩是黎曦吗? 天呐,好久好久不见,她已经变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啦! 诶?不对,大晚上的…黎氏的千金在这里做什么? 她要…该不会是…跳桥?! 仅一刹那,黎镜的脑子瞬间清醒,周身空气凝滞,半点儿寒意全无。 她站在离黎曦二十米远的地方,四下无人,所以她静静地站在那里留意着她的一举一动。 黎镜主动把双脚钉在原地,不退后一步,也不上前半步。 要是她跳下去了…明天的新闻头条会怎么描述这件事? “黎氏千金夜跳雾江自杀”…也许连尸体也难找,毕竟雾江连接内海,表面风平浪静,水下暗潮涌动,要是被冲到海里,谁能找到? 即便找到了也该面目全非。 如果她跳下去了,黎曦将成为黎家第二个溺毙的女儿,不知道得知这个亲生女儿死亡消息的时候,黎承辉和沈曼心的表情还能不能平静? 也不清楚他俩是不是又要利用公众的注意力和同情心推动风尚的股价再涨一波。 “跳吧……跳给我看看…给黎家看看…”她突然冒出这个念头。 白裙攀在桥栏上,仿佛下一秒就要跌入无底深渊。 令黎曦震惊不已的是,等待她的不是死亡,而是一只有力的手,和迎面而来的一张无比平静且漂亮的脸——正常人面对这种突发事件应该焦急才是,眼前的脸实在过于淡定,连眉头也不曾皱过一下。 她是谁?过往的行人? 黎曦回过神来,目光落在女人的一身打扮上——没人会特意穿成这样出来散步吧? 她刚想为自己狡辩… 只听女声严肃,语气中竟透着几分熟悉感,跨越了九年之遥,像一阵寒风,在雾江大桥上吹过。 “黎曦,你以为死了就一了百了了?” 黎曦眨巴着眼睛——她认识自己?! …… 当务之急是把黎曦送回家,但是她这副模样,要是打车的话保不齐在半路跳车。 诶! 这不,就像想上厕所时就有人递纸,想呕吐时卫生间就在隔壁。 虽然把豪车里的男人比做递纸的人不太符合他的气质和身份,但黎镜本身也不太乐意在当前的场合和际遇下和应忱重逢。 **…怎会如此? 在方才的聚会上,她知道应忱和几个哥们在隔壁,但是她没想过短短一个晚上又遇到了! 明明之前的八年几乎都没见过彼此呀! 黎镜和黎曦在寒风中凌乱ing。 应忱的眼神,似乎是审视的眼神,绕过黎曦,径直投向黎镜。 “上车。”他只说,都不问问她俩的意见。 黎曦是被黎镜拽上车的。她不知道这死孩子到底在别扭什么,按理说她和应忱是认识的嘛,都是熟人,有什么好担心的? 几年未见,应忱倒是多了几分眼色,还自觉地坐到副驾驶,把宽敞的后座留给两位女士。 不错不错,这点令黎镜挺满意。 至于那个司机嘛,她见过!是应忱的秘书,小吴,为人客气,既然能成为应忱的秘书,想必是有些能力在的。但怎么连司机的活儿也要他做? 呵,应忱把人当物品用呢,物尽其用? “去我家吧。”她刚好和小吴加了微信,直接把住址发给他,同样没有问过应忱是否允许,反正刚刚他我行我素,也不问问她俩就搁那儿让“上车”。 免费的司机,不用白不用! “嗯…应总…”小吴看他的脸色行事。 “去她家。”他说。 一路上,黎曦一言不发,也不好意思抬眼朝前看。 气氛略微尴尬,然而第一个开口打破平静的不是秘书小吴,也不是黎镜,反而是最沉默寡言的应忱:“森风能给你的我也能,森风不能给你的我还能,苏小姐,你就那么不乐意在我手底下做事么?” 小吴暗自想,应忱本就不是愿意多管闲事的人,公司和苏小姐家不顺路,他却主动要送她们一程,原来搁这儿等着呢! 就说boss心胸狭隘吧! 就这? 要是旁人面对他,可能会回答:不不不,应总,能被您选中是我的荣幸,只是我的能力目前还配不上恒兴……吧啦吧啦一堆奉承的屁话! 黎镜抬起眼,透过后视镜,应忱再次看见那双清高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气定神闲地抱着手:“应先生应该比较喜欢Roy那种温顺的金毛,怎么会青睐我这种…暴躁的…邪恶比格犬?” 吴秘书从没见过应总露出那样吃瘪的表情。 总结成三个字就是:完蛋了! 事实的确如此。 这女人的心眼比针尖还小,你说她一句她就要挖空心思回你两句。 他讽刺她不识好歹,她就不仅贬损他背地里论人是非被正主逮了正着,还通过Roy提醒他两人之前打过交道,别在我面前装。 应忱悄悄叹了口气,心里可是被后面那只邪恶比格犬气笑了。 …… 一年前,黎镜在临姚买了一套高级公寓,200平方米的大平层,虽然比不上富豪子弟的豪华别墅,但条件已经属于极好的了。 因为是高层,所以每天清晨起床,可以拉开杏色的窗帘,壮丽的雾江以及“临姚之眼”摩天轮可尽收眼底。 俯瞰车水马龙,川流不息,人来人往,黎镜才相信自己依旧活在这个世界上。 家里从来只有她一个,房间很宽裕,刘秀娟心系她的铺子,说什么也不肯搬来。 “你跟来做什么?”她问应忱,“人已经送到了,但我不会谢谢你的好意,如果需要人情,请自觉去黎家索求。” 应忱也不生气:“我跟她比你跟她熟,她出了状况,我跟着确认一下有问题吗?” “你…还你跟黎曦更熟?”这次轮到黎镜气笑了,忍不住在心里默默骂,“要让你知道我是黎镜,你还好意思说这种话么?” 当然了,她不会让他知道的。 推开门,室内的智能系统自动亮起灯。还是回家好,室温不冷不热,黎镜给他俩倒水,扔了一条毯子盖在黎曦腿上。 趁着黎镜换衣服的功夫,应忱将她家打量了一番: 从推开那扇深灰哑光门进来时入目的一切,空间如被精密校准的仪器——冷白顶面与炭灰岩板地面平行延伸,接缝处嵌着发丝般的不锈钢线,像一道沉默的标尺。 家具是几何学的具象化:L型沙发以直角切割空气,黑色金属茶几仅保留必要支撑面,仿佛被理性削去所有冗余。 灯光沿踢脚线游走,不制造温度,只勾勒轮廓。 在这里居住,好像连呼吸都需遵循秩序,连尘埃都无处逃遁。 他觉得和她的风格和个性十分符合,自然也同样符合他的品味。 还有书架上陈列着整齐的书,凑近一看,无外乎经济学期刊、数学杂志、博弈论,和……宇宙简史、天文详解… 她竟也喜欢数学和天文! 何其巧合! “黎曦,进来换衣服,这套是新的,应该合身——” 等她俩换了睡衣出来,黎镜和应忱就像家长训斥孩子那样坐在黎曦对面,衬得她如同一只无助的鹌鹑。 其实只要不回黎家,她很乐意在别人家,尤其是这位陌生女人当时自称是黎镜的朋友。 黎曦抬眼,眼里满是怀疑:“你…真的是…黎镜的…朋友?据我所知,她没朋友…” 苍天在上,她记得很清楚,黎镜没有这种朋友,她几乎没朋友。 “……”身体是苏陌的,灵魂是黎镜的,唯一的好处就是能以旁观者的身份见证别人是怎么看待自己的。 黎镜点了点身边的应忱,看向黎曦:“他不是人么?” 应忱:“……” 黎曦却嗤笑道:“不算,他是妈妈为姐姐,不,是黎氏,挑选的工具人。” 此话一出,比应忱脸色更难看的是一旁黎镜的脸色。 …… “黎镜,你记住了,和应忱多接触,成为好朋友。” “妈妈,为什么是应忱?” “因为他和我们门当户对,这是利益往来,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也是生意。” 她确实乖乖听沈曼心的话,按照她说的去做,即便自己不喜欢打交道。 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是在当年的一个午后,她因为悄悄留意他而跟着来到学校顶楼的游泳池。 然后…然后! 黎镜看见那个男孩拿出一瓶药,毫不犹豫地吞下几颗,竟然纵身跳进泳池,久久没有动静。 傻子才会以为他在潜水! 于是黎镜赶紧跑出来,一把将那个男孩捞上岸去。 那瓶药…是安眠药。 他才十多岁,从哪儿弄来这么危险的药,还是那么大份量的? 他的心理状况不太好。 这是黎镜当时得出的结论。 “妈妈,可是我才是第一名,为什么是我接近他而不是他来讨好我?”女孩仰着头,不解地问。 沈曼心告诫她:“你得掌握主动权。” 到这时,小小的她不禁生出了好些怨愤:凭什么?我可是黎氏千金,为什么要在乎一个陌生人? 所以她还口不择言道:“妈妈,他有病…我看见了…他不想活…” 而沈女士依旧跟她说:“他如何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背后的资源和财富,懂了吗?也许将来,不,是肯定,你是要和他共度一生的!” 共度一生? 虽然他长得好看,说到底还是有病呀!难道以后要我跟一个随时会犯病的家伙在一起?太气人了!大好的事业摆在前面,自己还要随时随地留心身边人有没有寻死觅活… 黎镜这么想着,本身也不是能被轻易打倒的人,所以她安慰自己:那就把他治好。 事实上,那个应忱比想象中还好接近。 …… 应忱的惊讶把她拉回现实:“什…么?什么意思?” 在圈子里混的人,谁比谁单纯?他当然知道黎曦说的话是这个意思:不管是黎镜还是自己,其中一个重要的作用就是充当黎应两家联姻的工具人。 但依黎镜的性子,断然不会。 所以他相信黎镜是真真切切对自己动心的,他亦如是。 但黎曦接下来的话当即给他迎头痛击:“是…姐姐是在妈妈的强迫下才留意你的,否则以她的性格,要是没有长辈的要求,怎么可能结交什么朋友?更别提主动接近谁!” 她接着道:“见笑了,黎家…死了姐姐就让妹妹联姻…是不是挺搞笑的?” 第49章 真心错付假骨灰 待黎曦睡去,他示意黎镜送送他。 黎镜知道他应该是有话要对自己讲,碍于黎曦在,所以不好当面说。 于是她送他来到地下车库。 凌晨1点。 应忱冷着张脸,当然了,黎镜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因为刚刚才知道黎家打算让黎曦和应家联姻,之前目前看来黎曦非常不情愿,就是不知道应忱怎么想。 “你当时…”他注视着她的眼睛,“在犹豫要不要拉她一把,你在设想她的死亡。” 黎镜先是怔了片刻——好一个应忱,他甚至连疑问句都没用,而是陈述句,说明他已经认定当时自己就是在那样想。 但他说的没错。 只是他怎么知道自己当时在袖手旁观,因为当时的他也在袖手旁观,而且当自己最后拉住黎曦时,他恰好出现。 黎镜也不狡辩,更不慌张,反正又没有证据,干脆就反击道:“你目睹了我的犹豫,说明当时你也在袖手旁观,”她接着意味深长地反问,“我跟她不熟,施以援手前总要衡量得失,可你不一样,应忱,你那时为什么犹豫?黎曦出事的话,对你有什么好处?” 她果然是只伪装成兔子的比格犬,他想,自己只是抛出一个猜测,苏陌能还给他两倍的质疑。 紧接着,邪恶比格又把一则新闻展示在他眼前。 是关于黎氏继承人黎曜在国外期间混乱的私生活:飙车、聚众斗殴、赌博、磕药…甚至被警方逮捕又被保释的事件都被抖得干干净净。 她在威胁他。 而早在他意料之中,还是顺着她的期待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黎镜便说:“要是黎氏知道了自家的准姑爷竟然背着他们做出一些不利于黎家的事,那他们会怎么想?恐怕某人强强联手的打算要落空了。” 她的意思很明显,推动媒体炒作黎曜私生活一事,是他应忱的手笔。 应忱脸色一沉,直直盯着她:“谁告诉你……” 黎镜就知道,他接下来肯定会反驳:“谁告诉你是我做的?你有什么证据?” 所以立即打断了他的话,先发制人:“你是不是想说不是你做的?” “哈……?”他勾了勾嘴角,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催促道,“那请你快点把这个消息告诉黎家,我还怕他们查不出来。” “你觉得我不会去?” “不,我求之不得,你要是真去了,还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黎镜顿时懵在原地,事情跟她预想中不太一样啊…难道应忱铁了心想隔应黎氏?怎么可能嘛,他是个商人、聪明人,得罪黎氏对他有什么好处? 所以她问:“你…认真的?” 应忱少有这般气急败坏的样子:“谁告诉你我需要和黎氏强强联手?我不稀罕,也不喜欢!” 黎镜瞬间倒吸了一口凉气,但又有点儿难过——可恶!他也没把黎氏放在眼里,那他所说的不稀罕也不喜欢……! 想到这里,冲动战胜了理智,她一时嘴快:“所以你不稀罕也没喜欢过我!……”迎上应忱诧异的目光,黎镜接着话锋一转,“…的朋友…黎镜?” “不一样!”他快气死了,一股无力感陡然上升,“除了她…”眉眼温和了许多,从急躁变成失落,“就是…可能我自作多情了。也许她真的不曾喜欢我…” 应忱想找个人倾诉一下心中掩埋已久的烦扰,一个一直得不到答案,也没机会再得到答案的问题。 于是他向她讲述了在美国时遇到黎曜一事。 谈起他和黎曜为数不多的交集——黎镜。 黎曜说:“我和她再怎么互相看不惯,我也从来没有把她不是亲生女儿的事捅破。黎镜啊黎镜,在我出国前夕,她竟然来找我,对我说:你要离开了,我很高兴,希望你永远也别再回来。” 黎曜说:“她就是个坏孩子,在长辈面前装得顺从,其实骨子里叛逆的本质改不了!总之,她不是个好人!” 听到这儿,苏陌的躯壳里黎镜的灵魂颤了颤,她想起自己好像是这么对黎曜说过,而且敢保证绝对是真心话。 她就是讨厌黎曜那个狂妄粗鲁的废物,谁叫他总是欺负她! “啪、啪、啪——” 空荡寂静的地下车库回荡着清脆的掌声,场面略微有些诡异。 黎镜边鼓掌边笑道:“说得好!再来一次,我也一定会为她拍手叫好!”挑衅的神色转为鄙夷,“黎曜那种没用的东西,仗着自己大三岁还比不过,就厚着脸皮找别人的麻烦,风尚国际要是让他接手,都不用外力干扰,衰败更是迟早的事!沈女士怎么就非得…非要托举他?” 因为血缘摆在那儿。 她的话也是真心实意的抱怨,贬低起黎曜来她向来不留情面,只是刚刚明显太真情实感。 恍惚间,应忱把黎镜的脸和眼前苏陌的重合,好像上一秒在贬损黎曜的人就是当初的黎镜! 他不明白,这个苏陌未免知道的也太多了,她到底是怎么跟黎镜熟到那种程度,居然让黎镜把大大小小的事都写信告诉了她。 “黎曜这么说她,你也认为她是个坏人?黎曦方才也说,黎镜是在长辈的威压下故意接近你,没有什么偶然的出手相助,都是逢场作戏。你还相信她曾经对你有过真心么?” 面对她的质问,应忱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哦,对了,黎镜她曾经也和我说过一句话,关于你的…”黎镜故意卖关子,直到应忱诧异又期待地看向她时,她才挑衅地凑上去,“你是个大混蛋!” 毕竟她就是黎镜,那句话实际上确实是黎镜说的,她可没骗他,只不过这句话是她上一秒有感而发,现骂他的! …… 青葱的草地,迷雾渐渐散开。 溪水潺潺,近在眼前。 黎镜使劲睁开眼,发现自己正靠着别人,心悸之余,扬起脸——哦,原来是苏陌嘛。 她又安心地继续靠着。 “苏陌,好几年不见了,我都快忘了上一次梦见你是什么时候。” 只有在梦里,她是她的脸,苏陌是苏陌的脸,而且苏陌知道她的身份,她可以卸下伪装做自己。 “日记的事,我很抱歉,我把日记的密码锁撬烂了。我也看了那本真实的日记…对不起,我从前还觉得你很幸福,其实根本没有。” “至于那件事,我一直想找个机会替你问问她,当初为什么要铁了心带你一起去死,可是,后来刘秀娟她病了,慢性病。看见她因为生病难受,我也不好意思问出口…” “到现在也没问出口…” …… “滴滴滴——” 闹钟一响,早上7点。 黎镜做好了早餐,本打算叫黎曦出来吃,没想到那孩子还挺自觉,闻着味儿就出来了。她才不会问黎曦昨晚睡得好不好,心情好不好,反正她昨晚睡得不好,心情也糟糕! 但是饭桌上,昨晚应忱没告诉她黎曜说过的剩下的话,却经黎曦的嘴巴吐露出来。 或许是黎曦想和她拉进关系的缘故,所以才愿意同她谈起关于黎镜的事。 “妈妈常说,哥哥是太阳,我是星辰,姐姐是镜子。我和哥哥自身的光芒有多强,可以看那面镜子,也就是姐姐反射的光芒有多强。” “可我不太理解,姐姐排行老二,为什么偏偏选她作为镜子?明明都是一家人,为什么选她作为我和哥哥的磨刀石?实际上她比我和哥哥更优秀…” “妈妈不许我和姐姐太亲近,她让我以姐姐为靶心,衡量自己是不是能超越她。当然了,姐姐以前也不跟我们亲近,应该是妈妈对她说了同样的话。” “后来她被绑架那次,以我们的财力,区区赎金不是问题,调动警察部署也不是问题,但我很震惊…” 黎曦刚想说自己很震惊黎家居然放弃营救黎镜,但转念一想,这是家丑,不可外扬。况且外界不知道其中的真相,所以她也不敢说。 一旁的黎镜自然对一切一清二楚,看起来,对面的黎曦并不知晓自己姐姐的身世,黎曜没说谎,他甚至没对自己的亲妹妹提起过关于黎镜不是亲生这个秘密。 黎镜给她一个台阶下:“你知不知道雾江有多深?表面平静,水面下暗潮涌动,人落进去了,能在江里捞到都不容易,要是被暗流带进入海口,流入内海,这辈子连尸体都找不到!” “我比谁都清楚!”黎曦突然大吼一声,“你以为她的尸体被打捞上来了吗!” 略过她,在那儿立着的玻璃柜里,陈列着各式各样的玻璃器皿、陶瓷杯子、罐子。 黎曦的一句话,如同石子投水,惊起阵阵涟漪。 也让玻璃柜里角落那个白色陶瓷罐变成笑话。 骨灰,假的! 她冒险偷天换日从黎家抢来的骨灰,假的! 原以为至少有个全尸,原来没有啊? 连尸体的影子都找不到…! 而这件事,瞒了她将近九年。 她细心保存,日夜擦拭罐子,那罐子里装的是? 黎镜相信,此刻自己的脸色肯定非常难看! 她极力控制住颤抖的唇瓣,声音的颤抖却难以控制:“所以…殡仪馆里的骨灰盒装着的……” “是钙磷化合物,骨灰的组成成分,但不是真的骨灰,只是用来伪装的替代品。”黎曦解释道。 果然!果然! 脑海里一阵天旋地转,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她被骗了!她竟然被摆了一道! 她竟然相信殡仪馆里无人看管的骨灰盒里真的装着她的骨灰! 所以根本不存在骨灰,因为从一开始就没找到尸体… 是呀,她自己都清楚只要被冲到海里,绝对找不到尸体。她就忘了自己就是坠崖落海的呀! 黎镜曾经还笑应忱对着一座空坟伤心,她又何尝不是对着一罐假骨灰惆怅? 第50章 大小姐的忘年交 “Linda,这是你要的材料”,黎镜把文件放在办公桌上,又转向另一边抱着手站着的女人,“孙总监也在呢。” 林绮文穿着一身干练的杏色,整个人容光焕发,笑道:“真不错,原本我还有些担心你能不能应付得来斐金那件事,事实上你呈现给我的结果没有令我失望。” 孙静附和道:“可不是嘛,宣传部磨了Leekoo好一阵子,小苏一出马,Leekoo就同意了签约代言,我还真没想到你和Leekoo竟然是老同学!” 黎镜说:“都是森风在背后支持,否则只有我,是没资格站上谈判桌的。” 林绮文点了点头:“你去忙吧。” 办公室里只剩她俩。 见孙静想事情想得出神,林绮文提醒她道:“咖啡都凉了”,又好奇她的看法,“你在想什么?” 孙静长叹一声:“天下英雄如过江之鲫,我们才正值壮年,那些小年轻就迫不及待地冒头了,气势很足呐,可不能小看了他们。” 她问:“诶,你这个直系师妹,小苏,她还那么年轻,你就把她拔到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高度,要知道我们在她这个年纪时还在公司底层摸爬滚打呐,虽然她确实有本事,但是你有信心控制住她?就不怕她翅膀硬了,哪天带着满级经验头也不回地飞走,另攀高枝?” 林绮文自然知道她的意思。 她俩都知道前段时间恒兴向苏陌抛出橄榄枝一事,如今看来苏陌拒绝了。 孙静补充道:“是应老爷子的孙子,可真有他的,一回国就敢明目张胆地抢我们的人!” 瞧瞧,咱们孙总监又沉不住气了。 她也只会在面对林绮文时发发牢骚,毕竟两人是大学时就混在一块儿的好闺蜜。 所以林总不怒反笑:“他们年轻人的手段算什么?跟我们那时候比起来,跟他爷爷比起来,连小巫见大巫都称不上。至于攀不攀高枝,别人我尚且犹豫,但是苏陌不会。” “何以见得?” “她的家庭背景决定了她不能冒险。” …… 青禾巷口的饺子铺,比之八年前简陋的店面,现在规模不仅大了,还重新装修了一遍。前来用餐的食客在原来那批老食客的基础上又多了一批。 黎镜肯定黎曦这种人以及跟她一样的那群人,当然了,她曾经也属于那类人,他们含着金汤匙出生,不愁吃不愁穿,要什么有什么。 她反正记得很清楚,当初黎曜挨罚,她也挨罚,她受到的惩罚是他们仨中最大最多的,而黎曦反而一直躲在他们身后,没怎么挨过打。 所以她还是愿意相信黎曦这个小屁孩就是没吃过太多苦,没见过众生疾苦,干脆把她送来刘秀娟的点帮忙干活儿。 她千叮咛万嘱咐:“妈,你有事尽管使唤她,别看她四体不勤,其实有的是力气。放心吧,不用看在我的份上留她白吃白喝,我跟她没有交情!” 她还告诫黎曦:“在这儿没人惯着你,想混口饭吃就干活,想不劳而获就趁早回家去。而且我事先声明,我妈身体不好,你可别跟她闹脾气哦!” 黎曦这种未经真正社会毒打的孩子,黎镜认为她一天都待不了就自觉回家去了。 但是… “阿姨,这个面怎么越和越多嘛?” “加水加面要适当。水加多了加面,面又加多了再加水,可不就越和越多嘛!” “阿姨,胡萝卜切丁要切多碎?”然后她双手捧着菜刀,哐哐砍向砧板,胡萝卜丁没切出来,但是萝卜碎尸满厨房飞。 “阿姨,你为什么直接尝生肉?不怕拉肚子吗?有寄生虫怎么办?” “我…只是用舌尖碰了一下指尖尝尝咸淡,不至于拉肚子…而且,店开了好多年了,没有寄生虫!” “阿姨,为什么我的饺子捏不出像你捏的那种褶皱?你看…” 看见躺在黎曦手里的饺子——不仅没有褶皱,她居然还把面团揪出两个小啾啾,用指甲在形体两边掐出“眼睛”…… 刘秀娟两眼一黑,她看见自家女儿带回的这个女孩的第一眼,首先觉得女孩非富即贵。因为她当初可是应家的首席保姆,对他们富人的识别还是很准的。 所以刘秀娟也没指望黎曦能干活儿,虽然黎镜嘱咐她不要对黎曦客气,可毕竟人家是大小姐嘛,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还能让她下厨不成? 俗话说“不怕人笨,不怕人懒,就怕人又笨又勤快”,诚不欺刘秀娟。 “闺女啊…我们是在包饺子,不是玩橡皮泥…”说完这句话,刘秀娟自己都被气笑了,要是黎镜在呀,她肯定她一定会被气得“嘎巴”一下撅过去。 没办法,刘秀娟只好安排她擦擦桌子,挪挪凳子,厨房就别再进了。 活计突然变得清闲,也没多少桌子需要擦,所以黎曦空闲的时候就从包里拿出随身携带的本子和画笔,坐在角落里,用大腿垫着本子画画。 然而在她眼里稀松平常的爱好,在刘秀娟眼里就成一门了不得的技术。 晚上店铺打烊,刘秀娟见她还在画,于是倒了茶,还有花生瓜子,招呼她过去坐坐。 “小朋友,你画得真不错!哎呦是在画今天用餐的顾客是吧,你瞧瞧,画的真像,我一眼就看出你画的是我家的店!” “真的吗?”以前从来没人如此毫不吝啬地夸赞过她的画技,她觉得刘秀娟怕不是在夸大其词。 “真的呀!我跟你讲,别看我现在在这儿守着这家铺子,我以前在应家,就是那个应家,干了十多年的保姆,应家走廊里挂着很多老爷子收藏的油画,但我看着都一个样儿,还没你在本子上画的好看!” 黎曦震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应家?哪个应家?该不会… 她再确认:“哪个应家?” 刘秀娟边磕瓜子边说:“临姚,还能是哪个?‘应’又不是常见的姓,当然是恒兴的应家呗。” “果然…”黎曦垂着眸子,心想,怎么这个世界如此之小… 不过她又想到那晚,应忱或许不是因为她才停车,也许是因为苏陌,因为苏陌的妈妈曾经是他家的保姆,想必苏陌和应忱是有些交情的。 “怎么了?有什么不开心的?”刘秀娟将她的低落情绪看在眼里,想来这孩子是富贵人家离家出走的大小姐,于是忍不住多嘴劝劝她,“你的家人肯定在担心你,打个电话回去说一声,说你…在朋友家留宿一晚,好让他们放心呐。” 提及家人,黎曦本来还不错的心情立即晴转阴,阴转雪,雪上加霜。 “他们根本不在乎我,我在他们眼里只是工具,没用时就修理一顿,他们…他们现在要强迫工具嫁人去了!” 仿佛嗅到了八卦的味道! 刘秀娟竖起耳朵。这…这…这就是电视剧演的豪门爱恨情仇?如今已经到了因为逃婚而离家出走这一步? 唉,这位黎小姐虽然笨笨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但是模样生的不错,心里弯弯绕绕不多,是个好孩子。 难不成是因为她要嫁的男人…老?丑?不成器?还是有某些难以启齿的先天不足? 造孽呀! “闺女呀,你条件那么好,咱不喜欢就别嫁了哈,婚姻蹉跎人,没人能在婚姻里讨到半点便宜。”她以过来人的身份安慰她。 这话在黎曦那儿很是受用,她以为遇到了和自己志同道合的人,忍不住抓着刘秀娟的手感叹道:“就是说啊!谁要嫁给那个应忱嘛,他骄傲又自负,严肃话不多,特能装!况且我们不是一类人,玩不到一块儿去!” 据她所知,像应忱那样的人还有一个,就是她姐姐黎镜!两人同样的沉默寡言,同样的目中无人,同样的爱算计……! 所以当初他俩能玩到一起。 “谁?!” 应忱?! 她的联姻对象竟然是阿忱啊?!那孩子怎么说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 不老、不丑、也并非不成器。 相反,阿忱那孩子长得帅、年轻有为,家教好。 这种条件打着灯都不好找,小姑娘居然没看上? 不过临姚黎家嘛,刘秀娟当然知道的,她在应家混了十多年,往来宴请名流富豪的诸事她都参与,自然见识过各个世家。 黎氏和应氏能称得上一句“门当户对”,也难怪两家联姻,要是她,她也会这么选。 “话…又说回来了…”刘秀娟恨不得收回刚刚的话,“应忱那孩子,我也算比较了解他…在临姚你们同一辈人里,他不算差劲吧?就算我不清楚他现在怎么样,但是起码人家肯定长得帅,结婚也有面子不是?” 面对刘秀娟反水,黎曦可不乐意:“阿姨,长得帅又不能当饭吃!” “怎么不能啦?明星难道是靠才华买别墅买游艇的?”刘秀娟反驳道,“其他一切都是浮云,只有帅,能保证进棺材前一刻都是帅的!死了也赏心悦目!” 说完,黎曦也不气了,从小到大,她第一次听见这种歪理。 两人笑作一团,她觉得和这个刘阿姨特别投缘,虽然差辈了,但是交流起来不像长辈晚辈,更像朋友。于是问她:“你原来在应家多好啊,报酬多,环境好,还体面。能在李阿姨手下待十多年,肯定是你自己辞职离开的,不是被辞。” 刘秀娟:“嗯。” “那你为什么离开?在这儿开店又累又麻烦!” 刘秀娟笑道:“在应家就不累不麻烦呀?”然后叹气,“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别人都觉得我那个工作好,问我怎么要离开,是不是不知好歹。但没人知道我在应家那种家庭里做事,不敢有松懈怠慢的时候,身边的同事都是人精,我没办法跟他们抱怨。别人呢又劝你为了钱忍一忍,我说忍吧忍吧…到头来天天操心,反而把自己憋出一身病,有钱没命花,意义何在?” 黎曦垂眼。 刘秀娟接着道:“虽然开店很累,风险也大,有时候赚的多,有时候赚的少,没关系呗。赚的多时就忙它一阵,赚的少时就休息休息,钱够花,时间自由,邻里乡亲和善,多好嘛!” “人这一生,总要为了自己的自由努努力,争一争…” 第51章 身份即将败露前1 黎镜万万想不到黎曦竟然很沉得住气,还能在青禾巷的饺子铺里足足待两天。 她算着时间,果然,第二天下午,刘秀娟突然打电话过来,说是黎家来抓人啦,那孩子看着挺怕他们,但是说起来好歹是人家的家务事,自己没资格也没本事插手。 但刘秀娟开了八年的店,每天和形形色色的男女打交道,不知不觉就养成了多嘴的习惯:“喂!我说,那位夫人,我们做父母的至少要尊重一下孩子的意见吧?” 哦豁,本来过往的路人听见她的一声吼,自觉地放慢步伐,似是嗅到八卦味道,齐齐往她们这边儿瞧。 司机打开车门恭敬地在旁边候着,衣着华贵的女人刚抬起一只脚,听见身后的人竟然敢教训自己,于是怒从心起,一时间觉得失了面子,就收回迈出去的脚。 刘秀娟看见刚刚那位夫人抬脚时,她脚上那双高跟鞋的红色鞋底粘了一片灰。 那女人自始至终都没摘下墨镜。虽然隔着黑色的镜片,可黎曦似乎能透过它看见她那双严厉的眼睛,在对自己说:要不是因为你的任性,我怎么可能会亲自来这种地方? “你…”她看见刘秀娟一眼,“无亲无故就让我女儿留宿你家,不是对她有企图就是居心叵测,你们这种人我见太多,应该感谢我懒得跟你们计较”,她又将目光移向饺子铺门头上的招牌,不屑地笑了一下。 然后仅仅一个示意,黎曦就乖乖坐进车里。 她刚才的眼神是在威胁,即便她不开口,刘秀娟也看得出来,对面的女人用这家店铺来威胁她。 当然了,刘秀娟知道他们不会花费精力在自己身上,所以威胁也仅仅是字面意思的威胁。 …… 等黎镜回来的时候,黎曦母女俩已经走了。 刘秀娟连连叹气,绘声绘色地向她讲述起下午发生的事儿。 说起那位夫人她就来气,居然随随便便把罪名安给她!她家的女儿自己有腿,自己有自主行动能力,又不是她一个中年妇女能拐来的! 想到黎曦呀,她也担心她回家后的处境。 但是! “我说你啊,好歹在当年在青藤高中跟应忱做过同学吧,人家的未婚妻想逃婚,你还真敢把她往我这儿带?你什么时候那么热心啦?哎呦…”刘秀娟撇撇嘴,“你是没见识过那位黎夫人,比李若微难搞多喽!” 说起李若微,她还补充道:“李若微这几年也时常到这儿来找我…我们还是有些情谊在的。要是她知道你帮助她的准儿媳妇…唉,她下次来找我兴师问罪咋整?” 黎镜立即打断了她:“要问罪也先去问问她儿子,反正他俩互相看不上,是一对强扭的瓜。那天我遇到黎曦寻死觅活伸出援手时,还是应忱,黎曦的未婚夫,亲自送我俩回家的,我有让她把黎曦送回去,可他死活不同意。” 好吧,刘秀娟明白了,他俩真的没看对眼。 想到这里,她不禁笑道:“那李若微有这么个儿媳,以后有她要头疼的!那位黎夫人有那么个女婿,以后也有她受罪的!” 听起来特别幸灾乐祸。 李若微头不头疼,黎镜不清楚。 要是应忱真的和黎曦联姻,成了黎家的女婿,她肯定沈曼心的后半辈子不会好受,毕竟应忱人还在国外就敢把手伸向沈女士的宝贝儿子。 其实从前她没发觉应忱居然那么“狠”,因为在她印象里,他一直是个稳重斯文的人,为人光明磊落,坦荡到竟然敢对着她当面表白… 要是自己没遭遇那场飞来横祸,一切都没发生,安安稳稳地长大,说不定如今被黎家派去联姻的就是自己了。 但换作是自己,应忱想使绊子是万万不可能的,说不定自己和应忱还会在婚后斗个你死我活,然后表面相敬如宾,实则谁也不服谁。 …… 临姚,恒兴国内总部。 步履匆忙。 在国外留学四年,加上在美国恒兴分公司打磨四年,终于回来了。虽然这八年时间里应忱也半年回来一次,但终究待不长久。 点开电脑桌面的一个文件夹。 [2008年10月20日,风尚国际集团慈善基金会援助蓝溪,为留守妇女儿童送温暖] [10月22日,风尚国际集团副总兼基金会理事长沈曼心女士出席蓝花福利院的欢迎仪式,并与院中儿童亲切交谈] … 文件夹是能找到的相关的所有资料,包括当年的报纸和新闻。 这些年来,他一直没忘记那件事——黎镜不是黎家的亲生女儿。 那么她一定是收养的。 据在美国时黎曜的透露,那位妹妹是在他8岁时被爸妈领回家的,所以算下来,黎镜应该是5岁以前都生活在福利院。 5岁,已经能记事的年纪了。 应忱在想,当初她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呢?要是知道,小小的黎镜是不是一直过的谨小慎微?是不是一直担惊受怕,所以才以极苛刻的态度要求自己? “那么…”想到这里,他的手都在抖,“当年被绑架的时候,如果她一直都清楚自己的身世,是不是已经做好了黎家不救自己的准备?是不是抱着必死的绝望直到坠海?” 不行! 他已经等不及要去那个地方一探究竟。 但出发前,依旧有件事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根据调查,只有在08年,黎氏夫妇共同随基金会去过蓝溪。 如果黎镜真是那时候被领养的,怎么可能像苏陌说的——她随风尚国际的慈善基金会一起,被她爸妈带来,于是在蓝溪镇我们遇到,成为朋友,偶尔书信往来。 只有带去,没有带来! 苏陌为何说谎?可是当年自己确实看过苏陌拿出来她和黎镜的书信,上面的关于黎镜的事以及信件字迹分明都是对的! 真的奇了怪了… 难不成不是蓝溪镇?是别的地方么? 为今之计,只有自己亲自去实地确认一下才行。 在那之前,应忱犹豫了一番,最后还是给久久不联系的她拨去电话:“你有空吗?我们…” 话还没说完,只听那边的女声急匆匆地回了句:“有事以后再说”,电话就断了。 没办法,应忱无奈至极——她的脾气越发臭了。 既然人约不出来,不,即便约出来了,按照以往她说谎骗人的功夫,脑子一转,瞬间又不知能生出多少搪塞的、虚假的说辞。 那就自己先去看看,到时候再回来找她算账! 第52章 身份即将败露前2 “秀娟儿,怎么搞成这样啦?天呐…” “唉,多大点儿事嘛,若微啊…”她第一次当着她的面儿直呼其名,显得无比亲昵,“我不吃芒果的,过敏。” 李若微看了一眼自己特意挑选的豪华果篮,然后看向刘秀娟时似乎还有些委屈:“我又不知道,只挑最好最贵的,哪会清楚你能不能吃!” “咳咳…””刘秀娟躺在床上,顺势使唤她,“若微啊,把床给我摇起来一些,平躺着不舒服。” “什…么?怎么摇?遥控吗?在哪里?”她活了大半辈子从来都是别人伺候她,李若微当然不知道怎么伺候别人去。 “床尾…对对对,诶,就是那儿,稍微摇上去一点儿,好…够了够了。”刘秀娟唇色发白,一开一合间还不忘打趣她:“以前…都是我为你服务,记得你每一个喜好,帮你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临了,反过来让你听我的话做点儿事,我这心里呀…挺舒服的。” 李若微白了她一眼:“会不会说话?什么叫‘临了’,尽说些晦气的东西!我没你想的那么小心眼!”她顿了顿,突然问道:“当初你为什么要辞职?如果我亏待你了你大可以跟我讲清楚嘛!” “当初啊…是我家苏陌在学校里被欺负,我跟她一合计,就反击人家。但我娘俩毕竟没那么大能耐,这个学校不待就不待了,反正快要高考,干脆回老家让她提前适应算了。只是那时毕竟是托了你的福,小陌才有机会进入青藤,虽然反击是合理的,但要真拉扯起来,总不能把你牵扯,所以…” “就这样而已?”李若微很是气恼,“我难道怕过谁?” 刘秀娟补充道:“知道你厉害——除此之外,我也想做自己的店,瞧瞧自己是不是能凭本事闯出一番事业,看来就算已经过了八年,还是走不出青禾巷呐。” 这间单人病房一应俱全,算得上豪华。 李若微不以为然:“你女儿很有本事,要是你愿意,别天天守着那一亩三分地,早就跟她享福去了,可我就想不通,这世界上怎么有人那么喜欢吃苦?” “谁会喜欢吃苦?”刘秀娟撑着床往上挺直了身子,叹了口气,“小陌已经够努力了,要是没有这个女儿,我也没机会在这些年去到世界上那么多地方看看。作为父母的,就怕给儿女带来麻烦,成为负累,我要在能动的时候就赶紧工作,多攒钱…” 李若微站在床边,气不打一处来:“你女儿又不缺钱!你攒钱有什么用?到头来身体垮了,你看看现在,不就是有钱…” “没命花”三个字她赶紧止住,垂眸不语。 过了一会儿,她才开口问道:“秀娟,你到底是得了什么病?” 刘秀娟只是笑笑,如同多年前还在应家当保姆时对着她那样笑,彼时是恭敬,此时是安慰。 见李若微总摆出一副恹恹的表情,她转念想到一件可能会让她高兴的喜事,于是落在这个话题:“听说,阿忱是不是要订婚啦?你的准儿媳一定是个不错的女孩。” 没想到对方竟然苦笑:“他总说自己不急不急,但生在我们这种人家,婚姻又不是能随心所欲,尤其是在差不多的年龄里选一个门当户对的。他倒好,昨天就自顾自离开了,电话也打不通,我都不知道那孩子跑哪儿去了!真是气死我了,要是应忱能有你们家苏陌那么听话就好了。” “至于黎家的小女儿嘛,模样挺好的,但能力不足,不过不重要。”她说。 说完,一抬眼就是刘秀娟搁那儿唏嘘地摇头:“我说若微,孩子大了,更别提阿忱从小就聪明、独立。你别逼他太紧。也许是我们处境不同,从前我也认为孩子应该有出息,但现在啊,我只希望孩子一辈子平平安安,没有重大疾病,就已经够幸运啦!” 李若微坐在床边,唉声叹气道:“没办法,他应该承担的。如果当初黎家那大女儿没出意外,我现在也不用头疼。”想起那个姑娘,李若微难免遗憾,“从前阿忱还挺喜欢她的,我对她也满意,就是人死了…诶…我怕阿忱还对她念念不忘!” “不可能…””在刘秀娟看来,李若微老了,脑子也不好使了,“你掰掰手指头算算已经过去了多少年,以阿忱的个性,不会执着成这样!” …… 李若微前脚刚走,黎镜就进来了。 刘秀娟惊讶她什么时候来的,检查报告出来了吗?黎镜故作轻松的姿态被她看在眼里。 她最会伪装自己的情绪和心思,只是这次终究是情感战胜了理智,任凭她再怎么遮掩也盖不住眼底的忐忑。 “行了,不用瞒我,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有数,别难过,我们回家吧”,要是你猜刘秀娟会这样说就错了。在不算漫长的相处时间里,她对黎镜也颇有了解,所以那老掉牙的话她万万不会说。 她只会顺着她故意透露出来的淡定说:“看嘛。我就知道我只是老毛病又犯了,既然没什么大问题,小陌啊,你看针也打了,去拿药,然后出院回家吧!” 被她这么一逗弄,黎镜当然不顺从:“不行!您的慢性阻塞性肺疾病,忘记医生之前交代的了吗?反正哪儿也不许去,万一发展成肺心病和呼吸衰竭了怎么办?” 慢性阻塞性肺疾病呀…要真只是这个就好了。 刘秀娟也不是傻子,早就清楚自己身体的问题了,不过要不是昨天发作严重,她也不敢来医院捅破那层窗户纸。 黎镜哀求道:“好好在医院接受治疗行不行?相信我,不就是个慢性病嘛,把它治好就回家。” 这次,刘秀娟不再拒绝。有时候她想啊,自己应该到了五十多岁头昏脑胀耍性子的岁数喽,像别家的父母,到了一定年纪就撒泼打滚,软磨硬泡,然而自己可不能。孩子说什么就听听她的,因为事到如今,听听孩子的话反而能让她好受些。 “好。”她道。 几缕阳光在钢铁森林间经历数次折射,透过病房的窗户投进来,不晒不热,刚刚好。 落日余晖洒在远处的雾江上,泛起艳红的波澜。 那样好的光同样毫不吝啬地为千里之外的溪湖镀上一层金。 应忱中午时飞机落地,还来不及吃午饭就进行了一个小时的线上会议,待在酒店安置好一切后,才有空出来走走。 11月中旬,换作临姚早已寒气袭来,街上人人裹着厚衣服。但是因为偌大的溪湖在此,水的比热容大,充当天然的气温调节器,所以蓝溪镇一年四季温差不大,倒是舒适宜人。 溪湖边有处悬崖咖啡馆,成片的玻璃正对湖面,对岸的青山、湖中的帆船,环湖公路内侧的民宿、商贩,俨然成了此处赏景的大卖点。 还有就是,相比临姚,这里的物价对应忱而言简直低得不可思议。 他点了两杯咖啡,静静地坐在观景窗前,看了一眼时间,提前约定好的人应该快到了。 而没一会儿,一位穿着深色polo衫,踩着凉鞋的中年男人真的如约而至。他有些诧异,因为对方在约他时只是简单说明了来意,李老师本来没太在意。但现在一看,人家穿得很正式,虽然年纪轻轻,哎呦那压迫感比自己这个从教三十多年的老师更甚! 再低头一看自己这身随意的行头,一时间还真不好意思跟人家坐一张桌子旁。 没办法,那位先生在示意自己过去。 老李一落座,对面就把咖啡推到他面前,老李想呐:我在蓝溪镇从小长大,还真没有来这个地方体验过,都是年轻人聚集地,果然,年轻人就喜欢咖啡这样又苦又涩还贵的玩意儿。 碍于情面,他喝了一口,只觉舌根发苦,忍不住尴尬。 “应先生,是吧?” “是,我是来自临姚的应忱。” “临姚…没错。”老李点点头,“苏陌和她妈妈确实一直待在临姚发展,不经常回来。”说起苏陌,老李不禁骄傲得瑟起来,“我们这个小地方,教育落后,教育资源也远比不上那些富裕的省份,也比不上省内别的城市。苏陌呀,可是我们这儿第一个,有史以来第一个考上临姚大学的孩子,是我的学生!” “唉,以她的家庭情况,能走到这一步已经是奇迹喽~诶,应先生,你既然是苏陌的朋友,我想问问她在临姚过得还好吗?” 应忱随口一说“还不错”,然后追问他的前一句:“她的家庭情况有什么不同吗?” 老李惋惜道:“她爸爸死的早,没多久她妈妈就外出打工,我们只知道刘秀娟留在临姚,好像过得挺好,只把女儿留在家里和奶奶一起生活,一年到头也只偶尔寄些钱回家。苏陌小小年纪就开始住校,可能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性格孤僻,不太与人交流。” 应忱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问道:“她没学过钢琴?” 老李诧异之余笑道:“哎呦,连生活都自顾不暇,哪有钱学习钢琴嘛!一节课的花费都够这里普通人家的孩子一个星期乃至一个月的生活费了吧?” 是,没错了。那个小骗子果然又说谎,可是这种家庭出身,她哪来的技艺?如果按照李老师说的当地的教育水平推测,她又哪来的本事初转到青藤高中就考第一? 苏陌啊苏陌,你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竟然看不透你? 在他出神时,李老师又回想起一直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事:“唉,说来也奇怪,你说,一场意外真的能突然改变一个人的智商吗?或许能吧,但是把一个中等水平的学生在短短半年时间就变成全省第二,要不是真的发生了,谁会相信嘛?” 老李口中的那场意外,应忱听过。当初刘阿姨请假就是因为她女儿失足落水了,她要把女儿接来临姚的大医院治疗。 “你的意思是,苏陌以前…成绩一般?”他再次确认。 “是。”老李很肯定地告诉他,“说不定真是那场意外让她开窍了!” 第53章 回家吧,好不好? 胃很难受很难受,吃不下东西闻到就想吐,走两步就大口喘气心跳砰砰砰。白药水和升白针骨髓抑制疼得在床上打滚,手机都没法玩只能昏昏沉沉的躺着。 刘秀娟变黑了很多,尤其脚和手。 因为看护的缘故,黎镜只能在病房里线上办公,处理文件。 昨天,楚尧突然发消息给她,约她出来吃饭。黎镜本来不想去,但被刘秀娟听见了,就以没有疗程的理由劝她出去走动走动,好好和朋友吃个饭。 黎镜去了。 她和楚尧在约定的餐厅门前,两人相距四十米左右,遥遥相对。 然后…明明戴着墨镜的楚尧就被粉丝认了出来,被一群粉丝堵在餐厅门口,才两分钟不到就被围得水泄不通。 黎镜看不见他在哪儿,她似乎忘记楚尧已经是个炙手可热大明星的事实,和他再见一次若非提前考虑好地点,后果严重。 所以她往后退了几步,幸好没人发觉刚刚楚尧是在等自己,否则就难脱身。她只给他发了条消息,说是自己临时有事来不及一起吃饭了,于是先行离开。 刘秀娟刚刚吐了一次,所幸是在黎镜去而复返前,卫生间的水声伴随着开门声,她从卫生间出来时刚好迎面撞上了黎镜。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算算时间不应该呀… “怎么就回来了?”黎镜扶着她往床边走,一边听她说,“是不是没吃饭呀?” 等她躺在床上后,黎镜解释道:“他被粉丝缠住了,我也做不了什么,又不想干等着,所以自己回来了。” “呦…这样啊…楚尧,我记得他,油嘴滑舌,这个不是贬义哈,我是说那个男孩挺有意思的,没想到一转眼都成了明星啦~当初我看他硬是没看出来有这方面的潜质。” 黎镜从热水壶里倒了杯水,连药递给她:“把药吃了。” 刘秀娟接过药,一股脑一次性吃完,就着半杯水咽下去,然后深深吸了口气。她接着不再调侃,而是用严肃的语气交代道:“娱乐圈啊…虽然我没接触过,但是新闻上都说它很乱。至于你的那位明星朋友,我以前总觉得人家是不是对你有好感,于是留个心眼,在网上到处搜索他的消息。”她咳了咳,“网上…他的花边新闻真不少啊…” 黎镜无奈地笑笑:“您是让我以后别跟他在一起,对吗?” “人家是明星,平时身边都是些长得漂亮的人,很难不会花心。小陌呀,有的人对你好,但你跟他只能做朋友。而且你不比他们任何一个差劲,如果你以后要找一个知冷知热的人,一定要擦亮眼睛!” “妈,人家没说喜欢我,我也没想过和他在一起,我只想我们好好的。” 窗外雾蒙蒙一片,啥也看不清。11月中旬的临姚好灰暗,要是换作蓝溪镇…刘秀娟神色黯淡。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开口道:“我吃完药了,化疗也体验过了,”顿了顿,看着窗边愣住的背影,“小陌,办理出院,我不想最后的日子在医院里挣扎。” 偌大的病房里死一般寂静。 她无力地躺在床上,盯着她削瘦的背影,以及因为抽泣而微微颤抖的双肩。 好多年来,这是刘秀娟见她第一次哭,就是不知道私下她有没有偷偷哭过。 良久。 “为什么?明明以前都没事,为什么突然就……”原来,果然,她一直都清楚她自己…黎镜很害怕,又很难过。 刘秀娟不知如何是好。 胃癌晚期嘛,她明白的,她最明白了。只治肺病哪用得着化疗嘛!况且自己的胃一直都有点儿毛病,自己还管不住,在八年时间里总是偷偷在铺子打烊后喝酒。发展到如今的处境也是该的! 就是拖累了苏陌… 黎镜收起眼泪,转过身来强挤出笑脸:“没关系,国外有家医药公司研发了特效药,我们去国外治好不好?用了新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即便她泪眼婆娑,即便她苦苦祈求,刘秀娟还是铁了心要走:“孩子,别浪费时间和力气了。我不怕,真的,我不怕。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回青禾巷,把饺子铺收拾利索,煮一碗饺子来吃。你就…听我一次…吧。” 她说她不怕。 可黎镜悬而未决,不曾说出口的那句话是:“可是我害怕”。 …… 于是当天她就办理了出院手续,晚上就带着刘秀娟一起回到青禾巷。 才过了几天呀,好像什么也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打开铺子的门,刘秀娟颤颤巍巍地直奔厨房,说自己想去包饺子。看她因为化疗而痛苦的身体,连举起擀面杖的力气都没有吧,哪能包什么饺子… 可是她心心念念的就是一碗饺子。 黎镜劝她:“您在旁边坐,我来弄。” 刘秀娟先是担忧,最终还是安安静静地坐在灶台三米开外的桌椅旁看她操弄。 记得从前让她切丁切不好,和面不会和,擀饺子皮也不行,包饺子能整出奇形怪状来。唉呀,她看着灶台前熟练和面、擀皮儿、调馅儿、包馅儿的一套流程,不禁欣慰地感慨道:“你瞧瞧,做的有模有样,私下没少偷偷练吧?” “没有偷偷练,我是光明正大地看您做学会的。” “吹牛!做饭哪能用眼睛看看就会?” “真的——!我都在店里帮忙那么久了,耳濡目染,自然就会了!” 事实也确实如此。 刘秀娟想,其实不知不觉间,孩子们都长大了,早已能独当一面。 等黎镜把饺子煮好,端一碗呈到她面前,看着碗里色香味俱全的饺子,刘秀娟总感觉自己是在做梦。 直到热气弥散,香味在舌尖跳动,她才肯定一切都是真的! “还可以吗?”黎镜又胸有成竹又同时期待地问。 “跟我做的味道不太一样…”刘秀娟故意卖个关子,见她皱起眉头,才继续说:“每个人做同样的食物,最后的味道都不一样,就是个人特色。我是说,你有你的个人特色,而且评价是——非常好!” 黎镜骄傲道:“等我以后退休了,就继承这家店,然后把它变成全国连锁店!” 刘秀娟却说:“不好不好。你要坐写字楼、办公室,不适合下厨房!” …… 据李老师所说,他对蓝溪镇的福利院不太了解,只说原来道老院长去年冬天就去世了,别的不知道。 应忱怕只怕老院子去世,自己晚来一年,找不到知晓当年真相的人。 忐忑归忐忑,去还是要亲自去看看。 他一路上询问,当地人用带着本地口音的普通话指路,好不容易才在镇子里七拐八拐,终于接近东南方向的目的地。 隔着几处民居的黄色夯土墙,远远就听见清脆的童声传来,听着像是在读书。 大早上的,又是周末,要说不突兀是骗人的。 沿着长满苔藓的石阶往上走,两边是排水沟,偶尔有一两只猫突然蹦出来打闹。 应忱抬头一看,只见那块四四方方的白色牌匾上写着几个醒目的大字:蓝花福利院。 不出意外的话,就是他要找的一切根源之地。 走近门前,才注意到铁门两边各镶嵌着四个字,分别是:真情倾注、爱心温暖。 突然,门口的保安大爷正捧着保温杯来排水沟旁把杯里的隔夜水倒掉,见有陌生面孔在那儿一直观望,就警惕道:“喂——!你是谁?有什么事吗?是不是迷路啦?” 应忱走上前,将名片给对方:“我是临姚恒兴集团基金会的代表,想见这里的院长,商量资助福利院的事…” 他没有提前预约,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要是直接说明来意,恐怕人家不一定理会。所以他打算以利益为饵。 果然,这招很有效,保安大爷看了一遍名片后,虽然他不知道恒兴集团,但一听是临姚的公司来的,还说要掏钱资助这里,立马打开门领他去院长办公室。 “院里大概有多少孩子?” 保安大爷边走边答道:“三十四个。十里八乡的先天不足的孩子,小到出生3个月,大到8岁,都在这儿了。” 应忱诧异:“只收先天有缺陷的孩子?” 保安解释:“那倒不是。也有健康的孩子,父母年纪还小,生了无力管就扔了。但是健康的孩子很快就有家庭来领养,有好多家庭想要还得排队呢!所以最后留下的都是有缺陷的。” 庭院应该是平时孩子们活动的场地了。 除了秋千、滑梯、沙坑,应忱还注意到,在这片活动场地中央有棵高大挺拔的树,正逢秋末,树枝上稀稀疏疏地挂着碎碎的金黄叶片。 按理说蓝溪镇是亚热带季风气候,种植的一般都是皮革质地的常青树才对。 由于走得快没看仔细,加上没有树叶不好辨认,应忱也看不出来它的品种。 穿过走廊,墙壁上贴着好多五颜六色的儿童画和各式各样的手工作品。墙才到成年人的肩头高,转头就能透过窗户看见教室里的孩子,有大有小,正在排排坐,有老师给他们上课。 应忱甚至还无意间对上了几双纯真的眼睛。 第54章 身份即将败露前3 “张院长,有客人要见你。” 保安指了指走廊尽头方向,对应忱说道:“喏,那个就是院长办公室。” “好。” 还没迈进门,一个衣着朴素,看起来五十多岁的女人就迎了出来,她戴上老花镜,待看清楚来人以后,心里难免有些警惕——这人看着很面生,绝不是本地的。 张素萍依旧笑脸相迎,问道:“你是…来领养孩子的?”但好像只有他一个男人,以往来领养孩子的家庭至少都会有一位女人过来的。而且对方年纪轻轻,身形高大,不像是不能生育,也不符合上了年纪但无儿无女。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出那个傻问题,可能是成习惯了。 “院长您好,我是临姚恒兴集团基金会理事长,应忱。”说着,他将名片递给对方,“我们有意资助福利院的孩子和一切花销。” 一听到是来捐款的,张素萍十分欢迎,连忙招呼道:“快进来坐!坐下说!” 院长办公室不大,有一张褐色长桌,一个书柜、一张茶几、一个沙发。墙面只用白色腻子粉粉刷,有的地方还掉了几块皮。靠西面的墙上挂着用相框包装好的照片,有新有旧。 应忱站在照片墙前仔细看看,从左往右,根据照片的新旧程度来判断,应该是越往后的照片年份越接近现在。 果然,在末尾的稍微靠前的位置,有张相片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指着那张照片问一旁正在茶几边泡茶的张素萍:“她是老院长吧?” 张素萍抬眼瞥了一眼,道:“是的。是王慧芳院长,她老人家去年冬天过世了。那张照片是…两年前在庭院里拍的。” 庭院…虽然刚刚看到的庭院和照片里,也就是两年前稍微存在些陈设的不同,但确实是在孩子们活动的场地里拍的。 照片中的耄耋老人慈眉善目,坐在轮椅上,头发花白。 看来那天的阳光格外好,衬得老人身后的蓝花熠熠生辉。 蓝花…庭院里那棵光秃秃的大树,足足有四层楼高。原来是… “院长,想必蓝花福利院名字的由来是因为院里那棵蓝花楹?” 此时,张素萍把泡好的茶倒在玻璃杯中,应忱也坐到沙发上,她坐在他斜对面。 “对,”她把茶推过去,“当初老院长年轻时就是看中这块地皮上有一株蓝花楹,所以围着它拔地建院,取了这个名字。可惜你来的不是时候,要是早来几个月,大概四月末五月初时,就好看得很啦。” 她接着说道:“应先生,您和贵公司的一片好心,我以及孩子们很感动,也很感激。” 应忱顿了下,笑道:“您不用客气。说起来,我也是因为一个朋友的介绍,才知道这个地方,然后也是受那个朋友的托付,才决心资助这里。要感谢的话还是谢我那位朋友才对。” 张素萍也笑,随口接了一句:“哎呦,不知道您的朋友是谁?怎么没亲自来呢?” 他没急着回答,更严谨一些来讲,他是在做心理准备。等喝了一口茶后,才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不紧不慢地答道:“她是临姚风尚国际集团,黎家的大女儿,黎镜。” “……?!” “砰”的一声,张素萍的手抖了一下,正好没拿稳手里的杯子,杯底磕在茶几边缘,发出一声脆响。 她愣了好一会儿,一时半会儿反应不过来。 等到反应过来了,确认刚刚没有听错,才看向对面那位正在有意无意审视着自己一举一动的男人,诧异道:“黎…镜…她…不是早就死了吗?” 好像心里悬着的石头终于可以落地了。 那正是他所期待的回答。 赌局,他胜。 应忱惋惜道:“没错,黎小姐确实早在八年多前出意外过世了。但我和她早早认识,关系匪浅,她从前就和我说过以后要回来看看,尽自己所能帮助这里。我作为朋友,只是完成她未尽的愿望。” 然后他故作惊讶:“那时我就很疑惑,她怎么会对千里之外的一个福利院那么牵挂,但她不说,我也没问。后来就没机会知道了。可是…院长,您好像…认识她?” 五十多岁的女人,外表呈现的模样比实际年龄要大个十岁。 福利院的事情很多,她一年到头操心这儿操心那儿,老得远比同龄人快,却从来没有因为苦掉过眼泪。 除了送别被领养孩子时。 然而,此刻,她眼里噙着些泪水,长长地叹了口气:“那个傻孩子,我原本以为她到了大城市,到了好人家,忘了我们好好生活就得了嘛,怎么还…还想着这处小地方…”说到这里,她用皱皲的手顺了顺气,“早知道后来会变成那样,我们当初就不该……” 同样是他想要的回答,引领着他一步步走近真相。 应忱心里莫名酸涩,仿佛已经,不,是大致已经猜想到大部分往事。 他还要引导她:“您的意思是…黎镜…从前是蓝花福利院的?难道…她是黎家从这里领养回去的孩子?” 张素萍合上眼睛,片刻后,她起身走到办公桌后的柜子前,在靠墙的那处隔层中一阵摸索,最后捧着一本厚厚的册子走过来。 “唉…这件事没有几个人知道,原本我和老院长一辈子都不可能说,谁能预料到那孩子竟然…会是这个下场…”手放在发黄的相册壳子上,张素萍实在憋了好久,忍不住把这本厚相册往应忱面前推。 打开厚相册的第一页,居然是个小婴儿尚在襁褓时候拍的照片。看起来才出生吧,小脸皱皱的,紧紧闭着眼睛,就那么小小一条,被粉色的被子包着,睡在保温箱里。 第一页就只有这张相片,还有最上面用黑色马克笔写着一句话: 2003.06.27,欢迎你降临这个世界,我亲爱的女儿。 张素萍好久没想那些往事了,她揉了揉额角,打开记忆匣子,才开始吐露: “你手里的相册,记录的是她小时候。” 应忱往后翻,一页一页仔细看,目光停在一张合照上:一位侧编着头发的女人,还有一位文质彬彬的男人,在他俩中间是个老人,怀里抱着个婴儿,而合照地点正是蓝花福利院中庭。 他一眼就认出来中间的老人是老院长,那时候毕竟是二十多年前,老院长还容光焕发,不像刚才在照片墙上看到那样衰老虚弱。 照片下也用马克笔记录着:2003.07.20 张素萍说:“这张相片还是当年我拍的。刚好文允调理好身体,就和她丈夫带着女儿一起来了。” 应忱再往后翻一页,又是一张一家三口的合照。这次,马克笔秀丽的字迹记录的是: 有了名字你就清楚家在哪里,不会迷路。 江以安。 “江…以安?该不会是…?” “嗯,是她原来的名字,江以安。还是老院长翻了很多书给她取的,意思是祝福这个小女娃以后的人生都安然顺遂。所以我们大家都叫她安安。”说到这儿,她黯淡的眼里顿时有些许亮色。 “……”应忱垂着眸子,指尖拂过那三个字。 原来名字取得太好反而会成为一种诅咒么?他问道:“为什么是老院长取名?那她家的长辈没意见吗?” 张素萍摇摇头:“安安的妈妈,王文允,是老院长建立福利院之初接收的第一批孤儿。她又可爱又聪明,王慧芳院长很喜欢她,就把她当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给她取名王文允。后来啊,文允真的从小就出类拔萃,一路第一,立志科研,最后成了一名地质学博士,还遇到了同实验室的师兄,决定成家立业。” “老院长觉得江宗寅人不错,虽然他父母前几年过世,家里没人,但文允也没有父母,两个人情投意合,能相互理解,又是同一条事业道路,当然很支持他们,也期盼文允后半辈子能有个属于自己的家。” “怪不得…原来是家学渊源,黎镜甚至青出于蓝胜于蓝。”应忱十分感慨,不解道:“那后来黎镜怎么会成了…孤儿?” 他再往后翻,之后的照片里根本不存在她父母的身影,很诡异呐。 张素萍道:“世事无常。文允和江宗寅参与一次地质科考,老天呀,我和老院长当时整天担心得不得了,那可是南极!那么远!他俩把才半岁的安安送到这儿,让老院长帮忙照顾,这一走,就再也回不来了。当年他们乘坐的科考船在接近南极时触冰沉没,无人生还,茫茫大海,连尸体都找不到。记得当天晚上老院长在电视新闻上看到消息时,直接晕了过去,硬是怅然了好几个月才接受现实。” “后来…你们就把黎镜扶养长大?算算年纪,她是到5岁才被领养走的,5岁啊!”应忱稍稍恼怒,“都是个能记事的年纪了,就没想过她一直寄人篱下地活着会是什么心情么?” “不,我们担心过。其实说实话,安安就跟她妈妈一样,但文允机灵惹人爱,活泼开朗,安安却不是。她从小不哭不闹,别的孩子要玩具要零食要做游戏要看电视,她都不要,只要看书、写字、画画、学习。好像…她小小年纪就知道自己和正常孩子不同,别的孩子有父母,她没有。” “加上安安按理说也算王老院长的孙女,老院长记挂文允,也舍不得轻易把安安送给别人。就算有很多来领养的家庭都想选安安,老院长总是觉得他们不够好。” 应忱无奈之余,忍着愤然道:“所以直到风尚国际黎氏夫妇到来,你们终于满意了,就安心她被带走,是与不是?” 她抹了把泪,低着头:“后悔了…我们真的后悔了…原本希望安安一辈子无忧无虑、丰衣足食,要是能预料到最后是那种结局,我们就算死也不同意把她送出去!” “老院长一直关注着风尚国际的消息,她一个老人家,没见过太多世面,那些年里连什么财经杂志都要看,就怕安安的养父母不好。自从八年多前新闻报道黎家大女儿被绑架坠海死亡,老院长足足病了一年。” “她时常一个人念叨:文允一家三口团聚喽,文允一家三口团聚喽。” 第55章 同性间,误把欣赏当嫉妒 机翼划过云层,正好能看到落日沉入地平线。 他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又没有完全想明白一切。 毕竟… 他看着手里的照片,这张照片在相册最后的部分夹着,还是不小心被抖落出来的。 “这张啊…是安安和她的好朋友,就是柿子树下老苏家的闺女苏陌。”说起这个苏陌,张素萍记得很清楚,“她小时候经常一个人来我们福利院找安安,刚好她家也没什么人管她,她俩就时常玩在一块儿。” “后来安安走了,她就再也不来。谁能想到她几年后居然考去临姚大学喽!真是了不得!要是安安还在,说不准她俩真能在临姚遇见。” 也就是说,苏陌是从小就认识黎镜才对,她说当初是因为黎家的基金会到蓝溪镇支援,黎镜随黎家夫妇一起来,她才认识了黎镜。 显然那女人从头到尾嘴里没一句实话! 可是她为什么说谎?她应该早就知道黎镜不是黎氏亲女儿的事情呀,怎么又会在拿到亲子鉴定报告时吃惊成那样?不像装的。 既然她知晓一切,为什么不直接说出来呢? 还有…还有…那女人身上令人匪夷所思的点实在数不过来,等到了临姚再找她算账! 应忱揉了揉眉心。 几个小时前,他一离开福利院就给恒兴集团基金会去电,因为答应过院长的事情他不可能反悔。其次,他又联系了一个人,吩咐他好好查查苏陌的过去以及动向。 …… 黎镜刚把策划案发送到Linda邮箱,总算手上忙的事情有个着落,就想出来活动活动。 不曾想,背后突然有个清脆的女声小心翼翼地叫道:“苏陌?是苏陌吗?” 她感觉那个声音好耳熟,一转身。 “哒哒哒”,对面女人的黑色细高跟跺得地板直响。她扎着头发,不知啥时候染成了金色…?!一身名牌从头到脚光鲜亮丽,爱马仕在她手里就跟普通塑料袋似的。 很有朝气?黎镜不确定能不能这么形容。但对方的漂亮确实没得说。 “冯媛,想不到时隔多年,你居然还记得我。” 她是真没想到,自己以苏陌的样子和这位老朋友也没接触过几次,在冯媛眼里的自己也仅仅是苏陌而已。 按她的心性来说,冯媛极少有概率能在八年后第一时间认出自己,更别提主动打招呼。 冯媛却说:“别人我没兴趣记得,但你当初不是考第一就是在圣诞舞会上出风头,最后要走了还敢直接到班上泼别人一身水,想记不得你都难吧。” 黎镜愣住,随即笑笑:“你怎么在这儿?” 冯媛没急着回答,就是提议:“好久不见,附近有家咖啡馆,一起去那儿坐一会儿聊聊天呗?” 想当初和冯媛认识,也是在一个咖啡馆。放学后,黎镜想在学校旁边的咖啡馆写会儿作业,突然有个女生坐到她对面,点了一杯和她一样的美式。 她记得那时候冯媛根本不喜欢喝美式,因为一口下去,冯媛眉头紧皱的表情还历历在目。 那次,是冯媛主动跟她打招呼、聊天,成为她第一位朋友。 即便后来知道是自己和应忱的缘故,冯媛才主动接近,其实人家在意的是应忱,也是他俩才是最先认识的,但黎镜也很难说自己到底有没有后悔过那段友谊。 “一杯青柠美式,一杯香草拿铁,她付钱。” “喂,你还挺自觉?”冯媛放下菜单,又诧异她居然巧合地点了自己喜欢的口味耶…! 黎镜反问:“不是你提出要来的?所以你请客。” “好吧好吧。”她说,“我今天是来和森风谈合作的…”话锋一转,唉声叹气,“我听说了林绮文那个大魔王手下有个年轻的好苗子,然后知道了你在森风混的如鱼得水…” 转眼间,服务员已经把她俩的饮料送过来。 黎镜顿时没了胃口,“哦”了一声:“看来是碰壁了,”她顿了顿,“原来不是你认出我,而是提前算好了,在等我?” 冯媛尴尬地别过脸,又听见对面问道:“什么合作?”希望这不又有了! 她边打开平板,把一份策划案展示给黎镜,一边解释道:“我前天才从东莞分公司回来,这是我主理品牌的ip,叫Cocoblue。你看,这些是不同形态,这些是各种配件、衣服…” 听她滔滔不绝地介绍了好一会儿,黎镜连忙叫停:“okok,我了解。所以想跟森风联名?想在森风户外品牌服饰上印你主理ip的形象,以及在服饰上搭配ip的挂坠,是吗?” “是,但是我把文件发给Linda,才隔了半天她就拒绝了,我不甘心,决定亲自来森风总部一趟,再见到她,她竟然还不同意…!” 黎镜喝了口水,冯媛讲了好多话,口干舌燥,她也喝了好几口。 黎镜道:“Cocoblue,名字取得符合潮流,ip形象嘛…” 冯媛接上:“很丑对吧?但是线下年轻人就喜欢这种丑玩意儿,丑也是种特色!太过中规中矩反而无人问津,因为不能彰显个性。” “那…”她瞟了一眼冯媛的金发,“你的ip叫Cocoblue,为了贴近潮流的气质,你不惜染发改变形象,但是为什么不染成蓝色?” “蓝色还是太超前了,我爸妈怎么肯?”冯媛没招了,“你有没有…” “没有哦。”黎镜直截了当地告诉她,“如果我是Linda,我也不会同意。” 冯媛有口气堵在胸口,愤愤道:“怎么说?” “ip知名度不匹配。” “……!” 黎镜接着解释:“森风至少是国民品牌,在全世界的户外品牌里也是佼佼者。但是你的Cocoblue,在十分钟前我都不知道它的存在,更别提Linda她们这种老练的保守派。我知道你肯定付出了努力,东莞,世界潮玩之乡,你从那里开始,应该是总结了很多经验才创造出这个ip。” “你懂我。”她道,“那我该怎么做?我已经花了很多营销费用进去,什么动画、玩偶都有,可是收效甚微。” 黎镜安慰道:“找明星推广,他们分享生活照时无意露出ip衍生的配饰,你多找一些艺人,然后发酵一段时间,之后时机成熟时再营销某某同款、某某都在拥有的潮流标志之类的话题。至少一年的发酵时间,到时候知名度有了,再来谈合作,否则我也没办法。” 她自认为已经说得够直白了。冯媛家里好歹还有自家公司托底,有自家父母助力,营销费用不在话下,也是因为如此她才能有机会见到Linda,要是别人,别说见面了,连策划案都送不到Linda邮箱里。 冯媛说道:“找过了,但不多。” 黎镜问:“多久前?” “两个月前,还是找的有较大知名度的。” “只是两个月,很短。据我所知,成型的知名ip至少也要慢慢发育一年,所以不急。”黎镜不禁好奇,“记得莹石是做网络监控摄像头起家的,后来涉及餐饮、娱乐,怎么到你这里突然想做潮玩ip了呢?” 明明印象里的冯媛不是这种风格。 “嗯…也是在外留学时受到jellycat启发,又发现自己似乎并不喜欢家里的祖传业务,想干出一番新鲜的事业。”她坦言,“曾经以为按部就班地上学、留学,然后回到公司历练、晋升,人生就这样了。但我爸妈一定想不到,他们非要我留学,我却因为留学的所见所闻走上一条看似离经叛道的路,幸好他们依旧支持我。” 她说:“其实,黎镜和应忱那种人才是最适合职场和公司,适合名利场里血雨腥风的。” “……?”黎镜差点儿一口咖啡咽下去又喷出来。好端端的,怎么又说自己了?心里虽如此想,但毕竟现在躯体是苏陌的,她还是好奇冯媛这个曾经的朋友会如何说自己。 于是她问道:“为什么?” 冯媛讲:“老实说,以前我不甘心,明明先认识应忱的人是我,凭什么后来者居上?所以后来…黎镜意外身亡,我…难过之余其实有一丝庆幸…没了她,第一的位置终于是应忱的了,没了她,应忱应该死心了吧,总该回头看看我了吧…” 她叹气:“然后你来了,黎镜该还回来的风头都被你拿走。但是我不嫉妒你,因为你没有她的家世,没有和我们一样的起点,我相信你就算再厉害也就只能到那儿了。” “再后来,过了八年呀,我也不纠结不执着了。你知道应忱要和黎镜妹妹订婚的事吗?”她突然问。 黎镜不明所以:“嗯,听说了。” 冯媛苦笑:“你看,黎镜不在了,联姻这种事都轮不到我。现在想想,当初的黎镜也挺可怜的,黎氏应对他很严厉,否则哪有人小小年纪就一副老成的模样,和应忱如出一辙,就像照镜子似的。所以才觉得他俩很像,要是真得有人和应忱在一起,我宁愿是她!” 憋在心里多年的话一口气说出来,总算舒坦了。冯媛继续说:“作为黎镜的朋友,我不如你。作为青藤的学生,我好像也略逊你一筹了…” 唉。 黎镜是真不知该说点儿什么。 因为自己就是黎镜而非苏陌,所以对自己了如指掌,对自己加倍关心当然很正常,不是别人眼里所谓“深情的朋友”,而且自己确实受了黎氏资源的支撑和教诲,也不是凭空就能技压群芳勇夺第一的。 别人不清楚,她也没办法解释自己“借尸还魂”吧… 除此之外,冯大小姐,你要不要先问过我的意思,万一我还不乐意跟应忱在一起呢? 不过她说应忱和我是一类人…是一类人吗?可能是,即便如此大概也是因为我和他都是分别在黎、应两家的“鞭打”下成长的孩子。 见冯媛大小姐杯子都快见底了,刚刚她一直尴尬不知所措,作为曾经的朋友,就算此刻冯媛认不出自己,黎镜也要因为她今日的坦诚送她一句话:“冯媛,你在乎的人都有哪些?” “嗯?”突然问这个?她想了想,答道:“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阿忱…” “行,你问我,重复一遍我的问题。” “……?”虽然不懂她想干嘛,冯媛乖乖重复:“苏陌,你在乎的人都有哪些?” 黎镜以苏陌的身份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我,还有我妈。” 好在冯媛不算迟钝,她立即明白了对方的用意——当别人问你最在乎的人时,你会想起自己吗? 她在告诉她,人啊,首先要爱的是自己才对。 第56章 求神问米 “阿忱!阿忱!你这几天哪去了?电话也不接,信息也不回,你要闹什么?” “工作的事我没耽误,该完成的我也完成了。” “我不是说工作…!诶…!” 应松澜劝李若微道:“哎…我说你别总是气冲冲地和他讲话嘛。阿忱刚回国就搬出去住了,连这个家都没回来几次,好不容易回来了,别又把人吓跑喽。” 李若微气不打一处来:“好好的孩子,在国外待几年,在美国跟着你学几年,变得愈发叛逆,你不反思还帮他掩饰?都怪你,阿忱在国内待在我身边时就没这些毛病!” 应松澜把身子转过去,继续看自己的财经期刊,不敢跟她再争辩。过了一会儿,他才嘀咕了几句:“对对对,怪我不严厉。优点归你,缺点随我。” …… “老板,您托我打探的那个人的消息和可疑之处,有了!” “这么快?你最好不是在敷衍我。” 电话那端的男人笑道:“不可能不可能!您出手大气,我办事利索,我们合作愉快嘛,要是下次有活儿还找我行不?” 应忱告诉他:“前提是这次有用。” “叮”的一声,对方就给他发来了一个地址和一份资料文件。 “白玉井?” 他点进去一看,原来是郊区的一个村子。 怀着狐疑的心情,应忱打开那份资料浏览了大致,整份资料,呃,严谨一点儿来说算是一些媒体报道和新闻,介绍的是白玉井村里一位神婆,满篇都充斥着“特别灵”、““灵异功能”、“很准”之类的字眼。 “……”应忱满脸黑线,竟然有人敢像这样明目张胆地戏耍自己,于是质问对方,“你是打算让我找神棍算一算么?” 私家侦探连忙解释道:“不是不是,我可不敢。怪我没提前讲明白。不是让您去,而是您让我关注的那位女士几乎每半年都会去一次,那个地址。越是诡异的地方越可能隐藏真相,所以我花了好大功夫才发觉这点。” “我知道了。”他挂断电话,直直倒在床上。 这几天四处奔波实在太累了,白玉井村的事明天再说。 …… 李若微早早守在客厅,天一亮,果然那小子收拾好正在往楼下赶。 这就叫“守门待儿子”。 应忱:“您在干嘛?失眠了?” 李若微:“去哪儿?” 死小子今天的穿着打扮像个要去远足的人,根本不是去公司。 他也不瞒她:“随便逛逛。” 骗鬼呢,李若微当然不相信,就怕他出去了又像上次那样不接电话也不回信息。但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孩子大了,翅膀硬了,要飞走要翱翔要落在哪根树枝上…越来越不听老鸟的教诲。 李若微也没再阻拦,拉低了底线,忍着一口气嘱咐道:“你给我早点儿回来行吗?后天上午10点的重要会议别忘啦!” …… 谁知道他听没听到,应忱自己从车库里挑了一辆越野车,开启导航,径直就往城郊白玉井村奔去。 半路,在指定地点,停车。只见小吴拎着个黑色手提箱鬼鬼祟祟跑过来,然后把箱子放在车后座,左看看,右看看,说道:“天呐,老板,你不知道我提着箱子,多怕有人突然来抢劫!我就跟电视里那特工似的。” 说着,他就想自觉打开副驾驶车门,他开车,老板坐车。可是车门拉不动。 应忱道:“你记得准备好后天上午会议的材料。” 吴秘书当即就明白了,老板这是想一个人去啊! 生分了生分了,这段时间以来,老板总是离开公司一个人不知道去哪儿干啥了,害他被李总责问。 想当初、想当初异国他乡,自己忠心耿耿,对老板鞍前马后,他说往东决不敢往西! 但这些心理活动小吴不可能表露半分,特别是当着老板的面儿,否则迎接自己的只会是冰冷的制裁。 “好的收到,老板请放心,老板一路顺风~” 然后扑面而来的是越野车飞速掠过扬起的一阵风。 应忱不想,也没兴趣关注小吴今天抽什么疯,不过吴秘书偶尔爱抽象,也是能理解的。 他的注意力几乎在私家侦探发给他的那个地址——白玉井上。 若非这次,他从来都不晓得临姚外还有那么个地方,偏僻、规模不大。竟然至今还没被城市吞并? 苏陌去那里干嘛?按私家侦探透露的信息来看,早在八年前苏陌就去过白玉井,八年来几乎每隔半年就去一次,像是遵循某种约定一样。 大概一个小时后,终于驶进村里,按照定位来到那位神婆平常接客答疑的地方。 那间屋子外表挺简陋,看上去就是间普普通通的民居,没显示有什么特别之处。门外的水泥地上用竹竿支起棚子,条纹棚子下倒是坐满了人,个个自觉地带着小板凳排队等叫号。 好像医院里寻医问诊,但他们实际是在求神问鬼。 这么多人,生意不错嘛…到底有没有用?难道我真要跟江湖神棍打交道去? 他想,反正没见识过这种场面,也不懂那个神婆是骗子还是真有点儿说法,还不如到一边听听那些剧集的客人在聊些什么。 “上个月家里请了阿姑,因为我姥爷经常骂人,骂完还不记得了。叫阿姑给送了两次就好了。最近我经常听到莫名其妙的响声,睡觉睡不安稳还浑身疼,家里人又叫了阿姑来给我送,真的好多啦。我今天是来谢谢阿姑的!”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说。 另一个三十多的男人说道:“我爸爸刚去世,五七的时候找阿姑问话,说是他已经联系上了阴间的亲人,组局聚过餐了。他还说不喜欢汽车,让我们烧摩托车给他,方便他找亲戚玩。我就是来问问阿姑我爸要什么款式的摩托车。” “有两个飘站在我床边批评我不要偷听他们讲话,问题是我也听不懂啊,可恶呀!我一定要让阿姑整治他们!” “你们都才哪到哪儿嘛,我八字全阴!全阴嘞…好吧虽然说出来不好,但是从小就能看到不太一样的东西,我也是听人介绍才从西北找到白玉井来见阿姑的,想请她给我些能护身的道具。” …… 果然,神鬼迷信只说只能在村庄才有骗人的余地,明明病了就该去医院或者看心理医生,偏偏相信一阵风无稽之谈… 应忱觉得都是没根没据的事,也不认为那位被称为阿姑的神婆有什么能耐,大概率就是个江湖骗子了。 但既然来都来了,他势必要搞清楚苏陌到底在整什么把戏,所以他回到车里等,一直等,连午饭也没想吃。 好在每次接客快一些就五分钟,慢一点儿要半小时,陆陆续续见他们一个个进去,一个个出来,一个个离开,直到下午三点左右,神婆家门口的水泥地空无一人,应忱才拎着手提箱过去。 踏入神婆家的刹那,仿佛踏入了另一个世界。 门吱呀一声,一股陈旧而神秘的气息扑面而来。屋内昏暗,光线透过半掩的木格窗户,洒下斑驳的光影,勉强才驱散了角落里的黑暗。 这是一间狭小的屋子,大概只有十几平方米,却堆满了各种物件。 进门正对着的是一张古旧的八仙桌,桌面坑坑洼洼,上面摆满了奇怪的东西:一尊半旧的观音像,佛像前供着几炷香,袅袅青烟在空中盘旋,带着淡淡的檀香味道;旁边是一堆杂乱的铜钱,像是随意撒上去的,有的还被一根红色的细线串了起来;桌上还放着几本泛黄的书,书页微微卷起,上面写满了他看不懂的符号和文字。 屋子的墙壁上挂着一些刺绣,绣着龙凤、麒麟之类的神兽,颜色嘛,倒是褪得所剩无几。 只见一个老人坐在红木桌前,对面放着一张藤椅。 她穿着一件宽大的蓝布衣裳,头发花白,脸上布满沟壑,眼神却异常锐利。 想必她就是阿姑了。 应忱很自觉地坐到老人对面儿的藤椅上,还不等他说明来意,阿姑抢先一步命令道:“把手给我。” 他照吩咐,手心朝上,双手伸过去。 阿姑白了他一眼:“笨!男左女右,只要左手就好。” 然后她一把拉过左手,食指指尖沿着他手心的掌纹画了一圈儿,说道:“小伙子,你最近在为婚恋的事烦恼对吧?” 应忱收回手,更加相信她就是个江湖骗子。 装模作样看看手相,然后一看是年轻人,哦,这个群体大多数正处于被家庭施压婚姻的年纪,随口一蒙罢了。 他道:“我不是来求神,我是来打听一个人。”说完,他将一张照片放在桌上,推到阿姑面前。 “寻人就去找警察……”待看清照片上的人后,阿姑显然愣了一下。她看看应忱,又确认了照片上的人,眼神更加严肃,“你跟她什么关系?” “不重要。”他说。 “怎么不重要?来我这儿问事的,不是问亲人就是问朋友。要是你是人家的仇人,我当然不可能告诉你。要是你是人家的亲朋好友,我也会选择性告诉你。” “既然您很厉害,为什么不自己算算我和她是什么关系?”应忱试探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