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泽荣一出医院的大门,就匆匆往刚刚自己停自行车的地方跑去。
等他跑到地方之后,却发现那里已经空空如也,自己的自行车早已不见了踪影,应该是被人偷走了。
宋泽荣慌了,这条街似乎比刚刚更暗、更黑了,没有一辆车或一个人经过,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找自己的自行车,更不知道自行车是何时丢的。
他想到了去派出所寻求帮助,但他也知道,没有哪个派出所会为了去找一辆廉价二手自行车而特地出警的。
“……操!”
宋泽荣大骂一声,愤怒地一脚踢向旁边的电线杆,却忘了自己此时穿的是人字拖,结果就是电线杆屁事没有,宋泽荣却抱着自己撞红的脚背,单脚跳着哀嚎不断。
这一下倒是把他疼冷静了,他用双手拍拍脸,让自己能清醒一些,然后一瘸一拐地回了家。
今天遇到的糟心事实在是太多了,宋泽荣疲惫得不行,他此时此刻只想赶紧回家,然后倒头就睡,把所有烦恼都留给第二天好了。今天的他实在是没有精力去解决任何事情。
宋泽荣回到家后,宋采怡正在拖地,见到宋泽荣提前回来了,先是一惊,然后连忙出声阻止他:“你站住!小心踩脏我刚拖的地!”
“老妈,我都说过了你不用做家务的,交给我就可以了。”宋泽荣只能先临时站在门口,一米八几的身躯在门框里显得有点局促。
宋采怡并不理睬他,只是一边拖地一边含混不清地嘟囔着:“那怎么行?你日日翻工就够累了,你老妈只是健忘症,又不是手脚残废,家务事还是可以做的。我不想让我的仔觉得我是累赘。”
听到最后一句话,宋泽荣才明白过来宋采怡在顾虑什么,无奈一笑:”我从来都没这么想过啊,老妈,你可是我……”
“喂!谁让你进来了!”
宋采怡又是一声呵斥,宋泽荣赶忙停住了差点就踩到室内地板上的脚。
宋采怡佝偻着身子,一下一下地拖着地,看起来吃力极了,明明是几分钟就可以做好的一项家务,宋采怡愣是做了有十几分钟,宋泽荣站在门口,像小孩子那样背着双手,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等宋采怡拖完地,已经过去二十分钟了,她这才突然想起自己有个儿子站在门口似的,回过头去,刚想招呼宋泽荣进来,转而一想,又张了张干裂的嘴唇,抱歉地说:“地还没有干……”
“啊,没事,我再多站一会儿好了。”宋泽荣赶忙出声说道。
宋采怡眼中的局促和不安明显极了,她小心翼翼地看向自己的儿子,这谨小慎微的样子被宋泽荣尽收眼底,看得他心里一阵酸楚。
如果不是亲眼见证了这十多年来都发生了什么,宋泽荣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把眼前这个被生活和病痛折磨得形容枯搞的女人跟十年前那个光鲜亮丽的名媛联系在一起。她本来可以锦衣玉食一辈子,永远也不用为了生活犯难,不管是作为黎太太,还是作为宋小姐。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宋采怡不会落得如此地步。
宋泽荣又开始自责了,他悄悄吸了一下鼻子,看着地板差不多干了,便走进来:“妈,如果你没什么事,不想呆在家里的话,也可以出去逛逛街,打打牌什么的,到附近的公园随便走一走也可以,这样你心情可以好一点。”
“算啦,又挣不到钱,出去做什么?”
宋采怡迈着缓慢的步伐,走到客厅里那张狭窄破旧的沙发旁边,脱鞋,躺下,开始闭目养神。
宋泽荣迟疑了一下,走过去,坐在沙发上,凑到宋采怡跟前,轻声说:“妈,我最近在计划关于送你住院的事,我知道你一直不同意,但病是一定要看的,钱的问题你不用担心,我会想办法。”
宋泽荣每次提到关于“住院”“治病”等字眼的时候,宋采怡都会一瞬间瞪大眼睛,反复强调着自己不需要住院,不过是健忘症而已,人年纪大了都会得这种病,没有非得住院的必要,这样只是白花钱罢了。
可这次,宋采怡一动都不动,只是闭着眼睛,就好像干脆没听到宋泽荣说话一样。
“妈?你睡了吗?”宋泽荣轻声叫道。他惊讶于宋采怡现在的睡眠质量竟然这么好,就在一个多月以前,宋采怡还在因为身上的各种落下的毛病而整夜整夜地失眠,最近却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几乎一沾枕头就能睡着。
宋泽荣正在思考着这到底算是好事还是坏事,宋采怡却突然睁眼坐了起来。
“真是的……我怎么睡着了?”宋采怡喃喃自语着穿好拖鞋,下了沙发,“明明计划好今天要打扫卫生的啊……阿荣每日出去工作已经够辛苦了,我不能把所有事都推给他来做,我不能成为他的累赘……”
宋泽荣怔住了,赶紧把她拉住:“妈,你讲什么呢?你刚刚已经打扫过了啊。”
“乱讲!我什么时候打扫过?”宋采怡执拗地抽出手,瞪了他一眼,“阿荣很快就要下班了,我不能让他觉得我没用……我也得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刚刚拖过的地面还有些湿滑,宋采怡脚步虚浮地踏在上面,一个没踩稳,便笔直地向前倒去,宋泽荣赶忙拉住她,把她捞回自己身边,焦急地冲她喊道:“妈!你看清楚啊!我就是阿荣,是你的仔!我已经回家了,你不用专门做这些事给我看的!还有,你刚刚是真的已经打扫过一次卫生了!如果不是,那地面为什么是湿的?你又是为什么会差点滑倒?怎么样,想起来了没?”
宋泽荣扣着宋采怡的肩膀,满眼都是恐慌和后怕。
他从未如此坚定地认为宋采怡这病必须治,并且是立刻马上就得治。还好自己现在就在家,但如果自己不在呢?宋采怡如果真的就这样摔倒在地上,没人发现的话,该怎么办?
宋采怡呆愣着,她的双眼从无神到慢慢聚焦起来,然后又变得无神,又慢慢变得聚焦,她盯了宋泽荣好久,突然猛地一把推开他:“你是谁?是小偷吗!你什么时候进到我家来的?给我出去!要不然我报警了!”
宋泽荣不敢相信宋采怡真的已经病成这样了,震惊得一时忘了阻止,宋采怡瞅准机会挣脱他的束缚,一路跑到厨房去,等宋泽荣反应过来追上去时,她手里已经拿了一把菜刀,冲着宋泽荣的方向胡乱挥舞着:“出去!滚出去!我才不怕你呢,够胆的话你就过来!来啊!我今天非跟你拼命不可!”
宋采怡疯了一样地挥舞着菜刀,由于动作幅度太大,头上的抓夹被碰掉,一头卷卷的长发披散下来,随着她的动作在空中凌乱地飞舞,让她看起来像个张牙舞爪的疯婆子。
宋泽荣被吓了一跳,连连后退:“妈!你到底怎么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宋采怡的健忘症不但让她忘记了生活中最稀松平常的小事,还让她忘记了自己唯一的儿子。
而且……看她病情的严重程度,可能已经不仅仅是健忘症这么简单了。
宋泽荣强忍着心里的难受和眼眶里的泪水,小心翼翼地退到门外,然后快准狠地关上门,从外面上了锁,把宋采怡关在屋子里。
宋采怡在里面疯狂地叫喊着,虽然听起来口齿不清、杂乱无章,但细细听来可以听见一些类似“怕了吧”“活该“赶紧给我滚”之类的字眼,而与此夹杂着的还有家具不断被碰倒的声音,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打碎,巨响一声接着一声,每一声落在宋泽荣的耳朵里,都像有一把锤子在砸他的心,一下一下,让他全身的肌肉都连带着一起疼痛起来。
“妈!求你了,不要闹了,清醒过来!求你了!别伤到自己!”
宋泽荣心里痛得厉害,积累了一整天的负面情绪在这一刻喷涌出来,他终于忍不住了,眼泪夺眶而出。
自责,心疼,无助,各种各样的情绪撕扯着宋泽荣的内心,他觉得自己的心脏要被撕碎了。但眼下的情况根本不给他伤心的时间,宋采怡的尖叫声和屋里家具被砸坏的声音时刻提醒着他,如果他再不做些什么的话,将会有无法挽回的后果。
宋泽荣抹了一把脸,花了几秒的时间整理了一下仪容仪表,让自己尽可能地看起来不那么吓人,然后敲响了邻居家的门。
邻居家住着一家三口,两位大人似乎不在家,开门的是一个五六岁左右的小男孩。他小心翼翼地把门开了一条缝,胆怯地望着宋泽荣:“你找谁?”
“文仔,我是阿荣哥哥,住你家对门的,记得我吗?”宋泽荣勉强挤出一个他此时此刻能做出的最友善的笑容,“那个,哥哥现在有件急事,需要借用一下你家的电话,可以让我进去吗?或者我不进去也行,你借我两枚硬币,我去楼下的电话亭也可以,等明天就还你。怎么样?”
文仔其实见过他,他父母经常和宋泽荣来往,上下楼碰见了能打声招呼,但文仔只是个小孩子,和宋泽荣算不上很熟,再加上宋泽荣此时面颊颤抖、双眼血红的形象实在太吓人了,他被吓得往后缩了缩:“我……我爸妈都不在家……”
话音刚落,宋泽荣家紧闭的门内突然响起宋采怡歇斯底里的尖叫声,紧接着是一声轰然巨响,比刚刚的任何一双巨响都可怕,似乎有什么重物倒塌了。文仔被吓坏了,“砰”地一声关上门。
“喂!文仔,开门呐!”
宋泽荣拍了两下门后,便放弃寻求文仔的帮助,强压着心中的绝望感,准备下楼找找看还有没有愿意借给他电话或是硬币的人家。
宋泽荣买不起随身携带的手提电话和BB机,平时的联络基本就靠家里的座机或是餐厅里的电话,或者是任何一条街上的公共电话亭。而现在,发疯宋采怡在屋子里拿着菜刀一通乱砍,宋泽荣实在是不敢进去打电话,餐厅又太远了,电话亭又因为他现在身上没有带硬币而根本用不了,他只能寄希望于周围的邻居。
他太担心宋采怡在里面会不会出事了,再加上他今天真的太疲惫,一个分神,脚下一滑,从楼梯上栽倒下去。
宋泽荣滚下楼梯,撞到墙面才停下来。这一下子摔得不轻,他感觉自己浑身都痛麻了,四肢像失去了控制一样,无法抬起。他的心脏狂跳着,几乎要冲破胸膛,飙升的肾上腺素告诉他,他今天真的不能再接受任何意外了。
过了好一会儿,宋泽荣才强撑着站起来,驱使着自己已经疲惫不堪的身体,一瘸一拐地向楼下走去,他感觉自己的每一步脚步都是虚浮的,眼前的阶梯被他慢慢看出了重影,宋泽荣狠眨了几下眼睛,但无济于事,那一下撞得太狠了,他浑身上下后知后觉地愈发疼痛,视线也开始不稳定了,就像喝醉了一样,走直线都困难。
当他好不容易走到一楼的拐角处时,那扇年久失修的单元门突然被人推开了。
黎楚卿还是穿着那套笔挺的高定西装,但西装扣被全部解开了,露出奶白色的内衬,梳得一丝不苟长发也乱了几缕,脸上带着惊诧的表情。
宋泽荣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过度疼痛而花了眼,但他把眼前的人看了又看,是黎楚卿,没错。他们几个小时前才刚刚见过。
“阿荣?发生什么事了?”
黎楚卿诧异地开口问。
说来也巧,黎楚卿在宋泽荣离开餐厅后并没有马上回家,而是在那里坐了很久。
她以为自己稳操胜券,她觉得宋泽荣无论如何都会答应自己的要求,就算他不答应,也多少会对钱动心——这对穷人来说是一种本能才对,所以她根本不需要担心什么。
可就在她开车往家赶的时候,她突然发现,在这件事情上,她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冷静自持。宋泽荣没有表明态度,这个并不明确的结果让黎楚卿有些心烦意乱,她想要即刻得到答案,一秒都不愿意多等,所以她立马掉转车头,向宋泽荣家开去。
黎楚卿并不觉得自己这样堂而皇之地去拜访宋泽荣家有什么不妥,在她心里,宋泽荣四舍五入已经约等于是答应了,自己只是需要一个明确的回答,一个结果,用来放心的,仅此而已。
但当她来到这里时,所看到的场景与她想象中的大相径庭。
宋泽荣的后脑勺流着血,顺着脖子一路流到衬衫上,双腿虚浮,眼神涣散,不扶着东西根本没法走路,但即使是这样,他也强迫自己一步一步地往下走着,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一定要办到才行。
黎楚卿没想到自己会看到这样一副场景,她吓了一跳,本能地后退几步,又突然想起自己是干什么来的,于是往前走了几步,向宋泽荣伸出手,强装镇定地问:“阿荣!到底怎么了?你怎么会受伤的?”
宋泽荣没有想到自己居然有一天会庆幸见到黎楚卿,终于放松下来,看着黎楚卿向自己张开的双手,他突然有一种想扑上去的冲动,但他又停下了动作,因为他怕弄脏了黎楚卿身上的高定西装。
宋泽荣最终选择靠着墙根慢慢地坐下去,然后抬眼望着黎楚卿,反复确认自己确实是在那双眼睛里读出了关切的情绪后,一整天积压下来的所有委屈终于喷涌而出。
“黎楚卿……帮帮我……求你……”
他不知怎么的就哭了起来,黎楚卿赶紧走到他身边,把他的肩膀扶正:“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妈妈……在楼上,但是门是锁的,从里面被反锁的,妈妈犯病了……她神志不清……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宋泽荣断断续续地说着,说一句就哽咽一下。
黎楚卿早先在调查宋泽荣时就知道宋采怡得了健忘症,这种病很容易发展成精神疾病。所以黎楚卿从他的这几句话里很快地了解到了目前的情况,眼神一暗,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别怕,我在这儿呢。我会解决好一切的。”
宋泽荣一下子愣住,等他反应过来,黎楚卿已经在一边掏手提电话,一边往楼上跑了。
后脑勺湿湿的,宋泽荣伸手摸了一把,是血。
原来是撞到头了。
怪不得会觉得意识越来越模糊……
宋泽荣昏过去前最后的记忆,是楼外愈发靠近的救护车警铃声,以及黎楚卿叫他名字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