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恨欲潮》 第1章 黎楚卿 五月的香港热得吓人,空气中有无形的热浪,街上的人都没有一个不是大汗淋漓的,街边的狗也没有一条是不吐舌头的。 在这种的天气里,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待在有空调的房间里,而不是往外跑。 但香港这么大,总有人迫于生计,要去遭这份罪。 尖沙咀的一家茶餐厅内,侍者正马不停蹄地跑来跑去,招待一桌接一桌的客人,厨师在后厨忙着准备餐饮,前台飞快登记着客人们的消费情况,神情专注,生怕算错一笔账。 “阿荣!这边来!” 前台一边记账一边头也不抬地大声喊,她话音刚落,一个高大的身影就从大厅西侧的小门里跑了出来。 这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人,脸长得很有型,五官也正点,鼻梁高挺,浓眉大眼,英气十足。他的皮肤并不算白皙,而是健康的小麦色,一身肌肉块垒分明,体格健硕,比例绝佳,可以说他这个人让他身上穿着的烂大街的棕色短袖、蓝色牛仔裤和廉价球鞋看起来都贵了一些。 “来了,霞姐。” 名叫阿荣的年轻人高声应了一声,便随意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赶忙来到前台处。 随着他一路走过来,几桌离前台较近的女顾客用贪婪的目光一路跟着他,用几乎能把人衣服扒光的眼神把他从头看到脚,然后非常熟练地在他察觉到之前恢复互相聊天的姿势。 “怎么样,没骗你们吧?上等货哦!” “确实,是我见过的男人中算得上前三名的了。” “怎么我们学校里就没有这样的帅哥?命运不公啊。” “这样的床上功夫一定很好吧?我没经验,今年非得谈一个这样的。” 阿荣似乎压根没有听到这些关于他的窃窃私语,径直走到前台处。 “两份烧腊饭,一杯红茶一杯淡奶,蓝华小区12栋902户。”霞姐的手速快得惊人,她迅速打包好餐盒交给阿荣,“注意安全哈。” “Yes madam!”阿荣夸张地敬了个礼,这搞笑的动作把霞姐逗笑了:“少滑头!快去!” 阿荣熟练地接过餐盒,快步向餐厅外走去。 他将包好的盒饭稳稳当当地放在自己的小自行车前筐里,随后长腿一跨,坐在座位上,把撑脚架一脚踢开,蹬上脚踏板骑了出去。 烈日炎炎,才骑了不到五分钟,阿荣的短袖就被汗水浸透了。他随手抽下自行车把手下面夹着的一块不怎么干净的小白毛巾,擦了擦自己的脸和脖颈处,然后丝毫不讲究地将毛巾搭在自己的肩膀上,并加快了蹬自行车的速度。 阿荣的全名叫宋泽荣,今年二十二岁,在这家名为“广岛鸳鸯”的餐厅做送餐员已经两年了。 他的出身不怎么好,自幼父母离异,是母亲一个人辛辛苦苦把他带大的。那时候他们很穷,宋泽荣什么苦都受过,他为了减轻母亲的负担,从上高中开始便一边读书一边给人打工,一直到高中毕业。 他很小的时候就发过誓,一定要好好学习,将来挣大钱,让母亲能过上好日子。所以他花了不知道比别人多出多少倍的时间精力来努力读书,即使他在课余时间还要打工,也没有耽误去学校的时间,高中学段内他从没迟过一次到,请过一次假。 但努力不总是有回报的。虽然宋泽荣在学校的每一次考试成绩都十分优异,但他的文凭试成绩却很不理想,简直称得上是滑铁卢式的失败。 按理说以他正常发挥的成绩,考入香港大学不成问题,但事实就是他考砸了,他不但没有考上港大,还与香港的每一所大学全部失之交臂。 其实宋泽荣可以选择复读,或者留学,或者去私立学校,但家里的经济状况无法支持这三个选择中的任何一个。所以当时年仅十七岁的他选择提前踏入社会,事已至此,他认为趁早找个工作养活自己和母亲才是最重要的。 他在社会上磕磕碰碰了两年多,终于在这家名为“广岛鸳鸯”的餐厅找到了一个当送餐员的工作,这才算是稳定下来。 没考上大学的人也总会有另一条出路。宋泽荣想得很开,他很热爱自己现在的工作,三百六十行,哪一行都需要有人去做,职业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当送餐员的这两年里,宋泽荣简直敬业得过分,他几乎把整个香港大大小小的街道和路线都摸了个清楚,甚至还做到了闭着眼睛都能把香港地图背出个七八分来。而且无论刮大风下暴雨,还是像今天这种热得人直发疯的酷暑天气,他都从来没有过什么怨言,每一次送餐的质量和速度都好得没话说,几乎从未收到过差评,俨然已经成为了行业标杆一样的存在。 优秀的人在哪里都会发光,这句话一点也没错。 而今天的这次送餐,也将成为他辉煌战绩的一部分。 好在蓝华小区离得不算远,宋泽荣骑了十几分钟就到了。他找到12号楼,将自行车停在楼下,拿上餐盒,准备乘坐电梯。 突然,宋泽荣停住了脚步,站在原地,一只手端着餐盒,另一只手扶住电梯口的墙面,把额头靠在自己的手臂上,眼神从清澈一下子变得无神。他就那样靠在那里休息,靠了十几秒,眨了眨眼,才恢复原样。 这状态像是中暑,又像是低血糖,而可以肯定的一点是,这绝对不是什么好现象。 宋泽荣上了电梯,来到902户。刚走到门口,宋泽荣就清楚地听到屋子里传出女人放浪的笑声和男人的低喘声,还有各种不可描述的声音,光是听一听,就能想象到屋子里在发生什么。 这里的房子隔音效果不算很好,再加上里面的两个人实在是太过于放肆,宋泽荣甚至有些犹豫到底要不要在这个时候打扰他们的雅兴。 但他仅仅犹豫了几秒,便果断地伸出手,按了一下门铃。 做了这么久的送餐员,宋泽荣什么奇葩顾客都碰见过,早就见怪不怪了。 里面的声音果然小了下来,但是没有完全停止。过了将近两分钟,门才被打开。 开门的是个身材高大,面容却十分精致漂亮,看起来和宋泽荣年纪相仿的男人,他身上胡乱披着一件睡衣,头发乱得像鸡窝,一脸被打扰了雅兴的不耐烦。 “先生,您点的餐到了。” 宋泽荣换上了他的职业笑容,而男人看起来不耐烦极了,拿上餐之后就急着关门。 “请在这里签字。”宋泽荣熟练地及时抓住门把手,硬是把门拉开,从兜里掏出一支笔和一个小本子递给他。 男人看起来只想速战速决,他用牙咬掉笔盖,正要签字,房间里突然传出了一个女人清冷的声音:“Jesse,你别签,我自己来就好。” “我都签好了,没事的,谁签不一样。” “我不喜欢别人帮我签字。”女人的声音开始不耐烦了。 “你能不能别把你公司的那一套带到家里来啊?我最烦你这样!” “我早就和你说过,你耳朵是摆设?” “你不要说了!” 宋泽荣没闲心去管小情侣之间这点鸡毛蒜皮的矛盾,他漫不经心地站在一旁等着,并随意瞥了一眼男人刚刚签字的地方,就是这一瞥,却让他手里的餐盒差点掉到地上。 虽然是很潦草的连笔字,但宋泽荣一眼就认出了这个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名字。 黎楚卿。 他看着这个名字,拿着餐盒的那只手握紧了些。 与此同时,里屋的那个女人见自己的男朋友如此不讲理,便放弃继续与他沟通,亲自走出来。 宋泽荣听到脚步声,缓缓抬起头。 一个身材颀长,皮肤白皙,一头大波浪长卷发的漂亮女人迈着长腿,优哉游哉地来到了客厅里。她踩着灰色拖鞋,长发凌乱,身上穿着宝蓝色睡衣,精致的锁骨和半裸的胸膛上印着暧昧的吻痕。 女人的状态慵懒又随性,却出人意料地有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强大气场,她的样貌是让人看一眼就难以忘记的程度,修长上挑的眉毛,狭长的眼型, v字小脸,唇形丰满性感,眼睛微眯着,让人琢磨不透其中的意思,但能隐约感觉得到她的心思深不见底。 这张脸上的每一处细节都可以说是恰到好处,几乎没有一丝瑕疵,而宋泽荣此时一点儿也不想多看这张脸一眼。 她是黎楚卿,是宋泽荣这辈子都不想再遇到的人。 黎楚卿起初并没有正眼看宋泽荣,直到她走近了,才发现眼前这个乍一看普普通通的送餐员,自己居然认识。 黎楚卿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只是眼里不动声色地露出一丝惊讶,转瞬即逝。 她接过笔,把Jesse刚刚写下的“黎楚卿”三个字划掉,并在旁边重新签下了一行更加飘逸的连笔繁体字。 “事儿真多……”Jesse气呼呼地拿过外卖,小声吐槽了一句,就打算转身往餐桌方向走,在他转身的那一刻,黎楚卿抬手就是一个响亮的巴掌拍到他脑袋上,动作随意,威力却极大,男人一个趔趄直接栽倒在地上。 “你说什么?”黎楚卿眯着眼睛终于睁开了,狠戾的目光死死盯着Jesse,令人不寒而栗,Jesse只能尬笑一声,狼狈地爬起来:“对不起,黎总,我失言了……” 见黎楚卿似乎没有继续为难自己的意思,Jesse连忙拿起餐盒跑回客厅,生怕动作慢了又要挨一巴掌。 黎楚卿没有往他的方向看一眼,而是在用一种说不上有什么寓意的眼神打量着宋泽荣。宋泽荣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便说道:“祝您用餐愉快。”随后转身就走。 “阿荣。” 黎楚卿不冷不热地叫了他一声,还伸手拽住了他的胳膊。 事实上,黎楚卿细长的胳膊根本拉不住人高马大的宋泽荣,但宋泽荣就是突然觉得自己脚下像生了根,挪动不了半步。即使他的内心告诉他一定要尽快远离这个女人。 宋泽荣僵硬地转过身子。 “阿荣,我真没想到我可以再见到你啊。” “……黎小姐。” “别这么叫我,我早就不是小姐了。”黎楚卿轻轻一笑,“这个世界真小,对吧?” 宋泽荣的嘴角不自然地挑了一下。 黎楚卿现在确实不能只是被称为小姐了,因为她刚从美国留学回来的时候就正式接管了她爸的公司,这个新闻当时在香港还引起了不小的轰动。现在的黎楚卿已经是黎氏的董事长了。 看着黎楚卿温和的笑容,宋泽荣无论如何都无法把她和当年那个处处欺负自己的,道貌岸然的混蛋二世祖相提并论。他曾经对黎楚卿眼中的鄙夷和嘲讽无比熟悉,但他现在凝视着黎楚卿的脸,居然无法在她坦然的表情中找到一丝破绽。 “阿荣,我没想到你在做这个,我以为你去上大学了。” 黎楚卿用那双狭长的眼睛不动声色地把宋泽荣从上到下扫视了一遍,然后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垂下眸。 “风吹日晒的,很辛苦吧?” “不好意思,我还有其他客人的餐要送,失陪了。”宋泽荣实在是不想再跟她多待一秒钟,他抽回手,转身就想离开。 “留个电话吧,”黎楚卿说道,“以后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可以随时call我。我们毕竟是姐弟一场。” 宋泽荣没有丝毫停下的意思,头也不回地走进了电梯。 电梯门合上的那一瞬间,黎楚卿脸上淡淡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 她缓缓眯住眼睛,望着紧闭的电梯门,不知道在想什么。 “黎总,饭要冷了。”Jesse见她迟迟不来,便大着胆子喊她。 “我要回家一趟,你自己吃吧。”黎楚卿敷衍地撂下这么一句话,便简单换了身衣服,就走了。 宋泽荣骑着自行车回到餐厅,一路上都有些魂不守舍的。 他的心里其实很清楚,这就是一次简单的送餐工作,只不过正巧那个人点了自己送的餐而已。这只是个巧合,没有什么值得在意的。 但他无法这样安慰自己。 再次见到黎楚卿给他的冲击实在太大了,宋泽荣极力克制自己不要去想她,但他越是克制,就越忍不住。 姐弟一场,这话从黎楚卿的嘴里说出来,简直是讽刺到了极点。 她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副平易近人的样子?她怎么能看着自己的眼睛,说出那样的话?她怎么能当那些事情都没发生过? 啊,对了,她是出生在商人世家的大小姐,伪装情绪可是她的必修课。 此时是午后时分,正是太阳最烈的时候,宋泽荣浑身都是汗,整个人像是刚被人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但他丝毫感觉不到阳光炙烤后背的灼热感。 黎楚卿走出小区后,便开车往家的方向赶。 说实话,她根本不想把那栋毫无人情味的冰冷的大房子称之为“家”,但那确实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这是事实。 深红色的劳斯莱斯开进豪宅的前院,黎楚卿停好车,便来到大门口处按响门铃。 “小姐?”开门的是一位老管家,他见是黎楚卿来了,笑得脸上的皱纹都展开了,“太好了,您今天终于有时间回来了!真是好久没见您了……” 黎楚卿神情淡漠地绕过他,就上楼了:“别激动,我待一会儿就走。” 黎楚卿在前面走路着,管家在后面跟着:“小姐,您回来是有什么事?我当然是很开心您能回来的,不过我要预早通知太太先行……” “我来找我爸,和她有什么关系?” 黎楚卿听到“太太”这个词就气不打一处来,她猛然停住脚步,老管家差点撞到她后背上。 “这点事情还要预早通知她?她当自己是慈禧老佛爷还是伊丽莎白女王?要不这样吧,洪叔,您顺便再帮我给她带句话,就说我讲过,让她与其多管我和我爸之间的闲事,不如多花点时间想想怎么把她那个废物弟弟从牢里捞出来!自己家的事都没理明白,还有闲心管别人家的事?她吃饱了撑的?这个家里现在我说了算!” 黎楚卿越说还起劲了,丝毫没有察觉到洪叔在拼命给他使眼色。 “我弟弟的事就不劳您费心思了,黎小姐。” 低沉沙哑的女声自黎楚卿身后响起。黎楚卿回过头,身穿一袭红色睡衣,长发披散的邵英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他身后几米的地方。 “好啊,正好,你都听到了,也不用麻烦洪叔了。”黎楚卿冷笑一声,轻蔑地瞟了一眼面无表情的邵英梅。 从邵英梅嫁到黎家来的第一天开始,黎楚卿就看她不顺眼,因为她不能理解为什么父亲要娶一个比自己年纪都小的女大学生来给自己当小妈。她直到现在还记得自己拿到宾夕法尼亚大学录取通知书回家的那天,穿着青色长裙、留着妹妹头的邵英梅坐在父亲身边,神情乖巧,一言不发,任由父亲向自己介绍她的身份,活像个旧社会里被安排包办婚姻的可怜女人。 如果真是这样,黎楚卿或许也不会这么讨厌她,然而黎楚卿后来才知道,邵英梅是主动提出嫁给自己父亲的。 除了贪图钱财以外,黎楚卿想不到任何她甘愿嫁给一个年纪可以当她父亲的老头子的理由。所以在黎楚卿看来,邵英梅是个爱慕虚荣、唯利是图的女人,她是为了钱才嫁给自己父亲的——并且邵英梅从来没有否认过这一点,这让黎楚卿更加看不起她。 黎楚卿绕过她,朝里屋走去。 “老爷不在家。”邵英梅出声说道。 黎楚卿装没听见,径直走向黎志民的房间,开门进去,床上果然空无一人。 “他去哪儿了?”黎楚卿问。 “昨晚老爷心脏病发作,送医院了,现在还在住院。”邵英梅淡淡地说道,“我给你发过消息。” 黎楚卿才不会承认自己一看是邵英梅发来的信息就想也不想地直接删除了。她心里一躁,终于肯留给邵英梅一个询问的眼神:“他在哪间医院?” “伊丽莎白医院,519间。” 黎楚卿得到了自己想知道的信息,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知道了。我迟些时候会去看他的。” 第2章 无可救药 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后,宋泽荣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家。 他家在一个偏僻的小区,这里环境很不好,楼道里的声控灯都是坏的,他只能掏出自己的小手电筒,照着明,一步一步往楼上走。这里一到晚上就又黑又安静,一个人走还真有点渗人。 好在三楼并不高,宋泽荣一会儿就走到了。他拿出钥匙,开门进去。 这是个一室一厅的小户型,装修很简陋,部分家具已经有了很明显的掉漆的迹象,有些地方的墙皮直接翘了起来,如果关门的力道大一点,可能会直接把墙皮震掉。 宋泽荣走进这个小得要命的客厅,一个穿着家居服,头发凌乱的中年女人正侧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电视上播放着吵闹的综艺节目,女人却已经睡熟了。 她的长相在同龄女人中算得上是出类拔萃,但脸色很不好,挂着深深的泪沟和眼袋,一看就是长期劳累,没有好好休息造成的。 “妈,醒醒。”宋泽荣摇了摇她的肩膀。 女人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嗯……阿荣?” 宋泽荣把她扶了起来:“去卧室睡吧,在沙发上睡多辛苦啊。” “你……不用扶,我自己会走。”女人推开他的手,皱着眉问道,“怎么这么晚回来?又加班啊?” “妈,干我们这一行的没有加不加班一说,我们是抢单的,谁抢到了谁就去送,谁就挣得多些。我这不是为了多挣些钱嘛。”关于自己回家晚的原因,宋泽荣已经解释过很多遍了,但他妈从来都记不住,他只能一遍一遍地解释。 宋泽荣的妈妈叫宋采怡,年轻的时候为了挣钱几乎什么工作都干过,最忙的时候甚至一个人打四份工,现在老了,身体上各种各样的毛病就出来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宋采怡的记性越来越差,有时候刚刚做过的事情也记不住,宋泽荣又太忙,没时间带她去医院,等他发现问题的严重性时,已经晚了。 宋采怡得的是健忘症,现在这个阶段只能通过治疗尽量改善,不能根治。 宋采怡慢慢上床躺下,宋泽荣贴心地给她盖好了被子,还掖了掖被角。 “以后还是尽早回来吧,太晚不安全。钱可以少挣点,安全最重要。”宋采怡嘱咐道。 宋泽荣本想说自己一个大男人能遇到什么危险,但为了不让宋采怡担心,他还是顺从地点点头:“知道了,妈。” 把宋采怡安顿好之后,宋泽荣便悄悄退出房间,来到客厅。 他把桌子移开,又将沙发前面的折叠板掀起来,一个临时的小床就这样出现了。 这小床对于身高将近一米九的宋泽荣来说有点窄,但他不在乎,他觉得有睡的地方就不错了,没必要再提什么高的要求。毕竟在最穷的时候,他连桥洞都睡过。 他盖好被子,准备睡觉。因为工作劳累,他一向睡得很快,但今天他却怎么也睡不着。 他一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黎楚卿的脸。各种模样,各种表情,挥之不去。 宋泽荣在社会上闯荡也有一段时间了,他以为自己能忘了黎楚卿和她曾经对自己做过的事情,重新开始,努力工作,过好自己的小日子。但当他真的再次面对黎楚卿时,他发现自己从来没有忘记过关于这个女人的任何事情。 黎楚卿这个名字,可以说是几乎贯穿了宋泽荣前十几年的人生。他拥有的全部记忆,无论是美好还是痛苦,都与这个名字有着或多或少的关系。 他似乎一直都逃不开与黎楚卿产生交集的命运。 宋泽荣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最后索性不睡了,下了床,蹑手蹑脚地进了宋采怡的房间。 宋采怡已经睡下了,她侧躺在床上,面向着墙壁,瘦得过分的身体蜷缩着,薄薄的被子被她蜷缩出一个脆弱的轮廓。宋泽荣轻轻坐在床边,附身叫了一声:“妈?” 宋采怡没有搭话,似乎已经睡着了。最近她的睡眠很沉,睡的时间也长,一旦睡着就不会轻易醒过来,轻微的动静也叫不醒她。 宋泽荣其实并不想打扰她睡觉,但他心里实在烦闷又不安,他需要一个倾泻口。 所以宋泽荣思索了一番,还是用细如蚊咛的声音对宋采怡说道:“妈,我今天见到黎楚卿了。” 宋泽荣知道宋采怡听不见,这点声音根本不足以叫醒她,也正是因为这样,宋泽荣才敢在她身边以这样的方式排解自己复杂的心事。 有时候,化解烦恼并不需要什么复杂的过程,只要找个人倾诉一下,说说话,就可以变得不那么糟糕。即使这个倾诉对象也许根本听不到他倾诉的内容。 宋泽荣小心翼翼地继续倾诉:“我今天去送餐,结果送到了黎楚卿家——当然不是原来的那个房子,是在一个居民楼上。我觉得那里应该不是她真正的家,以她的财力,怎么可能在那种嘈杂的地段买房子?哈哈,我讲的对不对?” 宋采怡动都没动一下,而宋泽荣全然不在意,继续说:“其实我觉得很奇怪,像她那样的大小姐竟然会点我们店里的外卖——不是说我们的店不好,我的意思是,我们的店对于她来讲档次不够高,这是事实。我还以为我做这种工作的话,就一辈子都不会遇见她了。” 说到此处,宋泽荣轻轻笑了一下,眼里却没有笑意,满是自嘲。 “妈,黎楚卿有男朋友了,我去送餐的时候,是她男朋友开的门,长得真的很正点,家里应该也是非富即贵,否则也不会和黎楚卿在一起。妈,虽然我平时总是说现在的生活也很好,但我真是好羡慕她,我本来可以过上和她一样的生活,但是……” 宋泽荣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意识到自己话说多了,连忙住嘴,然后警惕地观察着宋采怡有没有被自己吵醒。 好在宋采怡睡得真的很熟,她动都没动一下,似乎完全没有听见他发的牢骚。 宋泽荣这才放下心来,然后便开始责怪自己为什么要在妈妈面前说这些。 宋采怡年轻的时候为了养家很不容易,宋泽荣也很懂事,从不要求买这买那,也从不与别人攀比什么,因为他知道宋采怡有多辛苦。尽管他有时候会埋怨命运的不公,但也只是在心里默默埋怨,不会当着宋采怡的面说出来。 他知道,自己如果讨厌这样的命运,就相当于是在讨厌宋采怡累死累活地工作才在这个人心冷漠的城市换来的这一小份安稳和平静。他不想让宋采怡感到自责,他更不想让她觉得寒心,觉得自己如此努力地工作,却培养出了这样一个不懂得知恩图报的白眼狼。 对宋泽荣来说,不满足于现状是贪婪的,是罪恶的,他觉得人必须要懂得知足,能够继续活在这个世上,已经是莫大的幸运。 宋泽荣再也不敢多说一句话,他连晚安都没说,就起身离开了宋采怡的房间,轻轻带上门,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在他关上门以后,宋采怡才轻轻抬起青筋交错的眼皮,露出一双噙着泪水的眼睛,盯着发黑掉漆的墙面,过了好久才颤颤巍巍地闭上。 伊丽莎白医院,VIP病房519间。 黎楚卿还是来了,她推门进去,一个骨瘦如柴、皮肤泛青的老人正躺在病床上,穿着病号服,戴着呼吸机,眼皮无精打采地耷拉着,一副半昏不醒的样子。 这位是黎氏集团曾经的董事长,也是黎楚卿的父亲,黎志民。 看着被病痛折磨的父亲,黎楚卿眼里满是冷漠和厌弃,她站在门口,足足站了有一分钟,还是走了过去:“爸。” 听到女儿的声音,黎志民沉重的眼神可算是抬起来了些,他用力睁开眼睛,连转头都做不到,只能转动一下眼球,以示自己知道有人来了:“阿卿?是你吗?” “是我。”黎楚卿坐到床边的椅子上,却迟迟没有靠近。 “阿卿……你好久没来看过我了。” 黎志民像枯树枝一般的手抖动了几下,像是想要抬起手来牵住黎楚卿的手,他努力了一会儿,发现还是做不到,而且黎楚卿似乎也没有要牵他手的意思,于是他放弃了。 “嗯,因为公司有事在忙,一直都没时间。”黎楚卿回答道。 “没时间啊……”黎志民浑浊的眼球又动了动,然后闭上双眼,“阿卿,你能这么努力,我很欣慰,我没有白培养你。以前是我对你太严厉了,但你要知道,没有哪个父亲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可以做人中龙凤的。” “是,我知道。” 黎楚卿不想继续在这种无聊的话题上浪费时间,随口答应一声后,便直奔主题:“爸,我今天见到阿荣了。” 黎志民听到这句话,先是闷哼一声,然后极其缓慢地抬起沉重的眼皮,直勾勾盯着天花板,过了十几秒之后,才开始转动眼球,努力想要看向黎楚卿这边,眼白处的血丝颜色深了几分,呼吸罩里侧也因为他的呼吸急促而一下一下地喷上不少水雾。 黎楚卿翘着二郎腿,十指交叉放在膝盖上,双眼眯起,目光冰冷地看着自己父亲焦急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像在看着一具尸体。 她料到了黎志民或许会情绪激动,但她并不打算伸手帮他做什么,只是继续说:“如你所愿,他现在过得一点都不好,做着能累死人却挣不到多少钱的工作,在社会底层苦苦挣扎,你一定很开心吧。” “不……我没有啊……”黎志民的身体抖得厉害,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极其惊悚的事情,眼里满是恐惧,“我错了,我真的知错了!我没有一天不在后悔我当初做的事!阿荣,你原谅爸爸好不好?以后你想要什么,爸爸都能给你!你不要恨我啊……” “别叫唤了,阿荣又不在这里,你演给谁看?”黎楚卿无情地嘲讽着。 “你懂什么!人在做,天在看,老天什么都知道的!只要我诚心诚意地悔过,阿荣会原谅我的,老天也会原谅我的……”黎志民喃喃自语着,一副精神状态堪忧的样子。 黎楚卿身体向前倾,眯起眼睛,一副居高临下的审视模样:“还有,忘记告诉你了,今天阿荣亲口告诉我,他真是好恨你好恨你,恨到希望你即刻去死!自从被你赶走以后,他没有一天是不埋怨你、不诅咒你的,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你可以,永,世,不,得,超,生。” 黎楚卿将最后六个字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吐露出来,声音不大,却能狠狠砸在黎志民的心头上。这对于黎志民来说,就是世界上最恶毒的诅咒。 “不……让他亲自告诉我!我不相信你说的!让阿荣亲自告诉我啊!” 黎志民痛苦地大喊着,如果他的身体能动得了,他一定会捂住自己的耳朵,但他做不到,所以他只能继续承受着黎楚卿的语言刺激:“真好笑啊,你凭什么以为他会愿意来见你?你忘记自己做过多少阴功事了?让他来见你,你就不怕他亲自送你上路?” 黎志民的情绪突然就失控了,他像个孩子一样大声哭喊,眼泪鼻涕流了一脸,因为躺了太久而肌肉萎缩的身体也开始动起来,虽然力度不算大,但足以把病床弄出哐当作响的动静。 “别闹了!” 黎楚卿看到他这幅样子,浑身不自在地站起身来,脸上的厌恶再也掩盖不住一点儿,尽管她心里清楚这一切是自己造成的。 而黎志民就跟着了魔一样,继续胡闹着,病床咯吱作响的声音刺耳极了,让黎楚卿本就不稳定的情绪更加难以平复。 “我说了别闹了!听不懂吗你?” 黎楚卿怒吼一声,突然一拳打在黎志民的右脸上,黎志民的氧气罩都被打歪了,头偏向一边,被打的地方的皮肤迅速红肿起来。他被吓得立刻收声,却被口水呛住了喉咙,有一下没一下地咳嗽起来,脸颊憋得通红。 “你想把护士引来吗?想让人看到,以为我虐待你?是不是?” 黎楚卿双眼通红地扶着床头柜,居高临下地盯着黎志民,面庞微微扭曲。 “黎志民,你可真丢人呐,黎氏集团的前董事长晚年居然因为迷信,怕遭报应,选择把自己的遗产留给一个十年前就被扫地出门的野种,这事要是传出去,不知有多少人等着看你笑话!你的整个人生就是一场笑话,是烂泥扶不上墙!人渣!败类!烂□□的东西!你连猪狗臭虫都不如!你哪怕被剁碎了丢进乱葬岗里,蛆虫和苍蝇都会嫌脏不来啃你的尸体!” 黎楚卿骂了个痛快,等她终于稍微恢复了些理智,把额前的几缕被抖下来的碎发捋到脑后时,她突然发现黎志民似乎回到了之前躺在病床上时的状态,就那样安安静静地躺着,不乱动,不乱叫,只是一直张着嘴,眼睛也瞪得老大。 黎楚卿一愣,向下一看,黎志民腿间的被子布料不知何时湿了很大一片。 “你这扑街……”黎楚卿强忍着再次揍他一拳的冲动,伸手捂住口鼻,后退了几步,然后按响了床头的呼叫器。 呼叫器的滴滴声把黎志民吓得一个哆嗦,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居然在自己的女儿面前失禁了,不禁羞愧难当,却又不知道应该怎样保护自己已经所剩无几的尊严。 “阿卿,你帮下我吧,求你了,”黎志民卑微地哀求着,“就算你实在不想帮我,那就当是帮下阿荣,去替我弥补他吧,我们家亏欠他太多了。再说了,他不是你弟弟吗?你们以前不是感情很好的吗?看在以前的份上……” “不,他才不是我弟弟,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你应该还没有痴呆到忘记当初把他赶出去的原因吧。” 黎楚卿红着眼眶,狠狠瞪着黎志民,她偏着身子往旁边移了几步,站在床头柜边,用拳头抵着墙壁,指节捏得吱吱作响。 “你愿意替别人养儿子,这是你自己的事,和我没关系,我没义务去做给你收拾烂摊子的事。更何况,就算我真的做了,也会和以前一样,从你这里得不到任何好处。你一直以来就是这样的人。” 黎志民此时已经看不清黎楚卿的表情了,喷涌而出的眼泪阻挡着他的视线。 “阿卿,我对不住你啊。” 黎志民的声音听起来痛苦又扭曲,黎楚卿却没有丝毫动容。 “对不住?你现在终于知道对不住我了?” 黎楚卿双手插兜,目光凌厉地俯视着他,这股强烈的压迫感让黎志民本就不怎么顺畅的呼吸进行得更加困难。 “别废话了,你要是真觉得对不住我,就想办法把遗嘱改一改,我就当你还有点良心。” 一提到遗产,黎志民又发难了。 他的表情纠结了好一会儿,将近十秒后,才终于憋出一句:“阿卿,你想让我下地狱吗?” “嘎吱——” 病房的门被推开,听到呼叫铃后急忙赶来的护士终于到了。 黎楚卿嗤笑一声:“你真是无可救药了。” 说完后,黎楚卿再没有多看他一眼,决绝地转身离开,转眼间就消失在黎志民浑浊模糊的视线里。 第3章 噩梦 1967年3月29日,香港玛丽医院。 一个精致的小摇篮前,站着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男人看起来年纪很大了,但气质很精神,状态与年轻小伙子有的一拼。 男人名叫黎志民,是香港黎氏房地产公司的董事长。此时的他正一脸慈爱地看着躺在摇篮里的小婴儿,眼中有着独属于父亲的温柔情感,全然没有平日里驰骋商场的精明狠辣。 而摇篮里这个眼睛都没有睁开的小婴儿,正是他的第一个儿子。 黎志民算得上是老来得子了,他年轻的时候一直在忙事业,直到四十岁时才结婚,一年后才有了大女儿,时隔五年后又迎来了次子。 这孩子是个早产儿,在娘胎里待了七个多月就急着出来,所以看起来瘦瘦小小的,体重也比一般的新生儿轻一些。孩子落地的时候,黎志民正在国外处理工作,在得知妻子早产后便果断放下国外的工作赶回了香港,就为了看自己的宝贝儿子一面。 看着摇篮里里粉雕玉琢的小家伙,黎志民喜欢得不知怎么办才好,一直笑得合不拢嘴。 就在这时,门突然被人推开了。 “老爸!我来了!” 一个五六岁左右大,扎着两条麻花辫,背着红色小书包的小女孩莽撞地跑了进来,黎志民脸上温柔的笑意一下子被不耐烦的神情取代了,他抬起手,在小女孩的后脑勺上打了一下:“跑那么急做什么?当心吓到弟弟!” 小女孩这才后知后觉地安静下来,她一边用手揉着被父亲拍痛的后脑勺,一边用那双黑溜溜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摇篮里的小家伙。 他就真的只有那么小小的一团,安安静静地卧在保温箱里,小胸脯几乎微不可观地起伏着。模样可爱到了极点,婴儿独有的娇嫩肌肤也是让人难免心生怜爱。明明只是刚出娘胎的新生儿,却已经有了端正的轮廓,看得出来长大后一定是个靓仔。 生命的诞生,果真如此神奇。 “这个就是弟弟吗?”小女孩尽量压低了声音问道。 “当然咯,”黎志民说道,“阿卿呐,以后你就是当姐姐的人了,可不能像以前那么冒失了。” 黎楚卿抬起小脸,眨了眨眼睛。 她虽然年纪小,心思却很敏感。父亲似乎一直都很嫌弃她,他不知道为什么,但她能感受得到。 “想好给弟弟取什么名字了吗?”黎楚卿扯开了话题。 黎志民一脸骄傲地点点头。 “就叫黎泽荣吧,恩泽和荣耀,寓意很好。” “恩泽,荣耀……” 黎楚卿年纪还小,不太能听得懂这两个词的寓意,但她隐约能够感觉到这一定是很好的两个词。 黎楚卿对这个初来乍到的家庭成员怀着一种很复杂的感情。她一方面为大家高兴,因为增添新生命总归是值得庆祝的事;而另一方面,她又感到有些害怕和嫉妒,爸爸本身就不太喜欢她,现在又来了个弟弟,她怕弟弟会抢走属于自己的东西。 但这些话,她是绝对不敢跟爸爸妈妈说的。 从这天开始,黎家就多了一个小宝贝。 大家都对这位祖宗视若珍宝,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让他不高兴。而这祖宗天生就不是个让人省心的主,动不动就扯开嗓子大哭,怎么哄都没用,屙屎屙尿也是随心所欲,随时随地都可能有意外惊喜。得亏黎家财大气粗,这祖宗平时基本上是由好几个保姆一起照料的,黎志民夫妇只有在工作闲暇之时才会回家看看他。否则就照他这么闹,再有耐心的父母恐怕也会崩溃。 黎楚卿起初还对这个小家伙还没有那么大的敌意,平时在家里走过来走过去的也会伸手逗逗他,但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她已经开始对小家伙厌烦了。 小孩子可爱归可爱,一旦露出原形,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没辙。 “阿荣!快放下啊!” 已经是傍晚时分了,黎楚卿穿着睡衣,站在床边焦急地喊着,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却不敢走上前一步。黎泽荣则摇摇晃晃地站在他的书桌上,小脚丫把她的书本踩得歪七扭八,整个人似乎随时都要掉下来。更要命的是,她的手里居然还抓着一个精致的铁皮赛车模型。 对当时年仅六岁的黎楚卿来说,黎泽荣握着的根本不是一个玩具,而是她的命根子。 黎泽荣现在刚满一岁,刚学会走,今天晚上不知道怎么的,居然偷偷从有保姆看护着的房间里溜出来,跑到了黎楚卿的房间里,还爬到了他的书桌上。 面对黎楚卿的焦急表情,黎泽荣圆嘟嘟的小脸上满是茫然和不解,他只是平时看姐姐玩小赛车,觉得好玩,他也想玩而已。 “阿荣,先把玩具放下,快点。” 黎楚卿压了压紧张的心跳,一字一句地说着,这时候他已经紧张到了极点。 也不知道黎泽荣有没有听清她说的话,他摇摇晃晃地站在原地,突然,抬手把小赛车举过了头顶。 “啪——” 小赛车被他随手扔到了地上,瞬间摔得四分五裂。 黎楚卿呼吸一滞,眼前的这一切发生得实在是太快,她呆在原地,甚至连发火都忘记了。 愣了足足十秒钟,黎楚卿突然冲过去,把黎泽荣拦腰抱住,将他抵在书柜上。 “你干什么!那是我的赛车!我的!你为什么要动我的东西!”黎楚卿愤怒地冲他咆哮着,眼角飙出眼泪,“你知不知道那是我最钟意的赛车!我收藏了好久!” 她吼着吼着就上气不接下气地哭出声来,黎泽荣见她这副的样子,也被吓坏了,扯开嗓子嚎啕大哭起来。 “你怎么有脸喊的?再喊我丢你出去啊!”黎楚卿气急了,她掐住黎泽荣的腰,把他悬到窗户边上,黎泽荣的双腿就这样离地了。他被吓得又哭又叫,一双小腿胡乱蹬着,嘴里含糊不清地乱嚷,尖利的哭声听得人心肝发颤。 但黎泽荣只悬空了一小会儿,就被黎楚卿拉回来了。 黎楚卿粗暴地把他放到床上,双手抱胸,喘着粗气,胸脯剧烈起伏,脸上的泪水都没顾上擦。黎泽荣一开始哭得很放肆,很难看,但他看着姐姐如此愤怒,也害怕了,便抿住小嘴,抬手想擦眼泪,却因为方法不当把鼻涕糊了满脸,样子又搞笑又可怜。 黎楚卿只觉得自己一肚子气没地方撒。她能怎么办?又不可能真的把他从窗户上丢下去。打他一顿吗?黎泽荣太小了,话都不会说,可能根本听不懂自己在说什么,冲他发火又有什么用? “衰仔!” 黎楚卿怒骂一声,随后坐到他身边,随手抽了张纸,帮他把脸上的鼻涕眼泪口水都擦了个干净。或许是想着多少要讨回点公道,黎楚卿并没有细心为他擦拭,而是故意赌气一般,一下轻一下重地在他脸上抹来抹去。 黎泽荣似乎是自知理亏,一直乖乖坐着,不哭不闹,任由黎楚卿发泄般似的摆弄自己。 黎泽荣的小脸被搓得通红,黎楚卿却不在乎,她按住黎泽荣的肩膀,凑近他的脸,表情凶狠狰狞:“以后不要再乱动我的东西了,小心我揍你!” 黎泽荣不知道是听懂了没有,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而是爬下床,摇晃着走到那被摔成碎片的小赛车旁,把碎片捡起来,塞到了黎楚卿手里。 看着那堆碎片,黎楚卿心里总归是不舒服的,但她又看了看此时正歪着小脑袋仰视自己的黎泽荣,那副眼泪汪汪,可怜巴巴的样子,让她再也不忍心责怪这个犯下无心过错的小家伙。 “算了,我是大人,我不和你计较,”黎楚卿冷哼一声,将碎片放到了床头边上,“等你长大了,我会让你把这个赛车还给我的。” 黎泽荣吸了吸鼻子,拱着肉乎乎的小身段凑到黎楚卿身边,用自己毛茸茸的脑袋蹭着她的手。 “你走开啊!别把鼻涕蹭我身上,脏死了。”黎楚卿嫌弃地说着,动作上去不再做任何反抗,任由他在自己身上拱来拱去。 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并肩靠在床上,刚刚那场风波也就这样顺利结束了。 黎泽荣拱人的力道越来越大,黎楚卿被他弄得心烦,便推了他一下,想让他离自己远些,而黎泽荣一直坚持不懈地朝她的方向拱,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 黎楚卿只当他是在胡乱嚷,便也没在意。 只是她越听,越觉得黎泽荣说的话有些不对劲。 “阿荣,你说什么呢?”黎楚卿这才低下头,仔细听他说。 黎泽荣的小嘴里含糊不清地拌着蒜,听不出说了什么,但过了一小会儿后,黎楚卿居然听到了一个发音和“姐姐”有点像的词汇。 黎泽荣现在才一岁多,正是牙牙学语的阶段,他现在连“爸爸”“妈妈”都不会说,却已经有了能摸索着说出“姐姐”的迹象。黎楚卿一下子激动起来,心里刚刚积攒的怒气一下子散了个精光:“阿荣,你说什么?再说一次好不好?” 可黎泽荣这会儿又说不出来了,黎楚卿干脆跳下床,面对着床蹲在地板上,与黎泽荣的视线平齐:“来,你跟我学,姐——姐——” 黎楚卿字正腔圆地说了句“姐姐”,黎泽荣便明白过来她的意思,小嘴努力地做出各种形状,嘴角还流下一行小口水,黎楚卿用袖子帮他擦了擦,继续锲而不舍地教学着。 “来,继续,姐——姐。” “姐……” “对!就是这样,继续!”黎楚卿兴奋得不得了。以后如果有人问起弟弟学会说的第一句话是谁教的,她就可以骄傲地说出,是我教的。 这对一个七岁的孩子来说,算得上是莫大的荣耀。 “嘭——” 房间门被人粗暴地推开了,盛怒的黎志民和一脸愁容的周采怡站在门口。 黎楚卿还没反应过来,脸上就已经重重地挨了一巴掌。她整个人几乎是飞出去的,在黎泽荣害怕的眼光中,狼狈地滚落在地毯上。 等黎楚卿捂着被扇红的半边脸爬起来的时候,黎志民已经把被吓哭的黎泽荣抱在怀里,轻声细语地安慰着。 那一巴掌对她来说太重了,黎楚卿头脑有些发昏,口中喃喃道:“爸……” “收声!我没你这个女儿!”黎志民怒道,“阿荣刚刚为什么哭那么厉害?你把他怎么了?” “我没把他怎么样!是他自己跑到我房间里来,还摔我的小赛车!”黎楚卿大声辩解道,本就被打得很痛的脑袋因为气血上涌而更痛了。 “和你说过多少次了,你是姐姐,不会让着点弟弟吗?阿荣这么小,什么都不懂……” 黎志民后面又说了什么教训的话,黎楚卿一句都没听进去,不知道是不是刚刚被打的太重,她的耳朵里一阵嗡嗡作响,脑子好像也不太清楚了。她重重地摇摇头,强忍着头疼,声音染上了一丝委屈:“是他自己跑到我房间里的!” “你还敢驳嘴?” 黎志民说着又要动手,周采怡赶忙把他拉住了:“行了!阿卿也还小,不知道怎样照顾弟弟也是正常的嘛!倒是那几个保姆太不尽职了,没看住阿荣让他跑出来……” 突然,黎泽荣爆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喊,把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 黎泽荣像一只急于逃离人类怀抱的小动物一样,一边大哭一边在黎志民怀中奋力挣扎着,周采怡以为他不想要爸爸抱,便打算把他抱到自己怀里,谁知她的手刚伸过去,就被黎泽荣毫不客气地打飞了。 黎泽荣的两只小肉手在空中乱挥着,小脑袋也摇得像拨浪鼓,刚刚好不容易擦干净的脸又哭得狼狈至极。 然后,一声有些口齿不清,却带着撕心裂肺的哭腔的“姐姐”从他的小嘴里喊了出来。 “阿荣?你说什么?”周采怡脸上的担心变为了欣喜,“天呐,阿荣会讲话了!” 这可是黎泽荣自出生以来讲的第一句清楚的话,绝对是意义非凡。黎志民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惊喜惊到了,一时竟忘了自己刚刚还在生气:“阿荣!你说了什么?再说一遍!让爸爸好好听听!” “……姐姐。” 黎泽荣这次把这个词说得字正腔圆,毫不拖泥带水,奶里奶气的童声听得人心里欢喜的不得了。 黎志民和周采怡笑得十分灿烂,也不管黎楚卿还站在旁边,竟然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地开始教黎泽荣说“爸爸”和“妈妈”。就这样,一幅夫妻俩教自家孩子学说话的温馨画面出现了,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幸福美满,俨然是个标准的模范家庭。 黎楚卿此时也缓过神来,她呆呆地站在地毯上,瞪圆了眼睛看着眼前阖家欢乐的一幕,心里说不出的苦涩。她明明就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却感觉自己与他们的距离远得过分。 脸上火辣辣的疼痛感提醒着她刚刚发生过什么,而眼前这副画面又让她不敢相信刚刚发生了什么。 她无法理解,刚刚还对自己大发雷霆的父亲,怎么就能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内换了张面孔,一脸慈爱地去教弟弟说话? 眼前温馨的一家三口是那么地令人羡慕,可黎楚卿只觉得这一幕刺眼极了。 他们看起来那么美好,而自己好像被排除在外了。 黎楚卿缓缓低下头,盯着地面,无声地流下一滴眼泪。 而正是因为黎楚卿低了头,所以她没有看到,黎泽荣自始至终都没有看爸爸妈妈一眼,而是一直用泪眼朦胧的大眼睛望着他的方向,口中不停小声叫着他刚刚学会的那句“姐姐”。 见黎泽荣迟迟不肯叫“爸爸”或“妈妈”,周采怡便说:“时候不早了,让孩子们先睡觉吧!反正时间还很长呢,慢慢教,不心急。” 黎志民点点头,抱着黎泽荣直接走了出去,没有跟黎楚卿说一句话。 周采怡看了看低头默默哭泣的黎楚卿,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摸摸他的头:“睡吧,阿卿,晚安。” 说完,她也走了出去。 周采怡还是关心自己这个大女儿的,但谁都看得出来,她现在的心思大部分都在小儿子身上。 黎楚卿的卧室一下子安静下来。 脸上刚刚被打的那块地方越来越疼,她的身体抖得厉害,眼泪也不断地往下掉,渗入地毯里,几乎没留下一点痕迹。 突然,她狠狠一拳砸在自己的床垫上。 就在不到五分钟前,她还在满心欢喜地教弟弟说话,本来一切都很好,但黎志民的到来把这些都毁了。 想起爸爸妈妈对弟弟和对自己截然不同的态度,黎楚卿心里既嫉妒又愤恨。 为什么? 我难道不是你们的孩子? 为什么我就得不分青红皂白地被打,被冤枉,他就能安然享受爸爸妈妈的爱?这到底是为什么? 他还摔坏了我最喜欢的小赛车…… 黎楚卿上气不接下气地哭着,此时此刻,她好不容易对自己弟弟升起的一点好感全然消失了。想起黎泽荣那张可爱的小脸,黎楚卿只是觉得难受到了极点,也恶心到了极点。 她想,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个晚上的。这是她多年来噩梦的开始。 第4章 计划 黎楚卿从噩梦中惊醒时,是凌晨三点多。 她出了一身冷汗,心脏跳的厉害。在反应过来刚刚的经历只是做梦之后,她感到一阵心悸,紧接着又是一阵不敢完全泄劲的放松,然后她缩回被子里,顺便把放在床头的BB机也拿了进来。 黎楚卿已经很多年没有做过类似的噩梦了。她以为现在的自己已经足够强大,已经不会再被这些回忆伤害到了,但她没想到的是,重新见到宋泽荣给他的冲击那么大,居然让她重新体验了一把年少时候噩梦缠身的感觉。 黎楚卿越想越烦,她打开BB机,几十条消息一股脑地全弹了出来。 全都是Jesse发来的。 黎楚卿叹了口气,思索了一番,点开了第一条。 “阿卿,我可以这么叫你吗?对不起,我今天失言了,不是有意的,只是我们当时正在那样,所以我心情不好,要怪只能怪那个小子没有眼色……” 黎楚卿没有耐心一条一条挨着看,便随便点开了几条。 “怎么还不回call?还在忙吗?” 黎楚卿打了个哈欠,接着往下翻。 “喂,你不是真要和我分手吧?你可想清楚了!如果你真的要和我分手的话,你和我爸正在谈的那单生意可就没戏了!” “怎么还不回call我?已经晚上十点了!” “阿卿,你睡了?” “阿卿,我刚才开玩笑呢,我不是真心想分手的呀!拜托你回call我一下,我想和你谈谈。” “Honey,宝贝,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我爸教训过我了,刚刚关于生意的事是我胡说八道而已,你别当真啊。” “对不起,我今天那样说你,还替你签了字,我明明知道你不喜欢别人替你签字……” “阿卿,求求你了,回call我一下吧!回条消息也行!否则我今晚会睡不着觉的!” 黎楚卿看着这几条消息,心里不禁嘲笑他的幼稚。 BB机每条消息的字数发送上限只有50字,这明显限制了Jesse的发挥。黎楚卿没兴趣知道Jesse是如何在一个晚上就突然想通转变心思的,她只觉得庆幸,幸好他有个还算明事理的老爸,所以这点破事不会干扰她太久,毕竟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黎楚卿看了眼表,现在凌晨三点多,这个时间回电话显然不太合适,所以她只用BB机给Jesse发了条信息。 “我没生气,你早点休息吧。Good night。” 这是为了防止那个傻子真的等她的回call等到第二天早上也不肯睡。 然后黎楚卿放下BB机,准备再睡一会儿。 只是从噩梦中惊醒后想要再次入睡,就有些困难了。那些可怕的回忆好像瞅准了她现在正是心理脆弱的时候,便一股脑地往她的脑子里涌,没过多一会儿,她的眉头就皱得发酸,浮起一层晶莹的薄汗。 黎楚卿烦躁地用被子把头蒙住,过了一会儿又掀开,露出一颗头发乱得像鸟窝一样的脑袋,还有一双在黑暗中发着狠的,布着淡淡红血丝的眼睛。 她现在满脑子都是自己白天的时候见到宋泽荣的情景。 他们太久没见了,自从那件荒唐的事情之后,黎楚卿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 黎楚卿盯着天花板,安静思索了几分钟,然后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事情一样,伸手摸向床头的手提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不是吧老板,你有没有搞错啊?你知不知道现在几点呀?” 电话那头传来有些沙哑的女人的声音,还带着几分因为被吵醒而不爽的愠气。黎楚卿也不管这些,直接问她:“Coco,明天和陈总约的酒局可以推掉吗?我明天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做,恐怕没法招待他。” “不行的呀,你不是说明天那单生意很重要吗?我都已经和人家约好,不好改时间的。”Coco打了个哈欠,回答道,“你有什么要紧事?要不要我帮你去做?” “不用了……恐怕这事只能我自己亲自去。” 黎楚卿和Coco仔细核对了一下行程,最终挑定了这周六的晚上,这天她恰好比较清闲些。 “打扰你睡觉了,不好意思,你继续睡吧。”黎楚卿说完就想挂电话。 “不是,你大半夜的给我打电话就只是问行程?这种事白天在公司不能聊吗?”Coco在电话那边快把自己头发都揪秃了。 “我睡了。” 黎楚卿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然后从床头柜里掏出一根烟,熟练地点着,叼在嘴里,双手枕在后脑勺下面。 回想起过去这几年家里的糟心事,黎楚卿是越想越烦得慌。 黎志民早年离婚,膝下只有黎楚卿这一个独生女,依照法律条例来说,黎志民去世后,名下的所有财产除去捐赠的部分以外,都应该留给她继承,所以黎楚卿一直没有什么关于这方面的竞争意识,在她看来,这些财产早晚都是她的,自己根本不需要像那些为了争遗产而斗得头破血流的富二代们一样,去刻意地争取什么。 黎楚卿其实很早以前就想脱离黎氏,重新成立一个属于自己的房地产公司,但她在继承财产的同时也要承担相应的责任,比如继承黎氏,替她爸打理家业。 黎楚卿对黎氏现在的公司没有什么兴趣,但她需要这些公司的资产来作为新公司的投资,这样她可以省下大把的金钱和精力去做于自己创业而言更重要的事。所以她不用像那些白手起家的生意人一样年纪轻轻就步入名利场,而是选择从香港大学商学院毕业之后直接去宾夕法尼亚大学的金融系进修,想着等自己学成归来,黎志民也差不多大限将至了,公司由她全权负责,到时候想怎么做都由他自己了。 本来已经是万事俱备,就等着黎志民两脚一伸了,谁知道就在她马上要出国的这个节骨眼上,黎志民毫无征兆地和邵英梅结婚了。 三亿对于普通人来说是几辈子都挣不到的钱,哪怕是对半分之后的一亿五千万也是如此。但对于黎楚卿来说,这就相当于是把本应该属于她的一亿五千万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分给了一个后来居上的小姑娘,她不甘心,也不服气,但她也没有办法。 这件事把黎楚卿创业的计划完全打乱了。创业资金一下子减少了一半,按理说不应该按照原来的计划进行风险投资,可黎楚卿又偏偏心高气傲还野心勃勃,她不愿意因为启动资金不够而影响到自己规划了这么久的创业计划。 黎楚卿想要的并不只是开一家普通的房地产公司而已,她的目标是通过资金转移推翻黎氏,然后创造一个可以和黎氏比肩,甚至比黎氏规模更大,收益更多的商业帝国。 但她手中的现有资金有限,实在无法支撑起她的野心。所以黎楚卿只在美国待了两年就立刻回来接管了黎氏,想着通过自己这几年的努力,说不定可以把那一亿五千万挣出来。但她还是太年轻,也太急于求成,初入职场的她根本斗不过那些精明的老狐狸。 第一年黎楚卿吃了不少亏,正是最艰难的时候,而黎志民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重病缠身,彻底退出了黎氏,黎家又只有黎楚卿一个独苗,没人能帮她。这下子黎氏所有的重担都落在了黎楚卿身上,是后来她一路摸爬滚打,与各路竞争对手在谈判桌上周旋,不知道栽了多少跟头,付出了多少心血,才将黎氏从几乎无力回天的局面中挽救出来。 经历了这些以后,黎楚卿才算是坐稳了黎氏董事长的位置,而她创业的计划也是一拖再拖,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实现。 这几年来,黎氏名下的产业运转平稳,黎志民的身体情况也是每况愈下,一切都在朝着黎楚卿预想的方向发展。而就在黎楚卿的心态慢慢乐观起来,并开始盘算着如果继续这样下去的话还要多久自己才能脱离黎氏出去创业时,黎志民用一封遗书成功击垮了她最后的心理防线。 黎志民不知道发什么疯,突然开始忏悔自己曾经将自己的小儿子和前妻赶出家门的行径,他在病床边立了遗嘱,自己死后林林总总差不多三亿的遗产,留一亿给现在的妻子邵英梅,再留一亿留给已经十年没见的宋泽荣和宋采怡,再留五千万捐赠给庙会,最后落到黎楚卿手里的不动产只有五千万了。 黎楚卿在听到这个消息时后第一反应是仰天大骂了一声“老不死的东西怎么没早点去死”,之后才冷静下来,想着去查明黎志民究竟为什么这样做。 然后,黎楚卿得知了一件自己长这么大以来听过的最可笑的事情。 或许是因为年纪大了,又或许是因为年轻时干过的亏心事太多,黎志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开始疯狂地迷信“赤松黄大仙”,几乎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一有时间就上山参拜,还请了不少所谓的“大师”来给自己算命。在这其中,有一位“大师”告诉他,他当初赶走的小儿子,也就是宋泽荣,是“禄存星下凡”,专掌世间不公之事,专惩世间做恶之人。他赶走了宋泽荣,就等于是赶走了自己身边的“公义”,是犯下了弥天大错,如若不想办法补偿,等他死后便会下十八层地狱。 香港老一辈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些封建迷信,黎楚卿并不意外黎志民会相信这些,但他没想到这种荒谬的言论居然能让黎志民心甘情愿地把自己名下一亿的财产留给早就与黎家没有任何关系的宋泽荣和宋采怡。 这事简直不公平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黎楚卿是黎志民唯一的女儿,还是将黎氏从几乎破产的境地中挽留回来的功臣,于情于理都应该得到遗产中最多的那部分,但黎志民似乎是铁了心要弥补宋泽荣,成日念叨着“我对不住我的仔”,完全忽略了黎楚卿为了黎氏做出了多少牺牲,付出了多少心血。这是黎楚卿绝对不能容忍的。 如果不是身体原因,黎志民会去亲自找到宋泽荣也有可能,只不过在此之前,黎楚卿先偶然遇到了宋泽荣。 眼看着自己手里的钱越来越少,黎楚卿彻底坐不住了,她不想继续坐以待毙,如果这样下去,她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摆脱黎氏,拥有属于自己的产业。 一根烟燃尽,黎楚卿的心里已然有了一个计划。 “就算你实在不想帮我,那就当是帮下阿川,去替我弥补他吧,我们家亏欠他太多了。” “再说了,他不是你弟弟吗?你们以前不是感情很好的吗?看在以前的份上……” 黎志民哀求的声音在黎楚卿耳边若有似无地回荡着。 黎楚卿仍然保持着仰视天花板的动作,突然,她冷笑一声,眼中的迷茫消失殆尽。 她想到办法了。 她将掉落在枕头上的烟灰处理干净,然后重新躺下。这次,她终于顺利睡着了。 第5章 你认识黎家人吗 宋泽荣这几天一直魂不守舍的。 送餐的速度明显慢了,有时候会在记账时走神,甚至有一次在送餐回来的时候忘记锁自行车,是店里的一位服务员发现了,及时通知了他,他才想起来去锁的。 “衰仔,你最近怎么回事?魂不守舍的,你和人拍拖啊?”霞姐飞速打包着餐盒,在百忙之中腾出一只手来在宋泽荣后脑勺上拍了一下,“是谁家的女仔?靓不靓呀?改天带来让我看看?” 宋泽荣没精打采地替她打着下手:“霞姐,别拿我寻开心啦,我哪有闲心去拍拖啊。” 他这话绝对是真心的,周围的同事都知道宋泽荣是一个除了工作挣钱以外什么也不上心的人。因为长得靓,还真有女生跟他表过白,但他每次都会干脆利落地直接拒绝,为此,宋泽荣没少被大家嘲笑过“不解风情”“身在福中不知福”。 “是呀是呀,阿荣什么时候要是能和女仔拍拖,那真是铁树开花了!”一个在厨房里忙活的伙计突然探头出来打趣了一句,然后在被主管发现之前又迅速把头缩回去,继续忙活自己的事情。 宋泽荣被打趣惯了,只是随意一笑,然后继续帮霞姐打包着餐盒。 “所以说,你可不可以给我解释一下,你最近到底是怎么了?”霞姐稍微闲下来了些,终于有时间用那双犀利的眼睛把宋泽荣狠狠地瞪上一眼,“你以前可从来都不会犯这些错误的。” “哎呀,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嘛,我只是个平平无奇的送餐仔,凡事总有第一次嘛。” 宋泽荣嘴上不着边际地打着哈哈,实际上却加快了手下包装餐盒的速度,全然没有在意霞姐用手指头一下一下地戳着自己脑门:“呦,你什么时候也学会油嘴滑舌了?” 今天餐厅的生意不错,客人来了一桌又一桌,订外卖的电话也打了一通又一通,一上午的时间,宋泽荣已经送过五趟餐了——虽然其中有两趟因为找错地方而耽误了一会儿时间,不过好在没出什么太大的事。 “阿荣,如果有什么要紧事的话一定记得要和我们说哦,我们会尽量帮你的。”一个和宋泽荣差不多年纪的传菜员来前台拿餐盘,顺便跟宋泽荣搭了句话。 “嗯,一定。”宋泽荣抬头冲他笑笑。 如果有什么事能让宋泽荣在这忙碌疲累的环境中感到庆幸和宽慰,那就是他的同事都是一群善良友爱的人。 “是呀是呀,阿荣如果认识了适合拍拖的女仔一定会介绍给你的!”又是刚刚那个打趣宋泽荣的伙计,不过他这次没那么幸运了,主管发现了他在摸鱼,走过去揉了一把他的脑袋,斥责道:“很好玩吗?工作去!餐厅不要挣钱的吗?” 教训完了伙计,主管撩开门帘走出来,拉过宋泽荣:“阿荣,你过来一下。” “怎么了,陈主管?” 在宋泽荣的印象中,陈主管一直是一个做事认真,不苟言笑的中年男人,甚至古板得过分,他这张似乎无时无刻都不在耷拉着的脸平时就已经够臭的了,现在又这么一板,一股无形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宋泽荣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矮了近二十公分的男人,他心里突然升腾起不祥的预感。 难道是因为自己这几次的失误? “陈主管,真是对不住,我最近工作确实疏忽了,不过我一定会改的!以后绝不再犯!”宋泽荣慌张地做着保证,声音也逐渐卑微起来。 他以前在社会上到处闯荡的时候也不是没被开除过,但他已经在广岛鸳鸯工作两年了,这是他的第一份稳定工作,也是他现在唯一的经济来源,他不敢相信如果自己丢了这份工作的话,宋采怡的病该怎么办,自己以后又要怎么办…… 他越想越觉得害怕,好在陈主管及时打消了他的顾虑:“这么紧张做什么?又不是要炒你鱿鱼!就因为几次不痛不痒的失误就要解雇一个行业标杆,你以为我傻?你以为像你这样能拼命给我挣钱,啊不对,能这么努力工作的后生仔很好找吗?” 宋泽荣这才长舒一口气,放下心来:“那就好……陈主管,那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阿荣,你居然认识黎氏集团的人吗?我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 宋泽荣心里猛然咯噔一下。 陈主管继续说:“刚刚餐馆总部来了一通电话,是从黎氏集团打来的——就是那个做房地产的富到流油的黎氏,人家指名道姓地问我们这里有没有一个叫宋泽荣的员工,说他们董事长要见你……阿荣,这到底怎么回事?” 宋泽荣的脑子里飞速消化着这些信息。黎氏的董事长……那不就是黎楚卿?他们上周不是才见过?他这是要干什么? “她找我做什么……”宋泽荣咬着后槽牙,他实在是不明白黎楚卿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这么做。 陈主管伸出双手,拍着他的肩膀,眼中是前所未有的郑重和坚定,这架势活像要送宋泽荣送上战场一样。 “阿荣,你到底做了什么事?如实告诉我!你是不是惹到了那位权贵人物了?没关系的,那种富家女就是身娇肉贵,受不得一点委屈,我们虽然是穷人,但是不用怕她!她不会敢把你怎么样!无论如何,你老板我都会挺你的!但如果你是犯法了,就大大方方地去自首吧,回头是岸,做人要敢作敢当!出来以后还是一条好汉!” “不……没那么严重!”宋泽荣把他的手拿下来,无奈道,“陈主管,你了解我的,我一向是最遵纪守法的,再说了,我就是一个平平无奇的送餐仔嘛,怎么会认识什么黎氏的人?我根本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找我!” 陈主管狐疑地看着他,一副“我信你才有鬼”的样子:“僆仔,你诓我啊?你知不知到你的眼神飘到好远?” 宋泽荣本来就心虚,这下慌乱得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了:“我……那是因为……” “总之,那人说要你给她回call过去,她会跟你说清楚的。” 陈主管狐疑地看着他,心中似乎有了自己的猜想,但他没有明说,只是冲着宋泽荣做了一个“过来”的手势,然后出了门,宋泽荣赶忙跟了上去。 广岛鸳鸯是一家不大不小的茶餐厅,总部就在二楼,陈主管领着宋泽荣走上来,然后拿起桌台上的座机电话。 “933回call98。” 陈主管拨了回call,宋泽荣站在一旁,心里直打鼓,一滴汗水顺着他的鼻梁滴下来,滴到一半突然改变了轨道,顺着鼻翼一路向下,然后随着电话那头传出的女声而被宋泽荣一个激灵抖掉在地上。 今天可真热啊。 陈主管和女人交谈了几句后,就将电话交给宋泽荣,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背着双手离开了。 宋泽荣手里握着电话,像握着一个定时炸弹一样。他定了定神,终于鼓起勇气,把电话放到耳朵边上:“您好?” “你好,请问是宋泽荣先生吗?” 电话那头的女人声音甜美,语气柔和,宋泽荣高悬着的心稍微放下了一点儿:“没错,是我,请问您是?” “我是黎楚卿女士的秘书,叫我Coco就好啦。” 电话那头的女声中掺杂着纸张哗啦哗啦的声音,似乎有人在整理资料。 “宋先生你好,你是黎女士法律意义上的弟弟——或者说曾经是,对吗?只是确认一下,以防万一我找错了同名同姓的人。” 宋泽荣其实并不想承认,但她既然是黎楚卿的秘书,那么黎楚卿一定把相关的事宜告诉过她。想到这里,宋泽荣尽管万般不情愿,也还是说道:“对,没错,是我。” 他把声音压得很低,又警觉地往旁边瞟了两眼,生怕被走来走去的工作人员听到。 “好的,看来我没有找错人。”Coco继续说道,“黎女士本来想亲自打电话给你,但她很忙,就吩咐我联系你,然后安排你们见面。所以周先生你几时有时间呢?” 一阵沉默。 “宋先生?”整理资料的声音停下来了,Coco疑惑地叫了他一声,“你还在吗?” “我可以问问黎楚卿为什么要找我吗?”宋泽荣做了好一会儿的心理准备工作,才终于憋出了这句话。 “这个我不清楚,我只负责联系你,然后安排你们的见面时间而已,”Coco回答道,“需要我帮你问问她吗?” “不用了,”宋泽荣连忙拒绝,他不想让黎楚卿觉得自己把和她见面的这件事看得很重要,“那个,我随时都有时间,见面时间就听她的吧。她是大忙人,我可比她闲多了。” 宋泽荣的最后一句话是小声嘟嚷出来的,像是在嘲讽黎楚卿,又像在自嘲。 Coco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懂他言外之意,只是继续说:“好的,我知道了。那就把见面时间定在今晚七点,地点是The Boathouse餐厅四楼9号桌。” 宋泽荣一愣,还来不及细想什么,Coco又说道:“可以的话我现在就去预订座位了。” “……好,可以的。” 确认清楚后,Coco挂断了电话,然后满怀怨念地望向坐在办公桌旁,翘着二郎腿,神情悠哉地喝着咖啡的黎楚卿。 “做你的事,看我做什么?”黎楚卿好看的眉毛上挑了一下。 “没什么,我哪敢讲呀。” Coco扁扁嘴,开始低头整理资料,嘴里却开始说个不停。 “你明明人就坐在这儿,还让我打电话说你不在,这倒没什么,我就当你和弟弟太久没见了,害羞嘛……你刻意叮嘱我把见面地方定在那么高档的餐厅,我是觉得以那位周先生现在的经济水平,应该不经常去那种地方的,不过这也没什么,我就当你是真的好钟意那家餐厅嘛……可是明明背调都做好了,你还非得让我特地问他一句‘你真的是黎楚卿女士的弟弟吗’?不过这也没什么啦,我就当你是真的一点也不想听他亲口承认他是你弟弟好了……” “Coco,如果你真的特别想周末加班的话,可以直接告诉我的。”黎楚卿皮笑肉不笑地说着。 “我去工作了,老板再见!”Coco非常识相地抱上资料就赶紧跑路,顺手带上了门。 第6章 见面 下午三点,宋泽荣破天荒地请了半天的假,然后在伙计们或关切或八卦的询问中再三说明了自己只是回老家探亲以后,便早早回家了。 十年的时间过去,没有人记得他曾经是黎氏集团的公子,曾经是黎氏现任董事长黎楚卿法律意义上的弟弟,宋泽荣也从来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自己的过去,就连他自己也不愿意去回忆和黎楚卿以姐弟身份待在一起的那段日子。 宋泽荣觉得自己也许该恨黎楚卿才对,但他又做不到去真的恨她。他们之间发生过的事太复杂,他们的感情也太复杂,哪怕是到了现在,宋泽荣也不知道应该如何正确地处理这些感情。 所以当他意料之外地再次见到黎楚卿时,他能做的只有逃避。 他觉得只要自己远离黎楚卿,永远都不和她产生交集,问题就能被解决。但他发现自己错了,问题不会因为她不去管而自动消失,有可能还会愈演愈烈,他不去找黎楚卿,黎楚卿反倒主动来找他了。 宋泽荣知道,这次自己不能再逃避了。不管黎楚卿约见自己的目的是什么,他都必须鼓起勇气去应对,去解决问题,否则黎楚卿将永远成为他心里无法拔除的一根刺。 宋泽荣到家后已经快五点了,宋采怡正在准备晚饭。 “阿荣呐,你今天怎么又这么早回来?是不是翘班了?”宋采怡疑惑地问着。 “怎么可能?是主管看我这么努力,特地给我放了半天假,让我回来好好休息的。”宋泽荣扯了个慌,他并不想让宋采怡知道自己是为了去见黎楚卿才请假的。 “是吗?”宋采怡有些意外,“那好啊,正好留下来吃饭吧,你好久没在家吃过晚饭了。” “那个……我今晚和朋友约好了出去吃。” 宋泽荣说完后,觉得有些歉疚,又补充了一句:“应该不会回来太晚,差不多十点之前吧。” 宋采怡手底下的动作停了一下,然后“嗯”了一声,便继续着手准备晚饭。 宋泽荣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确实很久都没回家吃过饭了,工作太忙,他几乎每天都是早出晚归,他其实也很想陪宋采怡好好吃一顿饭,却一直没有时间。 但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现在眼下最重要的,是考虑和黎楚卿见面的事情。 宋泽荣对那家The Boathouse餐厅很熟悉,因为了解自家店面附近一些餐厅的基本情况本来就是送餐员的本职工作之一,但他从来都没进去过,最多也只是在门口观望过一两眼而已。 原因很简单,他消费不起一顿饭就要花好几千的高级法国餐厅。 宋泽荣走到阳台上,点上一根烟,放到嘴边深深吸了一口,眉宇之间满是忧虑和烦闷。 他不相信黎楚卿真的养尊处优到那样的地步,都已经见过一面了,还连自己现在的经济状况如何都无法判断,竟然把见面地点定在那样的高档餐厅,这不是摆明了就是要嘲讽自己如今的处境吗? 宋泽荣在社会上打拼的时间虽然不长,但基本的人情世故他早已烂熟于心,近十年的底层生活也磨去了他曾经身为富家子弟的娇气秉性,让他有了非常出色的察言观色的能力,他不至于连黎楚卿的这点意图都看不出来。 不能怪他把人想得坏,他曾经在这上面吃过大亏,他知道太过于相信别人的好意是没有好处的,更何况那人可是黎楚卿,他知道黎楚卿有多虚伪。 晚上,黎楚卿梳了个高丸子头,化了点淡妆,身穿浅灰色高定西装和银色坡跟皮鞋,准时来到The Boathouse落座。 她选的座位位置很好,位于四楼的落地窗前,环境静谧,景致风雅,可以在品尝美食之余俯瞰红磡湾的夜景。 她经常来这家餐厅,和这里的服务生多少都有些熟悉了,一位年轻帅气的服务生在为她上红酒时看出了她似乎是在等人,便笑盈盈地搭讪一句:“黎老板,您可好久没来过了,今天终于有雅兴出来约会呐。” “不是约会,是谈工作上的事。”黎楚卿淡淡道。 服务生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便不再继续问下去,只是动作利索地开了一瓶红酒,在黎楚卿面前的高脚杯中倒入了半杯红酒后,将酒瓶放回原处:“请问需要先上前菜吗?” “等人来了再上。” “好的。” 服务生离开后,黎楚卿优雅地拿起高脚杯抿了一口红酒后,用余光扫视了一遍周边的环境。 四楼的整体装潢风格温柔素雅,音乐风格暧昧且富有情趣,灯光较暗一些,餐桌也相对比较小,只能容纳两人就餐,客人大多是一男一女面对面坐一桌,气氛随意又放松,怎么看都像是个约会圣地,而不是正经谈工作的地方。 怪不得那名男服务生会那样问。 这里是黎楚卿以前经常带男人来吃饭的地方,不光是Jesse,她带很多任男友都来过这里,有些甚至是还未确定关系的暧昧对象,这家餐厅可以说是见证了她这些年来的情史发展。黎楚卿也并不觉得和宋泽荣在这里见面有什么不妥,她很熟悉这里,人在熟悉的环境中会更加放松,她喜欢放松的感觉,仅此而已。 所以她根本没有考虑到,也根本没心思去考虑宋泽荣此时的处境与自己已经是天壤之别,如果宋泽荣来到了这家对如今的他来说如此高档的餐厅,是否由于习惯了多年的底层生活而感到不自在,甚至是窘迫自卑,这些种种感受,黎楚卿根本一点儿都不在乎。 但是当她看到宋泽荣穿着白色老头背心和宽松的黑色裤衩,踏着一双廉价人字拖从门口走进来时,还是不可抑制地呼吸停滞了一下。 “哎?你在这呢。” 宋泽荣一进门就看见了坐在窗边的黎楚卿,他轻快地打了声招呼,就直奔黎楚卿而去,一路上吸引了好几位客人怪异的目光。 黎楚卿有点不自在,她轻咳一声,勉强露出一个礼貌性的微笑:“你还挺准时的。” “那当然了,我一向很守时。” 宋泽荣刚一坐下就拿起放在一旁的红酒,往自己面前的高脚杯里倒了满满一杯,豪放地一饮而尽,一旁准备上来倒酒的服务生被吓得直接后退了几步。 黎楚卿的眉心跳了跳,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什么,宋泽荣就抢先说道:“哎,我跟你说,你选的这家餐厅可真奇怪,居然说没穿正装就不让进,我是真想不通,这么热的天,谁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到处跑?这不是有病吗?” “……” 黎楚卿感觉自己身上的这身高定西装有被内涵到。 “那你最后是怎么进来的呢?”黎楚卿浅抿了一口红酒,脸上依旧是客套的笑容。 “我说我叫宋泽荣,是来找你的,他们不信,最后是一个自称是你秘书的靓女及时过来,跟他们不知道说了什么,他们才放我进来的,”宋泽荣说道,“是叫Coco吧?这个女仔人还挺不错的,她不像门口的那群人,看我的眼光跟看猴子一样。” 扑街……你穿成这样进西餐厅,不被当猴子看才奇怪吧。 黎楚卿这样想着,心中对自己这个阔别多年的弟弟鄙夷极了,但她没有表现出来,只是皱了皱眉,以显示自己此时略微不快的心情。 “阿荣,想吃些什么?自己点吧。” 黎楚卿平复了一下心情,开始尽力扮演一个好姐姐的形象,将自己面前的菜单推到他面前,却被宋泽荣推了回去:“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别给我看菜单了,我看不懂英文。” “我记得你英文很好的。”黎楚卿蹙眉说道。 “再好也经不住那么长时间不练习啊,”宋泽荣呵呵一笑,“赶快点菜吧,我不挑食。” 共进晚餐的过程比黎楚卿预计的更加状况百出。宋泽荣嫌上菜慢,便取消了自己的那份头盘和副菜,直接要求上主菜,又嫌分量不够,要了两份,等两份都上齐之后,他又以自己用不惯刀叉为由,要求服务生给自己换筷子。后续服务的那名服务生明显是个新人,经验不够老道,宋泽荣的这一系列要求把他弄得手足无措,折腾了半天才勉强搞定。 黎楚卿看着已经用筷子狼吞虎咽地吃了两块牛排的宋泽荣,又看了看自己面前一口未动的鱼子酱和熏桂鱼,她觉得自己如果再不说点什么的话,情况可能会更失控,于是她放下刀叉,问道:“阿荣,你不好奇我为什么约你出来吗?” 宋泽荣并没有马上抬头,而是不紧不慢的把嘴里的那口牛排咽下去,又喝了口酒,才慢悠悠地看向黎楚卿:“为什么?” “咱们上次见面的时候我说过的,我想帮你。”黎楚卿的态度看起来诚恳极了,“不管怎么样,我们曾经是姐弟,对吧?我那时候小,不懂事,做了很多对不起你的事,所以我现在想弥补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如果你需要帮助的话,随时可以找我,我不会拒绝的。” 宋泽荣嘴里已经嚼上了下一块牛排,他一边嚼着,一边眨着眼睛看向黎楚卿,眼神里满是莫名其妙。 “你已经在帮我了啊,”宋泽荣又吃了口菜,含糊不清地说着,“今天这顿饭是你买单,对吧?你应该知道我消费不起这种餐厅的。” “什么?不,我不是这个意思,”黎楚卿解释道,“我不仅仅是想请你吃这顿饭而已。” “那你还想干嘛?”宋泽荣语气随意地问道。 黎楚卿身子微微前倾,双臂优雅地在桌子上,正视着宋泽荣的眼睛,眼神炽热而真诚:“我可以给你更多,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能给你。” 宋泽荣被她这眼神看的喉咙哽了一下,一下子忘记了咀嚼的动作,结果被噎住了,毫无征兆地剧烈咳嗽起来,黎楚卿想站起来给他捶捶背,但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起身,只是示意服务员给宋泽荣倒了杯水。 “我操……这酒可真烈,过瘾。” 宋泽荣喝过水后勉强止住了咳嗽,他双颊微红,冲着黎楚卿露出一个傻呵呵的笑容。 黎楚卿并没有任由他转移话题:“阿荣,我是说真的,你信我。” 宋泽荣冷笑一声,停止了轻浮地摇来晃去的动作,视线却四处乱飘,不敢直视黎楚卿的目光:“黎楚卿,你能别这样吗?我只是穷,但我不是乞丐,不需要你的施舍,我有自己的工作,虽然累,但照样能活下去,至少我没偷没抢。我可不想欠你的。” 黎楚卿是感到有些意外的。在她的预想中,当自己提出想要帮助宋泽荣时,考虑到他如今的生活处境,他应该立刻接受才对。有谁会拒绝如此难得的机会呢?尤其是像宋泽荣这样在底层摸爬滚打多年的人。 黎楚卿根本想不通宋泽荣为什么会拒绝自己,她心里升起不耐烦的情绪,但最终还是被她压下去,没有露出任何破绽。 “阿荣,你不用担心会欠我什么,也不用有任何心理负担,”黎楚卿顺着他的话往下说,“这些本来就是你应得的,你是黎家人,黎家的财产应该有你一份,这不是可怜或者施舍,只是物归原主而已。” “物归原主?”宋泽荣冷笑一声,好像听到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一样,“黎楚卿,我们都已经分道扬镳了,你何必这样羞辱我?我是个野种,你曾经亲口这样对我说过,记得吗?我亲爹是谁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哪有那般殊荣,能够高攀你们黎家的家产?” 餐厅里很安静,宋泽荣刻意放低了声音,正好被古典乐的声音掩盖住,但黎楚卿听得出他的语气有多愤怒。 “……对不起,阿荣。” 黎楚卿嘴唇轻抿,道歉的话吐露而出。 “我知道我曾经做过很多对不起你的事,所以才想补偿你。以前的那些事,我向你道歉,但我希望你能好好想一想,想想这会为你带来哪些好处。” 宋泽荣的瞳孔颤抖着。 他的心底出现了一个声音:原谅她吧,她当年也只是个孩子,她不是故意的,况且她也受到了那么多的不公,接受她的道歉吧。 当年黎楚卿给他造成的伤害是真实存在的,这些伤害不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渐渐消失,只会存在于脑海中愈发清晰,宋泽荣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勇气接受黎楚卿的道歉,也不知道如果自己接受的话会不会更好一些。他现在的思绪很乱。 宋泽荣只愣了这么几秒,黎楚卿便瞅准机会见缝插针:“阿荣,你仔细听我说,我知道你没有考上大学,家里也没有钱供你出国留学或是复读,但你不想继续上学吗?我记得你小时候很聪明的,看见什么都想研究一番,你是个很有求知欲的孩子,只是一次文凭试失利而已,你难道甘心就这样断送你人生的大好时光吗?等你多年后回顾起今天来,你能确保自己不会感到后悔吗?这可是一个能够改变你命运的机会。” 宋泽荣沉默着一言不发,但眼神已经开始挣扎了。 黎楚卿这一点倒是没说错,宋泽荣对于当年的高考失利确实心怀不甘,但已经五年过去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所以宋泽荣对上学已经不抱有任何期望,他一遍遍地告诉自己,现在的生活很好,上大学不是唯一的出路,现在的自己照样有能力养活家人。 当年那些不甘、悔恨的情绪应该早已被生活的苦难消磨干净了才对,但当黎楚卿说出那番话后,宋泽荣的心里还是刺痛了一下。他似乎回到了得知自己高考失利的那个夜晚,并且他发现,自己现在的心情与当时简直是如出一辙。 原来,那些情绪从未消失过,而是被他自我催眠式地封存了起来,只是为了让自己少受到些伤害而已。 “而且,就算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妈妈着想吧,她一个人带你肯定很不容易,你舍得让她继续过现在这种生活吗?”黎楚卿继续说着。 “她不是你的妈妈。”宋泽荣抬起头瞪了黎楚卿一眼。 “好吧,我的错。”黎楚卿十分自然地承认了自己的口误,“我想告诉你的就这么多,剩下的事由你自己决定。” 宋泽荣把盘子里最后一块牛排塞进嘴里,然后放下筷子,尽可能让自己的脸色看起来平静一些。他不想让黎楚卿看出自己对她的提议动心了,至少让自己在他面前多伪装一会儿也好,至少……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狼狈。 但精明如黎楚卿,又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宋泽荣在想什么,宋泽荣的这点心思在黎楚卿眼里已经一览无余了。 黎楚卿一边慢条斯理地品尝面前的鱼子酱和熏鲑鱼,一边观察着宋泽荣的脸色,在她看来,事情已经解决一大半了。虽然出了不少状况,但事情仍然在她的掌握之中。 “我不会要求你现在就做出决定。” 黎楚卿适时地掏出别在自己西装胸兜上的钢笔,在一片餐巾纸上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码,用两根手指推到宋泽荣面前。 “要是考虑好了,就打给我。” 第7章 意外 今夜乌云盖月,海风猛烈,宋泽荣站在红磡湾旁,眺望着维多利亚港之下汹涌的海水,揣在裤兜里的手紧攥着写有黎楚卿电话号码的餐巾纸。 宋泽荣在赴约之前想得很清楚,他不会为了迎合黎楚卿而做出任何改变,不管黎楚卿找自己到底所为何事,他都会表现得云淡风轻,吃完饭就结束走人,就当没有来过一样。 所以他才会刻意表现得如此随意粗俗,穿得如此“不登大雅之堂”,为的就是让黎楚卿充分意识到自己和她已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不管黎楚卿有什么念头,应该都会就此打消。否则就他对黎楚卿的了解来看,如果自己一直逃避不见她,黎楚卿反而不会轻易放弃。 既然宋泽荣会这样做,那他就已经做好了被嘲笑,甚至是被羞辱的准备,他觉得黎楚卿会找自己无非就是这个目的,只要让她达到目的,那一切就能结束了,自己的生活就能重回正轨了。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黎楚卿居然是真的想要帮自己。 他一直以为黎楚卿那天说要帮自己是开玩笑的。 宋泽荣真的很希望自己能够理直气壮地对黎楚卿说“我不需要你的帮助”,但他做不到。黎楚卿提出的条件太诱人了,她愿意供宋泽荣复读,除此之外还会给他一大笔钱,让他改善自己和妈妈的生活,甚至如果他愿意的话,黎楚卿还可以在他毕业后给他安排一个满意的职位,这样他的下半辈子几乎都不用为钱发愁了。 宋泽荣在黎楚卿面前小心翼翼地维持着的尊严和体面在金钱的诱惑下逐渐崩塌。就如今的处境来看,他哪有资格和黎楚卿站在同一个水平线上谈条件?黎楚卿能够放下身段,承认自己曾经的错误,并打算帮助他,那他有什么理由不接受? 至于黎楚卿为什么突然良心发现想要弥补曾经的过错,宋泽荣实在是想不明白,也没心思去想了,他心中一阵烦闷,便骑上自行车,打算先回家再说。 宋泽荣心事重重地蹬着自行车,他一直在想刚刚的事情,满脑子都是黎楚卿说过的话。 他想得实在太出神了,直到他听见一阵急促的汽车刹车的声音。 “呲——” 一辆闯红灯的汽车撞到了一个正要过马路的女孩,那女孩惊叫一声,来不及躲避,被撞倒在地上,还好汽车司机及时刹车了,否则会有更严重的后果。 女孩倒在地上哀嚎,而那辆汽车突然猛地一个倒车,转了半圈后,从反方向逃跑了。 是肇事逃逸。 宋泽荣的脑子还在愣神,身体却先一步做出了反应,他急忙在路边停下自行车,跑到女孩身边蹲下:“你没事吧?严不严重?有哪里很痛吗?” 女孩的额角在地上磕出一道伤口,鲜血汩汩流出,双肘和两个膝盖上都被撞出了青紫的痕迹,有些地方破皮出血,除此之外似乎再无大碍,应该是即将被撞到时下意识地缩身抵挡才会这样。 看到女孩还有意识,宋泽荣松了口气:“刚刚撞你的那辆车跑了,但是你别担心,我记住了他的车牌号。你现在能走吗?用不用我带你去医……” 女孩就跟没听见他说话一样,她手脚并用着站起身来,双腿打着颤,身子摇摇晃晃地眼看就要站不住,但她还是坚持着转过身,望着那辆车离去的方向。 “他妈的傻逼!撞了人就跑的是吧!别让我逮住你!没种的玩意!我□□你祖宗十八代!” 是非常流利的国语,宋泽荣都听愣了,他很少听到过这么标准的国语,这个姑娘估计是从大陆来的。这是宋泽荣在听到她骂人的第一反应。 而第二反应是,不知道为什么,这姑娘的声音又粗又哑,像个男人一样。 第三反应则是,她还能这样骂人,那应该没什么大碍。 “那个,你的头在流血哎,”宋泽荣指了指自己的头,向她示意道,“用我带你去医院吗?” 女孩这才慢悠悠的转过身来,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的,然后眯了起来,似乎是想看清眼前的人长什么样。 然后……她毫无征兆地再一次倒在了地上。 宋泽荣被吓了一跳,刚刚放下的心再次提起来,他赶忙上前查看她的情况,这次好像是真的晕过去了。 现在是晚上九点多,路上的车和人都很少,打到车的概率很小,好在这里离医院很近,宋泽荣先跑回去把自己的自行车上了锁,然后把女孩打横抱起,以最快的速度向医院跑去。 十分钟后,女孩被推进了医院的急诊科,宋泽荣坐在门外等结果。 他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已经快到十点了,自己这么晚还没回家,宋采怡会担心的吧…… 宋泽荣在犹豫自己到底应不应该直接走掉,反正已经把女孩送到医院了,自己能做的都做了,应该没有必要一直在这里等着。 但他记得那辆汽车的车牌号,当时周围人很少,他可能是唯一看见那辆车的人,等到女孩醒过来后,也许会需要他来做证人什么的…… 宋泽荣的脑子已经被黎楚卿的事情搅成一团乱麻了,现在突然又多了这么个事,他顿时有些不知所措。不知为何,他隐隐觉得自己好像卷入了一场无法躲避的大事件当中。 宋泽荣突然有点后悔,为什么自己要多管闲事当这个好人呢。 今天的这一连串事情像是在他心里压了一座大山,宋泽荣突然觉得有点头疼,紧接着眼前开始模糊。 又来了。 宋泽荣稍微向后坐了些,然后低下头,双腿并拢,双肘支撑在膝盖上,双手摁住自己的额头,闭上眼睛,开始调整呼吸。 这和他去黎楚卿家送餐的那天在电梯口时的症状一样。宋泽荣并没有表现出慌张和意外,而是早已习惯了似的深呼吸了好几下,揉了揉双眉之间紧绷的肌肉,然后缓缓睁眼,模糊的景象开始变得清晰。 “是患者家属吗?”一名护士走出来问他,宋泽荣连忙否认:“不是的,我只是路过看到她被车撞,就送她过来而已。” “有任何能证明她身份的东西吗?” “啊?这我不知道……” “能联系到她的家人吗?” “肯定不能啊,我连她是谁都不知道……” 这时候,急诊室的门突然开了,医生走了出来:“身上有几处轻微的刮伤和撞伤,额头的伤口也已经包扎了,并不深,没有什么大碍,需要再住院观察几天。” 宋泽荣这才放下心来:“那就好。那个,我还有点事,我可以先走……” “我们暂时没法联系到她的家人,但考虑到她的伤势,还是及时办理住院比较好。”医生把口罩摘下来,说道,“小伙子,是你把她送过来的,对吧?你可以先给她办理住院吗?” “啊?我?”宋泽荣愣了。 “对,这女孩虽说伤势不太严重,但还是需要住院观察的,拖的越久对她越不利。”护士也说道。 宋泽荣本想拒绝,今天这些事已经够耽误他时间的了,他没有必要为了一个陌生的女孩做到如此地步,说不定很快就能查明她的身份,说不定她的父母也会赶来,说不定…… 但就和刚刚在马路上一样,他的身体先于思想做出了反应,等他再次感到后悔的时候,他已经办理好住院证明,坐在女孩的床前了。 三百块钱是宋泽荣差不多一个星期的工资,他本来想着拿这笔钱给宋采怡买些补品,再买一件新衣服,没想到先花在这儿了。 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啊。 宋泽荣心中愈发焦躁,现在的他只能寄希望于这个还处于昏迷中的女孩身上,希望她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也希望她的家人过来之后能够及时把住院费还给自己。 这女孩身上穿的衣服看起来并不便宜,家庭条件应该不会太差,三百块钱对于她来说可能根本不算什么,但对于宋泽荣来说是很重要的。 宋泽荣又看了一眼钟表,已经十点半了,自己真的该走了。 他的屁股才刚离开座位,病房的门就被人推开了。 进来的是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医生,个子高挑,气质出众,长着一张俊朗的脸,眉目中带着沉稳与成熟,能莫名给人一种非常安心的感觉。 “你就是那个见义勇为的后生仔?” 医生笑眯眯地开口说话,他的嗓音非常好听,低沉且富有质感。 宋泽荣有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又马上摇摇头:“什么见义勇为啊,我又没救人,只是把她送来医院而已……” “那也很厉害了,有很多人在街上遇到这种事都会选择视而不见的。”医生走过去,坐到他身边,“而且你还帮她缴了住院费,是吗?这就更难得了,没有几个人会为第一次见面的人做到这种地步的。” 宋泽荣听到自己被夸了,心里有点高兴,但他很快就想起了更重要的事,脸耷拉了下来:“不是,大夫啊,我想问一下,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联系到这姑娘的父母啊?我就直说了吧,我就是个送外卖的,平时挣的也不多,三百块钱差不多是我一周的工资了,这钱对我还挺重要的……” 宋泽荣越说头越低。他实在不想跟一个还昏迷在病床上的伤患计较关于钱的问题,这样未免显得自己唯利是图,可他心里是真的急,也许是曾经穷怕了,这钱只要不到自己手里,就总觉得就不踏实。 为了钱,他可以放低自己的尊严和面子,说出一些没有人情味的市侩话,但同时他也只是一个二十岁刚出头的男孩而已,远远没有到能够为了讨生活而不顾一切的年龄,说出这样的话让他感觉比吃了苍蝇还难受。 宋泽荣都已经做好接受白眼和嘲讽的准备了,可医生又没有指责他说的话,只是感叹了一声:“你这么年轻就已经在工作了?我以为你还是学生呢,那你很厉害呀。” 宋泽荣有些意外,紧接着心里一暖:“我……呃,谢谢。” “医院已经在联系公安局那边了,应该可以通过查找档案信息确定她的身份,况且她伤得不重,应该过不了多久就能醒过来,到时候直接问她就行了,”医生捏捏宋泽荣的肩膀,笑道,“别担心,你这钱肯定能要回来。” 医生这一番话听在宋泽荣耳里靠谱极了,他终于放下了心:“那就太谢谢你了。大夫,我这会实在有事急着回去,你留我个联系方式,等她醒了给我打电话,行吗?” 医生很爽快地答应了。宋泽荣没有自己的手提电话,一天中大部分时间又不在家,就留下了广岛鸳鸯餐厅的座机电话,再次道谢后便匆匆离去。 病房一下子安静下来。 医生细细端详着躺在床上的女孩。她真的很漂亮,睫毛微微翘起,五官标致极了,虽然脸色因为失血而苍白,额头上还绑着绷带,但这并不影响她的美貌,反而增添了几分我见犹怜的感觉。 医生一时竟看得有些入迷,但也只是一时而已,喜欢欣赏美丽的皮囊是人之常情,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但也要注意分寸。 过了几分钟,一位稍微年长些的男医生走进来,看到他盯着床上的患者,疑惑道:“阿辞?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早就下班了吗?” “没什么,龙哥,我就来看看,”被叫做阿辞的医生温和地笑着,站起来,“反正我下班了也没什么事。” “你们心理科的就是闲啊,”年长医生摇摇头,一双疲惫的眼睛里满是羡慕,“一天就那么几个患者,下午就能下班了,不像我们,一加班就到半夜……” “是是是,龙哥辛苦了,”阿辞轻轻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在自己刚刚坐下的地方,然后从兜里掏出纸条递给他,“对了,这是送这姑娘来医院的那个后生仔的联系方式,等人醒了记得给他打电话,让这姑娘的家人把那三百块钱给他。小伙子送外卖挣点钱也不容易,别让人等急了。” 年长医生接过纸条看了看,突然想起什么一样,回过头,作势朝着阿辞的肩膀上轻轻捶了一拳:“你小子,怎么又不经过我同意和病人沟通——虽然说那个后生仔也不是病人,但你这样可真不太好啊,咱俩到底谁是主治医生?” “哈哈,我的错我的错。”阿辞灵巧地躲开他的拳头,脸上笑意更浓了。 两人打闹之间,阿辞胸前别着的胸卡在灯光的照射下一阵反光,映出一行繁体字。 伊丽莎白医院心理卫生科,中级心理咨询师,孟隽辞。 第8章 我会解决好一切的 宋泽荣一出医院的大门,就匆匆往刚刚自己停自行车的地方跑去。 等他跑到地方之后,却发现那里已经空空如也,自己的自行车早已不见了踪影,应该是被人偷走了。 宋泽荣慌了,这条街似乎比刚刚更暗、更黑了,没有一辆车或一个人经过,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找自己的自行车,更不知道自行车是何时丢的。 他想到了去派出所寻求帮助,但他也知道,没有哪个派出所会为了去找一辆廉价二手自行车而特地出警的。 “……操!” 宋泽荣大骂一声,愤怒地一脚踢向旁边的电线杆,却忘了自己此时穿的是人字拖,结果就是电线杆屁事没有,宋泽荣却抱着自己撞红的脚背,单脚跳着哀嚎不断。 这一下倒是把他疼冷静了,他用双手拍拍脸,让自己能清醒一些,然后一瘸一拐地回了家。 今天遇到的糟心事实在是太多了,宋泽荣疲惫得不行,他此时此刻只想赶紧回家,然后倒头就睡,把所有烦恼都留给第二天好了。今天的他实在是没有精力去解决任何事情。 宋泽荣回到家后,宋采怡正在拖地,见到宋泽荣提前回来了,先是一惊,然后连忙出声阻止他:“你站住!小心踩脏我刚拖的地!” “老妈,我都说过了你不用做家务的,交给我就可以了。”宋泽荣只能先临时站在门口,一米八几的身躯在门框里显得有点局促。 宋采怡并不理睬他,只是一边拖地一边含混不清地嘟囔着:“那怎么行?你日日翻工就够累了,你老妈只是健忘症,又不是手脚残废,家务事还是可以做的。我不想让我的仔觉得我是累赘。” 听到最后一句话,宋泽荣才明白过来宋采怡在顾虑什么,无奈一笑:”我从来都没这么想过啊,老妈,你可是我……” “喂!谁让你进来了!” 宋采怡又是一声呵斥,宋泽荣赶忙停住了差点就踩到室内地板上的脚。 宋采怡佝偻着身子,一下一下地拖着地,看起来吃力极了,明明是几分钟就可以做好的一项家务,宋采怡愣是做了有十几分钟,宋泽荣站在门口,像小孩子那样背着双手,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等宋采怡拖完地,已经过去二十分钟了,她这才突然想起自己有个儿子站在门口似的,回过头去,刚想招呼宋泽荣进来,转而一想,又张了张干裂的嘴唇,抱歉地说:“地还没有干……” “啊,没事,我再多站一会儿好了。”宋泽荣赶忙出声说道。 宋采怡眼中的局促和不安明显极了,她小心翼翼地看向自己的儿子,这谨小慎微的样子被宋泽荣尽收眼底,看得他心里一阵酸楚。 如果不是亲眼见证了这十多年来都发生了什么,宋泽荣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把眼前这个被生活和病痛折磨得形容枯搞的女人跟十年前那个光鲜亮丽的名媛联系在一起。她本来可以锦衣玉食一辈子,永远也不用为了生活犯难,不管是作为黎太太,还是作为宋小姐。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宋采怡不会落得如此地步。 宋泽荣又开始自责了,他悄悄吸了一下鼻子,看着地板差不多干了,便走进来:“妈,如果你没什么事,不想呆在家里的话,也可以出去逛逛街,打打牌什么的,到附近的公园随便走一走也可以,这样你心情可以好一点。” “算啦,又挣不到钱,出去做什么?” 宋采怡迈着缓慢的步伐,走到客厅里那张狭窄破旧的沙发旁边,脱鞋,躺下,开始闭目养神。 宋泽荣迟疑了一下,走过去,坐在沙发上,凑到宋采怡跟前,轻声说:“妈,我最近在计划关于送你住院的事,我知道你一直不同意,但病是一定要看的,钱的问题你不用担心,我会想办法。” 宋泽荣每次提到关于“住院”“治病”等字眼的时候,宋采怡都会一瞬间瞪大眼睛,反复强调着自己不需要住院,不过是健忘症而已,人年纪大了都会得这种病,没有非得住院的必要,这样只是白花钱罢了。 可这次,宋采怡一动都不动,只是闭着眼睛,就好像干脆没听到宋泽荣说话一样。 “妈?你睡了吗?”宋泽荣轻声叫道。他惊讶于宋采怡现在的睡眠质量竟然这么好,就在一个多月以前,宋采怡还在因为身上的各种落下的毛病而整夜整夜地失眠,最近却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几乎一沾枕头就能睡着。 宋泽荣正在思考着这到底算是好事还是坏事,宋采怡却突然睁眼坐了起来。 “真是的……我怎么睡着了?”宋采怡喃喃自语着穿好拖鞋,下了沙发,“明明计划好今天要打扫卫生的啊……阿荣每日出去工作已经够辛苦了,我不能把所有事都推给他来做,我不能成为他的累赘……” 宋泽荣怔住了,赶紧把她拉住:“妈,你讲什么呢?你刚刚已经打扫过了啊。” “乱讲!我什么时候打扫过?”宋采怡执拗地抽出手,瞪了他一眼,“阿荣很快就要下班了,我不能让他觉得我没用……我也得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刚刚拖过的地面还有些湿滑,宋采怡脚步虚浮地踏在上面,一个没踩稳,便笔直地向前倒去,宋泽荣赶忙拉住她,把她捞回自己身边,焦急地冲她喊道:“妈!你看清楚啊!我就是阿荣,是你的仔!我已经回家了,你不用专门做这些事给我看的!还有,你刚刚是真的已经打扫过一次卫生了!如果不是,那地面为什么是湿的?你又是为什么会差点滑倒?怎么样,想起来了没?” 宋泽荣扣着宋采怡的肩膀,满眼都是恐慌和后怕。 他从未如此坚定地认为宋采怡这病必须治,并且是立刻马上就得治。还好自己现在就在家,但如果自己不在呢?宋采怡如果真的就这样摔倒在地上,没人发现的话,该怎么办? 宋采怡呆愣着,她的双眼从无神到慢慢聚焦起来,然后又变得无神,又慢慢变得聚焦,她盯了宋泽荣好久,突然猛地一把推开他:“你是谁?是小偷吗!你什么时候进到我家来的?给我出去!要不然我报警了!” 宋泽荣不敢相信宋采怡真的已经病成这样了,震惊得一时忘了阻止,宋采怡瞅准机会挣脱他的束缚,一路跑到厨房去,等宋泽荣反应过来追上去时,她手里已经拿了一把菜刀,冲着宋泽荣的方向胡乱挥舞着:“出去!滚出去!我才不怕你呢,够胆的话你就过来!来啊!我今天非跟你拼命不可!” 宋采怡疯了一样地挥舞着菜刀,由于动作幅度太大,头上的抓夹被碰掉,一头卷卷的长发披散下来,随着她的动作在空中凌乱地飞舞,让她看起来像个张牙舞爪的疯婆子。 宋泽荣被吓了一跳,连连后退:“妈!你到底怎么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宋采怡的健忘症不但让她忘记了生活中最稀松平常的小事,还让她忘记了自己唯一的儿子。 而且……看她病情的严重程度,可能已经不仅仅是健忘症这么简单了。 宋泽荣强忍着心里的难受和眼眶里的泪水,小心翼翼地退到门外,然后快准狠地关上门,从外面上了锁,把宋采怡关在屋子里。 宋采怡在里面疯狂地叫喊着,虽然听起来口齿不清、杂乱无章,但细细听来可以听见一些类似“怕了吧”“活该“赶紧给我滚”之类的字眼,而与此夹杂着的还有家具不断被碰倒的声音,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打碎,巨响一声接着一声,每一声落在宋泽荣的耳朵里,都像有一把锤子在砸他的心,一下一下,让他全身的肌肉都连带着一起疼痛起来。 “妈!求你了,不要闹了,清醒过来!求你了!别伤到自己!” 宋泽荣心里痛得厉害,积累了一整天的负面情绪在这一刻喷涌出来,他终于忍不住了,眼泪夺眶而出。 自责,心疼,无助,各种各样的情绪撕扯着宋泽荣的内心,他觉得自己的心脏要被撕碎了。但眼下的情况根本不给他伤心的时间,宋采怡的尖叫声和屋里家具被砸坏的声音时刻提醒着他,如果他再不做些什么的话,将会有无法挽回的后果。 宋泽荣抹了一把脸,花了几秒的时间整理了一下仪容仪表,让自己尽可能地看起来不那么吓人,然后敲响了邻居家的门。 邻居家住着一家三口,两位大人似乎不在家,开门的是一个五六岁左右的小男孩。他小心翼翼地把门开了一条缝,胆怯地望着宋泽荣:“你找谁?” “文仔,我是阿荣哥哥,住你家对门的,记得我吗?”宋泽荣勉强挤出一个他此时此刻能做出的最友善的笑容,“那个,哥哥现在有件急事,需要借用一下你家的电话,可以让我进去吗?或者我不进去也行,你借我两枚硬币,我去楼下的电话亭也可以,等明天就还你。怎么样?” 文仔其实见过他,他父母经常和宋泽荣来往,上下楼碰见了能打声招呼,但文仔只是个小孩子,和宋泽荣算不上很熟,再加上宋泽荣此时面颊颤抖、双眼血红的形象实在太吓人了,他被吓得往后缩了缩:“我……我爸妈都不在家……” 话音刚落,宋泽荣家紧闭的门内突然响起宋采怡歇斯底里的尖叫声,紧接着是一声轰然巨响,比刚刚的任何一双巨响都可怕,似乎有什么重物倒塌了。文仔被吓坏了,“砰”地一声关上门。 “喂!文仔,开门呐!” 宋泽荣拍了两下门后,便放弃寻求文仔的帮助,强压着心中的绝望感,准备下楼找找看还有没有愿意借给他电话或是硬币的人家。 宋泽荣买不起随身携带的手提电话和BB机,平时的联络基本就靠家里的座机或是餐厅里的电话,或者是任何一条街上的公共电话亭。而现在,发疯宋采怡在屋子里拿着菜刀一通乱砍,宋泽荣实在是不敢进去打电话,餐厅又太远了,电话亭又因为他现在身上没有带硬币而根本用不了,他只能寄希望于周围的邻居。 他太担心宋采怡在里面会不会出事了,再加上他今天真的太疲惫,一个分神,脚下一滑,从楼梯上栽倒下去。 宋泽荣滚下楼梯,撞到墙面才停下来。这一下子摔得不轻,他感觉自己浑身都痛麻了,四肢像失去了控制一样,无法抬起。他的心脏狂跳着,几乎要冲破胸膛,飙升的肾上腺素告诉他,他今天真的不能再接受任何意外了。 过了好一会儿,宋泽荣才强撑着站起来,驱使着自己已经疲惫不堪的身体,一瘸一拐地向楼下走去,他感觉自己的每一步脚步都是虚浮的,眼前的阶梯被他慢慢看出了重影,宋泽荣狠眨了几下眼睛,但无济于事,那一下撞得太狠了,他浑身上下后知后觉地愈发疼痛,视线也开始不稳定了,就像喝醉了一样,走直线都困难。 当他好不容易走到一楼的拐角处时,那扇年久失修的单元门突然被人推开了。 黎楚卿还是穿着那套笔挺的高定西装,但西装扣被全部解开了,露出奶白色的内衬,梳得一丝不苟长发也乱了几缕,脸上带着惊诧的表情。 宋泽荣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过度疼痛而花了眼,但他把眼前的人看了又看,是黎楚卿,没错。他们几个小时前才刚刚见过。 “阿荣?发生什么事了?” 黎楚卿诧异地开口问。 说来也巧,黎楚卿在宋泽荣离开餐厅后并没有马上回家,而是在那里坐了很久。 她以为自己稳操胜券,她觉得宋泽荣无论如何都会答应自己的要求,就算他不答应,也多少会对钱动心——这对穷人来说是一种本能才对,所以她根本不需要担心什么。 可就在她开车往家赶的时候,她突然发现,在这件事情上,她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冷静自持。宋泽荣没有表明态度,这个并不明确的结果让黎楚卿有些心烦意乱,她想要即刻得到答案,一秒都不愿意多等,所以她立马掉转车头,向宋泽荣家开去。 黎楚卿并不觉得自己这样堂而皇之地去拜访宋泽荣家有什么不妥,在她心里,宋泽荣四舍五入已经约等于是答应了,自己只是需要一个明确的回答,一个结果,用来放心的,仅此而已。 但当她来到这里时,所看到的场景与她想象中的大相径庭。 宋泽荣的后脑勺流着血,顺着脖子一路流到衬衫上,双腿虚浮,眼神涣散,不扶着东西根本没法走路,但即使是这样,他也强迫自己一步一步地往下走着,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一定要办到才行。 黎楚卿没想到自己会看到这样一副场景,她吓了一跳,本能地后退几步,又突然想起自己是干什么来的,于是往前走了几步,向宋泽荣伸出手,强装镇定地问:“阿荣!到底怎么了?你怎么会受伤的?” 宋泽荣没有想到自己居然有一天会庆幸见到黎楚卿,终于放松下来,看着黎楚卿向自己张开的双手,他突然有一种想扑上去的冲动,但他又停下了动作,因为他怕弄脏了黎楚卿身上的高定西装。 宋泽荣最终选择靠着墙根慢慢地坐下去,然后抬眼望着黎楚卿,反复确认自己确实是在那双眼睛里读出了关切的情绪后,一整天积压下来的所有委屈终于喷涌而出。 “黎楚卿……帮帮我……求你……” 他不知怎么的就哭了起来,黎楚卿赶紧走到他身边,把他的肩膀扶正:“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妈妈……在楼上,但是门是锁的,从里面被反锁的,妈妈犯病了……她神志不清……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宋泽荣断断续续地说着,说一句就哽咽一下。 黎楚卿早先在调查宋泽荣时就知道宋采怡得了健忘症,这种病很容易发展成精神疾病。所以黎楚卿从他的这几句话里很快地了解到了目前的情况,眼神一暗,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别怕,我在这儿呢。我会解决好一切的。” 宋泽荣一下子愣住,等他反应过来,黎楚卿已经在一边掏手提电话,一边往楼上跑了。 后脑勺湿湿的,宋泽荣伸手摸了一把,是血。 原来是撞到头了。 怪不得会觉得意识越来越模糊…… 宋泽荣昏过去前最后的记忆,是楼外愈发靠近的救护车警铃声,以及黎楚卿叫他名字的声音。 第9章 百厌星 黎泽荣出生的那年正赶上反英抗暴的六七暴动。作为香港的知名企业,黎氏地产那一年损失不少,公司上下所有人员全部罢工了有大半年,还有不少人参加了集体示威活动,但结局大都是惨死街头。 那时候黎楚卿只有五岁,但她清楚地记得这一切。九龙的大街小巷全是举着牌子示威的学生和工人,防暴警察开枪打死了不少激进分子,不少未成年小孩担任起人肉炸弹的工作,残酷到令人发指。 黎楚卿对那一年的印象只有混乱,无休止的混乱。 她很庆幸自己出生在一个富裕的家族,即使是在这样的乱世中,自己的家族也能很好地保护自己。 而正是因为那一年发生了那么多糟糕的事情,黎泽荣的降生才被全家人视为天赐的礼物。这就是一祸得一福,黎家失去了大半年的收益,却收获了一个可爱的小天使,这足以让全家人感到欣慰了。 可黎楚卿曾经不甘心地想过,如果按正常的逻辑来看,黎泽荣一出生,暴动就开始了,这难道不是不吉利的象征吗?这不是应该说明是他带来了灾难吗?为什么家里人还会因此对他那么好呢?她猜不透爸爸妈妈的想法。 她只知道,自从这个小东西来到自己家,自己就再也没有过过一天安生日子。 “阿卿,我要和你爸一起去一次元朗,你在家好好带弟弟哦。” 穿着名贵大衣,化好精致妆容的宋采怡站在鞋柜旁,一边换鞋,一边嘱咐着黎楚卿。说实在话,宋采怡的样貌放在整个港圈太太团里都是数一数二的,即使已经有了两个孩子,身体状态仍然保持得像二十出头的后生女一样。 黎楚卿揪着她的衣摆,撒娇道:“老妈,叫保姆来带他吧,我想去跟同学玩。” “你都这么大了,怎么还成天想着玩呢?”宋采怡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你不记得保姆都放假回家了吗?听话啦,我们明天就回来了。” 说完,宋采怡揉揉她的脑袋,就出去了。 黎楚卿不甘心,想跟过去,大门却被一下子关上了。 她心中不爽。以前无论什么时候,只要自己冲妈妈撒个娇,装个乖,妈妈基本上都会心软的,可自从有了黎泽荣,妈妈对自己的态度就没有以前那么好了。 她选择性地忽略了“自己已经长大了,不能再像小时候那么任性”的这一可能性,而是把所有的错误都推到了黎泽荣身上。 “姐姐?” 听到那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在叫自己,黎楚卿翻了个白眼,不耐烦地转过头:“做什么?” 穿着一身白色睡衣的黎泽荣蹦蹦跳跳地跑过来,一把抱住黎楚卿的大腿:“姐姐抱!” “走开。”黎楚卿按住他的脑门想把他推开,黎泽荣抬起小脸,嘴一扁,一副要哭的样子:“抱嘛!抱我去睡觉,快点嘛!” 黎楚卿是心里又气又拿他没办法,要是不把这祖宗伺候舒服了,等爸爸妈妈回来,肯定又免不了一顿教训。她蹲下身子,托起黎泽荣的屁股,把他稳稳当当地抱起来,向卧室走去。 黎泽荣开心得手舞足蹈,还撅起小嘴在黎楚卿脸上“吧唧”亲了一口:“耶!我最钟意姐姐了!” “……” 黎楚卿嫌弃地用袖子擦掉了自己脸上的口水。 把黎泽荣放到床上后,黎楚卿便头也不回地打算走,黎泽荣却牢牢抓住他的胳膊不放开:“姐姐,给我读睡前故事好不好啊?” “喂,你不要得寸进尺啊。”黎楚卿想把他的手扒开,可这小孩不知道是哪来的那么大力气,死抓着不放,怎么掰都没用。黎楚卿有些怒了:“这么大个人了,听什么睡前故事?快点睡觉!” “给我读嘛!妈妈都给我读的……” “那你找妈妈去!别找我!” 黎楚卿失去了跟同学出去玩的机会,就是为了看着他,本来就心情不好,他这么一闹,更是让黎楚卿烦躁不堪。 黎泽荣愣了愣,突然放声大哭起来,甚至在床上滚来滚去耍起了无赖:“我就要听嘛!就要就要……” 也不知道他一个小孩怎么就能爆发出如此惊天地泣鬼神的哭声,那阵仗像要把房顶掀翻。此时已经很晚了,偌大的别墅中只有他们两个小孩子在,哭声回荡在房间里,刺耳到了极点。黎楚卿被他吵得头大,赶忙伸手捂住他的嘴:“好好好!我给你读!你先闭嘴!” 黎泽荣的哭声这才渐渐小下来,但他没有完全停止,而是变成了一抽一抽地小声哭着,那副悲痛得好像天塌下来的神情一点也没收回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黎楚卿在虐待他。 黎楚卿看着一脸委屈的小东西,突然心生一计。 小东西,看我怎么治你。 “阿荣呐,告诉姐姐,妈妈平时都给你读什么故事呀?”黎楚卿摆出一副标准好姐姐的笑容,凑到黎泽荣旁边问道。 黎泽荣见他同意了,一下子破涕为笑,跳下床从书架上取了一本格林童话递给她。 黎楚卿随便翻了翻,就像丢垃圾一样把书丢到了一边,表情无比嫌弃:“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听这么小儿科的故事?老妈也真是的,天天读这些,也不怕你长大变成基佬……” 黎泽荣还听不懂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只是歪着脑袋看她。 “哎,阿荣,我给你讲个其他故事吧,这是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听过的,保证你喜欢。” “好啊!” 黎泽荣咧嘴一笑,随手抹了抹脸上残余的泪水,一下子钻进被子里,只露出个小脑袋,眨巴着眼睛看向黎楚卿。 “不过我只给你讲一个故事,听完你就乖乖睡觉,好不好啊?” 黎泽荣重重点头。 黎楚卿微微一笑,坐到他床边:“那我要开始咯。” 黎泽荣小脸通红,显然已经期待得不得了。 “几年前呢,有个小孩在西区的一间医院里出世,他的头大过常人三倍,但身躯却好似常人,不懂言语,只会发出猪的哼叫声,模样好似怪物一般……” 黎楚卿故意压低声音做出神秘恐怖的效果,还越讲凑得越近。黎泽荣的情绪也被她带着起来了,他的两只小手紧紧抓着被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姐姐,刚刚还笑得开心的一张小脸转而变得紧张起来。 “那小孩刚出世时,一头满脸都长着密密麻麻的眼睛,好恐怖的,他妈妈也在他刚出生没多久就死掉了。但也有人说妈妈死亡的原因并不是难产,而是因为小孩在她肚子里的时候,就把她的内脏都吃掉了……” 黎楚卿露出一个诡异癫狂的笑容,她用手撑着床板,缓缓向显然已经露出害怕神情的黎泽荣逼近:“那巨头婴在害死自己妈妈之后就下落不明了,但很快有人在郊外发现了他。据说,他当时正扑在地上,好像在吃着什么血淋淋的东西,有几个够胆大的人走上前去检视,却没料到他突然间……转过头来!” 黎楚卿讲到最后一句时突然睁大眼睛,加高音量,把脸往前猛地一探,鼻尖差点碰到黎泽荣的额头。 “呜啊啊啊啊啊……” 黎泽荣果不其然被吓得大哭,黎楚卿却一脸的神清气爽。 “讲完了,晚安。”黎楚卿咧开嘴笑了一下,便跳下床向门口走去,黎泽荣见她要走,赶忙下床,揪住她的袖子:“姐姐!陪我睡吧,我害怕……” “喂,我们刚刚说好了的,讲完故事你就乖乖睡觉,对吧?好孩子是不是应该说话算话的?” 黎楚卿佯装生气,黎泽荣看他这样,也怂了,小手一个没抓紧,就被她逮住机会逃脱了。黎楚卿拉开门,飞快地跑出去,随后一个转身将门关上,还顺带从外面上了锁。 黎泽荣在里面一边哭叫着一边拍门:“姐姐!我害怕,我害怕……” 他哭得厉害,不停地用力拍着门,而黎楚卿悠闲地靠在门外,只当没听见。 “小东西,你也别怪我狠心,谁让爸爸妈妈这么喜欢你呢。” 一想到之前的区别对待,黎楚卿心中就一阵忿忿不平,这样想来,自己做得好像也不是太过分。 那凄厉的哭声持续了有将近五分钟,终于越来越沙哑,音量也渐渐小了下来。门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就彻底安静了。 小家伙在里面干什么呢? 黎楚卿把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听着,却听不到一点点声音。 玩笑归玩笑,要是黎泽荣真的出了什么事,黎楚卿可没法跟爸爸妈妈交代。 她觉得还是点到为止比较好,她轻轻打开锁,把门推开一道缝:“阿荣?” 床头的夜灯还开着,刚刚还在拍门的小东西早就不见了踪影。黎楚卿蹑手蹑脚地走进去,才发现小床上的被子中央凸起来了一小块,还轻轻抖动着,仔细听的话还能听见细小的啜泣声。 黎楚卿蹲在床边,伸出手想把被子扯开,被子里面的人却突然激烈地大叫一声,一个翻身,用被子把自己又裹厚了一层。 “是我,阿荣,我是姐姐。” 黎楚卿只得放软了语气,过了一会儿,被子才被里面的人缓缓掀开,露出一张哭得十分狼狈的小脸。 “真害怕啊?” 黎楚卿有些无奈。早知道就不这么吓他了,把他吓着了还得自己哄,这不是上赶着遭罪么。 “别哭了,姐姐陪你睡得了。” 黎楚卿认命地叹了口气,关掉夜灯,掀开被子躺到床上。 黎泽荣擦擦眼泪,往黎楚卿这边拱了拱,还一把搂住了她的脖子,俨然把他当成了自己此时最大的依靠。他似乎是忘了,自己现在搂着的这个人,正是刚刚把自己吓得不轻的罪魁祸首。 “睡你的觉,别揽住我,我嫌热。”黎楚卿毫不留情地把他的胳膊扒开。黎泽荣吸吸鼻子,还想伸手,却怕姐姐生气了一走了之,便乖乖缩起身体,安安静静地睡在旁边。 黎楚卿此时后悔得想撞墙。她从小就不爱跟人同床睡,因为她觉得这样不舒服,就连宋采怡都在她懂事后再也没跟他一起睡过。可现在,她为了弥补自己刚刚的错误,必须和这个讨人厌的小东西同床共枕一整个晚上。 早知道给他随便读个故事就好了…… 正胡思乱想着,黎泽荣突然小小声地叫了声:“姐姐?” “什么事?”黎楚卿连眼睛都懒得睁开。 “你别走,好吗?” 听着黎泽荣可怜巴巴的声音,黎楚卿强忍着一走了之的冲动,耐着性子回答道:“嗯,知道了。” “我讲真的,你就待在这里,待到天亮,好不好?我真的害怕。” 这一次黎楚卿连声音都懒得发出来,她干脆翻了个身,背对着黎泽荣睡。 黑暗中,黎泽荣亮晶晶的眼睛一直停留在黎楚卿的后脑勺上,一刻也没离开。 然后,他不动声色地往黎楚卿的脊背上靠了靠,两个人离得更近了些。 “姐姐,晚安哦。” 黎泽荣轻声道完这句晚安,便闭上眼睛,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过了好一会儿,黎楚卿才睁开眼睛,缓缓转过身,改成侧身面对着黎泽荣的脸的姿势。 小孩子很奇怪,有的时候哄到后半夜也睡不着,有的时候却一沾枕头就能睡着。今天黎泽荣睡着的速度让黎楚卿有些惊讶,也让她有充足的时间回忆一些突然涌上心头的事情。 借着微弱的月光,黎楚卿终于能静下心来,细细端详自己的弟弟。 一头茂盛细软的黑色小卷毛扣在他的小脑袋上,看起来乖巧极了,长长的睫毛和樱桃小嘴更是让人心生欢喜。此时此刻,有这么个惹人怜爱的小宝贝紧闭眼睛,安安静静地睡在一旁,即使是对他了解到了极点的黎楚卿,都有那么一瞬间居然忘了这其实是个谁碰上谁头疼的小恶魔。 时间真快,黎泽荣今年已经五岁了,而黎楚卿自己也十岁了。不知不觉中,她和这个小东西已经一起生活了五年了。 黎志民和宋采怡工作太忙,别说亲自照顾了,能每周都回来看看两个孩子就不错了,而且保姆也并不是时时刻刻都在家里。每到这个时候,黎楚卿作为长女,便会担任起照顾弟弟的任务。 长姐如母,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黎泽荣也算是黎楚卿一手带大的了。 尽管他们之间只相差了五岁,还是一个妈生的,但他们的性格确实天差地别。黎楚卿和普通孩子不太一样,她从小就性格稳重,喜欢安静,像个小大人。而黎泽荣则是完全相反,他很活泼好动,喜欢调皮捣蛋,经常做一些让黎楚卿恨得牙痒痒的事情。比如把她好不容易写好的作业用蜡笔画得面目全非,在她要去学校报道的前一天晚上彻夜哭喊,尿湿她最喜欢的衣服,让她在同学面前丢人等等,诸如此类的事件太多太多,黎楚卿自己都记不得有多少次。 黎楚卿每一次都被气得不轻,但比起黎泽荣的调皮捣蛋,更让他生气的,是父母对他纵容的态度。 “阿荣还小,你不会让让他?你怎样当姐姐的啊?” “你那些个玩具值几个钱啊?阿荣想要,你就给他好了!” “男仔嘛,调皮一点好正常的,你小时候也没好过他多少的。” 最可气的是,每一次她和黎泽荣发生争执,不管是谁的错,爸爸妈妈都会先指责她。 黎楚卿一开始觉得冤枉,委屈,不甘心,还想着为自己辩解,但时间久了,她就懒得解释了。反正无论如何都是自己的错,她也习惯了。 但黎楚卿从来就不是逆来顺受的性格,她把在爸爸妈妈那里受的委屈,全部发泄在了问题的源头——黎泽荣身上。 每当爸爸妈妈不在的时候,她都会报复似的故意欺负黎泽荣。 黎楚卿曾经给他喝过用凉水冲泡的奶粉,让他拉了两周的肚子;也曾经把他关在儿童房里一天一夜,最后找借口说自己忘了;还故意在他面前拿走他最喜欢的玩具,看他急得大哭,黎楚卿心里会很痛快。 刚刚她就是存心想吓唬黎泽荣的。这些年来,这个小东西把她害得这么惨,她是不想办法往回找找补,总觉得心里不平衡。 像这样的事件也发生过很多次,每一次黎泽荣都被整得很惨。黎楚卿有时候还会有点内疚,但每当她想起这个小家伙是如何抢走爸爸妈妈本该属于自己的关心和爱护时,她又觉得自己做得没错。 凝视着黎泽荣安静的睡颜,黎楚卿盯得入迷,心里却突然轻微刺痛了一下。 她也不想这样对待黎泽荣,他也希望自己能有一个乖巧懂事的弟弟,能和他一起玩,一起上学,一起长大。奈何这小东西实在是太闹人,她真的有些受不了,再加上爸爸妈妈对他明目张胆的偏爱和对自己的冷漠,更是成了黎楚卿心里的一根刺。 “百厌星,你怎么就偏偏投胎到了我身边呢。” 黎楚卿望着他的睡颜,喃喃自语着,心里五味杂陈。 第10章 真的没事吗 黎楚卿第二天早晨是被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吓醒的。 这是个本该静谧无比的清晨,这样的突发事件在黎楚卿看来无异于恐怖袭击。她被吓得直接从床上滚到地上,心脏一阵一阵地猛跳,半天都没缓过劲来。 红纸屑被炸得满天飞,呛人的烟雾弥漫在院子里,从二楼卧室的窗户上向下看去,就跟起了火灾似的。黎楚卿胡乱抹了一把乱糟糟的头发,拖鞋都顾不上穿,就气冲冲地跑到楼下院子里。 “宋泽荣!你干什么呢!” 黎楚卿气得头顶生烟,宋泽荣却跟没听见似的,继续围在那堆不知道是从哪儿翻出来的,此时已经炸成花的鞭炮旁边,一边拍手一边兴奋地大叫,小脸都涨得通红。 “姐姐!你终于醒啦!”等黎楚卿走近了,宋泽荣才屁颠屁颠地跑过来,“刚刚我怎么叫你你都不醒,我就想搞大声点,果然你就醒了!” “你是不是有毛病?哪有烧炮仗叫人起床的!想吓死我啊!”黎楚卿气得一拳捶在他的小胸膛上,把他捣得往后一个趔趄,“还有,谁让你一个人搞这些的?很危险的知不知道!” 黎楚卿忍无可忍地大骂着,宋泽荣把两只小手放在身前绞在一起,低着头,刚刚兴奋得意的表情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就只是想叫你起床嘛……对不住啊,姐姐,我没想到那么多……” 黎楚卿只感觉全身的气血都在往脑袋里涌。 又来了。 每一次,每一次宋泽荣犯了错的时候,都会用这种可怜巴巴的语气认错,并用自责到了极点的眼光看着黎楚卿,消磨她的怒气,还承认下次绝不再犯。这样诚恳的态度摆在这里,让人觉得要是不原谅他,良心上都过不去。 要是一般人看到这么可爱的小宝贝求原谅,也许一个心软就败下阵来了,但黎楚卿和他生活了五年,她太清楚这个小恶魔的尿性了,他绝对不可能真的乖乖听话,再也不犯。 他说的这些话,在黎楚卿耳朵里跟放屁没什么区别。 “那你倒是讲啊,我是因为谁才会早上起不来的!”黎楚卿看见他这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就来气,扳着他的肩膀,疯狂摇晃他,“是不是因为你!也不知道你昨天晚上有什么毛病,非要半夜起来折腾我!后来我好不容易睡着了,你又点炮仗吓我!我看你就是存心要搞我!” 黎楚卿一口气将心中的愤怒咆哮出来。 这些话句句属实,她今天早上起不来床,真的不能怪她。宋泽荣睡觉很不老实,要么咿咿呀呀口齿不清地说梦话,要么翻过来滚过去地乱动,整个晚上闹得黎楚卿就没怎么睡着过,到了凌晨好不容易睡着了,又被鞭炮声吓醒,换谁谁都得气个半死。 她本以为小东西睡着后会安静一点,自己就不用那么累了,但宋泽荣再一次用行动打破了黎楚卿的美好幻想。 黎楚卿狠狠瞪着他,肩膀发抖,双眼泛红。她实在是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做错了什么,要被这个恼人的小东西如此折磨。 “姐……” “别叫我姐!我不想见到你!” 黎楚卿狠狠推了他一把,这次他没站住,向后倒去,跌坐到了地上。 “阿卿?你干什么!” 这个时候,一个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女声落到黎楚卿的耳朵里。 黎楚卿身子一僵,推人的那只手还悬在半空中,迟迟没有收回来。 黎志民和宋采怡不知什么时候居然出现在了大门口处。宋采怡看着满院子的狼藉和明显刚刚动过手的黎楚卿,脸上的震惊和不解一览无余;黎志民则是怒目圆睁,五官由于愤怒几乎都搅到了一起,那副架势仿佛随时都会冲上来把黎楚卿爆揍一顿。 黎楚卿这时候才突然想起来,爸爸妈妈本就应该差不多在这个时候回来的。 也就是说,他们刚刚看到了自己在推宋泽荣,也听到了自己对宋泽荣大吼大叫…… 宋采怡似乎是还想说什么,黎志民却抢先一步快步走过来。 黎楚卿被吓得脑子一片空白,身体却是先反应过来了,她一个转身,拿出生平最快的速度往别墅里跑,头也不回,像逃难一样。 黎楚卿最怕的就是黎志民发怒,她是从小挨打挨到大的,她对黎志民的拳头可以说是有着严重的心理阴影,而这么多年挨打的经验甚至让她学会了观察起势,也让她形成了肌肉记忆,每次黎志民一有要打人的意思,她就知道,自己该跑了。 至于自己究竟有没有犯错,管他呢,反正横竖都是要被打的,跑就对了。 黎楚卿飞快地跑上楼,黎志民愤怒的咆哮声就跟在他身后,听得人胆战心惊。 “臭丫头!我今天要是不教训你,我就不是你老子!” 黎志民一边破口大骂着一边追上了楼。他显然认为黎楚卿是在故意欺负宋泽荣,而这满院子的鞭炮,也自然被他认为是黎楚卿做的。 黎楚卿跑回自己的房间,将门上了锁。黎志民看样子真的被气坏了,他用力地踹着门,那扇弱不禁风的小木门被他踹得摇摇欲坠。 黎楚卿缩在墙角处,不均匀地喘着气,额头上都冒了冷汗。黎志民每踹一下门,她的心脏就骤缩一下,好像门外的那个人并不是他的父亲,而是一个要入室杀人的恐怖分子。 “我最后说一遍,开门!” 黎楚卿被吓得两腿发软,挪动不了半步,过了一小会儿,门外的踹门声突然停了,转而传来一阵细小的开锁声。 她的心脏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这房间在二楼,要是黎志民进来了,他跑都没处跑。 正当她盘算着要不要冒一把险从窗户上跳下去时,开锁声居然停了。 门外响起宋采怡的责骂声,黎楚卿因为太害怕了,就没走近听,只听到了些“有你这么当爹的吗”“看你把阿卿吓得”之类的话。 还没等黎楚卿把气喘匀,门锁“啪嗒”一声被打开了。黎楚卿如临大敌,一下子跳起来向后退去,一直退到窗边,一副“再敢走近我就跳下去”的架势。 “阿卿,过来!小心跌下去啊!”进来的人是宋采怡,她看到女儿摇摇欲坠地站在窗边,也吓坏了,却又不敢走近生怕她受到刺激,真的跳下去,所以宋采怡只能站在门口焦急地喊着。 “炮仗不是我弄的!是阿川弄的!”黎楚卿实在太害怕了,辩解的声音都在发抖,“别打我……真的不是我啊……” 黎楚卿的声音带着哭腔,她死死扒着窗框不肯走上前来,宋采怡还想说些什么话来安慰她,黎志民却突然一把推开她,拎着一个鸡毛掸子怒气冲冲地走过来。 “你好意思把错误推到弟弟身上?他那么小,怎么可能会自己烧炮仗的?” 黎志民疾步走来的身躯就像一个巨大的阴影,一下子笼罩住了黎楚卿年幼的心脏,并在她眼中无限放大。这种源自内心深处的恐惧感让她从头冷到脚,鸡毛掸子挥过来的那一瞬间,她真的有了一种想从窗户上跳下去的冲动。 “啪!” 但最终,她发现自己还是没有去死的勇气。她就定定地站在那里,肩膀上结结实实挨了一掸子。 一道红肿的印迹瞬间浮在了白嫩的皮肤上,黎楚卿缩了一下身子,随后认命地闭上眼睛,悄无声息地哭出来。 “你还有脸哭?”黎志民举着鸡毛掸子又要来第二下,黎楚卿没处可跑,只能害怕地双手抱头,浑身发抖地蹲在地上。 就在这时,一个小小的身影突然从门口处冲过来,跑到黎楚卿身边,用身体护住了黎楚卿。 宋泽荣紧紧抓着黎楚卿的手,抬着泛红的眼睛,稚嫩的脸上居然有着前所未有的坚定:“爸爸,别打姐姐,炮仗是我烧的。打我吧。” 黎志民只愣了一瞬,随即便伸出手想将宋泽荣拉过来,宋泽荣却转过身死死抱住了黎楚卿,一副怎么样都不肯撒手的架势。 “阿川!你在这瞎掺和什么?” 黎志民怕失手伤到小儿子,便把鸡毛掸子放到了一边,随后又看向瑟瑟发抖的大女儿。 “你到底怎么当姐姐的?居然敢教阿川撒谎!阿川跟着你就没学到过什么好的东西!而且你以为这样就能逃避责任,是吗?你怎么没有一点当姐姐的样子?” 听着父亲丝毫不讲道理的训斥,黎楚卿居然一下子不害怕了,心里更是生出了一丝麻木。 她的眼泪就那样悬挂在脸上,憋不回去,也落不下来,好像这时本该有一场情绪的大爆发,却突然被什么东西打断,影响了最终的结果。 前面仿佛是白挨了那么多顿打,她突然之间就想通了。 随便吧,反正无论怎么样,自己永远是被冤枉,被指责的那个,这么多年来,她早该习惯了。 黎志民没错,宋泽荣也没错,错的是她黎楚卿。 她居然直到这时才明白过来,自己和弟弟永远不可能处于同等的地位,自己也永远不可能得到爸爸妈妈真正的爱护和关心。她太迟钝了,她早该有自知之明的。 事到如今,她懒得解释了,也不屑于去解释了。 宋泽荣并没有注意到姐姐神情的变化,而是继续护着她,用稚嫩的小嗓音激动地说着:“爸爸,炮仗就是我弄的,和姐姐没关系……” “对,是我。” 黎楚卿突然冷笑一声,声音闷闷地开口了。 “是我弄的,怎么样?院子里的那些东西,全都是我弄的。我早上起床之后太无聊了,就想烧炮仗来玩玩而已,阿川一直吵,好烦人的,我就推了他一下,谁知道你们会这么早回来?” 黎楚卿话还没说完,黎志民的鸡毛掸子已经再次落到了她身上,宋采怡眼疾手快地冲过去,却不是为了阻止黎志民,她只是将挡在前面的宋泽荣一把抱起,就赶忙离开了卧室。 “我就知道你做不出好事来!” 黎志民愤怒地骂着,鸡毛掸子也是落得一下比一下重,黎楚卿无处可躲,只能双手抱头伏在地上,本能地缩起颤抖的身体,像一只受惊的刺猬一般。 “贱货!撒谎精!带坏弟弟,擅自玩炮仗把院子搞得乌烟瘴气,如果我和你妈没有及时回来的话,鬼晓得你还要再干出些什么事情来!” 鸡毛掸子重重打在她的肩上,背上,手臂上,一道道红色印记触目惊心,她却死死咬着牙,不让自己像以前每次挨打时那样狼狈地叫出声来。 身体上越疼,她的心里就越麻木。 她曾经为了让爸爸妈妈能像爱弟弟那样爱自己,做过很多努力,她尽量表现的像个乖孩子——虽然她本身就已经很懂事了,但只要宋泽荣出一现,爸爸妈妈就再也不会多看她一眼。每次都是这样。 一个十岁的孩子,居然要通过努力才能让爸爸妈妈爱自己,可笑至极。 而任何努力如果得不到回报,那就都是无稽之谈。 黎楚卿记不得黎志民这次打了自己多久,只记得最后是宋采怡发疯似的冲过来拦住了他,他这才停手,骂了声“没出息的东西,被打也不知道叫”后便气冲冲地离开了。 宋采怡看着浑身是伤,倒在地上的黎楚卿,眼里的心疼一览无余。 但她并没有蹲下来,仔细查看自己的女儿究竟伤了哪里,伤了多少,或是做出任何心疼的动作,只是叹了口气,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阿卿,以后懂点事吧。” 说完,她也出去了。 黎楚卿侧卧在冰凉的地板上,睁着无神的眼睛盯着门口处,一动都不动。 黎志民不是没有这么夸张地打过她,她也不是没有如此委屈过,只是这次的事情实在是成了压垮骆驼最后一根稻草。 她失望透顶了。对爸爸妈妈,更是对这个家。 突然,一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了他的视线中。宋泽荣踉踉跄跄地从门外跑过来,扑到她身边,一边哭一边摇她的肩膀:“姐姐,对不住啊……我以后再也不烧炮仗玩了……” 宋泽荣的自责地哭泣着,而他真挚的眼泪在黎楚卿看来,却是充满了讽刺和虚伪。 也不能怪她把一个五岁的孩子想得这么坏,她也只是个孩子而已,却受到了如此不公的对待。 “别摇了。” 黎楚卿缓缓坐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表情云淡风轻,根本不像是刚刚挨过一顿毒打的样子。 “姐姐,疼不疼啊?”宋泽荣用手抹了一把眼泪,“我去找妈妈给你上点药吧。” 黎楚卿没有回话,只是坐在那里,面无表情地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宋泽荣看不懂姐姐眼中的情绪,只觉得她肯定生气了,便再也没有多说一句,只是乖乖坐在她身边,小心翼翼地看着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阿川,我问你,姐姐对你好不好啊?”黎楚卿冷不丁地问了这么一句话。 宋泽荣好像早就猜到她要这么问,连忙用力点点头,表情真挚得不得了。 黎楚卿突然笑了几声。 她平时是怎么对待这个小家伙的,他自己最清楚。说来也奇怪,她在爸爸妈妈不在的时候如此欺负这小家伙,小家伙却从来没有向爸爸妈妈告过一次状,诉过一次苦,仍然每天乐呵呵地跟着她,好像她真的就是全世界最好的姐姐一样。 也不知道小家伙是真傻还是假傻。 不过也难怪,爸爸妈妈经常不在家,虽然有时家里会有保姆阿姨,但她最亲近的人,无疑还是一直陪着自己的姐姐。 也许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对姐姐的依赖,要比对爸爸妈妈的依赖还多。 黎楚卿不紧不慢地擦干净眼泪,盘起腿,解开睡衣扣子,脱掉上衣,露出脊背上触目惊心的伤痕。这些伤无一例外,都是黎志民打的,有新有旧,层层叠加着,宋泽荣似乎是被吓到了,瞪着大大的眼睛,眼里满是震惊。 “其实这也没什么,我早就习惯了。”黎楚卿故意满不在乎地说道,“但是你,阿川,你和我不一样。爸爸妈妈对你抱着很大希望的,你不能和我一样没出息,成天只有挨打的份,知不知道啊?” 宋泽荣懵懂地点点头,又摇摇头,好像还是没明白。 “算了,这些等你长大之后才能明白。” 黎楚卿慢条斯理地穿好了衣服,这才扭过头,正眼看向哭花了脸的宋泽荣。 “阿川,今天的事情呢,我不怪你了,你还小,犯点错误是正常的。况且我会挨打是因为我本来就做错了事,是我没有管住你,才让你动了那么危险的东西,是吧?” 宋泽荣把这段话倒是听明白了,他赶忙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是的!这又不是你的错,姐姐,我去跟爸爸妈妈解释吧……” 黎楚卿笑了:“不要紧,不用解释了。” 她可不敢让小家伙真的去解释,说不定又会落个屡次教唆弟弟撒谎的罪名,再遭一顿打。 宋泽荣还想说什么,黎楚卿却站起来,拉住他的手,向厨房走去:“阿川,肚子饿不饿?你好像还没吃早饭呢吧,走,姐姐带你去。” “姐姐,你真的没事吗?”宋泽荣小心翼翼地抬头看着黎楚卿。他虽然还小,但也能分辨出来黎楚卿此时的反应实在是太反常,哪有人刚挨过一顿毒打,还能这么若无其事的? “真的没事,走吧。” 黎楚卿微微低头,给了他一个灿烂的笑容。 宋泽荣总感觉姐姐有哪里不太对劲,但他的小脑袋瓜还是太稚嫩了,他想不通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以后还是对姐姐好一些吧,不能再这么调皮了。 宋泽荣自责地想着。 第11章 喜怒无常 今天早晨,Coco刚来到黎楚卿的办公室,准备迎接新一天的工作,却发现黎楚卿不在办公室里。 “老板?”Coco疑惑了。黎楚卿上班的时间一向早得过分,反正总是比她早,有时候黎楚卿还会恶趣味地嘲笑Coco上班来得这么晚,是不是昨天晚上在男朋友家大战三百回合了。 但今天,她的办公桌前空无一人。 Coco正疑惑着,突然,办公室东面的一面墙里传出了凄厉的惨叫声。 因为有墙阻隔,声音并不算很大,但足以引起周围人的注意了。Coco赶忙从包里掏出备用钥匙,在那面图案风格古色古香的墙上准确地找到一个小小的钥匙孔,把钥匙插进去,打开了一扇暗门——这扇暗门很隐蔽,完美地藏匿在了墙纸图案里。 这扇门通向一个小小的卧室,里面有床,有衣柜,甚至有一个小型卫生间,虽然面积不大,但各种家具物件一应俱全。 这里是黎楚卿的休息间,与她的办公室一墙之隔,她可以在这里午休。有时候工作太多来不及回家,也可以在这里直接住下。 Coco打开门一看,黎楚卿穿着睡衣倒在床边,神情迷茫,应该是在睡梦中滚下了床。 “老板?你昨天怎么没有回家休息?”Coco想来扶她,黎楚卿却随手抄起一个枕头向她扔去,呵斥道:“别过来!给我出去!别靠近我!” Coco熟练地躲开,然后关门出去,坐在沙发上,神情带有担心,却并不惊诧,显然已经习惯了黎楚卿这样发疯的行为。 休息间里不断传来砸东西的声音和黎楚卿的怒吼声,听得人胆战心惊。 过了一会儿,声音渐渐停下来,然后是流水声,是黎楚卿终于冷静下来,在卫生间洗漱的声音。 又过了一会儿,黎楚卿终于走了出来,这时的她已经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利落,好像刚刚那个发疯嘶吼的人不是她一样。 Coco为她泡好了一杯咖啡,规规正正地放在她的办公桌上,然后退到一旁,等待指示。 黎楚卿坐到办公室旁,一言不发地喝咖啡,半杯咖啡下去之后,才终于哑着嗓子开了口:“宋泽荣那边情况怎么样了?” “宋先生已经醒过来了,目前还在医院休养,医生说没有大碍,再住院观察两天就可以出院了。”Coco向她汇报着情况,眼神小心翼翼地在她脸上游走,默默观察着她的神态变化。 黎楚卿“哦”了一声,然后随手翻着面前的会议资料,再次开始沉默。 昨天晚上真是把黎楚卿折腾得不轻,宋泽荣脑袋受了伤,直接昏过去了,宋采怡又犯了病,一副疯疯癫癫的样子,那阵仗把黎楚卿着实吓了一跳,她第一时间叫了救护车,顺便还报了警,等到把这母子俩都安排稳妥后,已经半夜十二点多了。因为第二天还有工作,黎楚卿便就近在公司住下,想着这样能节省时间。 但不知道是因为太久没有换地方睡过,睡不安稳,还是因为昨天太累了,黎楚卿昨天晚上几乎一直在做噩梦。她又梦见了小时候的情景,梦见自己和宋泽荣的过往,梦见那些不知折磨了她多少个日日夜夜的回忆。 她总是做这样的噩梦,也总是因为噩梦而变得喜怒无常,所以一直跟在她身边的Coco早就习惯他这样了。 “您想去看望宋先生吗?”Coco见他久久不说话,便大着胆子问了一句。 “我为什么要去看他?”黎楚卿脱口而出,愤怒溢于言表,“我昨天晚上真是闲出屁了,跑到他家里去找他,才会摊上这种破事!一个精神病,一个废物,早知道就该让那母子俩待在屋子里自生自灭,互相弄死对方才好……” 黎楚卿发着牢骚,Coco只是静静听着。 过了一会儿,黎楚卿差不多说够了,表情终于平缓了些:“今天下午什么安排?” “本来和谭总有一个项目要谈,但他前天说临时有事,这个项目的接洽工作被推到下周了。”Coco熟练地报备着行程,继续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黎楚卿的神色。 黎楚卿的双眼凝视着自己面前的那杯咖啡,右手的大拇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桌面,最后终于叹了口气,疲惫地将紧锁的眉头展开。 “下午三点让姓宋的来公司找我。” 黎楚卿的这句话被Coco原封不动地传达到了宋泽荣耳朵里。 “让我去她公司找她?”宋泽荣有些惊讶,他没想到黎楚卿会这么急着想见自己,“可是,这样不会打扰到她工作吗?她不是很忙吗……” Coco及时回答了他:“对呀,就是因为她很忙,所以她让你去公司找她,而不是她来医院看望你。并且今天下午她没有什么非常重要的工作,和平时比起来已经算清闲了,你不用担心这些。” 宋泽荣伸手摸了摸自己头上缠着的绷带。后脑勺和身上的伤口还有点隐隐作痛,但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 “那我妈妈那边……” “宋先生,你都问了好几次了,”Coco无奈道,“你母亲被安排进精神科住院治疗,住的是最好的VIP病房,是由我们老板亲自一手操办的,现在只不过是因为她状态还不稳定,所以你不能去探望而已。等到她状态稳定下来,医院这边会第一时间通知你的。” “好的,抱歉……”宋泽荣低下脑袋。 Coco还有别的事要忙,匆匆交代了几句就离开了,宋泽荣一个人坐在病床上,手底下摸着柔软的床垫,愣神了好久。 虽然昨晚发生了那么多事,但昨晚是宋泽荣这么多年来,睡得最舒服的一晚。 VIP病房的病床很宽大,睡两个人都绰绰有余,枕头、被子和床垫都非常柔软舒适,睡上去像陷进棉花里一样,舒服得让人不想起床,这和宋泽荣在家里睡的简陋沙发床简直是天壤之别。 宋泽荣不知道有多久没有睡过这样的大床了,这床实在是太过舒服,他甚至觉得只要在这样的床上睡上一晚,自己身上的伤口就能不治而愈了一样。 他今早醒来时,花了将近一分钟才回忆起昨晚发生了什么事,但很快,那些不愉快的记忆便暂时被他搁置了,因为他的全部精力都在惊讶于自己如今所处的是一个怎样的地方。 起床之后,他发现这间病房高级得超乎自己的想象,精致的木质地板,被擦得锃亮的床头柜,阳台上有新鲜的吊兰和花束,还有一个室内的独立厕所,马桶、洗衣机、浴缸等设施一应俱全。这里的每一处都被收拾得整洁漂亮,一尘不染,就是说这里是个高级宾馆都不为过。 这一间病房的面积快比宋泽荣家都大了。 当发现这一点后,宋泽荣的情绪从一开始的惊讶和兴奋慢慢变得失落下来。 这就是他如今和黎楚卿之间的差距。他会为有可能讨不回来的三百块钱住院费提心吊胆,而黎楚卿随随便便一出手就是一间顶级VIP病房。 事到如今,宋泽荣也想明白了,在黎楚卿面前,自己那点所谓的尊严不值一提。 尊严不能让他重拾学业,也不能让宋采怡的病好起来,但黎楚卿可以。这正是宋泽荣急切需要的。 昨晚的情况那么危急,如果不是黎楚卿及时赶到,宋泽荣不知道接下来会不会发生什么让自己后悔终生的事。 在这件事上,宋泽荣是感谢黎楚卿的,再加上黎楚卿那时表现出来的可靠和关心,更是让宋泽荣对她放下了一些戒备。 宋泽荣不禁想,也许黎楚卿真的变了呢?小时候的黎楚卿确实伤害过自己,但那毕竟已经过去十年了,十年足以彻底改变一个人,那时的她只是个孩子,如果现在的她真心悔过,那自己有什么理由不原谅她呢? 宋泽荣在心里这样想着,极力想要把自己向黎楚卿寻求帮助这件事情尽可能地合理化,但他不清楚自己究竟是真的原谅了黎楚卿,还是只是想寻求她的帮助而已。 这个问题太复杂,宋泽荣不知道该怎么办,索性不想了。他现在只知道自己需要黎楚卿的帮助,如果黎楚卿是真心帮他,那他愿意再叫她一声姐,愿意把那些事情当做从未发生过。 下午两点半还不到,宋泽荣提前到了黎氏。他来到前台准备说明来意,而前台小姐一听他叫宋泽荣,便示意他可以直接上去,还贴心地给他指了通往黎楚卿办公室最近的路。 这一路上畅通无阻,有些超乎宋泽荣的意料,他还以为像黎氏这样的大企业,想要见到董事长是需要一些身份查验或各种检查的,所以他才会这么早来。 宋泽荣很容易就找到了黎楚卿的办公室,刚打算敲门,就听见里面传来“哐当”地一声巨响,像是有重物砸到了地面上。 宋泽荣只听得见一些隐约的吵架声,听不到任何里面的人所吵的内容。直觉告诉他这里气氛似乎不太对,他迟疑了一下,最终没有敲门,而是退到了门的旁边。 过了五分钟左右,门把手被里面的人粗暴地拧开,还好宋泽荣退到了一边,否则这样的开门力度绝对可以让他的鼻梁受到重伤。 开门出来的是一个身形肥胖,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模样长得凶神恶煞,嘴里还叼着一根看起来价格不菲的雪茄,含糊不清地骂骂咧咧着:“操,我真是没见过这么不识好歹的货色……” 他走得急,没留意到门后还站了个宋泽荣,等他乘电梯下去以后,宋泽荣才小心翼翼地摸到门口,探了半个脑袋:“呃,黎楚卿?” 黎楚卿并没有听见有人在叫自己,她站在办公桌后面,双手撑着桌面,头发有点乱,眼尾微微泛红。她的胸膛和肩膀随着呼吸不断起伏着,幅度由大及小,直到她完全回归平静后,才假装若无其事地捋了一把头发,挺直身体,让自己看起来毫无破绽。 宋泽荣从门后走出来,虽然门已经开了,但他还是礼貌性地敲了敲门。黎楚卿身体一绷,猛地转过头,在看到来的人是宋泽荣时,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是你啊。” 宋泽荣略显拘谨地点头,黎楚卿看起来很疲惫,她坐在沙发上,靠着柔软的沙发靠背,翘起二郎腿,朝着宋泽荣勾勾手指:“进来坐,等什么呢?” 宋泽荣进来后顺手关了门,但他没有坐下,只是规规矩矩地站在黎楚卿面前,像个等待老师批评的小学生。 黎楚卿从旁边的抽屉里掏出一包印着外语的进口烟,熟练地点燃,又顺手递给宋泽荣一根。 “啊……不用了,我不经常抽烟。”宋泽荣摇头拒绝。 “洋货来的,劲得很。确定不来一根?”黎楚卿用诱导的语气又问了一遍。 宋泽荣仍然拒绝。 黎楚卿嗤笑一声,也没强迫他,只是把烟又放了回去,轻描淡写地说可以一句:“你还真是天生的劳碌命啊。” ”叫我来到底什么事?”宋泽荣忽略了黎楚卿高傲的态度,开门见山地问。 既然他都这么问了,黎楚卿也不再绕圈子:“关于我向你提出要补偿你的事情,我必须确认一下你的想法。昨天我临时起意去你家,是因为我不想继续承受良心的谴责,不想继续活在对你的愧疚之中,我这几天一直在想这件事,总觉得心里踏实不下来。所以我必须尽快确定你是否真的愿意接受我的帮助,这对我很重要。” 宋泽荣只是冷眼看着她。 黎楚卿微微一笑:“就当我是个自私的人吧,你说你需要考虑,但我等不及了,我现在就想知道答案。” 黎楚卿表现得淡然从容,但不经意透露出的势在必得的神情在宋泽荣看来刺眼极了。 宋泽荣注视了他一会儿,突然说:“其实你早就料到了我绝对会接受,对吧。” 黎楚卿稍稍一挑眉,但还是轻点了一下头,算是默认。 可实际上黎楚卿心里根本就没底,这么多年没见了,她根本摸不清楚宋泽荣的想法,要是她真能那么胜券在握,昨天晚上也没必要大老远的跑到宋泽荣家去,只求一个心安的结果。 但她还是“默认”了下来。她觉得这样能或多或少地羞辱一下宋泽荣,能让自己这热脸贴冷屁股的行为显得不那么刻意,也能让自己在宋泽荣面前多占一分主导地位。 宋泽荣自嘲一笑:“我早该想到。我有什么资格能拒绝你。” “总之,这就代表你同意接受我的补偿了,”黎楚卿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他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既然这样,那我们就尽可能地提高些效率吧。首先,你去把工作辞了。” “什么?” 宋泽荣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是,为什么啊?” 黎楚卿根本不理他,而是自顾自地继续说着:“辞掉工作后,我给你报个教学质量高的补习班上——不对,直接给你请一对一的家教吧,这样效果更好。现在是五月份,今年的文凭试你估计是赶不上了,如果你能学一年就考上的话,那明年……” “等等,你能不能先回答我的问题?”宋泽荣有些着急,出声打断,“我为什么一定要辞职啊?” 黎楚卿这才肯正眼看他,稍显不耐的眼神像看傻子一样:“你要是想重新参加文凭试,就得一门心思扑到学习上,你见过有高中生不好好学习天天出去工作的吗?这叫不务正业,明不明白?” “可是我上高中的时候就是这么过来的,”宋泽荣反驳道,“我那时候白天上课,晚上兼职,能挣一些钱,也从来没有落过一节课!” 黎楚卿侧过身,轻蔑地瞥了他一眼:“所以你才没考上大学啊。” 这个理由实实在在地宋泽荣噎住了,他愣了半天,最终还是咬住下唇,放在身后的拳头慢慢握紧。 “……我可以去和陈主管商量,给我换一个不用整日待工的工作,但我不能辞职,否则我们家就彻底没有收入了。”宋泽荣放低了声音,同时也放低了姿态,“黎楚卿,你能给我提供重新考大学的机会,还答应会找最好的医生治好妈妈的病,这些就够了,我只要这些,至于其他的帮助,你并没有承诺给我,我也不需要。” 宋泽荣说完这些后,便已经开始在心里暗暗发誓,等自己以后有能力挣大钱了,会把黎楚卿给予自己的所有恩惠都连本带利地还给她。他不想欠黎楚卿的,但如果生活的压力让他不得不去欠这个债,那他希望这个债的数目越小越好,黎楚卿对他的帮助少一分,自己在黎楚卿面前的尊严就能多一分。 黎楚卿压着心中的火,捋了一下头发,她现在是真摸不清这个傻小子的脑袋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了。 “那我现在承诺给你,不晚吧?”黎楚卿几步就绕到了办公桌旁边,一只手拿着即将燃尽的那根烟,另一只手撑在桌上,“等你一辞职,我就把你接到我在蓝华小区的那处房产里去,不大,也就复式上下两层,加起来差不多两百多平。以后那就是你家,妈妈——不对,宋采怡出院之后也可以住到那里。生活开销你也不用操心,我会专门安排人——” “不用,我们之前住的房子很好,就是有些家具被破坏了,重新买家具就好,况且有的损害不严重,修一修还能用。”宋泽荣再次拒绝了他。 “不是吧大哥,你真以为自己还是十七八岁的小男孩?大白天发什么梦呢?” 黎楚卿心里一堵,索性也不装文雅了,上前一步单手揪住宋泽荣的领子,冲他破口大骂。 “我的要求是你明年就要考走,是明年!不是三年后!你现在已经二十二岁了,入社会两年了,你觉得自己是能比得过那些备考了两年多的高中生,还是能比得过当初的你自己?你都比不过!如果你继续兼职的话,你学习的时间根本就不够!给你再多次机会也是白搭!你脑子里到底装的什么?你觉得我很愿意上赶着伺候你吗?我做出的安排,你只要乖乖服从乖乖接受就好了!你在我这儿没有选择的余地!听明白了吗?你没得选!” 黎楚卿吼完这么一通,脖子上青筋都起来了,安静了两秒后,宋泽荣看到她的眼尾又泛起了红。就像自己刚进来的时候看到的一样。 宋泽荣眉头紧皱,低头示意了她一下,黎楚卿一怔,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不知道何时竟双手抓住了宋泽荣的上臂,十个指甲隔着衣服布料,狠狠地扎在宋泽荣的皮肤上。 黎楚卿没有马上从疯狂暴怒的情绪中清醒过来,而是慢慢松开宋泽荣的胳膊,后退了几步,又抽出一根烟放嘴里,却没有立刻点燃,只是倚靠到窗边,双手抱胸,背对着宋泽荣:“让我自己待一会儿。” 宋泽荣伸手摸了摸自己手臂上被黎楚卿抓出来的印子,有点疼。 他觉得自己没必要待在这里了,便转身准备离开。 “不用出去。”黎楚卿听见脚步声就知道他要走,便头也没回就叫住了他,宋泽荣脚下一顿,停在原地。 两个人就这样背对背,隔着几米的距离,一阵沉默。 宋泽荣看到黎楚卿眼尾泛红的样子,突然想起自己进办公室之前,看到过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离开办公室。黎楚卿从那会儿就看起来情绪不太好,而刚刚的谈话过程中,黎楚卿也很明显地是在刻意压着火,直到刚刚的爆发。 宋泽荣其实隐约猜到了刚刚办公室里发生了什么,他默默承受着黎楚卿的怒火,没有反抗,既是对自己定位的清晰认知,又是对黎楚卿生出的一丝不合时宜的怜悯。 或许这些年来,她也过得很不容易。 过了几分钟,宋泽荣觉得这么干站着也不是办法,就回头看了黎楚卿一眼,黎楚卿没有转身,依然保持着倚在窗框上的姿势,一动也不动,像尊雕像。 宋泽荣迟疑了一下,然后做了个大胆的决定,他尽可能把脚步声放低地走上前去,悄悄凑到她脸边:“黎楚卿?你没事吧?” 紧接着,他看到了一双流着眼泪,由于痛苦悲伤的情绪而不停眨动着,但漂亮至极的眼睛。 黎楚卿哭了? 宋泽荣僵在了原地,不到一秒后,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就狠狠地扣到了他脸上。 “滚啊!谁让你凑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