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第二日,天光未透,你依旧踩着点从侍卫营寝房里爬起来,准时守在了角宫寝殿廊下,等宫尚角起身,伺候他盥洗更衣。
殿内殿外,一片死寂。
你低眉敛目,他面无表情。你装傻,他作哑。
仿佛昨夜什么都没发生。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宫门选婚照旧,你不用再去跟踪要在今日择选新娘的新执刃大人了。
然后,作为早已到了适宜婚娶年纪的,你的主子大人,无可推拒地,也要去选。
双喜临门。
所以今日你谁都不用跟。
所以你今日得轮值守大门。
妈的,还不如去盯梢。
你静然站在高大的宫门大门前,像个冷冰冰的狮子石雕吉祥物。
“……”
旁边随你一同站岗的金成卫,眼神在你脸上溜了好几圈,尤其看了好几次遮住你下半张脸的玄色面具,按捺不住,期期艾艾地开口:“……金溪姐?你……今日怎么戴了玄面?还把领子拢得这么高?”
你目光平视前方,声音冷得像结了冰碴:“昨夜无聊,找根房梁上吊玩。”
顿了顿,那冰碴似乎又碎了几分。
“可惜绳断了,脸先着地,摔得难看,索性遮了。没找到好看的面具,先用这个凑合。”
金成卫:“……”
他猛地打了个寒噤,目光瞬间钉死在前方宽阔的青石道上,仿佛那路上突然绽开了极美的花。
半日的门神生涯,耗得你直觉得浑身骨头都僵了。
午膳轮值,你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挪回侍卫营。
营房里一反常态的嘈杂喧闹。一群年轻力壮的侍卫们正闹哄哄地围挤在一张桌子旁,气氛热烈得几乎要掀翻屋顶。
“依我看,绝对是她……”
“不对不对!执刃何等眼光,岂会选……”
喧闹中,不知谁眼尖瞥到了门口的你,那兴奋的声音瞬间劈叉变调:“……哎呦!金……金金金溪姐?!”
“金溪姐?怎么还带了面具……没看出来是她……哎呀,快收拾!”
“哗啦!” “哐当!”
一阵兵荒马乱。
刚才还围得密不透风的人堆瞬间像被烫到的螃蟹般炸开,七手八脚,以最快的速度将桌案上那些代表筹码的木牌、散碎银两、纸张拼命往怀里揣,往袖筒里塞,脸上全是干了坏事被抓包的心虚慌乱。
你面无表情地踱步过去。趁他们还在混乱收拾时,目光已冷冷扫过桌面上没来得及完全掩藏的赌局残迹——几张写着不同名字的笺纸。
“又拿主子们开庄?” 你声音不高,却像一把冰锥子,瞬间冻住了所有人慌忙的动作。
“呃……那个……金溪姐,我们……” 为首的侍卫脸涨成猪肝色,舌头都打了结,“错了!我们错了,不赌,马上收拾干净!这就……”
“赌的什么?”
你破天荒没有立刻掀桌子,反而追问了一句,语气平淡。
“……就……就,” 侍卫咽了口唾沫,感觉头皮发麻,“赌……赌今日选婚……执刃大人和……和二公子……会选哪位姑娘……”
“……呵。” 一声极轻极淡,几乎听不见的冷笑从你唇边逸出。
在所有人惊恐的注视下,你慢条斯理地探手入怀,摸出你那个总被宫尚角装得满满的钱袋,将其打开。
“嗒!” 一片闪着冷光的金叶子,被你精准无误地压住写着“云为杉”的三字上。
“啪!” 一粒饱满敦实的金花生,又被你重重砸在了“上官浅”的名字上。
“执刃会选云为杉。” 你声音清晰冷冽,不容置疑,“二公子会选上官浅。”
“嘶——”
满营侍卫齐齐倒抽一口凉气。众人看向那桌面上闪闪发光的两块金子,眼睛都快瞪出来了,又齐刷刷看向你,那眼神活像在看被野鬼夺舍了皮囊的怪物。
“……金溪姐,” 一个平时跟你关系还算不错的侍卫金泽,蹭到边上,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试探,“您……您今天这是……嗯……那个……呃……我意思是,怎么连二公子……也凑进去选婚了?”
“?” 你侧首拧眉,盯着他,“二公子不去选婚,去哪?”
金泽被你刀子似的眼神刺得一激灵,立刻缩脖子后退:“没……没什么……二公子就应该去选婚,就应该去……哈哈……”
他扭头就想开溜。
哪知你更快,你手腕一翻,揪住他后脖领子就是一扯。力道之大,差点把他勒得翻白眼。
“什么意思?说清楚。” 你寒声逼问,语气里是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周围一片死寂。反倒是一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愣头青小侍卫,突然从人群里探出头,扯着嗓子直接问道:
“金溪姐,您怎么没去选婚啊?”
“?” 你又猛地转头。
小侍卫毫不畏惧,还带着点理所当然的天真:“您不是要嫁给二公子嘛?二公子选婚,您怎么还在这……唔唔唔!”
后面的话被旁边惊骇欲绝的同僚死死捂回了喉咙里。
空气凝固成冰。
方才的喧闹与慌乱像是被无形的巨力瞬间抽走,整个侍卫营落针可闻,每一张脸都失去了血色,像被集体点了穴。
“……这谣言,” 你的声音幽幽响起,莫名的平静,“谁传的?”
鸦雀无声,死一般的沉寂压得人喘不过气。
“说。” 你再度开口,“谁传的?”
金泽额头上冷汗直冒,腿肚子都有些发软,看躲不过去,只好硬着头皮凑近些你,用气声快速解释:
“……姐……这事……这事儿还用传吗?侍卫营清一色的爷们儿,就您一个女娇娥,还是当年二公子亲自从外面带回来,指名了要您做贴身绿玉侍……这、这不就是明摆着的事儿嘛……”
“……明摆着?” 你像是听到了世间最荒谬的笑话,嘴角甚至勾起了弧度,“明摆着个你妈的头!”
一句粗口,石破天惊,震得满屋子人集体一哆嗦。
见状你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声音却柔和得诡异:“这么说来,我同四公子的关系也不错啊,要不要也要明摆一下?哦,还有三少爷呢。”
“不敢,不敢!” 众人魂飞魄散,又乱糟糟地开始疯狂收拾那桌子。
“等一下。”
你缓声吐出三个字,如同定身咒。
伸出去的手全都僵在半空,无数双惊恐的眼睛望向你,大气不敢出。
你目光扫过那片狼藉的桌面,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淡漠:
“等选婚结果出来,确定你们的赌资谁该赔给谁……”
你和声平气道,眼底却毫无温度。
“……再收。”
17.
下午的大门轮值到商宫的守卫去看,你不用再去当门神了。
午饭时,碍于昨夜嘴上被宫尚角啃出来的伤,你没在膳厅用饭,而是独自一人坐在大堂树下嚼嚼嚼。
吃完饭后你本想回房打个盹,结果金泽又悄悄摸过来跟你八卦:两位少爷选完各自的新娘后,你的主子又乐此不疲地开始刁难起新执刃大人。
你听得扶额整整扶了一刻钟。
你没有去执刃大殿去凑热闹给宫尚角送人头的想法,你只能心中为宫子羽点根蜡。
偷得浮生半日闲。
一般无事时,你最喜去的,依旧是女客院落后那片无人打扰的草地。临着那条溪流,阳光透过树叶筛落细碎的光斑,像洒在水面的金箔。溪水潺潺,水清石见,浮光跃金。
恍惚间,似乎又见当年那个活泼跳脱的少年宫子羽,卷着裤腿踩在清凉的溪水里,大呼小叫着招呼岸上的你一同摸鱼。
正是在这里,那个少年指着眼前粼粼的金色波光,兴奋宣布:“喂!从今往后,你就叫金溪,好不好?”
灿若阳光的笑容,定格在你记忆里,远胜溪水的颜色。
思绪飘忽间,远处灌木丛枝叶微动。
“出来吧。” 你坐在草地上,闭目轻叹。
金泽的脑袋鬼鬼祟祟地探出来,一脸讪讪:“哎……姐……您怎么还带着玄面?透气吗……又不出剿杀任务……”他磨磨蹭蹭挪到你身边坐下。
你随手把怀里那个沉甸甸,几乎囊括了全侍卫营家当的钱袋抛给他。
两块金子豪横砸下去,其他人的钱袋,那真是不死也要脱层皮。
金泽双手接住,感激涕零,差点扑倒在地:“金溪姐……您的大恩大德,我等定不会忘……呜呜……”
“省省。” 你眼皮都懒得抬,“金泽哥,把眼泪收回去,肉麻话咽下去。”
“呜……” 金泽抽了抽鼻子,到底没敢哭出来。论年纪他确实长你几岁,可当年十五岁的你,在宫门一年一度侍卫考核的擂台上,你暴揍了包括他在内的一众侍卫后,“金溪姐”这个尊称便深深刻进了侍卫营的骨子里。
于是各论各的,你喊年长的为哥,服气你的依旧喊你为姐。
他小心翼翼地在你旁边坐下,姿势别扭。又从怀里摸索出一个小小的、打磨光滑的木盒,盒盖上嵌着几个木质转轮,轻轻一旋,竟能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咚声。他忐忑地递到你眼前。
“赔罪的?” 你接过把玩,指尖拨弄着转轮,发出不成调的音节。
“不,不是赔罪。” 金泽连忙解释,“这是……咱们内守角宫当值的几个兄弟,趁着轮休的空当儿,偷溜出宫门,特意给您寻摸的生辰礼。”
角宫侍卫分两种,内守和外值。外值便是跟着宫尚角常外出走江湖的;而内守的便可怜得多,别说出宫门去旧尘山谷了,角宫大门都不得常出。
“……生辰?” 你拨弄转轮的手微微一顿,“谢谢……但是,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你的生辰,在这宫门里,本该如深埋的石子无人问津。
“是二少爷……前几日无意间提起来的。” 金泽觑着你的脸色,斟酌着措辞,“……也是第一次听二少爷提起您的生辰,不过……那会儿二少爷提及时,脸上的神色……好像……不太高兴。” 他声音越说越低。
“……”
阳光似乎冷了几分。你现在一想到宫尚角,心口便堵着股烦闷气。
金泽察言观色,试探着转移话题:“那个……姐,您就真……没对二少爷动过一点点……心思?”
你扯了扯嘴角,难得说了句掏心窝子的实话:“我现在宁可找根悬梁上吊,都不会对二少爷起一点歹念。”
那不是起歹念,那是比上吊还找死。
“……” 金泽被你这惊世骇俗的话语噎得哑口无言,尴尬地咳嗽两声,终于切入正题:“……姐,您还记得金复哥吗?”
“金复哥?” 你抬眼看他,木盒的叮咚声停下,“他怎么了?” 那是宫尚角从前的贴身绿玉侍,自你来了之后,便被调去了后山,据说成了只听命于长老们的黄玉侍卫。
“有个……管外哨巡山的兄弟,前几天夜里……说好像,在山谷外头,看见金复哥的身影了……” 金泽压低声音,带着难以置信和一丝惊悸。
“什么?” 你眉头猛然锁紧,木盒“啪嗒”一声被扣在掌心。
后山黄玉侍,绝无可能擅离宫门,更遑论踏出旧尘山谷一步。
“……大伙儿都在猜呢,这次选亲,金溪姐您定是要成了二少爷的……” 金泽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二少爷的……夫人。所以……金复哥大概是要回来顶缺,重新做二少爷的贴身绿玉侍了……”
“……” 你目光陡锐,直刺金泽眼底,“在哪儿看见的?是不是宣武姜家附近?”
金泽猛地倒吸一口凉气,眼珠子瞪得溜圆:“我的亲姐啊!您简直天神下凡未卜先知啊!” 他激动地拍了下大腿,“这次新娘里,不也是有一位宣武姜家的小姐吗,据说是旁支的,后来选拔得了金牌的那个。本想着执刃大人如果选了另一位拿金牌的云姑娘,那剩下这位姜家小姐可不就只能……只能归咱们二少爷了嘛。所以不少兄弟才压了这个宝……就算……咳,就算她中了毒……”
结果二少爷偏偏选了上官姑娘。金泽咂咂嘴,颇觉世事难料。
“只能?看来你们倒是私下里传了不少事。” 你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木盒,发出“笃笃”的轻响,“我不知道的,一字不漏,说给我听。”
“……这,” 金泽见你对“二少爷选谁”毫不在意,这才放下心来,左右张望了一下,凑得更近些,声音压得极低:
“听说……十多年前,咱们角宫的老宫主和宣武姜家主家关系匪浅,两家早早就为二少爷定下了一门娃娃亲,对象……就是当时那位还没长开的姜家主房……唯一的嫡出千金!”
他顿了顿,语气带上几分唏嘘:“……可后来,没过几年,那位本应及笄后便顺风顺水成为宫二夫人的姜家小姐……就丢了,人间蒸发!”
“丢了?” 你指节停住。
“……是啊,传言满天飞!” 金泽声音更沉,“有人说,是被仇家掳走了,也有不少人私下猜测……是无锋下的黑手。总之,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桩亲事,也就成了咱角宫里一个讳莫如深的旧疤……”
“那位姜家嫡小姐……叫什么?” 你追问,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绷紧。
金泽摊手,一脸无奈:“哎呦,世家大族那些养在深闺里的小姐名讳,是咱们这等侍卫能探听得到的吗?那要是真探到了那可是掉脑袋的大事!”
“不过……据传言……二少爷幼时好像提到过……那小姐叫……依依?还是什么来着……”
你沉默,只有溪水依旧无知无觉地流淌,哗啦啦的声音此刻听来格外刺耳。
忽然,一阵极其压抑的低笑声,从你紧抿的唇齿间溢出。
你缓缓抬手,攥拳的关节重重抵住眉心,手臂落下的阴影遮住了上半张脸,而面具下的唇瓣不受控制地向上扬。
“呵……呵呵……哈哈哈……”
你笑声越来越大,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痴癫。
“原来如此,我原来是个顶替的……怪不得寒……怪不得宫二……哈哈……原来我真的是被当作新娘养着……”
你松了紧抵着眉心的手,目光转向脚下静静流淌,倒映着破碎光影的溪流。
水如镜面,映照出你戴着面具的脸。晴日波光粼粼,勾勒出水中那张玄面金边,却无一丝暖意。
“……真是可惜了。”
你声音恢复了冰冷一片,比面具更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