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之羽] 春尚寒》 第1章 初雪 1. 今年的初雪来的很早,一场雪洗净天地铅华。满目间银装素裹,你独立于山峦间,静看雪絮纷扬。 忽然间,一阵风起。 耳尖微动,你蓦然回首。 雪幕中,青年身影渐显,玄色抹额紧束额间,一身鎏金暗纹的玄狐裘随风猎猎,墨海翻涌,金光暗浮。 他步履沉稳,行至你身侧,并肩而立。 宫尚角抬首,目光沉静地投向远处,声线清冷:“若喜欢雪,便多看一会。” 你垂眸,恭敬应道:“不敢,宫主。” “……” 宫尚角静默须臾,侧首看你,雪簌簌掠过他的睫羽。 “笑一笑。”他道,声音里辨不出情绪,“今日是你生辰。” 你依言抬首,嘴角勉强牵起一个生硬弧度。 宫尚角唇角亦微扬,那笑意极淡。只是这份笑意,落在你眼中,却似含了几分嘲弄。 重新将目光投向风雪间,他似是无意提起:“过几日便是宫门的选婚大典了。” 你一默,试探般问道:“宫主的意思是……?” 宫尚角未答,只自怀中取出一方木匣,递与你:“生辰礼。” 你躬身,双手接过。又闻他道: “打开。” 抬手将匣盖轻启,你目色陡然一凝。 匣子里,是宫氏择选新娘的金制令牌。 你抿抿唇,指尖无意识收紧,心跳如擂鼓,一抹难以言喻的希冀悄然掠过眼底。 这是一笔交易,承诺了多年的一笔交易。 你缓缓抬首,看向宫尚角。 青年眸色深沉如渊,冷如霜雪。 “……谢宫主成全。” 你将令牌紧攥于掌心,单膝跪地,俯首称臣。 2. 宫氏迎亲之期,转瞬即至。 宫门大门前的水路上,锣鼓喧天,红绸招展,热闹景象一如你所料。 你匿身于山崖林间的暗影之中,目光牢牢锁住那数艘载着新娘,正缓缓驶向宫门码头的嫁船。 船甫一停稳,新娘们便鱼贯登岸。只是未等她们站稳脚跟,数十名绿玉侍已无声列阵,手中淬毒的弓弩寒光凛冽,将一众新娘团团围住。 预料之中的骚动与惊惶瞬间蔓延开来。然而,目光扫过那群新娘,一个意料之外的身影却令你眉峰微挑。 难得,竟然真的见到了熟人。 你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枚冰冷的金色令牌,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在那人的目光触及你之前,你的身形已悄然没入更深的阴影。 只是,离去前,你若有所思地抬首,望向更高处。 夜色深处,一道颀长男子身影静立,身后跟着一位随侍。那男子面上戴着傩面面具,正俯瞰着下方的一切。 ……是羽宫的小少爷,宫子羽。 喉头一滚,心中那点微不可察的念头被你瞬间掐灭。你不再停留,足尖轻点,身形如鬼魅般拔地而起,悄无声息地掠过巍峨宫墙,几个起落间,便已消失在重重殿宇之中,未惊起半分波澜。 3. “熟人?” 低沉悦耳的声嗓在空旷的角宫大殿内响起,幽幽烛火穿透镂空的雕花屏风,光影将屏风之后踞坐于主位的男子脸庞切割得棱角分明。 宫尚角执起手边一盏莹润如玉的白瓷茶杯,凑近唇边,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冷硬的轮廓。那双凉然乌眸,穿透水汽与屏风,定焦在你身上。 你负手立于屏风前,垂首道:“她武艺高绝,是魅。” 宫尚角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低笑。 “武艺高绝?”他缓缓放下茶杯,杯底轻触乌沉木案几,发出叩的一声清响,“难不成,那刺客内力之浑厚,更在你之上?” 微妙的沉寂弥漫开来。大殿角落的兽首香炉无声吐出青烟,缭绕着夜色凉冷的空气。 你木然盯着黑理石地面映出的烛火微光,应道:“回宫主,论及内力,她比属下尚欠缺几分火候。” 青年修长的手指随意地拨弄着杯沿,仿佛那是一件极有趣的玩物。 宫尚角忽地开口,语气平淡却字字千斤: “若七年前,那场雪夜里,我未曾救下你,将你带回宫门……” 他顿了顿,目光似是无意般扫过屏风,亦或是你低垂的眉眼,“今日乘着嫁船而来的新娘,或许便是你,而非你那位熟人了。” 大殿内死寂一片,唯有墨池水声潺潺。 你垂下的视线落在自己玄装袍角下同样暗沉的地面倒影上,你自己的脸上。 片刻,你抬起眼,越过屏风上的蛟龙祥云,望向殿宇深处的黑暗,声音平静无波:“回宫主,不会是我。” 宫尚角没有再看你,懒懒支颐又执起茶杯,送至唇边浅浅啜饮一口,“……那个魅,叫什么名字?” “属下不知。” 又是一声低沉的笑意自屏风后传来,带着丝丝缕缕的压迫。 “是么……?” 宫尚角的目光穿透袅袅茶烟,落在更远的地方。“那么你呢,金溪,在你成为角宫侍卫之前,你叫什么?” 你沉默着。角宫大殿穹顶雕琢着盘龙,烛光间投下巨大浓重的阴影,似牢笼,沉沉地压下来,将你囚困。 片刻后,你敛眸,嗓音依旧恭敬,字字清晰地回答: “回宫主,属下不知。” 4. “我叫什么?” 你站在那口灌满泥水的地下井里,仰首朝着高处发问。 大雨滂沱,雨密如织,你什么都看不清。 你只是一遍一遍地发问,少女清脆的声嗓穿透厚重雨幕: “我叫什么名字?” 回应你的,只有无边的暴雨轰隆,和深入骨髓的,死寂般的沉默。 你猛地抽出身前泥沼里那柄锈迹斑斑的直刀,随即毫不犹豫捅向自己的心脏。而那刀槽里尚汩汩流溢着的,是刚刚被你亲手刺穿另一名少女心脏的温热血液。 闪电破开天穹,一瞬的惨白,照亮了井中泥沼里满地的少女尸体。同时,泥井高处中一块碎石兀然破开雨帘,精准击中你手中的锈刀刀身。刺耳的金属刮擦声中,刀刺入的轨迹骤然一偏。 锈刀未如愿刺入心脏,而是向下狠狠贯入小腹。剧烈的钝痛撕裂神经,泥水混杂着温热的血液瞬间涌出,你眼前阵阵发黑,身子一歪,仿佛坠入无边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令人作呕的腐木气息混合着浓重的血腥味将你呛醒。寒意刺骨,身下的触感是粗糙冰凉的岩石。你发现自己并未死在无锋暗堡那口绝望的深井之中,而是被转移到了另一处陌生的石室。 你挣扎着撑起身体,后背紧贴身后冰凉滑腻的石壁,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腹部的剧痛。低头看去,腹部缠裹着厚厚的、不知从哪里撕扯下来的布条,被暗红近黑的血液彻底浸透,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石室阴影深处,传来一个毫无温度的男声,那声音带着漠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 “……倒真是狠得下心,可惜了这身皮囊筋骨。记好了,你的命,从入无锋那一刻起,就再也不归你所有。生与死,你无权做主。” 那人走近数步,昏暗中,你只能勉强辨认出一个瘦高男子轮廓。他似乎俯下身,冰冷的指尖隔着黏腻的血污轻轻拂过你腹部的伤口边缘。 “不过……也算因祸得福?”那人发出一声怪异的低笑,“只是可惜……真是可惜了。如此根骨,这副脸蛋……原本能派上大用场的。”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有浓浓的惋惜之意,“可惜了,伤了腹部……宫门新娘的这条路子,你是再也走不通了。” 你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是吐出浊浊呼吸:“……我……我……叫什么?” “……” 阴影里的男子仿佛被你这不死不休的追问定住。沉默了许久,石室里只能听到你粗重的喘息和他手指摩挲布料的细微声响。 一声长长叹息。 “你叫,‘寒鸦壹’。” 你觉得自己的喉咙火燎燎地干着,舌底翻不上半点津液。 “那你……你叫什么?” 男子抬手摸了摸你的脑袋,痴痴低笑起来: “……哈哈……我也叫寒鸦壹。” 第一卷的正文123分段,后续有一些剧情前情提要会放在第二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初雪 第2章 叫你小溪好不好? 5. 夜色渐浓,你步履轻捷,踏着潮湿的石板路径直朝侍卫营而去。 新娘中有无锋刺客潜入的消息早已传开,宫门上下已然戒严,肃杀之气弥漫在湿润的空气中。沿途掠过数队正在夜巡的绿玉侍卫,整齐步伐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你与他们目光交汇,只余彼此心照不宣的,飞快掠过的一点头。 踏入灯火通明的侍卫营内堂,便见到一群赤膊训练完毕的年轻侍卫尚未及穿戴整齐,个个面色涨红如猪肝,手足无措地僵立着。 你眸光一扫,对此景象似乎习以为常,语声平静无波:“方才大小姐来过了?” “……是,金溪姐。”其中一名稍年长的侍卫满脸窘迫地答道,声音低得近乎听不见。 另一名年少侍卫忍不住开口:“金溪姐……您、您能不能下回跟大小姐说说,让她……别、别再来侍卫营……” 话语未尽,你眉峰倏然凌厉,语声骤冷:“放肆!大小姐想去何处,何时轮得到我等置喙?” 刚刚还低语恳求的侍卫,连同周围所有赤膊的身影,瞬间齐齐噤声垂首,大气不敢出。 你按了按自己突突跳动的额角,压下心头那点熟悉的无奈,将话题切回正轨:“……所以,金繁哥呢?又未归营?” “是。” 一个小侍卫连忙应声,脸上还带着残留的红晕,“刚大小姐临走前还追问金繁哥去哪了……我还同大小姐说,回来时看见金繁哥在少主门口逗留……” “…… ” 意料之中,金繁果然不在。 你暗暗叹了口气,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掠过眼底,沉声开口:“徵宫当值侍卫何在?” “属下在!” 一名侍卫排众而出,躬身听令。 你从容地从怀中摸出那枚刻着“角”字的玄令,扬手将其精准地抛入那名徵宫侍卫怀中。 “传角宫主之令,命徵公子速速出殿,与我同去截阻羽公子!” “遵令!” 侍卫接令握紧,没有丝毫迟疑,转身如离弦之箭般冲出门外。 见那名侍卫彻底消失在夜色里,你眸中流转一瞬光色,耳边响起角宫大殿里,宫尚角方才的话语来: “我知道宫子羽心软,他定会假借少主名头,去地牢救出那群新娘。” “叫上远徵,你二人同去,务必将其人截下。” “至于去哪截,我想你应当知晓。” 青年人指节分明的手指轻叩着掌中那块冰冷的令牌,唇角似乎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又仿佛只是光影绰绰间,你的错觉。 他抬眼,盯着你的眸色晦暗不明。 “金溪,你可别同宫四一样心软。” 6. 你身形如影,稳稳缀在宫远徵身后,与他一同立于屋脊之上,夜风掀起你二人的衣袂。 你垂眼,下方,宫子羽同新娘一行人已经开启了墙上的密道。 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在你身前响起,带着少年独有的狂狷与毫不掩饰的讥诮: “宫子羽,你不是送人给我试药嘛,怎么把人带到这来了?” 你视线余光掠过那群瑟瑟不安的新娘,倏地锁定了更远的一处高阁。借着月色,你看见一道意料之外的身影正悄然立在那里,如同蛰伏的夜枭。 宫唤羽。 你能寻至此地,是凭借记忆中关于宫子羽被禁足时偷溜发现废道的蛛丝马迹。 但少主貌似是比你二人更先一步到达这里,按理说,他得到讯息的速度不应当能如此之快…… 哦。 你忽然明了,怪不得那侍卫说曾看见金繁在少主门口逗留,感情原是在给羽少爷下套呢。 目光下意识扫回身边身前少年傲然挺立的背影,你眸色瞬间变得幽深。 所以,宫尚角……是在试探你么……? 只是心底的念头尚未理清,你便见宫远徵纵身一跃翩然跳下屋顶。少年手腕疾扬,一点寒星破空而出,精准无误地击中砖墙上某块颜色略深的瓦片。只闻得“咔哒”一声闷响,那处伪装成墙体的暗道入口应声闭合,严丝合缝。 余光一扫,你又见宫子羽脸色剧变,朝宫远徵疾扑而去。 你轻叹了口气。 哎,上工了。 足尖近乎在瓦片上无声地一点,你速度竟比离弦之箭还要快上半分。后发而先至,你抢在宫远徵之前直面迎上宫子羽。 腰间直刀“唰”地出鞘一寸,却在瞬间又反手一旋——刀鞘带着锐风,精准无误击打在宫子羽猛力前伸的手腕腕骨之上。 “呃!”宫子羽闷哼一声,这一击逼得他连连踉跄,不受控制地向后退去。 不等你同宫子羽稳住身形,一股刺鼻的烟雾伴着“砰”的炸响骤然在空气中弥漫。那是宫远徵扔出的毒烟弹炸开,毒粉四散瞬间化为厚重屏障包裹众人,重重遮挡视线。 忽地,一道凌厉的劲风搅碎雾障,与你手中直刀制式相同的另一把刀,一样带着刀鞘向你袭来。你连头都未回,只是凭借气流的变化颈侧微偏,那把刀鞘便贴着你的发梢削过。 是金繁。 你眼中掠过寒芒,方才未曾完全出鞘的长刀此刻震鸣着出窍,手腕转动间,一片森寒光幕暴起,直扫向身后。 这毫不留情的一击,逼得那素来沉稳的绿玉侍脸色骤变,再也顾不得进攻,急忙侧身闪避,堪堪躲过你这一击。 也是这一横扫,扫清你二人之间的毒雾,你与金繁四目相对。 “金繁哥。”你无声张了张口,“陪我演一场。” 金繁一愣,唇角几不可查弯了一些,他抽掉手中直刀刀鞘,错身以猛势向你攻来。 你一手使着直刀与金繁佯装缠斗,另一手则用刀鞘压制着宫子羽。 “金溪!” 身后传来宫远徵一声又惊又怒的低吼,显然对你横插一脚,阻拦他与宫子羽对战这事极为不满。 你面色不变,声音听不出丝毫波澜:“主子吩咐过属下,不可让少爷你与羽公子交手。” 这句话是你胡诌的。 因为,三小少爷,要真打起来,你是打不过金繁的。 “……金溪!” 这一声咬牙切齿的低吼则来自身侧,宫子羽反手抓握住你的刀鞘,一双炯炯墨眼难以置信地紧盯着你。 你默了一瞬,随即将用刀鞘牵制着身侧人的手的力道微微卸了一些,视线低垂,避开男子那几乎要将你灼穿的目光,话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低哑: “抱歉。” 你其实……不想对他动手。 可,若非是你出手,而是任由宫远徵上前与宫子羽缠斗,以那小祖宗的桀骜烈性,怕是会对宫子羽暗下死手。 你不能让宫远徵受伤。 你不想让宫子羽受伤。 7. 你初入宫门的那一日,正是人间芳菲时。 庭院深深,几株杏花恣意绽放,满树粉白,娇蕊含露,风过处,细碎花瓣如雪纷纷扬扬。 一个身着玄黑侍卫服的少年,牵着你的手,带你走进侍卫营那略显肃穆的院落。他微微俯身,笑着蔼声问你: “我叫金繁,你叫什么名字?” “……”你愣了愣,不说话。 “没事没事,别害怕。”见你不语,少年讪讪笑了笑,“虽然我也糊涂着呢,不知为何角公子偏让我来带你,不过你放心,以后我肯定会用心教你的。” 你依旧有些茫然,只是依循本能,愣愣地冲他点了一下头。 “你多大了呀?” 这一句,令你仿佛刚从大梦中惊醒,你眼瞳微颤,过了片刻,才低声挤出几个字:“我……我十四岁。” 你又停顿了一下,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 “我不知道,我叫什么。” “啊……”金繁闻言一愣,眼中温和的笑意渐渐化作了怜惜。他吸了口气,“这样啊……没事没事,我给你取个新名字吧……” 只是话音未落—— “金繁!” 一个裹着蓬松雪白狐裘,年纪显然更小一些的少年,像只撒欢的雀儿似的,怀中抱着一只蹴鞠“哒哒哒”地跑来,撞破了庭院的宁静。 小少年嚷道:“金繁,你躲这儿干嘛?快,陪我踢球去!” “公子……”金繁显然有些措手不及,连忙开口,“属下这会儿正办差呢,晚些属下再陪您玩……” “什么差事啊,那么要紧?”小少年不满地嘟囔着,又一蹦一跳地凑到你眼前,好奇地上下打量:“咦,你是谁呀?” 金繁轻咳一声:“回公子,这是新入门的绿玉侍,属下正要带她熟悉守则……” “绿玉侍?女的?!”小少年瞪大了圆溜溜的眼睛,像发现了什么稀罕物,带着毫不掩饰的新鲜劲儿追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陡然的沉默。 金繁反应过来,赶紧小声接口:“她……她还没有名字……” 小少年先是一怔,视线在金繁带着些许局促的脸和你茫然无措的表情之间来回转了两圈。 忽然,他小脸绽开一个极明朗的笑容,将怀中的蹴鞠随手丢在地上,又握住你的手来。 “我叫宫子羽。”他声音清脆响亮,“我给你取个名儿吧。” 他歪着脑袋想了想,乌黑的眼珠一亮,“有了,就叫小溪吧!对,春日里那最清亮的小溪!好听吧?” “小溪……”你喃喃道。 “对对,就是小溪!”宫子羽明亮的眼睛看向金繁,又转回你脸上,“走,小溪,咱们一块玩去!金繁你也来!”说着,他攥紧你的手就要往外冲。 “不行,绝对不行!”金繁瞬间跨出一步挡在宫子羽身前,满脸严肃,“公子,您别想再去宫苑后面那条溪水里摸鱼,上回您栽进去差点淹死在那,您莫不是忘了?” “谁说的?你才要淹死在那了呢!”宫子羽对他做了个鬼脸,不由分说拉起你的手一个闪身绕过金繁就往外面跑,“哼,你不去拉倒,我让她陪我去!” 你尚未回神,就被宫子羽牵着跑出很远的距离。身后,只传来金繁那恨铁不成钢的吼声:“宫子羽!” 他的手好凉。 你盯着握着自己的那只手,心想。 “不管他,小溪,咱俩去玩!” 你点了点头。 “你好傻,你怎么只会点头啊,你不会说话吗?你方才不是还说话了吗?” “……” “你笑一个呀。” “……” “哎呀算了算了,金繁那个整天只知道练武的大笨蛋在后面跟着呢!来,咱们甩掉他,跑快点儿!” “……好。”你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一个极轻的字来。 “对了,要说话嘛,多说一点……哎呀,金繁追上来了,快跑!”宫子羽嬉笑着。 你定定“嗯”了一声,手不自觉将小少年的掌心握得更紧了些。 你仰头看。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第3章 无名者 8. 你素来不喜地牢的腐霉气息与浓稠黑暗,但如今也只能老老实实跟在面色不善的宫远徵身后前行。 相处七年之久,你太清楚这位小祖宗的脾性了。一旦炸了毛,简直比他哥难哄千倍。 果不其然,少年人猛地顿住脚步,霍然转身,瞪着一双桃花眼凶巴巴地看着你。 你脚步亦停,微歪了头,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困惑不解的茫然。 “你是不是喜欢宫子羽?!” “?” 随即,你开口,声音平稳无波:“少爷慎言,莫要无端揣测属下。” “那你为何拦着我?”宫远徵朝你逼近一步,恶狠狠地,“刚才为何不让我跟宫子羽交手?!” “属下忧心少爷安危,怕您受伤。” “呵!”少年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冠冕堂皇,我看你分明是怕宫子羽受伤!” 你眼帘低垂,搬出那屡试不爽的理由来,语气恭顺:“确然是主子亲**代,严命属下务必护佑三少爷周全。主子明鉴,那批新娘中混杂无锋刺客,防不胜防。若是少爷您因疏忽受伤,便是属下万死难辞之咎了。” “闭嘴!”宫远徵朝你怒吼一声,“少拿无锋压我!我岂是宫子羽那个蠢货能比?!只有他那种废物才会着了无锋的道!” “少爷天资卓绝,自然不惧宵小。”你依旧垂眸,将姿态放得更低,继续拿宫尚角当挡箭牌,“只是主子拳拳爱护之心,属下不敢有半分懈怠。” “……哼!”宫远徵重重哼了一声,似一拳打在棉花上,怒气无处发泄,猛地转过身去。 就在这时,你耳尖一动,目光陡然一凛。 没有半分迟疑,电光火石间,你欺身上前,一只手臂迅捷如蛇,瞬间环住宫远徵那劲瘦腰身,脚步交错发力,硬生生将他整个人旋至你身后护住,而另一只手已按上腰间刀柄,指节紧绷发白。 “?!” 宫远徵被你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气息一窒,瞬间噤声,只有发间银铃终于发出一串凌乱急促的轻响。 石壁烛火幽暗昏黄,无端被一股微弱却极阴冷的气流拂动,光影剧烈摇曳,像濒死挣扎的鬼影。 “恕属下僭越……”你目光如刃,紧紧锁着前方烛光照不到的浓重黑暗,“三少爷……”你压低声音,语速极快,“这地牢……除了来路,可还有其它通路?” 短暂的沉默,身后随即响起少年人强行按捺惊怒的冷硬回答:“……没有!” 你屏住呼吸,所有感官凝聚于双耳。风似乎静止了,只余自己心脉沉稳的跳动和身后少年人压抑的呼吸。 再无声息。 ……错觉么? 方才那一掠而过的,分明是几不可闻,被刻意放轻的足音。 “……三少爷,”你身体依旧绷紧,声音却恢复了几分公事公办的冷静,“请您先行一步离开地牢。地牢里那名无锋刺客,交由属下来审。” “你?”宫远徵终于找回声音,却只溢出一声饱含轻蔑与不耐的嗤笑,“凭什么?” 你这才缓缓松开护着他的手臂,却不回头,只是挺直脊背,目光仿佛能穿透石壁直视前方黑暗,一字一句,清晰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凭属下乃角宫宫主亲命随身之心腹。” “……” 死寂般的沉默在你二人之间蔓延。宫远徵没有反驳,鼻端发出一声极其用力的怒哼后,他猛地转身,大步流星朝地牢出口而去。 清脆的银铃音在空旷甬道里急促回荡。 直到铃声彻底消失在黑暗里,你面容上最后一丝温和顺从瞬间褪去,再次望向那片吞噬一切光线的地道尽头。 抬脚,再无半分迟疑,一步步,烛光光影明灭在你面容之上,你从容走向地牢最深处那间散发着血腥与潮气的刑讯室。 惨淡烛火下,郑南衣被沉重的铁链束缚在冰冷的木桩之上,发髻散乱,发梢衣角都在滴水,浑身上下湿透,显然是刚刚遭受过冷水泼醒。 本是一身火红的嫁衣,如今倒成了笑话。 你的目光掠过一旁桌上的毒酒,又看向郑南衣。女子眼神迷蒙涣散,意识尚在剧痛与冷水中浮沉。 方才那绝非错觉。 刚刚有人曾来过。 你朝着木桩方向走近,没有多余动作,只是用微凉的指背,冷冷拍了拍郑南衣的脸颊。 女子被这动作激得一个激灵,涣散的目光渐渐汇聚起一点清明的冷意,聚焦在你的脸上。她艰难地扯了扯嘴角,露出讥笑来: “呵……你是夜里救下宫子羽的那个女侍卫?”她喘息着,声音沙哑,“真可惜,没能杀掉他……” “李代桃僵,弃车保帅。”你开口打断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只是我不知,一个魅有何可保?” 郑南衣瞳眸骤缩,那点刚凝聚起来的讥讽瞬间粉碎。 她失声,破碎的气音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你是谁?!” “你是……无名?!” 这句话害你莫名其妙地发笑了一下。 你抬指,漫不经心抚上铐着女子双臂那锈迹斑斑染血的铁链。 “想活命么?” 郑南衣狠狠吞咽一口,眼里露出挣扎。 你语调依旧平稳: “那么,告诉我,方才,你见到谁了?” 9. 你甫一踏出地牢,刺骨夜风便兜头灌下。眼睫微颤,便见那个方才被你赶出地牢,满身阴郁的少年身影,如同石雕般杵在几步开外。 宫远徵环臂而立,玄色锦袍在风中微扬。他看着你,一声带着讥讽的冷笑撞入你耳中: “磨蹭这么久,审出什么来了?” 你步伐未停,走至他身前丈许距离便站定,头颅低垂,“回三少爷,一无所获。” “呵。” 宫远徵唇齿间冷笑愈甚,“废物。” 你眉峰不动,依旧保持着恭谨的姿态,夜风卷起几片枯叶在你脚边打旋。沉默蔓延,只听得见风掠过檐角的呜咽。 你不动,耐心等着,等着少年那积攒了一整日的怨气朝你倾泻。 然而,预料中的怒火并未降临。 你心里不免犯嘀咕:嗯?怎么不继续骂了? 你忍不住悄然抬眼一瞥,便见宫远徵一双深眸只是死死盯着你,似乎要将你盯出个窟窿来。 你只得清了清嗓子:“……时辰不早,属下先送三少爷回徵宫。” “用不着!” 似这句话终于点燃了引信,少年猝然爆发,低吼一句撕裂了死寂,话语中压抑着莫名的不甘与委屈:“少拿什么侍卫职责碍我的眼,我现在就要去角宫找哥哥!你给我滚回你的侍卫营去,立刻,马上!” “遵命。” 你立马低头,姿态恭谨更甚。 你维持着躬身的姿态,直到那玄衣少年挟裹着沉重的脚步和银铃声响,皆消失在夜色尽头,你才缓缓直起身来。 你眸色微闪,目光并未追随那远去怒气冲冲的身影,而是若有所思地回望了一眼身后那扇幽深的牢门,石壁在昏黄灯影下泛着冷硬的色泽。 随即,你抬首,望向天际。 浓重如墨的乌云沉沉地压覆四野,不留一丝缝隙。皎月无踪,星色隐匿,最后一点微渺的天光被夜吞噬殆尽。 你轻声喃喃道: “啊……要变天了。” 话语尾音未散,你足尖倏然发力,如一点墨融入夜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夜色之中。 第4章 你别恨哥哥。 10. 宫门哨塔红光映得天色如血穹,巨大的玄铁门扉投下深重的阴影。你立于门庭之下,身形挺直如松。远处蹄声如滚雷迫近,扬起漫天烟尘,一道墨色身影裹挟着凛冽夜风,勒马于你面前。 四周的守卫已被你遣散。 宫尚角翻身下马,玄色大氅上沾满征尘,面色阴沉如晦。 你上前一步,左手稳稳托住他略显沉重的手肘,精准地支撑卸去落鞍之力。 你声音凝肃:“执刃与少主,确然毒发身殒。” “彼时,你在何处?” 宫尚角冷声开口,他目不斜视,大步流星向宫门内走去。 你错后半步跟上,如实相禀:“女客院落。” 青年疾行的步伐在青砖石上发出笃定声响,听闻此言,他步履似有刹那凝滞,旋即恢复如常,大步向前。 你继续汇报,语调平稳如初:“两位持金令的新娘,亦中了毒,然性命无忧。” 宫尚角脚步再次一顿,这次是完完全全地停了下来,他微微侧首。 “这两人中,哪一个,是你选的?” 你目光微垂,落在前方那人沾着尘土的袍角上,“一个看上去像只小麻雀的姑娘,名唤云……云……” 啊,云什么来着? “看上去?麻雀?你未选你那熟识之人?” 你回过神来。 “熟人的目标,似非少主。”你刻意咬重了最后两字。 “……” 沉重的死寂骤然降临。宫尚角终于缓缓转过身来,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如寒潭,直直攫住你的视线。 你对着宫尚角,无声颔首。 对峙只持续了一息。青年骤然转身,身周蓦然带上一股隐忍到极致的肃杀之气,重新大步向前而去。 “宫主,”你紧追两步,故意问道一句:“去哪?” 宫尚角脚步未停,背影没入前方殿宇更浓郁的黑暗中,低笑一声: “自然是去……面见新执刃。” 11. 你有时觉得,宫尚角的脑子里,确实有点毛病。 昨夜,他破天荒地屏退了你,独身一人去寻宫子羽。至于后来他二人是否真的见了面,你也无心去探知。 你信步走到羽宫,在那清冷的灵堂之内,燃起三柱线香。 青烟袅袅,缭绕在烛火昏黄的光晕里,两具黑沉沉的乌木棺椁无声横陈。你静立于棺前,视线在那位已故去的少主身上多停留了几息。 金繁挺直如枪的身影守在灵堂门外,月光在他腰间系着白绸的侍卫服上镀了一层淡如薄纱的银边。你抬手,轻拍了拍他的肩。 随即,你亦如另一尊雕像,侧首隐在另一边的廊柱之后。风声隐隐,你将目光放空,越过空旷庭院望向无垠的墨色苍穹,静候长夜流尽。 翌日破晓,薄雾未散。你如常侍立在侧,替宫尚角穿戴好他那身墨玉玄袍。当你为他扣上身前最后一枚玉扣时,低沉平静的嗓音裹挟着清晨的寒气落下: “这几日,你跟着宫子羽。” “……嗯?”你系扣的动作一顿,下意识抬头。 青年目色凉凉,静然望着你。 ……又让你去监视宫子羽? 你突然好奇,宫二和宫四到底有多大仇。 猜不透。 你敛眸:“属下遵命。” 你依旧如影,无声缀于宫子羽附近。 新执刃带着贴身绿玉侍为探查父兄死因奔走。停尸房寒气森然,郑南衣的尸身僵硬冰冷。 你如狸奴般稳坐灰瓦之上,闲看浮云远岫。 待主仆二人离去,你方翻身而下,闪入房中。视线掠过那具曾为“魑”的尸体,你无声嗤笑,转瞬退去,门扉轻阖。 医馆内,持有金令牌的新娘姜离离因诡毒深陷昏迷。又是等宫子羽二人查看完毕离去,你方现身审视。 你望着女子那张沉睡的面容,莫名觉得有些许熟悉。 医馆的沉寂被骤起的尖锐争执打破。 药房外,宫三宫四狭路,唇枪舌箭,针锋相对。待硝烟散尽,你踱步,身影在长廊柱影和庭院花木隐现,再度尾随跟上。 追上他们时,已是远离喧嚣的一段幽径。你看到金繁正站在宫子羽身后,手中紧攥着两只已被拆乱的河灯。 将视线一转,你看见那只你记不得名的小麻雀,此刻正不胜凄楚地倚在新执刃的臂弯里,纤细的双肩微微耸动,晶莹的泪珠簌簌滚落,委屈哽咽道: “羽公子,求求你,放了我吧!” 你:…… 你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这姑娘两句哄骗下来,新任的执刃大人,就被哄得将金繁截下来的那两盏河灯,重新放入了院畔潺潺流动的溪水里。 再然后,执刃大人放轻了语气,几乎是半护着怀里抽噎的女子,低声宽慰着什么,两人相依的身影缓缓朝着女客院落更深处走去。 目睹完全程的你,悄然隐在树影之下,沉默得如同一块山石。 你微微抬了抬手,难得欲言又止。 羽少爷……你这…… 树影幢幢,你终究将未尽的言语狠狠咽了回去。 瞟了一眼那顺流而下的河灯,你无奈叹了口气,身形微动,悄然跟上宫子羽的步伐。 女客院落中,喧嚣稍歇。宫子羽又上演了一出执刃权威的戏码,查证药囊,送走了那位名为宋四,携带“问题”药材的新娘。再后来,便是漫长的等待。 你听到金繁通传,说那位“出门未归”的姑娘叫上官浅。 哦。 你斜倚在院落中一棵古木虬结的枝干上,指间捻着一片金黄的杏叶,迎向透过疏叶缝隙洒下的微凉晴光。 小巧的叶片轻灵地旋转,金叶脉络分明,在日光下清晰得如同人体纵横交错的血管。 你眨了眨眼。 原来,她叫上官浅。 12. “小壹。” 带着一丝玩味笑意的嗓音唤你,穿透了常年弥漫着血腥气味的地窟:“过来瞧瞧,这小丫头有点意思。” “哦。”你回应他的只有一个淡淡音节。 “她与你差不多大呢。” “哦。”你语气依旧冷淡。 男子叹了口气,看向坐在角落里专心致志摆弄手里机关的你。 他试图读一读你这小人的心绪,只是寒鸦面具覆面,隔绝了你所有表情。 男子重新转头朝地窟更下层望去,叹道:“可惜,这小姑娘是老七的人,老七不是好相与的,不然,我将她抓过来陪你玩,给你做个伴。” “……” 你的动作停滞了短短一瞬,鸦羽似的长睫在面具下极微地颤动,后抬眼看他。 “你好吵。” “真难得,”男子似乎被你这极其微小的停顿取悦,笑声里带上了一种诡异的温和,“小壹居然对我说了除‘哦’以外的字呢。” 你垂首,重新摆弄起手里的机关。 男子笑容僵在脸上,他缓步到你身前,手指猛然一探,精准地夺走了你手中的精钢零件。又攫住你的胳膊,轻柔地将你从角落拉起,将你带到那地窟断层前。 “赏个脸嘛,看一看。” 你抿唇向下看去,那是一个看起来比你还小一些的少女,衣衫褴褛,手中仅有一根粗糙的木棍,被密密麻麻的毒蛇和毒蝎所包围,正费力同这些毒物缠斗。 男子的呼吸似兴奋地急促了几分:“瞧瞧……真是个好苗子……要是她活着出来,可就是魅了……” “……” 你突然抬首朝他问:“那我是什么?” “……又来了。”男子似是无奈地看你,他侧身,屈指摘下你脸上的面具,捏了捏你的小脸,语气里带着点诱哄,“你呀……你是我的小寒鸦啊。” “寒鸦是什么?” “……”男子闻言,他的眼有一瞬的冻结和麻木。 他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自嘲的悲凉,却又嬉笑着同你道:“是种……熬不过冬天的鸟儿。” “为什么熬不过冬天?” 男子长长吐了口气,勾着唇为你重新将面具戴好。玄色面具遮住你的整张脸,不露一丝缝隙。 “因为呀,我要死在冬天。” 你没有追问他“你为什么要死在冬天”。 你只是感觉到,男子分明笑着,周身环绕的气息却骤然低郁下去,像带着血腥气的寒霜。那是一种从未在他身上出现过的,掺杂着巨大悲怆与绝望的无力感。 无由的,你极其厌恶这种感觉。那感觉像冰冷的潮水,要将你一同溺毙。 于是你抬眼,透过面具的眼孔直视他:“你不会死。” 男子一愣,笑着看你:“哦?” “谁杀你,我就杀他。” “我保护你。” 空气死寂了一瞬。 “……哈,哈哈哈哈……” 男子的反应是突兀而剧烈的爆发。他猛地捂住自己的胸膛,发出一连串嘶哑到刺耳的狂笑,那笑声疯狂地撞击着你的耳膜,直到他弯下腰剧烈咳嗽起来,直至笑到失声。 像个疯子一样。 随即,笑声戛然而止。 他如同一只凶兽猩红了眼,双手死死捧住你戴着面具的脸颊,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你的颌骨。带着厚茧的拇指,带着一股蛮横暴虐的力量,狠狠地,将你锢住。 “小壹……我有点后悔了,怎么办呢?” “你要恨我吗?” “你会恨我吧。” “你不要恨我……” “你不是寒鸦……你不会成为下一个魉……” “你要活到春天。” 七年前,那个雪夜,冷涩的雪迷了你的眼。你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面具在脚下碎裂,在重踏之下碎裂于冰冷污浊的雪泥之中,碎片如折翼的鸦羽四散。 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你的咽喉,力量大到让你意识涣散,窒息感如墨般浸没上来。 你不挣扎,只是茫然承受着这莫名的绞杀。 为什么?你全然不解。 忽然,温热的液体劈面溅开。 视线因缺氧而模糊晃动,你艰难向下瞥去—— 一柄狭长的直刀,透胸而过,贯穿了男人跳动的心脏。 扼住你喉咙的铁钳骤然松动。 男子整个身躯的重量朝你砸落,轰然倒入你怀中。鲜血滚烫,带着铁锈的腥甜从他口中争先恐后地涌出,洇透了你前襟的衣料。 他如断线纸鸢般倒在你的怀里,你目光穿过模糊的血污与雪霰,越过他的肩头—— 你看见一个身影凝固在风雪里。 一个你从未见过的,陌生的玄衣青年持血刀而立,他的瞳孔剧震,脸上的惊愕凝固成了茫然与不敢置信: “……姜壹?!” 姜壹是谁? 你不在乎姜壹是谁,你本能地抱紧怀中的男子,你下意识地抬手,徒劳地去堵他胸前那个碗口大的血洞,指缝间一片湿滑粘腻。 你愣愣地垂眼看他。 “寒鸦,”你突然开口,木然唤他,嗓子却已然失声,“寒鸦。” 男子笑了笑,颤抖的手艰难抬起,粘稠的血迹在他指尖拖曳,最终带着几乎耗尽的生命,抚上你冰凉的脸颊。 “……小妹。” 气息断断续续,混着不断翻涌的血沫。每个字的间隙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嗬嗬声。 “今日……是你的生辰……你十四岁了……知道么?” 他的眼神开始涣散,却竭力聚焦在你脸上。 “可惜……看不到你及笄了……看不到你出嫁……你凤冠霞帔的模样了……” 血呛住了他,一阵剧烈抽搐后,他的声音微弱下去,几不可闻。 “跟他走罢……” 最后一丝气力在指尖逸散,那只抚着你脸颊的手沉重滑落。 “小妹……你别恨我……” “你别恨我……” “你别恨哥哥……” 第5章 人是铁饭是钢 13. 你就这么静静躺在老杏树的枝干间,树影婆娑,几乎要沉入浅眠。 微风习习,你在将要睡着前一惊醒。抬眸看,月影朦胧,天色已如泼墨般暗沉下来。 你眯眼望了望已经点上灯的女客院落。 ……从白天等到晚上,羽少爷你真是持之以恒,好样的。 没心思再耗在女客院落干等那位迟迟不归的熟人,你更懒得看执刃大人与那只麻雀姑娘卿卿我我。你翻身下树轻巧落地,利落地掸了掸衣袍沾染的草屑,径自回角宫找宫尚角复命去了。 偌大的角宫正殿灯火通明,却空无一人。 嗯? 你微挑眉头,身影未停,下一个瞬间,人已立于徵宫清冷的庭院之中。 结果连宫远徵那小祖宗也踪迹全无。 啊,哥弟俩私会去了。 你抬指挠了挠眉心,索性在徵宫庭院内慢悠悠散起步来。 徵宫后苑的药圃沉入墨蓝夜色,空气中沁凉的药香尚未消散。草木深处,溪畔湿泥间,点点幽绿的萤火无声流转。 逛着逛着,肚子却开始咕咕叫,你思索:是先回营解决了晚饭,还是再回女客院落继续那个枯燥的盯梢? 脚步随心思信马由缰,不期然便踱到了医馆附近。 然后,你感叹:真是巧。 就在那廊檐暗影之下,一道熟悉而款款的窈窕身影映入眼帘。 这不正是羽少爷苦等一日未归的那位上官姑娘么。 好奇心驱使你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隐在廊柱之后,如同融进黄昏夜色。 “大夫?周大夫在吗?” 上官浅的嗓音清越温婉,回荡在略显寂寥的医馆小径。 嗯?独身一人夜访医馆? 你这熟人作为待选新娘,确实有些胆大包天了。 念头未落,一道寒光如毒蛇吐信,宫远徵鬼魅般的身影闪出,手中一柄薄如蝉翼的短刃已精准无误地抵在了上官浅脆弱的喉间。 女子的惊呼恰到好处,她手中提着的竹篮应声翻落,篮内精致的首饰钗环滚了一地,泠泠作响。 ……啊,魅阶刺客能被吓得扔掉手里的东西。 你由衷感叹一声,论演技造诣,熟人与那位云姑娘真是不遑多让。 感叹完毕,你双臂环抱,倚着梨木柱壁,兴致盎然地旁观这场交锋。 一个自称因体寒而持白玉令牌心有不甘,特来医馆求医问药;另一个则语带锋芒,刺探其攀附执刃之心。 你“啧”了一声。 早知道熟人要演这么一出,宫尚角给你的那块金令牌你就不给小麻雀了,直接塞给她就好了。 你又听见上官浅细声软语:“从前确曾想博得执刃青睐……如今,却是不想了。” 宫远徵桀骜的眉梢高挑,刀锋却未曾移动半寸,冷笑道:“不想?不想还来?” 女子低眉顺目,答得滴水不漏:“只是,大夫所言,身体内湿寒郁结,恐不利于生养子嗣……” 少年冷笑更甚,紧追不舍:“那你说之前想,现在不想,又是何意?” 上官浅倏然抬眼,眸光似水,凝视着少年:“你应该……就是宫远徵少爷吧?” 宫远徵唇线紧抿,手中抵着女子颈间的利刃向后撤了寸许。 只听上官浅声色轻婉:“如今这位执刃宫子羽,在我眼里,根本不配。” 她语气微顿,眼底迸发一缕敬仰的神色,“最有资格做执刃的是……宫二先生,宫尚角。” 你:…… 你表示这句话你学到了,回头可以原样照搬去宫尚角面前用用。 果然,宫远徵听闻此言,本来紧绷的嘴角勾起一抹难以察觉却异常生动的弧度,手中那把寒芒毕露的匕首也随之缓缓垂下,眼底的冰霜消融了寸许。 同时,上官浅话音将落,一个低沉磁性,却淬着万载寒冰般凛冽的声音响起: “你……很了解我么?” 你下意识望向那声音来处——宫尚角身姿挺拔如寒夜松竹,无声藏于檐影之下,周身散发的威压气息几乎将时间凝滞。 他斜斜一眼,凉薄目光似扫过门前女子,更似不经意地扫过你藏身的廊柱阴影。 你面不改色,悠然换了个倚靠姿势,依旧好整以暇地看着这台戏。 宫尚角将目光缓缓收回,复又锁定到那位身为不速之客的女子身上。 此时,上官浅已恭敬地侧身,盈盈下拜行礼。就在她屈身的瞬间,纤细的手指无意间触碰到了腰间悬挂的一枚玉佩。 那玉佩被她的动作带得轻轻一晃,一道温润剔透的流光划过。 你视线随之而去。 ……嗯? 你觉得那玉佩蛮眼熟的。 哦。 宫尚角的。 你蓦然想起四年前,大赋城的上元夜。对于你而言初次的随行任务,陪宫尚角周旋于各色江湖世家之间。 后来,马车踢踏碾过清冷的归途,夜路漫长颠簸。车厢内烛火摇曳,你偶然一瞥,竟发现常佩在宫尚角腰间的那枚羊脂白玉不见了。 你立时请缨:“属下即刻折回寻找。” 宫尚角阖眼欲憩,“金成卫铁律,任务结束,不行回头路。” “可是……”这是你破天荒第一次在命令前用了迟疑的词句。 那玉佩宫尚角从不离身,就如宫子羽那副狐狸面具一样,想必都是极其重要的信物。 宫尚角终于睁眼看你,深邃的黑眸里复杂情绪翻涌,无奈中杂糅着一丝你看不透的晦暗:“你啊……四回试探,四回皆是我出手阻你显露真力。” 他顿了顿,语气低沉,“你回去,是想再被试探一次,然后昭告那些无锋钉子,本该死在三年前的‘寒鸦壹’,竟还好端端的在宫门里当差么?” “哦。” 你当时答得耿直,“属下错了。” 宫尚角盯着你,缓缓吐字:“错了,便要受罚。” 你诚恳:“属下回去就去戒律堂领鞭笞。” “……” 他额角跳了跳,终是叹道,“谁要你去挨鞭子了?罚你明日起,五日无晚饭可食,一月内,零嘴全免。” 你双眼猛地瞪大,一时规矩称谓全抛之脑后:“不行!我要挨鞭子!你怎么能不给我饭吃?!” 零食就算了,哪怕你当年被寒鸦扔进死人窟里,他都没有不给你饭吃! 宫尚角修长的指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力道,重重点在你眉心,咬牙道:“你啊……真是……果真是蠢……” 你闻言将眼睛瞪得更大:“宫主,您怎么能学三少爷一样骂我蠢?” 宫远徵骂你就算了,他谁都骂,除了宫尚角。 宫尚角真是被你气笑了:“你不蠢吗?!宁可挨鞭子都要保那两口吃的,你……” “……” “罢了。” 他的眼,有一瞬间的凄哀。 “吃吧。” 他闭上眼,声音低沉得近乎喟叹,“你夫君……”话到嘴边顿住,微微摇头改口,带着一种放纵的妥协,“你主子我有钱,总还养得起一只贪嘴的……猫儿。” 第6章 你又疯了。 14. 待上官浅的身影消失在廊角尽头,你才自廊柱浓重的阴影中缓步走出。 宫远徵脸上刚因上官浅赞颂宫尚角而浮现的缓和之色,在见到你的瞬间荡然无存,阴鸷复聚。 少年几步冲到你面前,声音压着火气:“你又跑去哪儿了?贴身绿玉侍不在主子身边守着,倒让那来路不明的人近到哥身前?!” “……” 你没接话,只将目光幽幽投向一旁静坐的宫尚角。 宫尚角几不可察地轻咳一声:“远徵。” “哥!” 宫远徵根本没理会兄长的制止,对着你怒气冲冲地问,“你别老替她开脱!让她自己说!方才跑去哪儿了?说!” 你微微垂眼,如实回禀:“属下跟着羽少爷去了。” “你——!”宫远徵气得倒吸一口凉气,猛地转向宫尚角,声音带着的委屈和控诉,“哥,你听见了!我就说她喜欢宫子羽那个草包!你还不信,你看看!她不守着你,反而巴巴地跑去跟着人家了!” “……” 你对自己说,沉默是金。 宫尚角单手轻揉额角,带着几分无奈开口:“远徵,你先坐下……” 你斟酌了一下,觉得还是该解释清楚:“三少爷误会了,属下乃是奉令行事,监视其动向。” “你撒谎!”宫远徵斩钉截铁道,根本不信。 你微蹙眉心:“属下所言句句属实。” “还敢狡辩!”宫远徵扬起下巴,眼神锐利如刀,“前不久晚上,你就跑进羽宫,还躺宫子羽怀里睡着了!” “?” 饶是你素来波澜不惊,此刻也忍不住缓缓在脑中画出一个巨大的问号,看向宫远徵的眼神充满了困惑和茫然。 宫尚角闻言微微抬眸,深沉的的目光也落在了你身上。 你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声音:“……此事属下全然不知。且……” 你试图从逻辑上反驳,“即便真有此事,三少爷您……又是如何知晓的?” “我如何知晓?!”宫远徵近乎咬牙切齿,“就是你发酒疯那晚,我亲眼所见!” “发酒疯……?哪一夜?” 一丝不祥的预感掠过心头,你依稀记得之前似乎确实有一次晚上……和几个轮值的绿玉侍喝了几杯来着…… “哈,那晚你简直变了个样。”宫远徵气呼呼地开始讲,语气带着被折腾的怨念,“像个野猴子一样上蹿下跳!还直接落到了我寝室的屋顶上踩碎了瓦片,吓了我一大跳!” “……” “接着你就疯疯癫癫地闯进来,”宫远徵想起那不堪回首的一幕,脸色更差,“拉着我的胳膊就非要问我哥去了哪!我好心告诉你,哥出宫门办事了,你居然不信,一口咬定我骗你!” “……” 你的头开始隐隐作痛,下意识地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你还不依不饶!”少年显然不打算放过你,越说越激动,“扯着我的袖子就要往外跑,说什么要带我出去玩,还信誓旦旦地说,老实等在院子门口那棵老杏花树下,就会有个很好骗的大傻子来给你糖吃!” 一旁的宫尚角闻言,一双深邃眼眸定定地看向你。 “……呃。” 你声音微弱。 “我当时就穿着寝衣,”宫远徵想起那时的狼狈,音量陡然拔高,“被你强行拖着,跌跌撞撞跑到那冻死人的药圃里,陪你这个疯子活活挨了一个时辰的冻!” 你痛苦地闭上了眼。 “好不容易熬到你以为你口里那个傻子不会来了,肯挪地方了,”宫远徵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恨恨道,“结果你转头就又发了狂!一下运起轻功就跑了,害得我只能去追你!” “……” “然后,”宫远徵的声音陡然转冷,“你就一路疯跑,往羽宫的方向跑,等我赶到羽宫院子里……” 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像在宣判:“就看见你安安稳稳地躺在宫子羽的怀里,睡、觉!” “……” 你此刻正在郑重且严肃的考虑,要不要拔出自己腰间的佩刀,把自己捅死算了。 15. 角宫书房里,汇报完宫子羽今日的行程,你便规规矩矩地跪坐在宫尚角书案前的蒲团上,头颅低垂,眼观鼻,鼻观心,像个犯错的小孩。 宫尚角神色淡漠如水,信手拿起案上文书翻看。室内静极,只余纸页翻动的细微声响。 “属下知错。”你声音沉静,带着前所未有的诚恳,“真的知错了,从今往后,滴酒不沾。” 你酒量本不差,但那晚……是一个同僚弄到了旧尘山谷外的罕见的烈酿,你没忍住多贪了两杯,谁料竟彻底断片了。次日清晨,你迷迷糊糊在自己寝屋里醒来,只当是踉跄自行归返,全然不知自己闹过那么一场惊世骇俗的疯癫。现在一想,只怕是你在羽宫冒犯完宫子羽后,被金繁一路扛回去的。 你只觉得造孽。 宫尚角的目光依然停留在文书的字里行间,声音没什么起伏:“我是,大傻子?” “?” ?? 不是,就一句醉话,跟他有什么关系? 但你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将身体压得更低:“是属下醉后狂悖胡言,绝无侮辱宫主之意!” “……呵。”宫尚角喉间溢出一声意味不明的低笑,视线未移,兀自转了话锋,“今日在医馆同远徵佯装偶遇的新娘,便是你那旧识?” “是。”你维持着伏地的姿势回答。 “她的目标是我。” 他陈述道,不是疑问。 你紧抿着唇,沉默着。 “你的替位?” “……我不是,我……”你张了张口,难得百口莫辩。 你到底要怎么跟宫尚角解释他才能相信,你在无锋的那段日子里,绝然不是被当成新娘刺客培养的。 都寒鸦壹了,寒鸦了,天尊。 况且当年你一刀自戕不成,反捅得自己连宫门所认新娘须具的生育之能都无了,还新娘呢。 你真的觉得他有病。 宫尚角放下了手中的文书,拿起另一份,眼皮都没抬一下。 你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番心情后,试探着打破沉寂:“宫主……明日,属下是否仍需继续监看羽少爷?” 宫尚角闻言倏地将手中文书放下,“啪”一声轻响,目光如实质般定在你脸上,“你想去?” “……”说实话,你不是很想去。 但你的沉默落在他眼中,却成了另一种意味的回答。 “呵”,他冷笑一声,”你当真心悦于宫子羽?” 空气骤然凝固。 你僵了片刻,旋即缓缓地吁出一口气,像是某种枷锁被强行卸下,你用一种近乎冷静,甚至带着点破罐破摔的坦然道:“是。” 你一般不会在宫尚角面前扯谎。 宫尚角盯着你,那双深邃的眼里有什么东西沉浮不定,最终化作一声无奈的轻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所以你对他心软,一次又一次。” 话落,他顿了顿,那复杂的目光牢牢锁着你,又问:“那么我呢?” “……?” 你错愕地抬眼看他。 现在你是彻底相信,宫尚角的脑子是真的有点毛病了。 “属下……”你声音略有些艰涩,“对宫主,绝不敢有半分僭越……” “不敢僭越?”宫尚角唇角勾起一抹难辨的弧度,似笑非笑。 他毫无预兆地从书案后站起,阔步绕过桌案,停在你身前。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几乎将你完全笼罩,他没有让你起身,而是就这样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你片刻,随即单膝着地,缓缓蹲了下来,与你平视。 带着薄茧的指背,异常缓慢地抚上你的脸颊,如同游走的蛇,所过之处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你目不转睛,看着他。 他的指腹缓缓滑过你的下颌线条,一路滑落至你脆弱的喉间。 你依旧看着他。 突然,那停留在你颈间的手指猛地发力,骨节暴起,狠狠掐住了你的脖子。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将你整个人向后掼去,你的背脊重重撞在冷硬的地板上,眼前有瞬间发黑。而那只手,依旧死死扼在你的咽喉处。 强烈的窒息感瞬间涌上,你眼神骤然锐利如刃,握在身侧的手几乎是本能地攥紧了拳头,指节捏得发白,骨骼发出一声轻响。 然而,下一瞬,你紧握的拳便无声地松开了,如同卸去所有防御,了无生气地垂落在身侧。你眼中那点厉色消散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片沉寂的,任人宰割的平静。 “呵……”上方传来一声低沉压抑的冷笑,带着审视,“不打算反抗么?” 你清晰无比地感受到颈间那只手的力道正在一点一点地收紧,意识边缘渐渐泛白。你依旧没有任何动作,像是一潭彻底干涸的死水,就这样一眨不眨地望着上方那双正翻滚着惊涛骇浪的乌眸。 “……” 宫尚角的眉头不知何时紧锁了起来。他俯下身,那张棱角分明的脸骤然贴近,近到你能看清他眼底每一丝冰冷的纹理,看清他微颤的眼睫。 你的心脏在胸腔里猛烈地撞击着,如同擂鼓。但你的身体,依旧是死水般寂静。 你预想过无数次,无数次设想这个场景。 宫尚角会杀了你。 或许在今日,或许在明日。 或许,就在当下。 你看见,那双近在你咫尺的眼睛里翻涌的情绪太过复杂浓烈,像能焚尽一切的火。 可他曾答应过你,会给你自由。 ……算了。 你想。 若宫尚角想要取你性命……那便,便如此吧。 你缓缓闭上了眼。 然而,就在五感陷入一片暗沉的下一刻,颈上那要命的钳制感,竟毫无预兆地松了。 那股足以致命的压力如同潮水般倏然退去,你却尚未明白那骤然的松弛意味着什么。 紧接着,一片冰凉而柔软的触感,带着某种绝决且不容置喙的力道,重重地压在了你的唇上。 几乎在接触的瞬间,男人的舌便如攻城略地的利刃,毫不费力地撬开了你因惊愕而微松的牙关,长驱直入,带着不容抗拒的侵略性,霸道地抵压住你脆弱的舌根上颚,又蛮横地勾起你小巧的舌尖,不容反抗地卷走你口中所有的湿润与全部气息。 “唔——!” 你下意识地猛烈偏头挣扎,喉咙里发出短促的呜咽。宫尚角却早有预料,只用一只手就擒住了你试图推开他的双腕,而后死死反拧锁在你头顶上方地板之上;另一只大手更是不容分说地扣住你的后脑,彻底断绝了你闪躲的可能。你仍试图使力,可是男子与女子之间巨大的力量差距,让你根本无法撼动他分毫。 既然避无可避,你眸中厉色一闪,牙关在瞬间爆发出狠劲,毫不犹豫地朝着那还在你口中肆虐的蛮横之物咬了下去。 一声压抑的痛哼猛地从宫尚角紧贴的唇间溢出。但他非但没有退缩,反而以更凶悍的姿态反制,几乎在你下口的同时,他的牙尖也带着生恨的力道,重重碾过你柔嫩的下唇。 锐痛炸开,血腥味瞬间在你二人的唇齿间弥漫开来。 借着这剧痛的瞬间刺激和唇上传来的微松之力,你趁机将被钳制的双腕爆发出巧妙的缠劲顺势一扭,同时屈起的膝盖以迅雷之势猛地顶上他的腰侧作为支点,手肘悍然撞向地面借力,腰腹核心亦骤然发力—— “砰!” 天旋地转。 你剧烈地喘息着,胸膛起伏不定,几滴汗水顺着额角滑落,砸在他的衣襟上。你愣愣地骑坐在他紧实的腰腹之上,居高临下,双手还撑在他两侧的地板上。 宫尚角反被你压在了身下。 只是他的气息比你要平稳得多,那双幽深的墨瞳,定格在你染了鲜血的唇,亮得惊人。他缓缓抬指,轻柔地拭过你被他咬破的下唇,将那一抹鲜红抹开,如同冶艳的口脂。 他的眼神,深得让人害怕。 “……宫尚角!” 可你不惧,反而咬牙切齿,这是你第一次直呼他的全名。 他听见,低低地笑了出来,血在他齿间流溢。他抬手,轻柔地将你散落在他脸庞上的一缕发拢向耳后。 “你疯了?!”你几乎是在嘶吼,所有的冷静在瞬间灰飞烟灭。 “疯?”他的笑容加深,那只为你拢发的手,骤然环在你腰间,猛地发力往下一按,你猝不及防,整个人被他狠狠勒带着重新俯身,他翻身重新将你压在身下,“有你疯吗?呵……” ?? 被重新压制,反之倒是令你的头脑重新冷静下来,你死死盯着身上之人,一言不发。 ?? 宫尚角垂首,就这么狠力拥着你,唇擦过你的耳畔,滚烫的气息喷吐在你敏感的耳后颈间,“小傻子……小疯子……你当真是,比远徵精心调配的毒药,还要毒上三分,狠上三分……” ?? “自欺欺人的……从来不只我一个。” 他笑,虎齿齿尖咬上你的耳,却又抽离。 “姜壹,你是为我量身定做的局,独一无二……独一份为我宫二做的局。” “我认了。” “我输给你了。” 第7章 疯子。 16. 第二日,天光未透,你依旧踩着点从侍卫营寝房里爬起来,准时守在了角宫寝殿廊下,等宫尚角起身,伺候他盥洗更衣。 殿内殿外,一片死寂。 你低眉敛目,他面无表情。你装傻,他作哑。 仿佛昨夜什么都没发生。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宫门选婚照旧,你不用再去跟踪要在今日择选新娘的新执刃大人了。 然后,作为早已到了适宜婚娶年纪的,你的主子大人,无可推拒地,也要去选。 双喜临门。 所以今日你谁都不用跟。 所以你今日得轮值守大门。 妈的,还不如去盯梢。 你静然站在高大的宫门大门前,像个冷冰冰的狮子石雕吉祥物。 “……” 旁边随你一同站岗的金成卫,眼神在你脸上溜了好几圈,尤其看了好几次遮住你下半张脸的玄色面具,按捺不住,期期艾艾地开口:“……金溪姐?你……今日怎么戴了玄面?还把领子拢得这么高?” 你目光平视前方,声音冷得像结了冰碴:“昨夜无聊,找根房梁上吊玩。” 顿了顿,那冰碴似乎又碎了几分。 “可惜绳断了,脸先着地,摔得难看,索性遮了。没找到好看的面具,先用这个凑合。” 金成卫:“……” 他猛地打了个寒噤,目光瞬间钉死在前方宽阔的青石道上,仿佛那路上突然绽开了极美的花。 半日的门神生涯,耗得你直觉得浑身骨头都僵了。 午膳轮值,你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挪回侍卫营。 营房里一反常态的嘈杂喧闹。一群年轻力壮的侍卫们正闹哄哄地围挤在一张桌子旁,气氛热烈得几乎要掀翻屋顶。 “依我看,绝对是她……” “不对不对!执刃何等眼光,岂会选……” 喧闹中,不知谁眼尖瞥到了门口的你,那兴奋的声音瞬间劈叉变调:“……哎呦!金……金金金溪姐?!” “金溪姐?怎么还带了面具……没看出来是她……哎呀,快收拾!” “哗啦!” “哐当!” 一阵兵荒马乱。 刚才还围得密不透风的人堆瞬间像被烫到的螃蟹般炸开,七手八脚,以最快的速度将桌案上那些代表筹码的木牌、散碎银两、纸张拼命往怀里揣,往袖筒里塞,脸上全是干了坏事被抓包的心虚慌乱。 你面无表情地踱步过去。趁他们还在混乱收拾时,目光已冷冷扫过桌面上没来得及完全掩藏的赌局残迹——几张写着不同名字的笺纸。 “又拿主子们开庄?” 你声音不高,却像一把冰锥子,瞬间冻住了所有人慌忙的动作。 “呃……那个……金溪姐,我们……” 为首的侍卫脸涨成猪肝色,舌头都打了结,“错了!我们错了,不赌,马上收拾干净!这就……” “赌的什么?” 你破天荒没有立刻掀桌子,反而追问了一句,语气平淡。 “……就……就,” 侍卫咽了口唾沫,感觉头皮发麻,“赌……赌今日选婚……执刃大人和……和二公子……会选哪位姑娘……” “……呵。” 一声极轻极淡,几乎听不见的冷笑从你唇边逸出。 在所有人惊恐的注视下,你慢条斯理地探手入怀,摸出你那个总被宫尚角装得满满的钱袋,将其打开。 “嗒!” 一片闪着冷光的金叶子,被你精准无误地压住写着“云为杉”的三字上。 “啪!” 一粒饱满敦实的金花生,又被你重重砸在了“上官浅”的名字上。 “执刃会选云为杉。” 你声音清晰冷冽,不容置疑,“二公子会选上官浅。” “嘶——” 满营侍卫齐齐倒抽一口凉气。众人看向那桌面上闪闪发光的两块金子,眼睛都快瞪出来了,又齐刷刷看向你,那眼神活像在看被野鬼夺舍了皮囊的怪物。 “……金溪姐,” 一个平时跟你关系还算不错的侍卫金泽,蹭到边上,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试探,“您……您今天这是……嗯……那个……呃……我意思是,怎么连二公子……也凑进去选婚了?” “?” 你侧首拧眉,盯着他,“二公子不去选婚,去哪?” 金泽被你刀子似的眼神刺得一激灵,立刻缩脖子后退:“没……没什么……二公子就应该去选婚,就应该去……哈哈……” 他扭头就想开溜。 哪知你更快,你手腕一翻,揪住他后脖领子就是一扯。力道之大,差点把他勒得翻白眼。 “什么意思?说清楚。” 你寒声逼问,语气里是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周围一片死寂。反倒是一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愣头青小侍卫,突然从人群里探出头,扯着嗓子直接问道: “金溪姐,您怎么没去选婚啊?” “?” 你又猛地转头。 小侍卫毫不畏惧,还带着点理所当然的天真:“您不是要嫁给二公子嘛?二公子选婚,您怎么还在这……唔唔唔!” 后面的话被旁边惊骇欲绝的同僚死死捂回了喉咙里。 空气凝固成冰。 方才的喧闹与慌乱像是被无形的巨力瞬间抽走,整个侍卫营落针可闻,每一张脸都失去了血色,像被集体点了穴。 “……这谣言,” 你的声音幽幽响起,莫名的平静,“谁传的?” 鸦雀无声,死一般的沉寂压得人喘不过气。 “说。” 你再度开口,“谁传的?” 金泽额头上冷汗直冒,腿肚子都有些发软,看躲不过去,只好硬着头皮凑近些你,用气声快速解释: “……姐……这事……这事儿还用传吗?侍卫营清一色的爷们儿,就您一个女娇娥,还是当年二公子亲自从外面带回来,指名了要您做贴身绿玉侍……这、这不就是明摆着的事儿嘛……” “……明摆着?” 你像是听到了世间最荒谬的笑话,嘴角甚至勾起了弧度,“明摆着个你妈的头!” 一句粗口,石破天惊,震得满屋子人集体一哆嗦。 见状你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声音却柔和得诡异:“这么说来,我同四公子的关系也不错啊,要不要也要明摆一下?哦,还有三少爷呢。” “不敢,不敢!” 众人魂飞魄散,又乱糟糟地开始疯狂收拾那桌子。 “等一下。” 你缓声吐出三个字,如同定身咒。 伸出去的手全都僵在半空,无数双惊恐的眼睛望向你,大气不敢出。 你目光扫过那片狼藉的桌面,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淡漠: “等选婚结果出来,确定你们的赌资谁该赔给谁……” 你和声平气道,眼底却毫无温度。 “……再收。” 17. 下午的大门轮值到商宫的守卫去看,你不用再去当门神了。 午饭时,碍于昨夜嘴上被宫尚角啃出来的伤,你没在膳厅用饭,而是独自一人坐在大堂树下嚼嚼嚼。 吃完饭后你本想回房打个盹,结果金泽又悄悄摸过来跟你八卦:两位少爷选完各自的新娘后,你的主子又乐此不疲地开始刁难起新执刃大人。 你听得扶额整整扶了一刻钟。 你没有去执刃大殿去凑热闹给宫尚角送人头的想法,你只能心中为宫子羽点根蜡。 偷得浮生半日闲。 一般无事时,你最喜去的,依旧是女客院落后那片无人打扰的草地。临着那条溪流,阳光透过树叶筛落细碎的光斑,像洒在水面的金箔。溪水潺潺,水清石见,浮光跃金。 恍惚间,似乎又见当年那个活泼跳脱的少年宫子羽,卷着裤腿踩在清凉的溪水里,大呼小叫着招呼岸上的你一同摸鱼。 正是在这里,那个少年指着眼前粼粼的金色波光,兴奋宣布:“喂!从今往后,你就叫金溪,好不好?” 灿若阳光的笑容,定格在你记忆里,远胜溪水的颜色。 思绪飘忽间,远处灌木丛枝叶微动。 “出来吧。” 你坐在草地上,闭目轻叹。 金泽的脑袋鬼鬼祟祟地探出来,一脸讪讪:“哎……姐……您怎么还带着玄面?透气吗……又不出剿杀任务……”他磨磨蹭蹭挪到你身边坐下。 你随手把怀里那个沉甸甸,几乎囊括了全侍卫营家当的钱袋抛给他。 两块金子豪横砸下去,其他人的钱袋,那真是不死也要脱层皮。 金泽双手接住,感激涕零,差点扑倒在地:“金溪姐……您的大恩大德,我等定不会忘……呜呜……” “省省。” 你眼皮都懒得抬,“金泽哥,把眼泪收回去,肉麻话咽下去。” “呜……” 金泽抽了抽鼻子,到底没敢哭出来。论年纪他确实长你几岁,可当年十五岁的你,在宫门一年一度侍卫考核的擂台上,你暴揍了包括他在内的一众侍卫后,“金溪姐”这个尊称便深深刻进了侍卫营的骨子里。 于是各论各的,你喊年长的为哥,服气你的依旧喊你为姐。 他小心翼翼地在你旁边坐下,姿势别扭。又从怀里摸索出一个小小的、打磨光滑的木盒,盒盖上嵌着几个木质转轮,轻轻一旋,竟能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咚声。他忐忑地递到你眼前。 “赔罪的?” 你接过把玩,指尖拨弄着转轮,发出不成调的音节。 “不,不是赔罪。” 金泽连忙解释,“这是……咱们内守角宫当值的几个兄弟,趁着轮休的空当儿,偷溜出宫门,特意给您寻摸的生辰礼。” 角宫侍卫分两种,内守和外值。外值便是跟着宫尚角常外出走江湖的;而内守的便可怜得多,别说出宫门去旧尘山谷了,角宫大门都不得常出。 “……生辰?” 你拨弄转轮的手微微一顿,“谢谢……但是,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你的生辰,在这宫门里,本该如深埋的石子无人问津。 “是二少爷……前几日无意间提起来的。” 金泽觑着你的脸色,斟酌着措辞,“……也是第一次听二少爷提起您的生辰,不过……那会儿二少爷提及时,脸上的神色……好像……不太高兴。” 他声音越说越低。 “……” 阳光似乎冷了几分。你现在一想到宫尚角,心口便堵着股烦闷气。 金泽察言观色,试探着转移话题:“那个……姐,您就真……没对二少爷动过一点点……心思?” 你扯了扯嘴角,难得说了句掏心窝子的实话:“我现在宁可找根悬梁上吊,都不会对二少爷起一点歹念。” 那不是起歹念,那是比上吊还找死。 “……” 金泽被你这惊世骇俗的话语噎得哑口无言,尴尬地咳嗽两声,终于切入正题:“……姐,您还记得金复哥吗?” “金复哥?” 你抬眼看他,木盒的叮咚声停下,“他怎么了?” 那是宫尚角从前的贴身绿玉侍,自你来了之后,便被调去了后山,据说成了只听命于长老们的黄玉侍卫。 “有个……管外哨巡山的兄弟,前几天夜里……说好像,在山谷外头,看见金复哥的身影了……” 金泽压低声音,带着难以置信和一丝惊悸。 “什么?” 你眉头猛然锁紧,木盒“啪嗒”一声被扣在掌心。 后山黄玉侍,绝无可能擅离宫门,更遑论踏出旧尘山谷一步。 “……大伙儿都在猜呢,这次选亲,金溪姐您定是要成了二少爷的……” 金泽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二少爷的……夫人。所以……金复哥大概是要回来顶缺,重新做二少爷的贴身绿玉侍了……” “……” 你目光陡锐,直刺金泽眼底,“在哪儿看见的?是不是宣武姜家附近?” 金泽猛地倒吸一口凉气,眼珠子瞪得溜圆:“我的亲姐啊!您简直天神下凡未卜先知啊!” 他激动地拍了下大腿,“这次新娘里,不也是有一位宣武姜家的小姐吗,据说是旁支的,后来选拔得了金牌的那个。本想着执刃大人如果选了另一位拿金牌的云姑娘,那剩下这位姜家小姐可不就只能……只能归咱们二少爷了嘛。所以不少兄弟才压了这个宝……就算……咳,就算她中了毒……” 结果二少爷偏偏选了上官姑娘。金泽咂咂嘴,颇觉世事难料。 “只能?看来你们倒是私下里传了不少事。” 你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木盒,发出“笃笃”的轻响,“我不知道的,一字不漏,说给我听。” “……这,” 金泽见你对“二少爷选谁”毫不在意,这才放下心来,左右张望了一下,凑得更近些,声音压得极低: “听说……十多年前,咱们角宫的老宫主和宣武姜家主家关系匪浅,两家早早就为二少爷定下了一门娃娃亲,对象……就是当时那位还没长开的姜家主房……唯一的嫡出千金!” 他顿了顿,语气带上几分唏嘘:“……可后来,没过几年,那位本应及笄后便顺风顺水成为宫二夫人的姜家小姐……就丢了,人间蒸发!” “丢了?” 你指节停住。 “……是啊,传言满天飞!” 金泽声音更沉,“有人说,是被仇家掳走了,也有不少人私下猜测……是无锋下的黑手。总之,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桩亲事,也就成了咱角宫里一个讳莫如深的旧疤……” “那位姜家嫡小姐……叫什么?” 你追问,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绷紧。 金泽摊手,一脸无奈:“哎呦,世家大族那些养在深闺里的小姐名讳,是咱们这等侍卫能探听得到的吗?那要是真探到了那可是掉脑袋的大事!” “不过……据传言……二少爷幼时好像提到过……那小姐叫……依依?还是什么来着……” 你沉默,只有溪水依旧无知无觉地流淌,哗啦啦的声音此刻听来格外刺耳。 忽然,一阵极其压抑的低笑声,从你紧抿的唇齿间溢出。 你缓缓抬手,攥拳的关节重重抵住眉心,手臂落下的阴影遮住了上半张脸,而面具下的唇瓣不受控制地向上扬。 “呵……呵呵……哈哈哈……” 你笑声越来越大,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痴癫。 “原来如此,我原来是个顶替的……怪不得寒……怪不得宫二……哈哈……原来我真的是被当作新娘养着……” 你松了紧抵着眉心的手,目光转向脚下静静流淌,倒映着破碎光影的溪流。 水如镜面,映照出你戴着面具的脸。晴日波光粼粼,勾勒出水中那张玄面金边,却无一丝暖意。 “……真是可惜了。” 你声音恢复了冰冷一片,比面具更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