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荔兰惊呼,险些未压住声量:“可会是谁?姑娘才刚到盛京,根本不认识几个人。”
“是啊,”崔宜萝的声音似被风吹开,轻飘飘的,思虑中带着些玩味:“今日若不是我提前备了人通报江昀谨,大概我真的会死在那吧。”
荔兰想了想,猜测道:“姑娘,莫不是程监丞的仇家?”
“不是。”崔宜萝否认干脆,语气讽刺:“程奉不过是个六品小官,在盛京里都排不上名号,半截身子都要入土了,大动干戈地派高手只为杀他还未过门的续弦,谁会做这等亏本买卖?”
其实也难怪荔兰会这么猜。毕竟连崔宜萝转了好几人雇一群不入流的江湖人士假扮山匪刺杀自己时,用的就是程奉儿子的名头,一个怀念亡母的孝子看不惯即将嫁入府中的继母,杯圈之思,哀哀天地,多适合的由头。
荔兰面色一变:“姑娘,难不成是江府的人?”
如今与崔宜萝有关的除了程奉,便只有江府的人。
“若是江府的人,江昀谨便不可能来。”
荔兰瞬间明白过来,若是江府的人,怎会不知道她们安排了一个江府护卫给江昀谨通风报信?
但两者都不是反更叫荔兰心慌,她强撑镇定道:“姑娘,等明日回城,婢子便让人去找那群江湖人士问个明白。”
崔宜萝却摇摇头:“问不到的。对方既然能轻而易举地将人换了,怎会让我们查到线索?我们势单力薄,这事还得让江昀谨去查。”
对方既能派出这等高手来杀她,想来权势地位不低。
荔兰却不太相信江昀谨,犹疑道:“可江公子如此冷漠,真的会处理这事吗?”
崔宜萝笃信道:“他今日救了我,便是插手了这事,他会派人去查的。”
只是到底可惜了,若没这人来横插一脚,这本是个绝佳的计划。
她知道江昀谨近日常出城处理一桩公务,而宝明寺回府与江昀谨回府会经过同一条主道。
她便据此安排了一出好戏。
以程奉儿子的名义雇的那群江湖人士,既不能取她性命,又能和江府护卫周旋片刻,拖到江昀谨赶来救下她。
她又收买了一个江府护卫,提前蹲守在江昀谨回府的路上,等江昀谨经过,便扮作杀出重围后无意撞见的模样,请江昀谨去救她,她再借天色已晚之故留宿寺中。
而纵使江昀谨内心有多不情愿,看在她的姨母,也就是他的婶母的面子上,也不会对她遇难视而不见,坏了他君子的美名。
就算江府事后审问那群江湖人士,也只会供出是程奉的儿子对她下杀手,没准她还能趁此机会闹上一闹,直接取消那门婚事。
可她的计划全被打乱了。
武艺不精的江湖人士被换成了真正的刺客,他们按时出现在约好的地点,以至于崔宜萝一开始根本未察觉出不对,否则她根本不会下马车,而会直接御马车带着荔兰逃离。
好在江昀谨来得及时,过程是崎岖了点儿,不过结果总归没有太差。
忆起今日的情形,崔宜萝忽然忍不住笑了。
从背后抱他时,她自然感觉到他浑身瞬间变得僵硬,可她还故意抱得更紧了,迫不及待想看看清冷守礼的君子与她亲密相贴却无法推开,会是个什么反应。
是以她将他因不自在而紧绷的腰腹,绷得锋利而清晰的下颌线,还有几次想要推开她却没机会的手都看得清清楚楚。
不愧是她第一眼便选定的人。
出身清贵且世代皆为肱骨之臣的江家,是大房独子,二十有一的年纪便任中书令,位高权重,深得天子信任,有逸群之才,高山仰止,听闻他从未近过女色,真是再适合不过的人选了。
她崔宜萝事事力求最好,自然也该有最好的夫婿相配。她选定他帮她摆脱崔家,摆脱那对令人厌恶的夫妻,还有连一声姐姐都不肯叫的,和她流着相同的,令她作呕的血脉的幼弟。
但她倒未想到真正实施起来竟有几分额外的意趣。
荔兰见她突兀地笑了,缩了缩肩膀:“姑娘,你笑什么?”
崔宜萝唇角噙笑:“我只是在想,不管对方是谁,他能掀出些风浪也好,省得我绞尽脑汁想着如何接近江昀谨。”
她只有两个月的时间。
荔兰大惊失色:“姑娘你疯了,那人要杀你!”
“放心吧,我当然不会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的。只是敌暗我明,如今我们毫无头绪,倒不如等等,他越出招,破绽越多。”
“但是姑娘今日就伤了脚,若是日后……”
“脚是伤了,却不完全是他伤的。”
荔兰瞪大了眼:“姑娘的意思是……”
崔宜萝淡然点了点头。
她故意借势摔倒在地,在江昀谨后退时她能轻而易举地避开,但她没有。
那一刻痛得她几乎要晕过去,但意识模糊的几瞬,她又难抑地激动起来。
江昀谨最是守礼,既伤了她的脚,就绝对不会对她置之不理,这是她的一个筹码,日后还能派上用场不止一次的筹码。
荔兰更惊骇了,但惊骇过后又无比心疼,看着崔宜萝包得厚厚的脚踝红了眼圈:“姑娘,姑娘定会得偿所愿的,都怪那姚氏狠毒,还有家主,他怎能牺牲姑娘为小公子铺路呢,公子是他亲生的,难道姑娘就不是了吗?若是夫人还在,她定然不会这样对姑娘的!”
崔宜萝拍了拍荔兰的手,“就像你说的,母亲一定不忍看我受苦,会在底下庇佑我的。”
荔兰抽噎着道:“姑娘不过宽慰我罢了,姑娘又何时信过鬼神了?”
崔宜萝笑道:“你既知道我宽慰你,那你还哭?明日还有事要做呢,快些歇息吧。对了,”她举起兔子:“慧真找的这只兔子乖巧可爱得很,记得谢过他。”
崔宜萝将抱着的兔子交给荔兰,荔兰弯下腰将兔子放走,矫捷的白兔钻进草丛,一闪便没了影。
荔兰破涕为笑:“那是自然,慧真可机灵了,若不是他告诉我们江公子的行踪,怕是要麻烦不少,不用姑娘说我也知道的。”
房门吱呀开阖,声响随风渐渐消散。
暮去朝来,旭日东升,晨间的山顶仍带着厚重潮湿的雾气。
“公子,已准备好了,可以回城了。”
江昀谨一早便用过膳,此时正端坐读着寺中的佛经,即便是私下,背脊依旧挺得笔直如松。
他脑中清明不少,慢条斯理将佛经合好,问了句:“表姑娘在哪?”
“崔姑娘似乎一早便往大殿去了。”
宽阔大殿之中,细缕青烟缭绕,神佛塑像庄严肃穆,明明日光照在跪在蒲团上的纤细女子背上。
崔宜萝跪在佛像前,双手合十,万分虔诚地闭着目。
回廊上传来脚步声,崔宜萝微掀眼睫,又闭了起来。
“愿诸天神佛保佑,信女崔宜萝唯有二愿。一愿母亲在天上安宁,早日投胎,来世平安富贵。二愿……信女可以嫁给心悦那人,与他长厢厮守。若能如愿,信女必定以重金为殿中神佛重塑金身。”
句句掷地有声,恰好能让走到殿外的人一字不差地听入耳中。
闻风总觉得有些怪异,用气声问身前的主子:“公子,表姑娘说的心悦的人,是指程监丞吗?但程监丞都六十了,还怎么和表姑娘长厢厮守啊?”
江昀谨微垂着眼,声音低沉:“我不是说过,莫要随意议论他人?此事与我们无关。”
闻风讪讪地闭嘴。
江昀谨抬手示意身后的几个婢女进殿。
几个婢女领命小心地踏入殿中,“见过表姑娘。”
跪在蒲团上的女子肩膀一抖,回头看来,因最私密的心愿被旁人窥见,崔宜萝的神情很是慌乱。
领头的婢女解释道:“姑娘脚伤不良于行,婢子们是奉命来搀扶姑娘回府的。”
奉命?就是不知奉的是她姨母的命令,还是江昀谨的命令。不过拉了下手,便叫他避如蛇蝎。
崔宜萝冲几个婢女礼貌地笑了笑,明媚得与日光融为一体,晃得婢女们皆是一个愣神,回过神来后忙上前搀扶她起身。
站起身后,一直立在殿外的江昀谨自然就进入了她的视线里。他手上的伤已处理过了,用绷带裹得严严实实。
崔宜萝佯装才知道他站在外面,惊讶地张唇:“表哥,你何时来的?”
她握紧了手中的锦帕,浑身上下都写着紧张二字,莫名流露出强烈的心虚之感。
站在主子身后的闻风忽地反应过来,刚刚表姑娘说的心悦之人,不会就是公子吧?
他再细细一瞧,崔宜萝已是急得脸都红了。
“表哥方才……可有听见什么?”
不同于属下的瞠目结舌,江昀谨面色清冷如旧,像是压根没听到女子的情思私心,又像是目下无尘,根本没注意到她的各种小动作。
“未曾。行囊可收拾好了?”
崔宜萝看着他一脸正色地说谎,心里冷笑了声,但表面上还是装作松了口气的模样,乖巧地回:“一早便收拾好了,生怕误了表哥行程。”
江昀谨嗯了一声,便要转身朝外走。
崔宜萝突然唤住他:“表哥。”
江昀谨以眼神询问。
崔宜萝心事重重看了眼旁边的人,“可否屏退左右?”
像是怕他不答应,她认真道:“我有心里话想和表哥说。”
江昀谨看向她,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
空气像是被凝住,四周落针可闻。
周围人眼观鼻鼻观心,皆低着头不语。
“都退下。”
不知过了多久,江昀谨终于开了口,几人迅速地退离到几丈远外。
江昀谨淡淡扫来视线,示意崔宜萝可以说了。
“表哥,你还在为昨晚的事生我的气吗?”
崔宜萝紧张地无意识轻咬唇瓣,红唇染上几分水色。
江昀谨收回视线:“表妹多想了。”
他的声音冷冷,似玉石轻撞。
“表哥分明还在生我的气,又何必诓我?为何不将事情说明白呢?”
崔宜萝情绪有些激烈,江昀谨听得眉间微皱。
“你多想了……”
“对不住,表哥。”
他身量比她高上不少,她说话时只得微微仰起脸看他。自上而下的角度可以清晰看到她忽然委屈得泛红的眼尾,漂亮的眼睛里溢起无措的水雾,似在无意地勾人心魄。
“表哥,昨夜是我鲁莽了。”
说着,崔宜萝垂下眼,语气失落:“许是昨日丢失亡母遗物,又得寻回,激动之下便忘了礼,还望表哥原谅。”
又是一片寂静。
须臾,只听他说道:“还记得我昨夜说的话吗?”
崔宜萝忙应:“我记得的,表哥。”
她当然记得,他要她守着男女大防,莫要逾矩。
江昀谨没有再往下讲,而是若有若无地在她脚上扫了一眼:“大夫我已着人去请了。”
这是不计较的意思了,崔宜萝脸上登时一片欣喜,盯着他的眼睛明媚笑道:“多谢表哥。”
“日后莫再忘礼。”
江昀谨说完不再等她回答,转身离开了。
远处的婢女见两人说完话,迅速拥上前扶她,“表姑娘,婢子们送您回去吧。”
崔宜萝像是放下了心口的大石,连身体都松弛不少:“有劳。”
婢女们顿生好感,笑道:“这是婢子们分内之事。”
表姑娘的容貌即使是在盛京中也是数一数二的好看,众人总是难以将眼睛从她脸上挪开,可不仅容貌无可挑剔,待人接物还如此温和有礼,让她们如沐春风。
只是家世寒微了些,老夫人定是看不上的,要不然和大公子还挺相配的。
婢女们默默为崔宜萝惋惜。
她们低头小心地看着脚下的路,及时将石子树枝踢去,防止崔宜萝绊到。若有一人抬头便能看到,她们眼中娇娇弱弱的表姑娘此刻目光灼灼盯着男人的背影,脸上笑容不是高兴,而是对猎物的志在必得。
莫再忘礼?
他固守礼节,被她冒犯却仍让人给她请大夫,并非出自怜惜,只是因为他所坚守的君子之仪罢了。
在他眼里,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人无礼则不生,事无礼则不成,国家无礼则不宁。
可她偏要叫他忘礼,废礼。
过一段时间后的闻风:此~事~与~我~们~无~关~[白眼]
“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出自《论语》
“人无礼则不生,事无礼则不成,国家无礼则不宁”出自《荀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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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黄雀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