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仙引》 第1章 对玉塔 《迷仙引》 晋江文学城首发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层层叠叠的苍翠之下,当卢映射细碎金光。一辆马车穿行而过,向山下驶去,銮铃脆响伴着马蹄踢踏尘土的厚重笃笃声响在耳侧,远方的宝明寺逐渐掩在群山间。 荔兰放下车帘,从窗外收回视线,看向身侧的女子,紧张地小声说:“姑娘,快到了。” “知道了。” 沉静的声音透过幂篱,女子整了整腰间坠着的白玉菡萏纹禁步,菡萏瓣瓣盛开在玲珑剔透的莹白之上,纤纤素指抚过,更显肤如凝脂。 女子脸被垂至胸口的素纱遮住,却掩不住窈窕身形和清雅婉柔的气质,让人一看便觉这定是娇养出来的贵女。 ——可事实却并非如此。 主子泰然自若,却未缓解荔兰半分紧张,她背脊挺得笔直:“姑娘今日上香时心虔志诚,神佛定会遂姑娘所愿的。” “不过图个心安,求神不如求己。” 女子语气平缓,话语却如泠泠山泉挟着刚力敲在岩石上。 车内又沉寂下来,马蹄声沉沉敲击耳膜。 “姑娘,”荔兰纠结着说:“今日程监丞又递信说要见姑娘……还要用之前的缘由打发吗?” 到盛京寄住江府不过短短几日,便递了三回信,荔兰从未见过比他还厚脸皮的。 “未婚夫妻本就不宜多见面,再将那幅‘桃林会棋图’一并送去吧。我如今寄住在江家,看在姨母的面子上,他不能强邀,但也莫把人惹急了。” 荔兰应道:“那明日婢子便回了程监丞。” 说完心里一声叹息。 她家姑娘刚满十八,锦绣年华,容貌更是绝色,再过两个月却要嫁给年过六旬的老叟。送入那人荔兰遥遥见过一次,鸡皮鹤发,色泽明亮的锦衣也掩盖不住浑身的苍老之气,衰萎得简直像只老龟,给姑娘当祖父都太足够了! 听闻他后院纳了不少妾室通房,难怪举手投足间尽显猥琐,活脱脱一副纵欲过度的样子。 这种人也配?荔兰火气又冒了起来。只因那老头任国子监监丞,姑娘的继母姚氏盼着能托此人的关系为儿子铺路,而父亲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了这门亲事。 但也不想想他们的儿子愚钝不堪,整日就知玩乐,十四岁的年纪连篇策论都作不出,考个秀才都是费劲,如何能入国子监? 这般丧尽天良,迟早遭到报应! 而姑娘唯一能倚仗的姨母,虽贵为江府二房夫人,却也不能越过做人家父母的主,所能做的也只是将姑娘接到夫家江府暂住,为姑娘添几抬嫁妆,不过多几分体面罢了。 若是姑娘的母亲还在世就好了。荔兰不知是第几次冒出这样的念头。 “铮——” 刺耳的刀刃相接声骤然响起。 马车一个急停,伴随着骏马嘶鸣声,二人重重摔到车壁上。 崔宜萝迅速掀起幂篱,和荔兰对视了一眼。 “有贼匪!保护表姑娘!” 刀剑相交的铮鸣声不绝,对方人数并不少。 荔兰焦急地去搀扶崔宜萝,惊声道:“姑娘,马儿受惊发起疯来就不好了,让护卫们掩护你跑吧!” 崔宜萝点点头,和荔兰扶着往车外奔去。 甫一跳下马车,混乱声中突兀地响起高声:“人在那!快捉!” 十余个黑衣人与江府护卫交缠在一起,她的出现让这群人更用力地摆脱护卫的束缚,红着眼举着银刃要冲她而来! 崔宜萝一怔,掩在素纱下的眉目骤冷,下一刻,她反手抓住荔兰愤力向后跑。 雪白的素纱因女子奔逃的动作乍然吹荡开,洁白和脚下的一片黄土格格不入。 贵女们的绣花鞋皆小巧精致,点缀着圆润珍珠或亮泽宝石,走动时更摇曳生姿,可惜华美的事物大多不实用。 只跑了一段路,崔宜萝就脚底生疼,趾头顶在鞋尖上磨得几欲出血,她步子迈得又急又大,险些带着荔兰摔倒了两次。 “快杀了她!” 纤弱的女子在雄健贼匪眼中像是砧板上的鱼肉,取其性命易如反掌。 崔宜萝回头,三四个贼匪已近在咫尺,身影快如鬼魅,再多几步,锋利的刀刃便会割断她脆弱的脖颈。 “欻”的一声,幂篱被锋刃劈成两半,素纱因迅猛剑风在空中扬开,仅一瞬后便如被击中的鸟儿直直下坠。 姣丽的一张脸俱数暴露在昏黄暮色下,眉如远山含黛,眼含烟波,便是此刻在慌忙奔逃也让人挪不开眼,苍翠和余晖瞬间黯然失色。 崔宜萝压着眉眼,冷声道:“你们是谁?若为银两,不妨细谈。” 贼匪手中的剑并未停顿一分,连开口都无,剑尖直直冲着崔宜萝心口而去。 崔宜萝秀眉压下,眼神凌厉地左手将荔兰往身后一推,右手不知何时已摸向腰间,动作迅捷正要抽出什么。 荔兰惊呼:“姑娘!” 银光一闪。 直行而来的利刃突然被断成了两半,断刃飞起,崔宜萝反应迅速地侧身躲过,厉风带起青丝微扬,她的脸顺势往旁一转,瞧见了那把将利刃削成两截、直扎入黄土几寸中的长剑。 望见长剑上挂着的墨玉剑穗,她立刻收回摸索腰间匕首的手。 一瞬之间,她神情迅即转为柔和,转红的眼内升起一阵水雾,溢满了委屈地往来处看去。 巍然耸立的山壁之下,一身着银灰绣竹纹宽袖锦袍的男人屹立如竹,松形鹤骨,容貌俊美无俦,眉眼却透出清冷疏离,蕴着萧疏寒气,如高山白雪,令人望而却步,不敢靠近。银冠将乌发束得齐整,一缕发丝未乱,端正得丝毫看不出他方才掷剑而出的迅捷和猛厉。 “表哥!” 崔宜萝唤了一声,声音怯怯染着凄楚可怜,挺翘的鼻头微红,神情又是惊喜又是无助,看向男人的眼神似是紧紧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蓄满了希望。 男人只看了她一眼,便果断地移开视线。 贼匪们因骤然出现的男人愣了一瞬,互相对视一眼就提剑更迅速地朝崔宜萝刺去。 疾风带起衣袂,男人拔起插入黄土中的长剑,上前挡下。 高大的身影挡在身前,崔宜萝趁势一手拽住男人的宽袖,一手抓握着他腰间衣裳,神情惊惧地贴在了他身后。 “表哥小心!” 眼见刀剑挥来,崔宜萝利落地往旁一转避开的同时,又畏惧地往前贴得更紧。 这样一来,崔宜萝几乎是从背后紧紧抱住了男人的腰腹。 绵软紧密贴着刚劲,热意源源不断地隔着几层衣裳在相贴的肌肤间流转。 这样的姿态太过亲密,江昀谨的身躯一瞬间变得僵硬,但抱紧他的女子似乎感觉不到,反又靠近了些许。 像是雏鸟在可怜小心地寻求着庇护,又像是亲密的情人交缠相拥。 江昀谨看着贴在腰腹上的细腕眉头紧皱,正想推开,贼匪又再次攻来。 攻势密集如雨,他仅一把长剑,几个来回间虽将刀剑都挡下,但难免越来越吃力,更无暇去将紧贴着他的女子推开。 而身后趁机抱着他的崔宜萝眼底越发阴沉,看了一眼脚下。 江昀谨正以剑架着数把长剑,蓦地,一缕银光飞过—— 一个贼匪瞬间发出凄厉叫声,手中刀剑哐声落地,手指捂住的膝盖处不断有鲜红血液透过指缝汩汩溢出。 刚才被他砍断的那柄断刃,此时正扎在那人的膝盖上。 江昀谨微微侧头,身后的女子满脸惊诧意外,似乎只是无意踢到了那柄断刃。 贼匪们并未顾及同伴,举着刀剑又砍来。 战况激烈,又有两个贼匪摆脱江府护卫赶来,江昀谨剑眉沉沉压下,长剑横在身前抵住刺来的利刃,握剑的指节用力得发白,健壮的臂膀鼓起。宽袖下滑,束在腕间的墨玉手串也露了出来,折射日光。 他被攻得无法抑制地后退,紧贴着他的崔宜萝一时未稳住身形,直接被他撞倒在了地上。 “啊!” 身后忽然响起一声压抑却凄厉的痛呼,只听声音便知受了极大的痛楚。 江昀谨全力稳住身形,迅疾往下一看,自己正踩在崔宜萝细瘦的脚踝上。 他连忙移开,但尚来不及将人扶起,就又要去抵挡刺来的利刃。 此刻的局势显而易见,江昀谨武力不俗却难挡数人,二人已穷途末路。崔宜萝望着挡在身前的高大背影,神色凝重。 就在此时,地面传来颤动,远方马蹄声穿透厚重土地而来。 贼匪们互相对视一眼。 江昀谨趁此机会挥开了击来的剑,手腕敏捷一转,剑刃立刻划破首领胸口染上鲜血,银灰洁净的袍脚如雨点般洒上了几滴血滴。 见首领负伤,崔宜萝被护着,他们只能先伤了江昀谨再取其性命,但对方援手不出几刻便会赶到,若是未完成任务反而落入对方手中…… 贼匪们顷刻做了决定:“撤!” 一声令下,与护卫交缠的贼匪也掩护着脱了身,不出几息便撤退得不见身影,四周恢复空荡。若不是地上的血迹昭示着曾发生过一场恶斗,此地似乎只是暮色下宁静的山间。 江昀谨反手将剑背在身后蹲了下来。许是方才战况激烈,他耳垂染上血色,在冷白的肤色下格外明显。 崔宜萝眼眶通红,眼里翻涌的不仅是无限劫后余生的欣喜,还是几分遇袭后的心有余悸。 她幽幽抬眸看着面前的男人,颤着红唇唤:“表哥……” 江昀谨微微抿唇,垂眼看向那截纤细的脚踝。 女子绫白罗袜以及白净的裙裳已沾上染着黑灰的脚印,突兀而刺目。 “抱歉,我并非有意。还能走吗?” 男人气息泛冷,神色沉静,只眉间微皱,虽出言关怀,姿态却始终守着男女大防,此刻连扶都未帮忙扶一下,更别提褪了罗袜细看她脚踝伤势了。 完全不复方才身躯相贴的亲密。 荔兰早在崔宜萝摔倒时便赶来扶她。崔宜萝面如金纸地被扶起,红唇已失了血色,原本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鬓乱了,散下几缕碎发来,耳坠掉了一只,罩在头上的幂篱也被劈成两半散在一旁,衣裙因奔逃和摔倒沾了尘土,禁步上缀着的珍珠和流苏胡乱地缠在一处。 这模样实在说不上齐整,但她漂亮的一双眼含着盈盈秋水抬起,鼻头和眼眶皆泛着红,倒显出几分落魄美人的模样,楚楚可怜。 崔宜萝被扶着走了几步。 江昀谨眉头微松:“未伤到骨头,回府后我会请大夫来。” 崔宜萝强忍痛楚笑道:“我知道,表哥只是为了护着我才不慎踩到的。” 江昀谨看了她一眼,又移开了眸子。 说这几句话的功夫,江昀谨的手下已策马赶到身侧,方才就是他们的马蹄声震慑住了贼匪,若是他们晚到几刻,此刻地上的血怕就不是贼匪的了。 一人上前作揖:“令公,属下来迟……” 江昀谨抬手制止了他开口,对崔宜萝道:“先上车,我送你回府。” 一旁的荔兰忽道:“大公子,天色已晚,怕是无法在城门闭前赶回……” 江昀谨闻言看了眼天色,夕日欲颓,此地离城门约半个时辰脚程,酉时三刻城门闭。他倒是可以快马赶回,但…… 见江昀谨沉默,崔宜萝及时提了个应对之法:“表哥,此处离我今日上香的宝明寺不远,不如去寺中借宿一晚?再命人快马加鞭赶回城中给姨母他们报信,待明日城门开后再回府。” 也只能这样了,宝明寺是京中高门大户常去的上香之处,江家便是常客,偶尔也会在寺中留宿,如此安排也无甚不妥。 江昀谨微点了下头。 “多谢表哥护送我。” 因着劫后余生,女子浑身被抽去了气力,连带着嗓音也没有力道,软绵绵的,却又不失清丽,落在人耳中莫名让人听出几分撒娇的意味。 江昀谨眼中清冷得毫无情绪,低低嗯了声便转身往马车走,姿态疏离非常。 崔宜萝脚踝有伤,走路极为缓慢,江昀谨守着礼未和她一起走,而是大步上了马,停在马车边等她。 崔宜萝走到马车边,感激地冲坐在马上的男人一笑,婉柔似春日初开桃花。 江昀谨神情未动,只静静地看着她的婢女扶她上马车。 马车太高,崔宜萝腿脚受了伤不如以往便利,尝试了五六回竟都上不去,还险些再次摔在地上。 荔兰只好向江昀谨求救:“大公子,婢子力气小,您看您能否扶姑娘一把?” 话音落下,四周寂静下来。 虽说崔宜萝以江家二房夫人外甥女的身份寄住在江家,但她身份寒微,江昀谨又是江家大房独子,可以不理二房之事。 可到底崔宜萝是江府的表姑娘,护卫们不便上前相扶。看来看去,在场之人中也只能让江昀谨这个表哥帮忙。 但江昀谨一动未动,只是看向崔宜萝,眼神沉静又压迫。 崔宜萝忙善解人意地解围:“这等小事怎好劳动表哥?荔兰,我们再试试。” “是。” 荔兰应声,扶着崔宜萝的手臂和腰肢上抬。 站在一旁的护卫和下属皆悄悄看了一眼坐在马上不动如山的男人。 在场谁人不知,江家大公子年轻有为,龙章凤姿且身居高位。只是性情十分淡漠,知交甚少,与旁人总疏远地保持距离,待女子更是,二十有一的年纪还未碰过女人,冷情得像是谪仙落凡尘。 可惜了表姑娘这等绝色佳人。 “啊!” 崔宜萝一个未踩稳,手指慌乱地抓住荔兰,几乎是摔一般地踩在地上,脚踝在动作间又扭了一下,脸上刚恢复几丝的血色又褪了个干干净净,额间冒出几滴冷汗。 手臂传来一阵力道将她身体稳稳当当地扶住。 注:“落日熔金,暮云合璧”出自李清照《永遇乐·落日熔金》 开文啦!![墨镜]求求收藏和评论,段评已开 更新频率是v前随榜v后日更,要攒收藏入v[可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对玉塔 第2章 凉薄月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正握着她纤细的手臂,宽大的手掌和修长的手指毫不费力地将其完全圈住,男女间体型差距骤显。 隔着薄薄的一层衣袖,崔宜萝能清晰感觉到男人掌心的温热,甚至手掌和指节上薄茧的粗糙。 崔宜萝含泪抬眼。 江昀谨不知何时已从马上下来,他托着她的手臂,神色冷淡得如在面上积了一层冰霜,声线平静无波: “我扶你。” 车帘放下,马车再度跑了起来。 娇美的笑容瞬间消散,崔宜萝看着素白袖摆处的一点血渍,是方才江昀谨以剑伤那贼匪头目时沾上的,恰好溅在以鹅黄丝线绣成的一朵小小连翘上,鲜红得刺眼。 纤细指尖轻抚过,崔宜萝若有所思。 - 马车行了约一炷香便到了宝明寺,崔宜萝掀开车帘走出马车时,熟悉的寺门前已有人等候迎接,想来是江昀谨已派人快马事先通传过。 江昀谨下马与前来迎接的住持等人商议今夜暂宿之事,议完返回时,崔宜萝仍未下车来。 她脚踝受伤,先前也是靠着江昀谨扶了一把才登上马车,下车又比上车更难,一个不慎恐加重伤势,因此在下头接着的荔兰也是小心翼翼。 崔宜萝焦急得额头出了虚汗,歉疚地看着江昀谨道:“表哥先进去吧,我自己可以的。” 说完又挪动伤脚试图下车,但姿势怎么看怎么别扭。 江昀谨看了几息,最终迈了步子上前。 崔宜萝看向他的眼神有几分意外,但他只垂着眼并不看她,细长的睫毛挡住了眼睛,叫人看不出任何情绪。 手臂被大力托住,同时修长的手指扶上纤细腰肢,热意透过衣裳传来,又转瞬消失。 一触即分,淡漠得和先前扶她上车时一模一样,保持着高门世家郎君的最基本礼貌和教养。 克制又疏离。 崔宜萝刚稳当地踩在地上,男人已迅速收了手大步转身离开,她抬眼时只看见了他高大挺拔的背影。 “多谢表哥。” 崔宜萝对着他道。 男人并未应声,脚下未停,但她知道他听见了。 崔宜萝被荔兰扶着,由小沙弥带路走到厢房。 天色本就不早,不过多时小沙弥便送了晚膳来。寺里的饭菜清淡,只一碗混着百合花瓣的白粥,一碟素春卷与清炒时蔬。 荔兰拿银两打点了小沙弥,又与其谈了几句,谈话声隔着窗棂听不真切,崔宜萝执着竹箸,神情平静地将清淡的饭食一一用了。 吱呀一声,荔兰推门进来:“姑娘,还得有一会呢,我向他们拿了伤药,先上药吧。” 崔宜萝缓慢嚼着口中熬得烂熟的百合花瓣,清浅香气流转在唇舌间。 “好。” 最后一丝暮光消失,天色彻底转黑,只余几点星子点缀着漆黑夜空,伴着高悬明月,照得夜空显出几分墨蓝来。 月色下,厢房门被轻轻敲响。 荔兰忙出去,随后将门开了一条缝,唤向房内坐在收拾得干净整齐的床榻上看书的崔宜萝。 “姑娘。” 崔宜萝已重新挽好了发髻,簪钗掉了几支,好在缺了也不明显,难的是耳坠少了一只,崔宜萝只好将仅剩的一只耳坠摘了下来,圆润耳垂上小小的耳洞便露了出来。 取下时,她看着掌心的耳坠,是以赤金打成繁复的花叶形,灵动流苏上缀着的小巧亮丽的宝石在昏暗烛光下都能散着耀眼光泽。 这是姨母在她十岁时送的生辰礼,如若这不是她妆奁里最为精巧好看的耳坠之一,她今日便不会戴它。 可惜了。 裙裳也被理得齐整,她未带更换的衣裳,毕竟那样太过明显。荔兰只好绞了湿帕子去擦衣裙沾上的尘土,虽未完全擦干净,但也干净不少。如此一来,脚腕裙摆处乌黑的脚印便更加明显了。 听到荔兰的声音,崔宜萝又理了理衣裳发鬓,方走出厢房。 宝明寺坐落在高山上,即便是夏日,入了夜也难免寒凉,凉风轻轻吹过轻薄白裳,勾勒出女子纤瘦而挺拔的身形。 厢房外的草丛中忽地传来几声窸窣响动。 崔宜萝大步上前蹲下,双手往里一捞,便将一只白兔稳当地抱在了怀里。 白兔毛发雪白,一看便知一直被寺里的小沙弥照看着,只是方才钻进草丛里沾了一些草碎,稀稀疏疏地混在毛发里。 厢房外设了几盏石灯照明,崔宜萝借光认真地将白兔背上的草碎择出。 “表哥。”听到脚步声,崔宜萝带着明丽的笑容抬起头。 江昀谨目光停在她的脚踝上,似是在犹豫,最终还是走了过来。 他仍穿着白日里的那件银灰色锦袍,鲜血不易洗净,袍角沾上的血渍虽被仔细擦过,但仍留下几点浅红。可即便穿着脏污的袍子,依旧难掩其周身的清冷贵气,俊美的一张脸逐渐显露在昏黄烛光下,让人看得愣神。 如圭如璋,果真当得起众人的夸赞。 崔宜萝关心问:“表哥怎的还未歇下?” 江昀谨看了眼她抱着的白兔:“有些事。” 崔宜萝顺了顺白兔后背的毛发:“表哥,方才我在草丛里看到这只兔子,不知是哪儿来的,但很是招人喜爱,”她将白兔举起,笑问:“表哥可觉得?” 白兔在她手中温驯可爱,双眼似她乌鬓间簪着的那颗红宝石。江昀谨抬起眼来,似蕴着化不开的浓墨的双眸射入月光。 但他只看了一眼就移开视线,眼底仍旧冷清,看上去并不打算回答。 崔宜萝见他不答,也未再继续谈这只来历不明的兔子:“表哥,今日多谢你,若不是你,我也不知还能否回去见姨母。” 此话一出,江昀谨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僵住,透出几分不自在。 崔宜萝心领意会,今日抵挡贼匪时,她在身后紧紧抱着他劲瘦的腰腹,身躯紧密相贴,她甚至能感觉到腰腹上蓄着力量的块垒,偏偏贼匪攻势密集如雨,他没有机会推开她。 她缓步靠近几寸,语气认真而郑重:“表哥日后若有用得到我的地方,我必定为了你义不容辞。” 她目光坚定炽热,江昀谨挪开了眼:“不必,今日只是凑巧。” 若不是一护卫杀出重围,恰巧碰上他在郊外处理完公务准备回府,他也不可能赶去。 她却坚持:“救命之恩不能忘,宜萝会永远将今日的事记在心里的。” 烛光明亮地打在她的侧脸,照得容貌更加姝丽,抱着的白兔始终乖巧恬静地卧在她的怀里,和白裳融在一处,衣袖上绣着的鹅黄连翘似是月色点缀,清丽灵秀如月宫仙娥。只是她走路却一瘸一拐的。 在她上前时,江昀谨一眼就看到了那个乌黑脚印。她脚踝纤瘦,看着一折便会断掉,而他今日却重重地踩在了上面…… 江昀谨敛了心绪,问道:“脚如何了?” 语气平静得没有起伏,听不出丝毫担忧。问上一句似乎只是出于世家长子从小被教养应有担当的涵养与礼仪。 崔宜萝却露出了惊喜的神情,似乎很感动他的关心:“虽然寺中伤药不比府上的,但也好多了。” 江昀谨道:“回去我让人请大夫,再送药给你。” 到底是他不慎将人踩伤的,理应负责。 “多谢表哥。” 女子声音柔柔,听着让人心中一软。 江昀谨脸上依旧无波无澜,只微微颔首。 “说起来,宜萝还有一事要拜托表哥。” “说。” 崔宜萝咬了咬唇瓣,乍然红了眼眶,神情变得无比纠结委屈:“今日那群贼匪来得蹊跷,不似普通山匪,但……我到盛京不过几日,也未与人结怨。我、我实在想不明白会是谁要杀我……表哥……” 说到这儿,两滴晶莹圆润的泪珠楚楚可怜地滚下,少女一时哽咽得说不出话。 她哭得可怜极了,男人却丝毫不心软,冷静得像一个生杀予夺的掌控者:“我已吩咐彻查。” 听他这么说,崔宜萝绷紧的肩头松弛下来。她轻轻吸了吸微红的鼻子:“如此便好,表哥有勇有谋,定会将此事查得分明,那我便安心等表哥消息。” “从前只知表哥惊才绝艳,卓荦不凡,未曾想表哥还使得一手好剑,今日以一敌众,宜萝从前还未见过似表哥这般英武的人。” 少女刚流过泪的双眼在月光下亮晶晶的,莹白面颊上仍挂着湿润泪痕,感激的眼神中带着无比真诚的敬慕。 江昀谨目光微动。 她又不动声色地靠近一步,正要张唇,江昀谨开口打断。 “他们查探时捡到了这个。” 他抬起手,手中拿着的正是她丢失的那只赤金花叶耳坠。 崔宜萝难抑激动地接过:“是我遗失的,多谢表哥,”说着她又有些哽咽:“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遗物。” “母亲?” “是,”崔宜萝点点头,神情黯了下来:“我母亲在我还未满周岁时,便因意外落水去世了,发现时已过了三日……连我父亲都差点没认出她。我虽根本不记得母亲长什么样子,但当我难过时看着母亲的遗物,总会觉得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在我身边,心中宽慰不少。” 她看着手中的耳坠,轻声道:“我也常想,若母亲还在,现在会是什么样子,”说着她自嘲地笑笑:“起码会有一桩合我心意的婚事吧。” 总不至于将她嫁与一个可以做她祖父的老头子。 崔宜萝抬眼,撞进江昀谨变得复杂的目光,自嘲勾唇:“今夜让表哥见笑了。” 江昀谨只道:“斯人已逝,生者如斯。” 崔宜萝轻轻“嗯”了一声,盯着他道:“表哥说的是,重要的是眼前人。” 江昀谨眼神微变,似是在探究。崔宜萝只坦荡地与他对视,一息后,他率先移开了目光。 四周寂静下来,只余零星蝉鸣声。对话似乎到此便结束了。 江昀谨脚步微转,正打算离开,怎料女子忽然上前一步抓起他的手。 “表哥,你的手受伤了!” 崔宜萝秀眉紧蹙,担忧惊呼。 借着月光,可见男人宽大的手背横亘着一条长长的伤口,看上去只简单清理了一下,皮肉翻开,鲜红的血痂干在伤口上。 伤口看着新鲜,一看便知是抵挡贼匪时留下的。 她的掌心温热而柔软,男人修长的手指似陷在一团柔软里,被包裹上的那一瞬间变得僵硬。 几乎是下一瞬,江昀谨猛地抽出手来。 崔宜萝错愕:“表哥……” 江昀谨的脸上向来漠然得无甚情绪,而此刻他眉宇染上一层薄怒,冷冷地怒视着她,连精壮的胸膛都有了起伏,冷白的耳垂也发起红来。 显然她方才的举动狠狠冒犯了他的边界。 江昀谨后退几步拉开距离,凉风瞬间挟带无数寒意吹过,带起衣袂翻飞。 男人原本平缓无波的语调此刻充斥着愠怒:“放肆。” 崔宜萝又是无措又是尴尬,原本握着他的那只手突然之间也不知道往哪放,只好极其不自在地抚向白兔,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垂下了头,低声道:“抱歉,表哥,我只是担心你的伤势。” 江昀谨眼神深沉,浑身散发出强烈的压迫疏离。 原本温和的气息彻底散了,空气仿佛都停止了流动。 崔宜萝被他盯得神情怯怯:“表哥……” “不需要。记住你我的身份,莫要逾矩。” 男人冷冷看她一眼,大步转身离开,只留下崔宜萝抱着白兔站在原地。 直至颀长身影完全消失在拐角处,后方阴暗处闪身走出一个人来。 荔兰望着江昀谨离开的方向,皱眉道:“江公子怎能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姑娘体贴他受伤,他竟完全不给姑娘脸面!” 崔宜萝缓缓收回视线,手中轻抚着白兔,脸上哪还能看出方才半点尴尬的影子? “他不就是这样的人么?慢慢来吧,把人逼急了可不是什么好事。” 前面势头很好,提起亡母更让他有几分感同身受,只可惜他到底心防重,她不过是碰了碰他的手,就将他气成那样。 不过无妨,人与人之间总该有一人负责打破界限、拉近距离,他的底线本就是要一寸寸降低的。而江昀谨显然不是做这种事的人,那就由她来好了。 “更何况,今夜也不是全无进展。” 荔兰突然想起了什么,脸色一变:“姑娘方才让他查清贼匪一事,该不会……” 崔宜萝抚摸兔子的手一顿,眼中结满了冰霜,语调骤然变沉:“你也看出来了吧,那不是我们雇的人。” 月光洒下的另一侧,身影挺拔如竹的男人面沉如水,低声吩咐:“闻风,传信给殿下,人已救下,事情或有进展,明日回城后细议。” 闻风一愣:“公子的意思是……” 江昀谨轻轻颔首。 闻风皱眉:“那可就麻烦了,崔姑娘瞧着毫无反抗之力,若真被他们取了性命,岂不影响殿下的计划。” 江昀谨半边脸沉在阴暗中,“未必,她很聪明。” 今日她并未为贼匪所伤,唯一的脚伤还是他造成的,反之,一个贼匪倒是为飞来的断刃所伤。 武力不敌,却能智取。 阿萝:好一个贞洁烈男[问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凉薄月 第3章 黄雀伺 “姑娘!”荔兰惊呼,险些未压住声量:“可会是谁?姑娘才刚到盛京,根本不认识几个人。” “是啊,”崔宜萝的声音似被风吹开,轻飘飘的,思虑中带着些玩味:“今日若不是我提前备了人通报江昀谨,大概我真的会死在那吧。” 荔兰想了想,猜测道:“姑娘,莫不是程监丞的仇家?” “不是。”崔宜萝否认干脆,语气讽刺:“程奉不过是个六品小官,在盛京里都排不上名号,半截身子都要入土了,大动干戈地派高手只为杀他还未过门的续弦,谁会做这等亏本买卖?” 其实也难怪荔兰会这么猜。毕竟连崔宜萝转了好几人雇一群不入流的江湖人士假扮山匪刺杀自己时,用的就是程奉儿子的名头,一个怀念亡母的孝子看不惯即将嫁入府中的继母,杯圈之思,哀哀天地,多适合的由头。 荔兰面色一变:“姑娘,难不成是江府的人?” 如今与崔宜萝有关的除了程奉,便只有江府的人。 “若是江府的人,江昀谨便不可能来。” 荔兰瞬间明白过来,若是江府的人,怎会不知道她们安排了一个江府护卫给江昀谨通风报信? 但两者都不是反更叫荔兰心慌,她强撑镇定道:“姑娘,等明日回城,婢子便让人去找那群江湖人士问个明白。” 崔宜萝却摇摇头:“问不到的。对方既然能轻而易举地将人换了,怎会让我们查到线索?我们势单力薄,这事还得让江昀谨去查。” 对方既能派出这等高手来杀她,想来权势地位不低。 荔兰却不太相信江昀谨,犹疑道:“可江公子如此冷漠,真的会处理这事吗?” 崔宜萝笃信道:“他今日救了我,便是插手了这事,他会派人去查的。” 只是到底可惜了,若没这人来横插一脚,这本是个绝佳的计划。 她知道江昀谨近日常出城处理一桩公务,而宝明寺回府与江昀谨回府会经过同一条主道。 她便据此安排了一出好戏。 以程奉儿子的名义雇的那群江湖人士,既不能取她性命,又能和江府护卫周旋片刻,拖到江昀谨赶来救下她。 她又收买了一个江府护卫,提前蹲守在江昀谨回府的路上,等江昀谨经过,便扮作杀出重围后无意撞见的模样,请江昀谨去救她,她再借天色已晚之故留宿寺中。 而纵使江昀谨内心有多不情愿,看在她的姨母,也就是他的婶母的面子上,也不会对她遇难视而不见,坏了他君子的美名。 就算江府事后审问那群江湖人士,也只会供出是程奉的儿子对她下杀手,没准她还能趁此机会闹上一闹,直接取消那门婚事。 可她的计划全被打乱了。 武艺不精的江湖人士被换成了真正的刺客,他们按时出现在约好的地点,以至于崔宜萝一开始根本未察觉出不对,否则她根本不会下马车,而会直接御马车带着荔兰逃离。 好在江昀谨来得及时,过程是崎岖了点儿,不过结果总归没有太差。 忆起今日的情形,崔宜萝忽然忍不住笑了。 从背后抱他时,她自然感觉到他浑身瞬间变得僵硬,可她还故意抱得更紧了,迫不及待想看看清冷守礼的君子与她亲密相贴却无法推开,会是个什么反应。 是以她将他因不自在而紧绷的腰腹,绷得锋利而清晰的下颌线,还有几次想要推开她却没机会的手都看得清清楚楚。 不愧是她第一眼便选定的人。 出身清贵且世代皆为肱骨之臣的江家,是大房独子,二十有一的年纪便任中书令,位高权重,深得天子信任,有逸群之才,高山仰止,听闻他从未近过女色,真是再适合不过的人选了。 她崔宜萝事事力求最好,自然也该有最好的夫婿相配。她选定他帮她摆脱崔家,摆脱那对令人厌恶的夫妻,还有连一声姐姐都不肯叫的,和她流着相同的,令她作呕的血脉的幼弟。 但她倒未想到真正实施起来竟有几分额外的意趣。 荔兰见她突兀地笑了,缩了缩肩膀:“姑娘,你笑什么?” 崔宜萝唇角噙笑:“我只是在想,不管对方是谁,他能掀出些风浪也好,省得我绞尽脑汁想着如何接近江昀谨。” 她只有两个月的时间。 荔兰大惊失色:“姑娘你疯了,那人要杀你!” “放心吧,我当然不会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的。只是敌暗我明,如今我们毫无头绪,倒不如等等,他越出招,破绽越多。” “但是姑娘今日就伤了脚,若是日后……” “脚是伤了,却不完全是他伤的。” 荔兰瞪大了眼:“姑娘的意思是……” 崔宜萝淡然点了点头。 她故意借势摔倒在地,在江昀谨后退时她能轻而易举地避开,但她没有。 那一刻痛得她几乎要晕过去,但意识模糊的几瞬,她又难抑地激动起来。 江昀谨最是守礼,既伤了她的脚,就绝对不会对她置之不理,这是她的一个筹码,日后还能派上用场不止一次的筹码。 荔兰更惊骇了,但惊骇过后又无比心疼,看着崔宜萝包得厚厚的脚踝红了眼圈:“姑娘,姑娘定会得偿所愿的,都怪那姚氏狠毒,还有家主,他怎能牺牲姑娘为小公子铺路呢,公子是他亲生的,难道姑娘就不是了吗?若是夫人还在,她定然不会这样对姑娘的!” 崔宜萝拍了拍荔兰的手,“就像你说的,母亲一定不忍看我受苦,会在底下庇佑我的。” 荔兰抽噎着道:“姑娘不过宽慰我罢了,姑娘又何时信过鬼神了?” 崔宜萝笑道:“你既知道我宽慰你,那你还哭?明日还有事要做呢,快些歇息吧。对了,”她举起兔子:“慧真找的这只兔子乖巧可爱得很,记得谢过他。” 崔宜萝将抱着的兔子交给荔兰,荔兰弯下腰将兔子放走,矫捷的白兔钻进草丛,一闪便没了影。 荔兰破涕为笑:“那是自然,慧真可机灵了,若不是他告诉我们江公子的行踪,怕是要麻烦不少,不用姑娘说我也知道的。” 房门吱呀开阖,声响随风渐渐消散。 暮去朝来,旭日东升,晨间的山顶仍带着厚重潮湿的雾气。 “公子,已准备好了,可以回城了。” 江昀谨一早便用过膳,此时正端坐读着寺中的佛经,即便是私下,背脊依旧挺得笔直如松。 他脑中清明不少,慢条斯理将佛经合好,问了句:“表姑娘在哪?” “崔姑娘似乎一早便往大殿去了。” 宽阔大殿之中,细缕青烟缭绕,神佛塑像庄严肃穆,明明日光照在跪在蒲团上的纤细女子背上。 崔宜萝跪在佛像前,双手合十,万分虔诚地闭着目。 回廊上传来脚步声,崔宜萝微掀眼睫,又闭了起来。 “愿诸天神佛保佑,信女崔宜萝唯有二愿。一愿母亲在天上安宁,早日投胎,来世平安富贵。二愿……信女可以嫁给心悦那人,与他长厢厮守。若能如愿,信女必定以重金为殿中神佛重塑金身。” 句句掷地有声,恰好能让走到殿外的人一字不差地听入耳中。 闻风总觉得有些怪异,用气声问身前的主子:“公子,表姑娘说的心悦的人,是指程监丞吗?但程监丞都六十了,还怎么和表姑娘长厢厮守啊?” 江昀谨微垂着眼,声音低沉:“我不是说过,莫要随意议论他人?此事与我们无关。” 闻风讪讪地闭嘴。 江昀谨抬手示意身后的几个婢女进殿。 几个婢女领命小心地踏入殿中,“见过表姑娘。” 跪在蒲团上的女子肩膀一抖,回头看来,因最私密的心愿被旁人窥见,崔宜萝的神情很是慌乱。 领头的婢女解释道:“姑娘脚伤不良于行,婢子们是奉命来搀扶姑娘回府的。” 奉命?就是不知奉的是她姨母的命令,还是江昀谨的命令。不过拉了下手,便叫他避如蛇蝎。 崔宜萝冲几个婢女礼貌地笑了笑,明媚得与日光融为一体,晃得婢女们皆是一个愣神,回过神来后忙上前搀扶她起身。 站起身后,一直立在殿外的江昀谨自然就进入了她的视线里。他手上的伤已处理过了,用绷带裹得严严实实。 崔宜萝佯装才知道他站在外面,惊讶地张唇:“表哥,你何时来的?” 她握紧了手中的锦帕,浑身上下都写着紧张二字,莫名流露出强烈的心虚之感。 站在主子身后的闻风忽地反应过来,刚刚表姑娘说的心悦之人,不会就是公子吧? 他再细细一瞧,崔宜萝已是急得脸都红了。 “表哥方才……可有听见什么?” 不同于属下的瞠目结舌,江昀谨面色清冷如旧,像是压根没听到女子的情思私心,又像是目下无尘,根本没注意到她的各种小动作。 “未曾。行囊可收拾好了?” 崔宜萝看着他一脸正色地说谎,心里冷笑了声,但表面上还是装作松了口气的模样,乖巧地回:“一早便收拾好了,生怕误了表哥行程。” 江昀谨嗯了一声,便要转身朝外走。 崔宜萝突然唤住他:“表哥。” 江昀谨以眼神询问。 崔宜萝心事重重看了眼旁边的人,“可否屏退左右?” 像是怕他不答应,她认真道:“我有心里话想和表哥说。” 江昀谨看向她,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 空气像是被凝住,四周落针可闻。 周围人眼观鼻鼻观心,皆低着头不语。 “都退下。” 不知过了多久,江昀谨终于开了口,几人迅速地退离到几丈远外。 江昀谨淡淡扫来视线,示意崔宜萝可以说了。 “表哥,你还在为昨晚的事生我的气吗?” 崔宜萝紧张地无意识轻咬唇瓣,红唇染上几分水色。 江昀谨收回视线:“表妹多想了。” 他的声音冷冷,似玉石轻撞。 “表哥分明还在生我的气,又何必诓我?为何不将事情说明白呢?” 崔宜萝情绪有些激烈,江昀谨听得眉间微皱。 “你多想了……” “对不住,表哥。” 他身量比她高上不少,她说话时只得微微仰起脸看他。自上而下的角度可以清晰看到她忽然委屈得泛红的眼尾,漂亮的眼睛里溢起无措的水雾,似在无意地勾人心魄。 “表哥,昨夜是我鲁莽了。” 说着,崔宜萝垂下眼,语气失落:“许是昨日丢失亡母遗物,又得寻回,激动之下便忘了礼,还望表哥原谅。” 又是一片寂静。 须臾,只听他说道:“还记得我昨夜说的话吗?” 崔宜萝忙应:“我记得的,表哥。” 她当然记得,他要她守着男女大防,莫要逾矩。 江昀谨没有再往下讲,而是若有若无地在她脚上扫了一眼:“大夫我已着人去请了。” 这是不计较的意思了,崔宜萝脸上登时一片欣喜,盯着他的眼睛明媚笑道:“多谢表哥。” “日后莫再忘礼。” 江昀谨说完不再等她回答,转身离开了。 远处的婢女见两人说完话,迅速拥上前扶她,“表姑娘,婢子们送您回去吧。” 崔宜萝像是放下了心口的大石,连身体都松弛不少:“有劳。” 婢女们顿生好感,笑道:“这是婢子们分内之事。” 表姑娘的容貌即使是在盛京中也是数一数二的好看,众人总是难以将眼睛从她脸上挪开,可不仅容貌无可挑剔,待人接物还如此温和有礼,让她们如沐春风。 只是家世寒微了些,老夫人定是看不上的,要不然和大公子还挺相配的。 婢女们默默为崔宜萝惋惜。 她们低头小心地看着脚下的路,及时将石子树枝踢去,防止崔宜萝绊到。若有一人抬头便能看到,她们眼中娇娇弱弱的表姑娘此刻目光灼灼盯着男人的背影,脸上笑容不是高兴,而是对猎物的志在必得。 莫再忘礼? 他固守礼节,被她冒犯却仍让人给她请大夫,并非出自怜惜,只是因为他所坚守的君子之仪罢了。 在他眼里,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人无礼则不生,事无礼则不成,国家无礼则不宁。 可她偏要叫他忘礼,废礼。 过一段时间后的闻风:此~事~与~我~们~无~关~[白眼] “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出自《论语》 “人无礼则不生,事无礼则不成,国家无礼则不宁”出自《荀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黄雀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