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天是那种灰蒙蒙的亮,既不是晴空万里,也不是阴云密布,只是寻常城市里一个沉闷的午后。
阳光有气无力地透过那扇擦得还算干净,但边缘有些水渍的玻璃窗,斜斜地照进这个房间,里面的陈设简单,只有一张铺着浆洗得发硬却洁净的床单的单人床,一个掉漆但擦得锃亮的木柜,一张方桌配着两把椅子,桌上放着喝了一半的水杯和一个空了的药瓶,空气里有淡淡的灰尘味和陈旧的木头味,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属于疾病和衰弱的微涩气息。
这气息在过去的几周里已悄然渗透了每一个角落,此刻却浓重得让约书亚窒息。
约书亚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身体向前佝偻着,手肘撑在膝盖上,他的背脊绷得很紧,像一张拉到极限却随时会断裂的弓弦,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稚亚微弱到几乎消失的呼吸声。
那双蓝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床上的人,他最后的亲人——稚亚,就躺在那儿,盖着薄被,露出的肩膀瘦削得惊人,几乎要刺破那层薄薄的旧棉布睡衣,那张曾经好看的脸庞,此刻被病痛折磨得凹陷下去,就连那半边脸颊上的烧伤的疤痕在苍白的皮肤映衬下颜色也更深了。
约书亚抿着唇,像是熬干了所有精力,那双眼睛里,所有的光都熄灭了,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近乎茫然的恐惧。
他的眼球干涩得发痛,却流不出一滴眼泪,只有眼眶周围泛着不正常的红,像被粗砂纸狠狠磋磨,每一次稚亚艰难而微弱的吸气,他搁在膝盖上的手就无意识地蜷缩一下,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白痕,又迅速被回流的血液染红。
“约……” 稚亚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声音沙哑。
约书亚猛地一颤,像是被惊醒,几乎是扑过去,身体前倾得更厉害,几乎要贴上床边,“我在!稚亚,我在!” 他的声音干涩紧绷,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他下意识想去握住稚亚露在被子外的手,那手冷得像冰块,指节嶙峋。
稚亚的眼睫颤动了几下,费力地睁开一条缝,那双曾经清澈温柔的眼睛,此刻蒙着一层浑浊的雾霭,却努力聚焦在约书亚脸上。
他看着约书亚脸上那副比哭还难看,混杂着恐惧,和不安的表情,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了一下,那笑容虚弱得像初春冰面上最后一片,随时都会碎裂的薄冰,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安抚意味。
“…好了,好了……”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像是耗尽最后一丝力气从肺腑深处挤出来,“这下……就不用花,那么多钱了……” 那笑容在嘴角艰难地维持着,仿佛这是他唯一能给予约书亚的最后一份礼物,一份带着苦涩解脱意味的笨拙的安慰。
窗外的光线似乎在这一刻凝滞了,那束斜斜照进来的,有气无力的阳光,正好落在稚亚努力微笑的嘴角,也落在约书亚瞬间僵硬的脸上。
约书亚他依旧维持着那个倾身向前的姿势,眼睛瞪得极大,瞳孔却剧烈地收缩着,仿佛无法理解刚刚听到的话。
那句轻飘飘的,带着解脱意味的话,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地、缓慢地捅进了他的心脏,然后用力地搅动。
不是为了钱……从来都不是为了钱!他想大声的反驳,想抓住稚亚的肩膀用力摇晃,质问他怎么能用这个来安慰自己!?
但他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喉咙像是被滚烫的铅块堵死,只有无声的哽咽在胸腔里剧烈地冲撞,撞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扭曲、剧痛。
他看着稚亚嘴角那抹凝固的、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笑,看着他缓缓合上的眼睑,看着那微弱起伏的胸膛最终归于一片死寂的平静……
房间里的空气彻底凝固了,那点微弱的阳光,似乎也随着床上生命的流逝而骤然黯淡、冰冷下来,只留下一片令人窒息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寂静。
约书亚依旧佝偻着背,僵在床前,像一个被遗弃在时光荒野里的玩偶,他死死盯着稚亚安静下来的脸,那张带着伤痕、带着最后一丝安慰笑容的脸。
掌心的伤口渗出的血珠,无声地滴落在粗糙的地板上,洇开一小朵暗红色的血渍,是这死寂房间里唯一还在发生的变化,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张失去生气的脸,和那句反复在死寂中轰鸣,将他灵魂寸寸凌迟的遗言:
“这下……就不用花,那么多钱了……”
约书亚佝偻的身影依旧钉在床前,像一截被巨雷劈焦、尚未倒下的枯木。
掌心的伤口无声地在地板上积累着第三滴、第四滴暗红的血渍,是这静止世界里残酷的计时器。
而稚亚脸上那抹最后的微笑在惨淡的光线下显得如此刺眼,像一道永远不会愈合的伤疤,深深烙进约书亚的眼睛和灵魂深处。
窗外的天色依旧灰蒙,沉闷得令人窒息,几只麻雀在对面屋顶单调地叫着,声音遥远得不真实,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这间小小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房间,成为了稚亚最后的棺木。
就在这时,一股截然不同的气息,毫无征兆地侵入了这片凝固的悲伤。
不是风,不是声音,而是一种——特殊的气息。
光线似乎微微扭曲了一下,门口那扇漆皮有些剥落的木门,仿佛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漾开一圈肉眼难以捕捉的涟漪,紧接着,门无声地开了。
没有敲门声,没有脚步声。
约书亚迟钝的感官甚至没有第一时间察觉到异样,直到一股奇异,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气息进入了充满死亡味道的房间,他才如同生锈的机械般缓慢又一点点地转动僵硬的脖颈。
门口站着一个人。
不,那感觉,已经超越了“人”的范畴。
刻玛珥就那样静静地立在门框中,身姿颀长而优雅,仿佛祂不是走进来的,而是由光线和梦境直接编织而成,突然出现在那里。
祂身上穿着约书亚从未见过的华服,哪怕是稚亚曾经的祖父,恐怕也没有穿过这样的衣服——那衣料流淌着月光般柔和的银辉,上面用金线绣满了繁复的星辰,藤蔓与约书亚看不懂的东西。
祂的面容更是超越了人对于美的认知,每一处线条都如同神祇最完美的造物,皮肤光洁无瑕,银白色的长发如瀑布般披散,发间点缀着几枚光芒内敛的星钻,然而,最令人心悸的是祂的眼睛,那是一双如同融化的黄金般的眼眸,灿烂纯粹,蕴含着一种非凡的智慧和俯瞰众生的悲悯,而这个眼睛的视线此刻正静静地落在约书亚身上。
与这华美到刺目的形象形成最荒诞对比的,是祂脸上那抹温和的,仿佛能驱散一切阴霾的微笑,那笑容非常完美,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和欣喜。
约书亚没有说话,而是在想。
这是准备带走稚亚的死神吗?
刻玛珥的目光缓缓扫过这简陋却弥漫着巨大悲伤的房间,那双黄金般的眼眸在稚亚安详的面容上短暂停留了一瞬,没有惊诧,没有厌恶,只有一种近乎神性的平静,最终,那目光重新落回约书亚身上,带着一种确认无误的了然。
祂向前优雅地迈了一小步,动作轻灵,那华贵的衣袍下摆拂过门槛上陈旧的灰尘,却纤尘不染。
祂微微颔首,黄金眼眸中的笑意加深了,“我终于找到你了” 祂的声音如同清澈的湖水,又带着某种悠远的回响,在这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奇怪地充满了整个房间,“你一定就是艾弗柏娜预言中那位将唤醒沉睡的创世之神的人类”
祂伸出的一只手,手指修长完美,皮肤下仿佛流动着淡淡的光辉,掌心向上,姿态如同赐福,又像是邀请。
“不必再沉溺于过去的悲伤了” 刻玛珥的声音温柔而坚定,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魔力,却像滚烫的烙铁烫在约书亚血淋淋的心口,“你的使命,远比死亡的哀恸更加崇高,跟我走吧,你的救赎之路,将从此刻开始”
这种笑容,这种光辉,这种话语,像一场盛大而荒诞的戏剧,在稚亚冰冷的遗体旁,在约书亚凝固的绝望中,轰然拉开了序幕。
约书亚看着那只伸向自己的、散发着神圣光辉的手,又缓缓低下头,看着地板上自己掌心血滴汇成的暗红,最后,视线无法控制地再次落回床上那张带着伤痕,带着最后微笑的,已经永远沉寂的脸庞上。
巨大的撕裂灵魂的荒诞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刻玛珥的眼眸微微闪烁了一下,那完美的笑容似乎有一刹那的凝固,仿佛察觉到了某种潜流下的异样,但那异样随即被更强烈的“使命达成”的欣慰所覆盖,祂收回手,优雅地侧身让开道路,华贵的衣袍在黯淡的光线下流淌着不真实的光泽。
“命运终将指引我们” 刻玛珥的声音依旧温和而充满力量。
然而,约书亚没有动,他没有跟随那道光辉踏出门槛。
“等等”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疲惫,“我需要…做一件事。”
刻玛珥没有阻止,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黄金眼眸注视着约书亚,祂看着这个被预言选中的“救世主”沉默的走到床边。
约书亚的动作小心翼翼,他掀开薄薄的被子,有些费力地将稚亚冰冷的身体抱了起来,那身体轻得像一把枯柴,嶙峋的骨骼硌着他的手臂。
约书亚佝偻着背,每一步都走得异常沉重,抱着他的最后的挂念,如同抱着整个世界的重量,一步一步走出了这间充满死亡气息的房间。
刻玛珥无声地跟在后面,华美的身影与这贫瘠的环境格格不入。
约书亚没有走远,在离他们小屋不远的地方,有一小片荒芜背阴的空地,那里杂草丛生,几棵瘦弱的树在灰蒙蒙的天空下伸展着枝条,这里,曾是稚亚偶尔会坐着发呆的地方,他说这里安静,能看到远处的屋顶。
约书亚将稚亚轻轻放在冰冷的泥土地上,他沉默地走回小屋,片刻后,拿着一把锈迹斑斑、缺口处沾满泥土的旧铁锹回来,那是他们曾经试图在屋后种点东西时用的工具,最终因为土地贫瘠和精力不济而荒废。
他选定了位置,就在那棵最瘦小的树苗旁,然后,他开始挖。
铁锹插入冰冷坚硬的土地,发出沉闷的声音,约书亚的动作一开始有些笨拙,因为饥饿以及悲伤带来的虚弱,但他咬着牙,一下又一下,汗水很快浸湿了他单薄的旧衣,顺着他沾着血污和泥土的脸颊滑落,滴进新翻的泥土里,他挖得很深,很专注,泥土的气息混合着腐烂草根的味道很快弥漫开了。
刻玛珥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
祂看着约书亚悲痛的表情,看着泥土一点点堆积成堆,看着那个长方形的土坑在约书亚机械般的动作下逐渐成形,祂没有催促,没有询问。
只是祂第一次觉得,死亡,对于人类来说是如此沉重。
终于,一个足够容纳稚亚的坑挖好了。
约书亚喘着粗气,汗水几乎迷蒙了他的视线,他扔掉铁锹,走回稚亚身边。
他再次小心翼翼地将那冰冷的身体抱起来,走到坑边,他没有裹尸布,只有稚亚身上那件薄薄的,洗得发白的旧棉布睡衣。
约书亚蹲下身,将稚亚轻轻地放进了冰冷的土坑里,就好像在安置一个熟睡的人。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泥土和干涸的血迹,最后一次,极其轻柔地拂过稚亚那半边带着疤痕的脸颊,将那缕散落在额前的、枯草般的头发别到耳后。
然后他并没有立刻填土,
他站起身,而是又重新拿起铁锹,就在稚亚的坟墓旁边,相隔不过半臂的距离,再次开始挖掘。
这一次,刻玛珥无法再保持的安静了,祂向前轻盈地飘近了几步,那华贵的衣袍拂过枯草,却没有沾染一丝尘埃。
祂看着约书亚重复着同样的动作,看着另一个同样大小的土坑在旁边迅速成型,眼眸中那丝困惑加深了,祂问道:“你为何还要再挖一个?”
那声音里没有指责,只有一种纯粹的不解。
约书亚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他拄着铁锹,背对着刻玛珥,肩膀微微起伏。
他低着头,看着脚边新挖的土坑,又看了看旁边稚亚沉睡的坟墓,灰暗的天光勾勒出他疲惫而孤绝的身影,直到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平淡的回应道:“这个…”
他抬起沾满泥土的手,指了指自己刚刚挖好的第二个坑,声音低沉沙哑,没有任何波澜,“是给我自己留的”
他顿了顿,似乎在咀嚼着这个事实的苦涩,然后才补充道,语气依旧平淡得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给以后的自己…留点地方” 他轻轻踢了一脚坑边的浮土,土块滚落下去,发出细微的声响,“省得到时候麻烦”
刻玛珥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口,祂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看着约书亚放下铁锹,开始一锹一锹,沉默而专注地将泥土覆盖在稚亚的身体上。
泥土落在旧棉布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渐渐掩埋了那张带着伤痕和最后微笑的脸庞,掩埋了那瘦削的肩膀,掩埋了一切。
约书亚的动作很慢,很稳,仿佛在进行一项无比神圣的工作,直到那个坑被填平,堆起一个小小的,完全不起眼的土包。
然后,他走到旁边那个为自己预留的空坑旁,他站在那里,低头看了很久很久。
他没有再填土,就让那个空坑敞开着,像一个未愈合的伤口,也像一个无声的誓言,**裸地暴露在灰蒙蒙的天空下。
做完这一切,约书亚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他扔掉了那把锈蚀的铁锹,发出“哐当”一声脆响,沾满泥土和血迹的手在同样肮脏的裤子上用力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