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第1章 今日无事发生

作者:万世律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瓷杯落在石质的圆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一只手轻轻拂去落下的花瓣,而它的主人正笑看对面的女孩冥思苦想。


    “下一步该下在这里吗……”


    罗星之手捏着玉制棋子自言自语,思考许久才犹犹豫豫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单从外表上看,她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大学生,穿着随手从衣柜里薅出来的白T黑裤,左手腕上戴着系统发放的手环——整个人与周边的棋盘棋子、秋千瓷器、石桌石凳和亭台楼阁格格不入,像是走错了片场。


    罗星之还真是来串门的。她来自一个看起来一切如常但病变值每天都不减反增的现代世界,就读于一所还算不错的大学。这个世界的风格就像她的世界历史上的某个朝代。


    此刻正值春季,前几日刚庆过花朝节,院里的西府海棠和梨花枝杈交错,开得正好,风吹得花瓣落了一地。墙边还立了一个秋千,正微微摆动,看起来随时可以上去荡两下解闷。


    ——空气清新,温度舒适,实为逃避现实的好去处。


    每逢自己的世界气候变差、污染爆表,或是遇到什么棘手的烦心事,罗星之就会抽空溜过来躲懒,而且很幸运地每次都能赶上春天,光是在院里躺着晒晒太阳就能心情明媚。


    来了很多次后,就算没有系统的翻译外挂,她也能熟练切换到本地人的说话风格:“云姐,说来真是巧了,我又碰上你这里的春日了!我的世界正值酷暑,热得人都要化了。哎,等退休之后,我也要找一处这样的小院,品茶下棋,不问世事……啊,想想就叫人心驰神往。”


    对面被称作“云姐”的女子对她的性子十分熟悉,没信这心血来潮的话,只是懒懒笑道:“只有这么一个院子,许久没有访客,难免无趣。等四季都看厌了,你当真还待得住么?”


    “……”罗星之顺着她的话想象了一下,觉得有些道理:“想想确实无趣,闷了一段时间后我可能就逃离小院四处旅行去了。人就是这样啊,稳定中求自由,自由时求稳定。”


    女子看她皱着脸装深沉,脸上笑意加深:“小小年纪倒有许多感慨。”


    跟罗星之对弈的女子便是院子的主人,也是整个府邸的主人,名叫顾晚云,和她一样,是与系统签了员工协议的“医士”,负责“病灶”的日常看管和治疗。


    除此之外,在互助医疗系统的调控下,病灶会定期向外来的“青囊”开放,以求通过内外合作降低世界的“病变值”,缓解“世界病”。


    多亏了这些专有名词,在罗星之脑子里,系统的形象从一开始就是一个不停给各个世界盖章传教的疯狂医生。


    这个世界有病,得治!


    那个地方有点问题,判定为病灶!


    今天在这个世界里发展一点医士,明天往那个世界扔一堆青囊进去,也不知道图什么,可能是高维生命学医走火入魔了吧。


    她按自己的理解给这一套词汇换了个说法:医士就是给系统打工的NPC,青囊是可能带来变数的玩家,病灶是世界病较为突出的区域,类似不同的游戏副本,病变值则表示世界的混乱程度和副本的危险程度。


    罗星之:哎,这样不就好理解多了。


    这个版本的翻译一传十,十传百,最终成为了原世界通用的“黑话”。


    ……


    顾晚云所在的病灶似乎有些特殊,空间上只涵盖了她的府邸,人员分布也只有两个医士——另一个是贴身照顾她的女使乘月。罗星之对此常觉纳闷:这么一小片地方,能有多大的威胁,以至于被系统单独判定为一个病灶,而且还是C级?


    之前罗星之来串门时曾直言发问,可惜顾晚云也不知缘由。


    在不同病灶之间往来虽然稀少,却并非孤例,也符合规制。系统的员工协议规定:病灶向青囊开放时,医士必须尽职尽责进行引导;病灶关闭时,医士则可以通过员工大厅前往其他世界。


    但实际真正这么做的人很少。一是兼顾原世界的生活已实属不易,更别提跑到其他背景迥异的世界去。即使去了,NPC也难以融入,因为他们不像外来的玩家,没有系统统一配备的语言翻译和身份伪装插件。


    二是系统选中的世界多少都有点独特的沉疴症结,外来者莽撞进去其中,难免会遇到危机,而NPC只有在原副本中死亡才能无条件复活,在其他副本中死亡就是真的死亡了。


    总之,像罗星之这种又有闲又有胆的放在NPC里也是独一份。


    顾晚云端起手边的杯子品了一口酒,把飘远的思绪拉回来,看向面前的棋局。她不急于落子,先赞道:“你不过才和我下了几次棋,便能与我打得有来有回了,‘大学生’果然天资卓越。”


    她今日不见外客,只将头发简单梳了个锥髻,从院里开得正好的花卉中折了几朵随意簪在发上,又喝了几杯淡酒,显得十分疏懒。


    趁她思索时,罗星之从石凳上弹跳起身,几步跨到墙边的秋千旁。


    两人理解的“大学生”肯定不是同一个概念,但解释起来太麻烦,她索性就不再多嘴,只一边荡秋千一边拿腔拿调地叹:“姐姐有所不知,围棋事关考试,考试事关生计,‘大学生’实为生计所迫,不得不发奋努力,才能进步如此神速呀!”


    翻译:这学期选修了围棋课,不好好学习绩点会跳水。


    “难怪你近日来得这样勤快,那我可得倾囊相授——该你落子了。”顾晚云习惯了她的怪言怪语,只是笑了笑,招手叫她坐回来。


    罗星之在半空中蓦地松手,顺着秋千的力道把自己整个荡出去,滞空一瞬后一下跳了老远。脚跟落在地上震得发麻,她却乐在其中,在原地跺跺脚缓解脚上的麻意,又慢慢走过去。


    刚一坐下,手环突然接连发出“叮咚”两声——这种提示音很特殊,不用看就知道是系统提示,一般是提醒副本变动或副本开放的群发消息。


    她所在的副本已经有两三年没开放,但系统一直坚持更新整个世界各处病灶的情况,并精准推送到每一个人的手环里,而且每次都是坏消息,简直像个报丧鸟。


    脑子里对系统提示音的条件反射还在,罗星之立刻觉得浑身像有系统在爬,下意识缩缩肩膀。


    “系统来信不容小觑,八成是病灶有变,”顾晚云知道她最讨厌系统信息,温声劝道:“快回去吧,这盘棋就摆在桌上,留待下回继续也罢。”


    被迫返工的大学生哭丧着脸,明目张胆地违背系统规定,从枝头摘了一朵海棠留做纪念,作依依不舍状:“好吧……云姐保重,我下回来找你又不知是什么时候了。节庆的时候你记得叫我一起去看马球,到时候我给你带点儿有趣的东西来。”


    自从某次两人谈起节庆时民间有打马球的表演和比赛,罗星之就念念不忘。可惜两个副本的时间流速似乎差异颇大,她每回来都赶不上节日,要么就是恰好副本开放,顾晚云忙着应付玩家顾及不上。


    顾晚云抿一口酒,没有正面答复,只笑着摆手:“知道了,快去吧。”


    目送罗星之离开后,她摩挲着汝窑新烧的青瓷杯,若有所思地独自盯了那盘棋片刻。


    秋千兀自微微摆动,院里海棠依旧,只是周遭突然安静下来,像是少了一丝活气。


    一阵风吹得她回了神,顾晚云凝神听了片刻,突觉春意寒凉,便拢了衣裳,唤了声乘月。


    “乘月,告诉那个人,我五日后给她答复。”


    ……


    从病灶到员工大厅只在一念之间。这里照旧门可罗雀,没什么人。


    罗星之抬头看指示,在各色命名和编号中搜寻自己所在的病灶021485-众口铄金,慢悠悠地往对应方向走。


    然后不出所料地被主脑拦下检查身份牌。


    主脑应该算是系统的某种人形化身。她比罗星之稍微高一些,身形挺拔,嘴角总是保持一种似笑非笑的弧度,抛开身份看其实长得很有亲和力。她有一双令人印象深刻的眼睛,罗星之每次看都觉得那里很……平静,但又好像藏着很多看不懂的东西。


    比起压榨员工的老板,主脑更像一个统筹一切的人工智能,为系统中的每个人服务。


    罗星之毫不掩饰地盯着她的脸看,摊开双手嘻嘻一笑,表示“你懂的”。


    两只手掌里完全没有身份牌的影子,只有一朵刚摘的海棠花。


    主脑嘴角弧度不变,却莫名多了点咬牙切齿的感觉。她淡淡的用陈述语气说出了那句问过很多次的问题:“又没带?”


    这句问话曾经也是礼貌含蓄的,可惜经过两人的多次交涉,终于变成了简短直白的三字真言。如果系统在天之灵给员工协议加一条“不携带本人身份牌的员工记为负面典型”,罗星之估计早就是挂在大厅里示众的法外狂徒了。


    所幸忘带身份牌不算什么大事,她的医士身份也早已核实过很多次。主脑最后还是不情不愿冷哼一声,给她放行,没再浪费口舌多说一句“下次记得带”,因为她屡犯不改。


    罗星之一转头,脑海中对主脑面貌的记忆就像细沙流过手掌,被某种力量一丝一缕抽去,最后只剩下一片空白,什么也抓不住。


    不过不管是忘带身份牌,还是逐渐忘记主脑的样子,罗星之都没太在意,次数多了就习惯了。她很快就把这些事抛到脑后,选定了常用的坐标,点击传送。


    眼前的画面像多米诺骨牌一样,由近及远向外翻折,连带着远处的主脑都一一被新的画面覆盖,直到最后一块也完成了更替,便是她的世界了。


    两秒后,静止的画面变成了生动的世界。罗星之觉得这个过程很神奇,每回都要恍惚一阵。


    她还没搞清楚周边是什么情况,就被身旁的女生轻拍了几下。接着是送命题轰炸:“星星,系统消息看到了没,我发的消息看到没,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慢?”


    这节是讲冲突学的课程,讲台上的杜鉴老师正讲到PPT上关于“冲突中的原则与利益”那一页。经常不听课的罗星之越过前排松散坐着的人,扫了一眼大屏幕,果然毫无印象。


    她将手里攥着的海棠花悄悄藏进口袋,识时务地用气声讨饶:“哎小白,我看到消息之后立刻就赶回来了,但又被主脑拦住了……我怀疑她针对我!”


    小白,法学系留学生,原名Moira H. Bynes(莫伊拉·海达·拜恩斯),罗星之花了两周才完全记下来。但据本人所说,这已经是放水版,全名其实更长一些。


    小白从国籍上看是留学生,但其实在国内生活的时间更长,普通话说得比很多本地人都好,平时也更多用中文名白默伊。


    每次跟人自我介绍,她都会先说原名。原因无它,小时候家里人总喜欢逗她,叫她记客人的全名。小小白深受其害,有几回记不住,把脸哭得皱皱巴巴的,在记忆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记。于是长大后她决定恶趣味地让别人也体验一下。


    白默伊的朋友们大多尝试记一两回就放弃了,但罗星之是个不擅长记名字的犟种,刚认识的时候甚至拿出了记单词都没有的劲头,每次见面都要先跟她背一遍,对暗号似的。


    两人一个是社会学系,一个是法学系,虽然同属于社会科学,是曾经一起上高数的交情,但这学期也就这节课是课表上难得的重合。


    “员工协议第二条第三款,病灶关闭时,医士可自由前往员工大厅或其他未处于开放状态的病灶,过程中必须全程携带身份牌。喜欢往员工大厅跑的人本来就不多,你又几乎每次都不带身份牌,主脑不针对你针对谁?“


    白默伊:“好了,你别看手环,说说收到了什么信息。”


    “呃……”罗星之一怕她突然背诵系统协议,二怕她问起有没有看信息而自己没看。这下聚齐了,只能心虚地发出一个音,准备开编。


    白默伊对此早有预料,没再为难她,语气无奈地解释:“系统连发了两条信息,一是又有一个副本陷落,二是学校的副本准备重开,不知道这两件事之间有没有联系……我给你发的消息说的也是这件事,协会通知今天晚上19:00开一个紧急会议。另外提醒你一下,杜老师刚刚点名了。”


    一连串信息轰炸把罗星之的小脑瓜打得险些宕机。原地缓了一会儿后,又要上课又要打工的大学生表演了一个沉默的咆哮,每天后悔成为NPC的指标达成了。


    下一秒她又异常冷静地问:“开会的事之后再说,我现在补上签到还来得及吗?”


    “……”白默伊点头。


    踩着截止时间提交之后,罗星之整个人再度松弛下来,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听老师讲课。


    她被白默伊的目光压着逐字逐句看完了系统通知,才小声问起副本的事:“咱们的副本都多长时间没开了……听说上回开放的时候情况太混乱,协会花了两三年才逐渐稳定局势。这回系统又演哪出?”


    白默伊摇头:“我不知道啊,会长看着也挺慌的,我第一次见她那么严肃。”


    罗星之想起那位例行会议十次有九次都不在的“摸鱼会长”,揶揄道:“闻不语?她慌难道不是因为不能继续摸鱼了吗?”


    “……你到底在骄傲什么,你的摸鱼功力明明和会长不相上下吧?”


    “大学生的事怎么能叫摸鱼呢,那叫自主学习!我院一位老师说了,学校里很多事诸如上课写报告只是空耗时间,不如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白默伊不信:“谁知道你又断章取义了什么歪理。”


    两人聊闲天时,课程已接近尾声。


    “……原则的冲突难以调解,而利益的冲突可以量化。可以量化就意味着可以切割、分配和补偿。所以,利益的冲突是容易解决的……”头发半白的教授在讲台前坐着,语气平静地阐述自己多年来钻研冲突学的感悟,“可惜,原则的冲突越来越凸显,内外的双重矛盾交织——国家之间不可避免地走向分裂,国家内部和社会也在分裂,当今世界正处在最混乱的时期……”


    她以这段话为今天的课程做结,掐着点正好打下课铃。同学们没有太多反应,只是照例在下课时为老师鼓掌,接着收拾东西去做自己的事。


    罗星之什么都没带,两袖清风,倒是将最后的话听了进去。她站起身,突然语气深沉:“国家利益、宗教信仰、文化、种族、阶级、性别……社会在这些定义下断裂成不同区块,彼此敌对、四分五裂。杜老师虽然不是NPC,但对世界的感知比协会里的一部分人还深刻。”


    白默伊将自己的物品收进书包,回道:“那是当然,杜老师在冲突学研究的领域深耕了几十年,没点真学问怎么行?她如果成了NPC,也许还能给协会提供指导,但做NPC是个苦差,她都快退休了,系统没有选择杜老师,也许是件好事吧。”


    罗星之叹道:“有些人宁愿选择痛苦的清醒,有些人则希望继续沉浸在幻梦中,谁知道呢……”


    两人并肩走出教学楼,下课的人群早已向各个食堂四散而去,门口堆积的共享单车随之转移到各处,路上竟然显得有些冷清。


    落日时暑气依旧凶猛,风过便带起一阵烤人的热浪。橙黄色的日光落在鲜绿的银杏叶上,呈现一种独特的色泽,引得许多人驻足欣赏。


    系统消息突兀地跳入脑中,显得眼前的景象如绚丽的泡沫,不知何时就会破碎。在这个世界上,一边是战争、动荡与副本陷落,另一边却岁月静好,像个偏安一隅的乌托邦。


    校园的主干道上到处都是三两成群慢慢溜达的游客。他们满眼新奇,口中点评着校园的虚幻传说或建筑风格,还不时瞥两眼学生模样的路人。


    “又是扮演‘野生保护动物’被围观的一天……”


    一看到游客,罗星之就没空想世界存亡的大事,而是难以抑制地想起一些游客闹出的不愉快。她对此心有余悸:“今天不是周末也不是节假日,怎么还有这么多游客?”


    “没办法,现在社会上很多人都在主张校园开放嘛,旅游业发展能拉动各方面消费,某种意义上算是件好事。当然,要是我们学校不是旅游景点就更好了,”白默伊叹了口气,回到原来的话题:“所以你和系统签约是为了活得更清醒吗?”


    提起这件事,罗星之身上的怨气更重几分:“我只是一时好奇选了同意,谁知道是上了艘贼船,哎,这就是好奇心害死猫啊!”


    白默伊被她夸张的口气逗笑了,说:“事已至此,先去吃饭吧。”


    下午的课结束后正值就餐高峰期,食堂里又聚集着许多游客。这时候挤进去实在不是太好的选择,两人只好在校门口随便选个店面解决晚餐问题。


    饭后,罗星之见还有些时间,对白默伊说:“你先去预订的开会地点吧,我回宿舍一趟,把叽里和呱啦带出来透透气。”


    叽里和呱啦原本是系统商城里的不明道具,一个是狐狸,一个是恐龙,长得就像巴掌大的普通玩偶。说明书上写着它们精通不同副本生物的语言,除此之外优点大概就是可爱?


    因为功能过于鸡肋,两个小东西多次被玩家和NPC退回,最后变成了压箱底的杂物。


    罗星之刚成为NPC时,兴致勃勃地把系统商城从头翻到尾,一眼就看中了这俩除去可爱一无是处的小玩偶,之后就低价兑出来当宠物养着,取名叽里呱啦。虽然它们两个不能随便出现在普通人面前,但起码她在和其他NPC交流的时候不用费劲学外语了。


    白默伊奇怪道:“哎,你就不怕开会的时候它们突然叽里呱啦起来吗?”


    罗星之拍拍她的胳膊,保证道:“放心吧,它们很乖的,只有我需要翻译的时候才会出声。不像某些人工智障,上课都能被唤出来。”


    据说之前在社会学系的一个专业理论课上,某个同学的手机智能助手突然被老师讲课的声音唤出来,在安静的教室里来了一句“我在这儿呢”。


    空气凝滞一秒后,整个教室都充满了快活的气氛。有人将这件事发到了校园论坛上,于是“上课被唤出来的人工智能”从此成为校园里广为流传的一个梗。


    白默伊想起她讲过的故事,笑说:“行,去吧,我帮你占个位置。”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