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公对无妶的态度,仅只有两个字——“厌极”。
他厌无妶从小就一身硬骨,尚婚时就对陈家人不假辞色。
他厌无妶从小读书写字,偶有陈家宴席时她避而不出。
他厌无妶斩婚后便径直跑去封地,不悲不怜不哀不泣,不守女德!
他更厌无妶人老珠黄不侍丈夫,单刀赴会给他下套,令他颜面无光!
陈公遏不住厌极!完全的厌极!
这丫头嘴上说着恩义,干的却是擅闯的活,主事厅前横七竖八倒满看门狗,她这先兵后礼简直无耻至极!
依他看,探慰也是假,找借口看他笑话才是真!
一个女人,不好好在家中呆着,到处惹事生非,上赶着给人添堵,实属家门不幸!
陈公当即讽刺道:“女人家家这般牙尖嘴利,可不好婚配人家!许家大丫头,你说是不是?”
“呵。”无妶轻嗤。
相较于陈公的气急败坏,无妶这边根本就是怡然自得:“如果这是陈公纵横情场多年来所获得的感悟之语,那小辈我确实是闻所未闻。”
“陈公老当益壮,年近古稀周身仍环绕莺莺燕燕,与众夫人感情甚笃,以至于有所心得。”
“陈祖母泉下若有知,您不仅在她死后不出月就纳了新妻,急吼吼想着为陈家开枝散叶,如今还能读懂众夫人心语、体恤姐妹,想来一定会欣慰非常。”
“你这死丫头,胡说八道什么呢!”无妶这明褒暗贬的,陈公抖着拐杖还没开始急,现任陈祖母却先急了。
那老妇作势就要冲上来,被她身侧那美若牡丹的新妇眼疾手快拦下了。
新妇,也就是陈家大嫂低声劝道:“祖母,这主事厅哪有咱说话的份啊,还是让祖父同许少主说去吧。”
说完,她意有所指拍了拍老妇的手背。
老妇被新妇这么一拦,理智回笼。
她后知后觉意识到无妶——眼前这个青年,不仅是许家唯一嫡孙、如今的许少主,还极大可能是未来的许家主!
即使许家早已没落,但仍旧是开国皇帝亲封的贵族,并不是她这位已嫁做人妇的后宅夫人该招惹的!
尤其她还其实只是...
若因为她的对峙结下了意料之外的冲突,那位、那位一定会大发雷霆!!
老妇身体一颤,气势汹汹的怒意因恐惧而浇灭大半,但面上仍残存着化不去的怨毒。
她恨恨咕哝了一句什么,陈家大嫂没听清,无妶却是听清了,眸光瞬冷。
“够了,别吵吵嚷嚷的,让外人看了笑话!”陈公用力笃着地面。
他被老妇抢了发火的先机,如今倒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是他对无妶的语气依旧说不上冷热:“许家丫头,话我便先放这里,此事事关陈氏家丑,恕难往外道矣!”
陈公这句话的潜台词很明了,就是让无妶什么也别管,要她最好识相本分一点。
无妶假意读不懂,维持着表面的热络。
来都来了,她若不碍点事岂不白来?
她就是要把某些德不配位、眼高于顶的奇货,有一个算一个恶心至死。
她故作遗憾:“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陈公如今怎与我们许家如此生分了。”
大抵是烦了,陈公脸上泄露出不耐。
如果无妶还贴着一层家媳关系,他还能借着家庭尊卑摆弄她两句,但现在怕是不行了。
照许家多年来的态度,生了长女后二十余年都不曾添男,摆明了是要长女继业。
可一个女人她能懂什么,把家业交给女人来打理?真是荒诞无稽、牝鸡司晨!
不论是朝廷,亦或是许家那两口子,都完全是魔怔了!
女人就应该老老实实服服帖帖在家待着给男人生儿子,意外生了女儿就要把女儿训得乖顺懂事,别妄想贪图男人手里的东西。
养好了就立马高价卖出去变现价值,这才是古往今来大家小家能妥帖运转的根基!
想到婚事,陈公也真是恨极,他的子孙一个两个都是孬种,个个都上了许家女的当。
他儿子的婚事被许家女掀了,那女人宁愿跟相识不久的野男人成婚也不愿履行同陈家定下的娃娃亲,他儿子还眼巴巴等了一年企图等她回心转意,丢脸!
如今他给孙子谋了一门好亲事,为搭上浮阳贵女这门姻亲他可谓是煞费苦心,几近跟浮阳王撕破了脸皮。
奈何这孬孙像被许家女下了降头,死活不愿意,如今断了腿回来,他扇了这孬孙一巴掌,许家女又恬不知耻地前来看戏。
陈公紧紧攥住鸠杖,年老的面庞一片凶光。
是她自己送上门来,他若不趁机挫挫她这硬骨头教训她两句,以后岂不是要翻了天!
“许家丫头,若要两家共议,也自是要请能当家做主的来,你虽已为少主,但是这么急着越俎代庖,未免太不体面!”
这老不死,在骂她争权夺利、乳臭未干呢。
无妶皮笑肉不笑。
可惜陈公算盘打错了,她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既然敢只身前来找场子,定然是做足了准备。
“陈家院墙高了,以往的风就吹不进来了。不过无妨,我亲自告诉陈公便是。”
无妶手背一翻,一方小印便现于她掌心之中,那赫然是许家家主的传代信物,为开国皇帝所御赐。
“——若在昨日,我确如陈公所言只是许家一介黄毛丫头,但在今日,却不仅仅是了。”
无妶直视陈公,眼瞳分明,不惧不退。
死寂的大厅中,她女声冷冽,铿锵中带着苍松韧劲,比之敲钟更让人为之震彻。
陈知逸颤了颤尾指,不自觉仰视起她的面庞。
他沐浴着她的镇静、她的从容,心腔情意势如擂鼓难能自控。
他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她就站在他身前,就在他触手可及之处。
袖口忽而被轻轻拉了一下,无妶眼尾扫过,但见陈知逸乌发低垂,唇瓣抿紧的依顺模样。
他仍不敢与她对视,但在拽她的衣袖,寻求她的慰藉时又是如此自然而然。
无妶没有回望,维持着得体的和善:“如陈公所见,此印可是货真价实?”
“我既已荣为许家家主,一言一行便代表着许家意向,于决策力上也同陈公别无二致,然我本人敬老爱幼,两家共议还请陈公先坐,陈公可满意了?”
你若欺我小,我便骂你老,主打的就是一个你熬不过我。
陈公盯着无妶的眼底意味幽深。
这印子真假他自然能辨,因为陈家,或者说他手上就有一块对应样式的。
是开国皇帝为表宠信,专门募集能人巧匠特制并御赐给许陈两家的信物,全天下仅此一对,不足为外人道也。
陈公想通关节,没有犹豫,当即换了张面皮,做开怀大笑状:“哈哈,真是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他连笃好几下鸠杖,做足了热络交际的势头:“以陈许两家多年的情谊,哪还论这些虚的。”
又大喝道:“一群没眼见的废物,还不快恭请许家主就坐!设宴备酒!咱们两家可要好好叙叙!”
一旁呆立已久的陈家人,听到指令方才如梦初醒。
他们一股脑拥上前去恭喜无妶,有夸赞她年少有为的,有艳羡她是天之骄子的,簇拥间不甚在意地一把将陈知逸推挤出人群。
“等等、让我留在这里...!”
陈知逸无助在人海里浮沉,但不论是陈氏族亲抑或是陈氏家仆都状若未闻。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离无妶越来越远。
分离的空隙中,无妶勾挂着精确笑意的面容始终不曾动摇。
自陈知逸离开后,他空缺的那道裂隙也很快被后来者填充盈满,直至彻底隔断。
陈知逸就这么轻飘飘地被推离了主事厅,同样被赶出来的,还有不停叫冤着的陈家总管。
陈知逸没有放弃,正待凝神去听门后嘈杂的声色,忽闻身后传来一道男音,他叫他——
“庄尚。”
“大哥...”陈知逸下意识一颤,规矩低下头。
陈谨珩几步上前,视线落在他的腿上。
明明已经提前得知,明明为其善后了几天几夜,但事实当前还是如当头棒喝,让他几欲发昏。
陈谨珩痛苦地蹙了蹙眉。
但碍于人前,他这份软弱只外泄了片刻,便又恢复到了以往不苟言笑的状态。
只是视线落在陈知逸肿起的半边面庞时,掩于袖袍的手仍控制不住紧握成拳。
“我让亲仆送你回嫡亲院。”
陈谨珩望向前方主事厅,手捧瓜果和精致酒皿的仆从正鱼贯而入,显而易见这里要备一场酒宴。
——在他弟弟断腿回家的当天。
“我不回去...”陈知逸小声反抗,眼神不住频频往内里瞥去。
托他弟弟的福,陈谨珩不用询问就已能推出陈家备宴,宴的是何许人。
“...是她来了啊。”
陈谨珩目视前方,不需要过多的寻找,她就在众星拱月的那一处。
无妶似有所感,眼瞳一动便与他遥遥相望,她似是浅浅勾了一下唇,弧度微乎其微。
陈谨珩却如同被滚烫烈焰灼烧到般,急匆匆挪开了脸。
他对陈知逸念道:“晨雾冻人,你回去院子后记得多添衣物,脸上的...伤也记得涂抹药膏。”
“我知你惦记主事厅,等晚一些了,我再去院子里事无巨细告诉你,如何?”
陈谨珩放缓语气,看似在商量实际却哄孩子一般。
陈知逸已经加冠两年了,受不得哥哥还把自己当成孩子对待。
但又知道哥哥只是为了自己的身体安危着想。
故万般不舍,陈知逸也只能先行答应回院养病。
陈谨珩叮嘱完,下意识去找自己的亲信。
而后意识到自己将亲信留在了府外接替他处理事务,他自己才得以抓紧赶回。
陈谨珩摇了摇头,心叹自己真是忙糊涂了。
他握上陈知逸轮椅推把:“委任别人我不放心,我亲自送你回院。”
陈知逸闻言赶忙拒绝,他刚想劝说哥哥以事务为重,那边的陈家总管却闻着味就蹭了过来,对着陈谨珩大行谄谀。
“家主,需不需要让仆领您进主事厅?陈老和许家主都在里面呢,族亲也都盼着您回来举行宴会呢。”
陈家总管平时可没对陈谨珩这般伏低做小过,毕竟陈家上下都知道真正的话语权在谁手中。
只是陈家总管方才被不体面地赶了出来,想要借着陈谨珩的势头回去跟陈公讨饶罢了。
在陈公心腹面前,陈谨珩松开了手。
他在一些人眼里,是不能与陈知逸过于亲近的。
因为某个人非常害怕,害怕兄弟齐心后会对他不利,害怕他的权要会受到威胁。
陈谨珩只能重回冷淡:“我知道了,我现在就进去。”
“劳烦总管找个仆役送他回去。”
说完,生怕自己会犹豫一般,陈谨珩大步离开了。
陈家总管自然不会把陈知逸当回事,在主事厅被公然打骂的公子,他的声望又能好到哪里去,根本无法驭下。
陈家总管嘴一挪,随便指了个在门外杵着的侍从:“就你了,送二公子回嫡亲院!”
毫无商榷的余地,被指派的侍从满面木然地就将陈知逸往外推去。
木制轮椅快速碾着崎岖的石子路上下颠簸,陈知逸只能死死捏稳扶手,保持全神贯注才能让自己不从扶椅上跌落。
一旁的陈家大嫂实在是看不过眼,几步就迎上前来:“你下去吧,我带小逸回去就行。”
侍从当然认得她,不敢有异,很快就离开了。
陈家大嫂小心交接过轮椅,稳稳推着陈知逸前行。
她谨慎避开两边的缘石,细心地从石子路退后,去路途更远但也更为平坦的远路。
木质轱辘平缓碾过,不多时两人就来到中庭。
陈家中庭有一棵极为繁茂的银杏树,是当年陈高祖母发迹后思念故乡,特地从乡下旧居移栽过来的。
当时树小,也是在此地扎根了近四十年,才得以长成参天大树。
路上,陈知逸向陈家大嫂道谢,谢她出头为他解围。
陈家大嫂沉默片刻,眼见四周寂静无人,才敢压低声音道:“小逸,道什么谢呢,你不怪大嫂方才在主事厅中对你说话冲便好了。”
陈知逸摇头:“怎么会怪呢,我知你们只是担忧我。”
陈家大嫂手紧了紧,分明是欲言又止,她隐晦看了眼主事厅的方向,最终还是选择了缄默。
她将陈知逸护送到嫡亲院门口,很快告辞:“大嫂就只能送你到这了,这条路我不方便走,你...”
她声音压低:“好好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