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穿基本法讲究有始有终【GB】》 第1章 我带你走 无妶一进到主事厅,就听见里头此起彼伏的吵嚷声。 因她不同寻常的听力,这些责骂也都纷纷灌进了她的耳膜。 一位老妇怨诉道:“都怪你不听阿爷阿奶的话,宁愿不归家也要跑去那劳什子正渠侯底下做事!” “那个泼妇比豺狼还狠毒,那么大把年纪了也没有丈夫,能是什么正经女人!” “你在她手底下做事,掺和进厮斗里被害了个不良于行,你看她可有派个螟蛉来慰问你?!” 另一位年轻些的新妇也有样学样,说了不少奚落的话来附和老妇: “小逸,你真的太不懂事了,弱冠了还让家里人这般担心。” “你大哥为了善后你的风言风语,日夜焦头烂额早出晚归,脸都憔悴得发了白。” “听嫂子的一句劝,赶紧回家来吧,不要再佞信外人的谗言了,只有家族才会真心为你好!” 这些妇人的声音都不大,但不知为何穿透力都极强,无妶听了两句便止不住蹙眉,本带了两分随意的健步此时更是快若流星。 她目的明确,直指主事厅,将身后疯狂叫拦的陈家总管视为无物。 陈氏因这难得的紧急家议,除外派人员外不论直系旁支皆齐聚于此,其主事厅安排好的警戒护卫更是驾肩接武。 显然擅闯并不是什么好的计策,但无妶自有其全身而退的本事,也就不足为虑。 然就在她准备强行扰停这场针对性十足的闹剧时,一道突然发难的浑厚巴掌声将内里窃窃私语尽数打断,徒留下满室窒静。 上了年纪的老头的暴怒声就跟发了疯病似地在大吼:“你看看你现在这个鬼样子,让我怎么跟浮阳王交代!” “你知不知道我为了搭上你跟浮阳贵女的亲事废了多少心神,连搭算好的许家姻亲都取消了,你就这么报答生你养你的家族?” “你那孬父病亡前虽是怯懦但也胜在有两分乖巧,怎么到你这就自顾自地成了废物!拖累了家族繁荣不说,还要让我舔着老脸到浮阳王那替你卑躬屈膝地赔罪?!” 责骂声不绝于耳。 在这场浩浩荡荡的陈氏家奚斗大会里,最中间那位端坐在轮椅上的青年面对众多指责却始终不发一语。 他宛如一只无声无息的木偶,逆来顺受地承担着来自长辈们的情绪发泄。 他自己也知晓,这大多是没有缘由的,掺杂着诋毁、埋怨与戾气的不实之词,但如今他已无心力去辩白。 青年疲惫闭上眼,陈公那十全十的力道扇红了他的口鼻,连带着喉舌也多了几分铁锈腥气。 明明在这里站着的都是他血缘上的至亲,却无人敢出面阻拦这场只针对受害者的恶行。 他们只是空洞地看着,在这华厅里整齐地排列着,沉默着,如同死尸。 他妄图逃离的痛苦的一切,如今仍旧在不停地折磨着他,要将他胁持成困兽,要将他粉骨碎身。 直到他身后闭死的门被不客气敞开,传来一道阔别已久的女性沉稳声响:“看来是我许家来得不巧,打扰了陈家的议事了。” 青年霎时心神摇晃,蓦然回首,但见她身姿端方,面容冷肃,一如他记忆中从未褪色过的熟知模样,他曾千遍、万遍细细描摹过。 她正用那双仿佛不会被任何事物撼动心阀的眼瞳定定望向他,对他略微颔首,好像在说一切有我。 陈知逸不知为何双眼蒙上了层雾。 下意识的,他将头撇过,妄图藏起他那混杂着血迹与红肿的斑驳面庞,自卑自厌却凶如滚滚沧海席翻了他的心潮。 无妶步履笃定,朝他而去。 无数双情绪各异的凶眸死咬着她,如同置身于豺狼虎穴。 脚步声回荡在华厅,她踩着他的慌张、他的错乱径直朝他走去,她每走一步,陈知逸便止不住多瑟缩一分。 直至她在他身前站定。 没有多余的言语,她半蹲而下,坚定覆住他那紧扣在膝上颤抖不已的双手。 她的手如此冰冷,像她的眼眸像她的本心,可当肌肤交叠的那一刻,她的手心与他的手背重合的那一瞬间。 所有撕扯着他灵魂的叫嚣声,全都偃旗息鼓,如云烟般随风散去。 陈知逸愣愣看着两人膝上交握的双手,恍若出窍,不知所言。 他颤抖着唇,强遏住夺眶的水雾,轻声到如同谓叹:“你来了...” 你来了,我的救世主。 他日思夜想期盼的人,她终于燕归,她来带他走了... 可如今残缺的他又怎配直视她的光华—— “是我,我在这里。”无妶轻声回应陈知逸,没有因为他透露出的脆弱渺小到近乎于无,便理所当然装做视而不见。 她说话时,用她那清浅的眼眸一瞬不瞬凝视着他。 那眸光太过透彻,如镜般倒映出他所有的狼狈与不堪,以至于让他瑟缩,让他无地自容。 “不...”他垂头,长睫隐隐沾了细小泪痕,“别看我...” “那就看着我吧。陈知逸,我来替你将噪音骂回去。” 无妶握紧他的手背,安抚般的拍了拍,随即抽离起身。 玄色的衣摆施施然脱离地面,无妶转身同陈公对视,笑不达眼底:“庄尚光风霁月、扬名万里,却在出行时被歹人所害,何其无辜。” “如今城中谣言四起,许陈两家情谊如山,他之不幸,我之不幸;他之所痛,我之所痛;许家此番前来不为其他,但为两家恩义。” 她字字珠玑,声如玉磬,敲醒了如腐木般朽立的陈氏宗亲,他们控制不住交头接耳,按耐不住窃窃私语,只为探听此人姓甚名谁,为何强闯主事厅。 原本死寂的大厅开始活络起来。 “肃静——!”陈公重重笃着鸠杖,他压制众人,厉声质问无妶。 “你是许家何人,为何登门不递拜帖!无帖无礼,许家是怎么教的你规矩,不成体统!” “陈公此话甚重,倒教人寒心了。” 无妶闻言冷笑,话里不忘讥讽他自视甚高。 “忆往昔,许陈两家尚不为高门大户,许高祖母与陈高祖母对邻相扶,哪一位不是敞着蓬门盼着对方来家中做客的。” “怎么如今权豪势要了,正好衣冠了,讲好规矩了,就要将交往了百年的故友当成蛮徒往外驱赶了?” “真是沧海桑田,世事无常。” 无妶故作惋惜,视线落于主事厅门后:“至于是不是擅闯,有未有递拜帖,陈公不妨传唤一下管事。” “小辈规矩与否,一问便知。” 在自家被人拿捏进退,陈公捏紧鸠杖,面露不虞,但当众人面前他也只能暂吞怒火,以免贻人口实:“总管何在——!” 陈家总管听到陈公召唤,不得已哆哆嗦嗦着从主事厅门后往外探,双膝一软就跪趴在地:“老奴在、在!” 陈公笃着鸠杖,盘问总管:“这几日你可有接收过许家的拜帖?” 总管忙不迭否认,冷汗直下:“绝无可能!老奴这几次不曾收到过许家的拜帖!” “这女人来路不明面生得很,方才在门口盘问身份,她也只说了是许家中人,其余一概不说,如此难辨真假老奴定不会放她进门,奈何她硬要擅闯,老奴...” “——根本拦不住啊!”总管痛哭流涕。 无妶静静看他戏瘾大发,笑:“真的没有拜帖?莫不是管事的贵人多忘事,藏着忘了又怕陈公责怪,于是凭空污蔑于我?” 陈家总管一听急了,作势就要跳起来理论一番,结果一封小帖就从他身上掉了下来。 总管也是人精,当即面色大变,一不做二不休就想要将此小帖撕碎了往嘴里塞。 一阵香风拂过,那位貌若牡丹的新妇先一步夺得了这小帖,她看着指缝中夹着的小帖,艳容写满不解。 “管家,大庭广众之下你这是要做什么,莫要败坏陈家名声。” 说完,她迅速展开小帖,缓缓念着帖上最大的几个字迹:“——许茹月,上谒。” “此为拜贴。”新妇恭敬将小帖呈上。 陈公扫了新妇一眼,那眼神算得上是探究,可新妇却浑然不觉一般,百无聊赖拨弄着自己的发尾。 陈公对手上这张写满了客套小字的拜贴不感兴趣,反而先是用指腹抹了一把字迹,确认墨迹已经干涸,并不是今早临时所写之物。 陈家总管睚眦欲裂:“许家的,你算计我!” 无妶同样打探了这新妇一眼,不着痕迹。 她暗中化解袖中力道,上前一步拱手道:“看来陈家确实对我许家多有不满。” “也罢,这百年情谊终究是我许家强求了,我回去后定将此事禀明母父长老,言明恩义难续,各自珍重。” “且慢。”陈公果不其然叫住了无妶,只是脸色暗沉到可怕。 他自然意识到自己被这个许家丫头摆布了,一举一动,由浅至深都在她掌控之中。 这种掣肘感,他生平只遇到过二个人:一是平乱定国的先皇帝,二是权倾朝野的兰太后。 不,不...陈公笃着鸩拐往下走。 十几年前他曾在许家“祛尘宴”上遇到过...一个四岁的女孩。 那个女孩姓甚名谁,是何身份来着?陈公一步一顿。 不再年轻了的身体腐蚀了他的感知力,浮华多年了的生活消磨掉了他对潜在敌人的敏锐力。 他独断已久,早已习惯目中无人。 “许茹月...许茹月。” 陈公一边思忖着眼前人的姓名,一边踱步往台阶下走。 如同念咒般,陈公忽而脑海中天光大闪,脚步猛滞。 手中紧攥的鸩拐敲岔了地,陈公险些打滑,镶金的杖尖划拉出刺耳的响声—— “是你...!你竟从封地沛崇回来了!” 尘封已久的记忆,如今昭然明朗。 十七年前那个从泥潭里捞出,了无生息后苏醒的四岁女童。 在祛尘宴上她透过人群,枯冷寒肃的目光锁定在他身上,明明什么都没说,他却好似在耳边听到一声嗤笑。 ——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她敢强闯主事厅,怪不得这孬种遮遮掩掩! 原来是他十六岁时因断婚而出走的情娘回来了! 许茹月! 陈公眼神骤暗,紧紧攥着鸩拐,手筋突出。 第2章 “...是她来了啊。” 陈公对无妶的态度,仅只有两个字——“厌极”。 他厌无妶从小就一身硬骨,尚婚时就对陈家人不假辞色。 他厌无妶从小读书写字,偶有陈家宴席时她避而不出。 他厌无妶斩婚后便径直跑去封地,不悲不怜不哀不泣,不守女德! 他更厌无妶人老珠黄不侍丈夫,单刀赴会给他下套,令他颜面无光! 陈公遏不住厌极!完全的厌极! 这丫头嘴上说着恩义,干的却是擅闯的活,主事厅前横七竖八倒满看门狗,她这先兵后礼简直无耻至极! 依他看,探慰也是假,找借口看他笑话才是真! 一个女人,不好好在家中呆着,到处惹事生非,上赶着给人添堵,实属家门不幸! 陈公当即讽刺道:“女人家家这般牙尖嘴利,可不好婚配人家!许家大丫头,你说是不是?” “呵。”无妶轻嗤。 相较于陈公的气急败坏,无妶这边根本就是怡然自得:“如果这是陈公纵横情场多年来所获得的感悟之语,那小辈我确实是闻所未闻。” “陈公老当益壮,年近古稀周身仍环绕莺莺燕燕,与众夫人感情甚笃,以至于有所心得。” “陈祖母泉下若有知,您不仅在她死后不出月就纳了新妻,急吼吼想着为陈家开枝散叶,如今还能读懂众夫人心语、体恤姐妹,想来一定会欣慰非常。” “你这死丫头,胡说八道什么呢!”无妶这明褒暗贬的,陈公抖着拐杖还没开始急,现任陈祖母却先急了。 那老妇作势就要冲上来,被她身侧那美若牡丹的新妇眼疾手快拦下了。 新妇,也就是陈家大嫂低声劝道:“祖母,这主事厅哪有咱说话的份啊,还是让祖父同许少主说去吧。” 说完,她意有所指拍了拍老妇的手背。 老妇被新妇这么一拦,理智回笼。 她后知后觉意识到无妶——眼前这个青年,不仅是许家唯一嫡孙、如今的许少主,还极大可能是未来的许家主! 即使许家早已没落,但仍旧是开国皇帝亲封的贵族,并不是她这位已嫁做人妇的后宅夫人该招惹的! 尤其她还其实只是... 若因为她的对峙结下了意料之外的冲突,那位、那位一定会大发雷霆!! 老妇身体一颤,气势汹汹的怒意因恐惧而浇灭大半,但面上仍残存着化不去的怨毒。 她恨恨咕哝了一句什么,陈家大嫂没听清,无妶却是听清了,眸光瞬冷。 “够了,别吵吵嚷嚷的,让外人看了笑话!”陈公用力笃着地面。 他被老妇抢了发火的先机,如今倒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是他对无妶的语气依旧说不上冷热:“许家丫头,话我便先放这里,此事事关陈氏家丑,恕难往外道矣!” 陈公这句话的潜台词很明了,就是让无妶什么也别管,要她最好识相本分一点。 无妶假意读不懂,维持着表面的热络。 来都来了,她若不碍点事岂不白来? 她就是要把某些德不配位、眼高于顶的奇货,有一个算一个恶心至死。 她故作遗憾:“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陈公如今怎与我们许家如此生分了。” 大抵是烦了,陈公脸上泄露出不耐。 如果无妶还贴着一层家媳关系,他还能借着家庭尊卑摆弄她两句,但现在怕是不行了。 照许家多年来的态度,生了长女后二十余年都不曾添男,摆明了是要长女继业。 可一个女人她能懂什么,把家业交给女人来打理?真是荒诞无稽、牝鸡司晨! 不论是朝廷,亦或是许家那两口子,都完全是魔怔了! 女人就应该老老实实服服帖帖在家待着给男人生儿子,意外生了女儿就要把女儿训得乖顺懂事,别妄想贪图男人手里的东西。 养好了就立马高价卖出去变现价值,这才是古往今来大家小家能妥帖运转的根基! 想到婚事,陈公也真是恨极,他的子孙一个两个都是孬种,个个都上了许家女的当。 他儿子的婚事被许家女掀了,那女人宁愿跟相识不久的野男人成婚也不愿履行同陈家定下的娃娃亲,他儿子还眼巴巴等了一年企图等她回心转意,丢脸! 如今他给孙子谋了一门好亲事,为搭上浮阳贵女这门姻亲他可谓是煞费苦心,几近跟浮阳王撕破了脸皮。 奈何这孬孙像被许家女下了降头,死活不愿意,如今断了腿回来,他扇了这孬孙一巴掌,许家女又恬不知耻地前来看戏。 陈公紧紧攥住鸠杖,年老的面庞一片凶光。 是她自己送上门来,他若不趁机挫挫她这硬骨头教训她两句,以后岂不是要翻了天! “许家丫头,若要两家共议,也自是要请能当家做主的来,你虽已为少主,但是这么急着越俎代庖,未免太不体面!” 这老不死,在骂她争权夺利、乳臭未干呢。 无妶皮笑肉不笑。 可惜陈公算盘打错了,她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既然敢只身前来找场子,定然是做足了准备。 “陈家院墙高了,以往的风就吹不进来了。不过无妨,我亲自告诉陈公便是。” 无妶手背一翻,一方小印便现于她掌心之中,那赫然是许家家主的传代信物,为开国皇帝所御赐。 “——若在昨日,我确如陈公所言只是许家一介黄毛丫头,但在今日,却不仅仅是了。” 无妶直视陈公,眼瞳分明,不惧不退。 死寂的大厅中,她女声冷冽,铿锵中带着苍松韧劲,比之敲钟更让人为之震彻。 陈知逸颤了颤尾指,不自觉仰视起她的面庞。 他沐浴着她的镇静、她的从容,心腔情意势如擂鼓难能自控。 他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她就站在他身前,就在他触手可及之处。 袖口忽而被轻轻拉了一下,无妶眼尾扫过,但见陈知逸乌发低垂,唇瓣抿紧的依顺模样。 他仍不敢与她对视,但在拽她的衣袖,寻求她的慰藉时又是如此自然而然。 无妶没有回望,维持着得体的和善:“如陈公所见,此印可是货真价实?” “我既已荣为许家家主,一言一行便代表着许家意向,于决策力上也同陈公别无二致,然我本人敬老爱幼,两家共议还请陈公先坐,陈公可满意了?” 你若欺我小,我便骂你老,主打的就是一个你熬不过我。 陈公盯着无妶的眼底意味幽深。 这印子真假他自然能辨,因为陈家,或者说他手上就有一块对应样式的。 是开国皇帝为表宠信,专门募集能人巧匠特制并御赐给许陈两家的信物,全天下仅此一对,不足为外人道也。 陈公想通关节,没有犹豫,当即换了张面皮,做开怀大笑状:“哈哈,真是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他连笃好几下鸠杖,做足了热络交际的势头:“以陈许两家多年的情谊,哪还论这些虚的。” 又大喝道:“一群没眼见的废物,还不快恭请许家主就坐!设宴备酒!咱们两家可要好好叙叙!” 一旁呆立已久的陈家人,听到指令方才如梦初醒。 他们一股脑拥上前去恭喜无妶,有夸赞她年少有为的,有艳羡她是天之骄子的,簇拥间不甚在意地一把将陈知逸推挤出人群。 “等等、让我留在这里...!” 陈知逸无助在人海里浮沉,但不论是陈氏族亲抑或是陈氏家仆都状若未闻。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离无妶越来越远。 分离的空隙中,无妶勾挂着精确笑意的面容始终不曾动摇。 自陈知逸离开后,他空缺的那道裂隙也很快被后来者填充盈满,直至彻底隔断。 陈知逸就这么轻飘飘地被推离了主事厅,同样被赶出来的,还有不停叫冤着的陈家总管。 陈知逸没有放弃,正待凝神去听门后嘈杂的声色,忽闻身后传来一道男音,他叫他—— “庄尚。” “大哥...”陈知逸下意识一颤,规矩低下头。 陈谨珩几步上前,视线落在他的腿上。 明明已经提前得知,明明为其善后了几天几夜,但事实当前还是如当头棒喝,让他几欲发昏。 陈谨珩痛苦地蹙了蹙眉。 但碍于人前,他这份软弱只外泄了片刻,便又恢复到了以往不苟言笑的状态。 只是视线落在陈知逸肿起的半边面庞时,掩于袖袍的手仍控制不住紧握成拳。 “我让亲仆送你回嫡亲院。” 陈谨珩望向前方主事厅,手捧瓜果和精致酒皿的仆从正鱼贯而入,显而易见这里要备一场酒宴。 ——在他弟弟断腿回家的当天。 “我不回去...”陈知逸小声反抗,眼神不住频频往内里瞥去。 托他弟弟的福,陈谨珩不用询问就已能推出陈家备宴,宴的是何许人。 “...是她来了啊。” 陈谨珩目视前方,不需要过多的寻找,她就在众星拱月的那一处。 无妶似有所感,眼瞳一动便与他遥遥相望,她似是浅浅勾了一下唇,弧度微乎其微。 陈谨珩却如同被滚烫烈焰灼烧到般,急匆匆挪开了脸。 他对陈知逸念道:“晨雾冻人,你回去院子后记得多添衣物,脸上的...伤也记得涂抹药膏。” “我知你惦记主事厅,等晚一些了,我再去院子里事无巨细告诉你,如何?” 陈谨珩放缓语气,看似在商量实际却哄孩子一般。 陈知逸已经加冠两年了,受不得哥哥还把自己当成孩子对待。 但又知道哥哥只是为了自己的身体安危着想。 故万般不舍,陈知逸也只能先行答应回院养病。 陈谨珩叮嘱完,下意识去找自己的亲信。 而后意识到自己将亲信留在了府外接替他处理事务,他自己才得以抓紧赶回。 陈谨珩摇了摇头,心叹自己真是忙糊涂了。 他握上陈知逸轮椅推把:“委任别人我不放心,我亲自送你回院。” 陈知逸闻言赶忙拒绝,他刚想劝说哥哥以事务为重,那边的陈家总管却闻着味就蹭了过来,对着陈谨珩大行谄谀。 “家主,需不需要让仆领您进主事厅?陈老和许家主都在里面呢,族亲也都盼着您回来举行宴会呢。” 陈家总管平时可没对陈谨珩这般伏低做小过,毕竟陈家上下都知道真正的话语权在谁手中。 只是陈家总管方才被不体面地赶了出来,想要借着陈谨珩的势头回去跟陈公讨饶罢了。 在陈公心腹面前,陈谨珩松开了手。 他在一些人眼里,是不能与陈知逸过于亲近的。 因为某个人非常害怕,害怕兄弟齐心后会对他不利,害怕他的权要会受到威胁。 陈谨珩只能重回冷淡:“我知道了,我现在就进去。” “劳烦总管找个仆役送他回去。” 说完,生怕自己会犹豫一般,陈谨珩大步离开了。 陈家总管自然不会把陈知逸当回事,在主事厅被公然打骂的公子,他的声望又能好到哪里去,根本无法驭下。 陈家总管嘴一挪,随便指了个在门外杵着的侍从:“就你了,送二公子回嫡亲院!” 毫无商榷的余地,被指派的侍从满面木然地就将陈知逸往外推去。 木制轮椅快速碾着崎岖的石子路上下颠簸,陈知逸只能死死捏稳扶手,保持全神贯注才能让自己不从扶椅上跌落。 一旁的陈家大嫂实在是看不过眼,几步就迎上前来:“你下去吧,我带小逸回去就行。” 侍从当然认得她,不敢有异,很快就离开了。 陈家大嫂小心交接过轮椅,稳稳推着陈知逸前行。 她谨慎避开两边的缘石,细心地从石子路退后,去路途更远但也更为平坦的远路。 木质轱辘平缓碾过,不多时两人就来到中庭。 陈家中庭有一棵极为繁茂的银杏树,是当年陈高祖母发迹后思念故乡,特地从乡下旧居移栽过来的。 当时树小,也是在此地扎根了近四十年,才得以长成参天大树。 路上,陈知逸向陈家大嫂道谢,谢她出头为他解围。 陈家大嫂沉默片刻,眼见四周寂静无人,才敢压低声音道:“小逸,道什么谢呢,你不怪大嫂方才在主事厅中对你说话冲便好了。” 陈知逸摇头:“怎么会怪呢,我知你们只是担忧我。” 陈家大嫂手紧了紧,分明是欲言又止,她隐晦看了眼主事厅的方向,最终还是选择了缄默。 她将陈知逸护送到嫡亲院门口,很快告辞:“大嫂就只能送你到这了,这条路我不方便走,你...” 她声音压低:“好好保重。” 第3章 陈知逸眼眶一下就红透了 “家主。” “...家主。” 陈谨珩步履匆匆,路过的随从与族亲都保持礼仪朝他行礼。 他却目不斜视,早在许久之前,他就已不将这些人的敷衍与犹疑放入眼里。 但当陈谨珩踏进主事厅,站在人群开外时,纵使族亲们面面相觑,也还是会自动自觉为他让出一条小道。 “陈家主,许久不见。”无妶在中心等着他,眉目勾挂着浅薄的笑意。 “俗话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如今时光荏苒,我也称得上是一句许家主了。” 她随口一句便向他解释清了方才在厅内发生了什么。 “许家主,幸会。” 陈谨珩接过她抛来的话茬,手掌一抚示意她就坐。 原本聚集的陈氏族亲往上去看陈公的脸色,见无甚表态,犹豫着也都寻了一方长几落座。 陈谨珩简单招待完无妶,正待上前一步对同陈公致礼。 这时,陈公有一貌丑亲信从屏风后走出,直接对陈公附耳。 陈谨珩离得近,得以窥见得到亲信讯息的那一瞬间,陈公眼中弥漫的滔天杀意。 无妶与陈谨珩同时意识到,有什么正脱离了陈公的掌控。 然而陈公仍未选择离席,大抵是忌惮着无妶,怕他离席后无人可控她,怕她套话陈氏族亲。 无妶听见陈公压低着声,对他这貌丑亲信狠戾下令—— “找!点足人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若那贱人还活着,就地处决,尸体不留痕迹。有碍事者,杀无赦!” 无妶指尖把玩着酒盏,微笑着饮下第一杯酒。 等无妶从陈公的宴席上出来时,已经瞧不见太阳烈芒了。 她深吐出浊气,唤出助手看了眼时间,发觉已是下午四点多。 可悲可叹,她竟然在这个腐烂的臭窟里发酵了近六个小时。 陈公年近古稀,夺妻权已有四十余年,是完全的社交政场老油条。 除了一开始的亲信密令,无妶遗憾没能额外套出更多,但她能觉察出陈公逐渐按耐不住的急躁。 这份急躁不是对她的,而是真正会对他不利的东西。 因为尚不能掌控,所以呼吸急促,左顾右盼。 看出陈公想走的渴望比她强烈,无妶一个没忍住,生生拖了他三个时辰。 当然,爱玩的后果就是她也相应地赔进去了自己的时间。 只是论谁的损失更大...那得看是谁更急了。 无妶漫不经心勾了下嘴角。 随意甩脱了暗中监视着她的陈氏家仆,无妶脚步一拐,悄然往陈知逸的院子中去了。 一般而言,随着宴会话题的深入,一些不太受重视的宗亲便会被婉言驱赶。 故而到最后能留下的基本只剩家族核心。 但没想到陈知逸这次腿废掉后,连暖场凑数都不配留下了。 按理说陈知逸也是嫡孙本不该受此冷遇,但自从他这几年屡次违背家族话事人陈公的安排,将硬骨头这一词演绎到极点后,就不太得陈公宠信了。 陈知逸近年大事频出。 他先是跑去跟浮阳王政治相悖的正渠侯麾下做事,又对陈公惦念已久的浮阳贵女爱答不理,最后惨被阴谋算计断了双腿,可用价值大打折扣。 陈公便借了这个势头,新仇旧恨一起算,直接对这个反复触及他老年权威的小辈杀鸡儆猴,以此来规训年幼宗亲,加强他的宗族统治。 无妶一眼就看出陈公是什么货色,他越年老,就越发独断**。 鬼门关临门一脚了也舍不得放权,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踩断小辈的脊梁骨,摁着小辈的头来立威,手段下作令人深恶。 作为其直系亲属的陈谨珩和陈知逸,年少时应当没少被其磋磨。 无妶想起她第一次见到陈知逸时,他就是一副呆傻怯懦的模样。 那份木讷仅一份就能让许母大呼可怜,没想到当大哥的才是其中佼佼者。 这两兄弟往前一站,宛如一大一小两个纸人,让人见之糟心。 无妶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此番若不是得知陈知逸大难临头,她心地良善想要帮扶这个小竹马一把,否则她是不愿同陈公打交道的。 和这种妖魔搭线上,很是倒她胃口。 陈知逸深院坐落在嫡亲院侧后方,而中心最正处是他大哥的旧居,在其成为陈公傀儡后就已经空置。 在此之前,那里曾居住着兄弟两人早逝的亲父陈大公子。 陈知逸本人虽因叛逆不得陈公青眼,但嫡孙该有的院所他倒还保留有,毕竟这事关家族颜面。 但只要走进去就能发现,里头伺候的侍从根本寥寥无几。 庭外只剩位老仆在敷衍地扫着落叶,无妶自他面前走过也不曾抬头,想来是出神已久。 等她正式进到深院内,就更是瞧不见家仆的身影了,若非收拾得还算干净整洁,更像是误进了什么冷宫禁地。 远远地,无妶就瞧见一人倚睡在乔木下,萧瑟的秋叶拂过他不安紧闭的眉眼。 他似是在等什么人,等到精疲力尽,目断魂销。 好在,他还是等到了。 陈知逸听见了无妶留给他的脚步声,神情渐松,缓缓睁眼。 “钢筋铁骨,放着好好的内室不住,非要拖着病体在外吹风。” 无妶径直朝他走去,手臂上不知何时架了张柔毯,她将毯子抖开,为陈知逸单薄的身躯覆了份暖意。 陈知逸指尖抚过毯上的细绒,听她在张望两眼四周后发出的两句落魄,唇角却反倒勾了点细微的笑。 只是正事加身,这点笑痕也很快消弭。 “你亲仆呢,怎么就你一个。”无妶随口问。 陈知逸闻言缄默片刻,好半响才哑声道:“祖父...说他护主不当,趁我在主事厅时将其拖去责杖二十,至今昏迷未醒。” “你们被连夜带回就是等着这一刻啊。”无妶冷笑。 “看来那老东西确实是恨极了你驳他的颜面。” “除了他,没别的人伺候你了?”她问。 陈知逸摇头。 他在正渠侯手下做事时,聚少离多,最忙时十天半月不归也是常事。 故而默许了管家几次削减他院中的人手,不停地将他惯用的仆从往外调去了别的院子。 一个接着一个,到最后只剩了点零星,如今再回,竟就只剩下这位老仆了。 而当时放任,如今到了真正需要用人的时候,想要争取回来可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 更何况,他也没有了再次争取的权利。 他这腿... 早在他重伤不醒时就已被多方名医断了个无可救药。 陈知逸敛眸,十指蜷缩。 只是,他深知祖父是不会甘心的,只要祖父一日还惦记着婚事,那这个院子就将永无宁日。 无妶自然也是清楚,所以她才特地过来一趟,主为探听陈知逸之后的想法。 “你这事动静不小,之后怎么打算。” 陈知逸回答她的语气有种注定了的平静:“若无转机,恐怕只能退居幕后,教导族内宗亲了。” 无妶负手,无情戳穿他刻意回避的软弱:“你若是妥协留下,恐怕以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陈知逸别开头,放在膝上的手将衣褶抓出大片的褶痕。 看来他自己也是清楚的,只是没有选择。 “这样吧,陈知逸,我给你指条明路。”无妶垂下眼睑,俯视着他。 陈家聪明人不多,陈知逸勉强算半个。 他娘他爹死得早不清楚,如今陈二少爷已经不良于行,唯剩了个苟延残喘的陈大少爷匍匐自缚任由陈公调遣。 无妶几次见了,客套两句,得到的都是一成不变的死板。 由此能看出陈家人大多走的是随波逐流的路子,家族底蕴不够,又怕犯错被赶回乡下痛失繁华生活,故而只能一昧听从家族最高指令,不论对错,封闭自我。 运气好,碰上个善驭制宜的家主,能带领这群无头苍蝇走向巅峰;运气不好,碰上个恃势凌人的,那便是缄默到底,作茧自缚。 一个想要发展的家族,要先学会断腕求生,陈家上下却臣服于痼疾,任其作威作福,腐朽是他们注定的结局。 她身如苍松,负手而立,秋风将她玄黑的衣袂吹得翻飞,向下的眉眼俯视时恍然带了抹无情的悲悯。 “陈知逸。”她提点他,“沉疴不治,不如斩去。” 陈知逸瞳孔一缩。 “他、他毕竟是我祖父...”青年的声线嘶哑到可怕。 “不...我、我不想...” “是么。”无妶反应漠然,“说这句话前,你可以先把鼻血擦干净。” 陈知逸下意识以袖掩面,但很快意识到无妶只是跟他开了个玩笑。 一个十分讥讽的玩笑。 陈知逸眼眶一下就红透了。 他重伤时没哭,被掌掴时没哭,被亲人苛责家仆慢待一律都没哭。 如今却只是因为她这一句暗藏了嘲弄的讥讽,失态到潸然泪下。 无妶一默,她自己也是有些始料不及。 这几年不见,陈知逸别的本身没见着,先看了遍梨花带雨的。 但不得不说,她要肯定他的素养。 这人要是教养好了,连哭的动静都是无声无息的。 如若不是泪珠掉落在衣料上发出轻微地“叭”的一声,单从举止上很难觉察出他此刻真正的失态。 无妶不由得感慨,她这小竹马既不会咬人,也不会吠叫,被伤害了最多就是哭。 然而哭也没声,要是真放着不管,她一转头可就不知道成什么样了。 若是连身边的人都兼顾不到,她还怎么让许茹月“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