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的风裹挟着沙砾拍打在窗棂上,发出细碎的声响。景陌——这个在西北商界新崛起的名字,此刻正被一群商人恭敬地称呼着。没人知道他就是五年前那个狼狈逃出京城的皇商墨烬,更没人想到这个青年才俊,暗地里仍操控着西北七成的黑市交易。
"景公子,这批丝绸的价钱..."一个满脸堆笑的商人搓着手。
景陌漫不经心地转着拇指上的玉扳指,那是用护岚给他的玉船边角料做的。五年了,他始终贴身带着那艘玉船,就像带着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梦。
"按市价八成。"他淡淡道,余光瞥见窗外集市上闪过一道熟悉的蓝色身影,手中的茶盏差点跌落。
那挺拔如松的站姿,那利落的步伐——即使隔着五年时光,他也能在千万人中一眼认出她。
"今日就到这里。"景陌突然起身,不顾商人们错愕的目光,快步追了出去。
集市上人头攒动,那道蓝色身影却和《蒹葭》中的伊人一样 ,直到城郭,人烟稀少,那抹蓝色身影也停在离他十步之外的地方。
"护岚将军?"他试探着叫道,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那人转过身,银色面罩在西北的阳光下泛着冷光。面罩下的眼睛微微眯起,警惕地打量着眼前这个锦衣华服的青年。
景陌心跳如鼓,五年岁月仿佛在这一刻被压缩成薄薄的一张纸。他下意识摸向腰间的玉船,却在半途改了动作,行了一个标准的书生礼。
"在下景陌,西北商会的..."
"墨烬。"护岚突然打断他,声音里带着几分不可思议,"没想到,你就是景陌。"
景陌——不,此刻他又是墨烬了——僵在原地。他设想过无数次重逢的场景,却没想到会被一眼识破。护岚上前一步,突然伸手扯开他的衣领,露出锁骨处一道浅浅的疤痕。
"这道剑伤是我留的。"她声音低沉,"你化成灰我都认得。"
墨烬喉结滚动,忽然笑了:"将军记性真好。"他大胆地抓住护岚的手腕,"不如找个地方叙叙旧?我新得的云雾茶,连京城的达官贵人都喝不到。"
2.
景陌的宅邸坐落在城中最繁华的地段,却巧妙地设计成闹中取静的格局。护岚跟着他穿过曲折的回廊,注意到沿途的侍卫都训练有素,不像是普通商贾能培养出来的。
"你这五年,倒是过得滋润。"护岚冷声道。
墨烬推开书房的门,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托将军的福。"他转身沏茶,动作行云流水,"将军怎么会来西北?"
护岚摘下面罩,露出那张让墨烬魂牵梦萦的脸。岁月似乎没有在她脸上留下痕迹,只是眼角多了几分风霜。
"军务。"她简短地回答,接过茶杯时指尖不经意擦过墨烬的手背,两人都是一怔。
茶香氤氲中,墨烬贪婪地用目光描摹护岚的轮廓。她瘦了,眼下有淡淡的青影,想必这些年在朝中并不轻松。
"新帝待你如何?"他试探着问。
护岚放下茶杯,眼神陡然锐利:"这不是你该问的。"
墨烬识趣地转移话题:"将军要在西北待多久?不如让我尽地主之谊..."
"不必。"护岚起身,"我明日就启程回京。"
墨烬心中一沉,五年等待换来一日相见,这未免太过残忍。他鬼使神差地抓住护岚的手:"至少让我设宴为你饯行。"
护岚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没有立即抽回。墨烬的手温暖干燥,与记忆中那个在雪山上冻得发抖的奸商判若两人。
"...好。"她最终点头,声音几不可闻。
当晚的饯行宴上,墨烬使尽浑身解数。他命人准备了西北最珍贵的雪莲炖汤,找来最好的乐师演奏护岚家乡的曲调,甚至亲自下厨做了一道京城风味的点心。
"你什么时候学的这些?"护岚夹起一块晶莹剔透的水晶糕,有些惊讶。
墨烬给她斟酒:"想着或许有一天能亲手做给将军尝尝。"他自嘲地笑笑,"没想到一等就是五年。"
护岚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阴影:"你不必如此。"
"我乐意。"墨烬举杯,"敬将军。"
酒过三巡,护岚白皙的脸颊染上淡淡的红晕。墨烬看得入迷,借着酒意凑近她耳边:"其实这五年,我一直在找..."
话音未落,窗外突然传来破空之声。护岚反应极快,一把推开墨烬,袖中飞出的银针精准地击落三支淬毒的箭矢。
"有刺客!"墨烬的酒瞬间醒了,他吹响暗哨,宅邸四周立刻亮起火把。
护岚已经拔剑在手,冷静地判断着形势:"不是冲我来的。"她看向墨烬,"你这几年得罪了什么人?"
墨烬苦笑:"那可太多了。"他迅速从桌下暗格取出剑,"将军小心。"
护岚接过剑,挑眉看他:"你什么时候会用剑了?"
"为了有朝一日能保护手中的货物不背半路劫持。"墨烬话音未落,五名黑衣人破窗而入。
“太岁吗?”
接下来的战斗快如闪电。护岚的身姿如鬼魅般穿梭在刺客之间,每一剑都精准地命中要害。墨烬的剑法则大开大合,虽然不够精妙,但胜在力道惊人。两人背靠背作战,竟配合得天衣无缝。
当最后一名刺客倒下时,墨烬的左臂被划开一道口子。护岚皱眉查看他的伤势,手指轻轻拂过伤口边缘:"不深,但需要上药。"
墨烬却抓住她的手:"将军的武功又精进了。"他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在京城,很辛苦吧?"
护岚没有回答,只是熟练地为他包扎伤口。月光下,她的侧脸如白玉般莹润,墨烬忍不住伸手想触碰,却在半途收了回来。
"将军明日还要赶路,早些休息吧。"他轻声道。
护岚点点头,却在转身时低声说:"西北商路最近不太平,你...自己小心。"
这句简单的关心让墨烬心头一热。他看着护岚离去的背影,忽然觉得五年的等待都值得了。
3.
次日清晨,墨烬早早等在护岚的客房外,却被告知她天未亮就已离去。桌上只留下一张字条:"军情紧急,珍重。"
墨烬攥着字条,心中空落落的。他本以为这次分别又会是五年、十年,甚至一生。但命运似乎对他格外仁慈——三日后,他在城外的商道上发现了重伤的护岚。
她倒在一片血泊中,蓝色的轻甲被染成暗紫色。墨烬几乎是滚下马背,颤抖着将她抱起。
"护岚!护岚!"他声音嘶哑,仿佛又回到了五年前那个雪夜。
护岚微微睁开眼,嘴角溢出一丝鲜血:"...墨烬?"
"是我,是我!"墨烬手忙脚乱地检查她的伤势,心沉到谷底——三处刀伤,一处箭伤,最严重的是腹部的贯穿伤,已经失血过多。
"别说话,我带你回去。"他脱下外袍裹住护岚,小心翼翼地抱起她。
护岚却摇头:"来不及了...听我说..."她艰难地从怀中掏出一块染血的玉佩,"把这个...交给天枢阁的纱颜..."
墨烬接过玉佩,上面刻着繁复的符文:"什么天枢阁?将军别说话,我们..."
"墨烬。"护岚突然抓住他的衣领,力道大得惊人,"新帝要杀我...我找到了他下一步所要谋划的事情。"她咳出一口血,“况且这几年我南征北战,早已功高震主。”
墨烬心如刀绞:"我不会让你死的!"他抱起护岚翻身上马,"坚持住,我们回家!"
回程的路仿佛没有尽头。墨烬不停地和护岚说话,生怕她一闭眼就再也醒不过来。
"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你在雪山上差点要了我的命..."
护岚虚弱地笑了:"你那时候...像个落汤鸡..."
"后来在牢里,你放我走,还给了我玉船..."墨烬声音哽咽,"我每天都带着它,就像带着你的一部分..."
护岚的手轻轻抚上他的脸:"傻子..."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如果这次...我活下来..."
"你一定会活下来!"墨烬几乎是吼出来的,"然后我要娶你,让你做西北最风光的老板娘!我们会有自己的商队,自己的宅院,你再也不用回那个吃人的京城!"
护岚没有回应。墨烬低头看去,发现她已经闭上了眼睛。
"护岚?护岚!"他疯狂地催马加速,泪水模糊了视线,"别睡,求你别睡!我们马上就到了!"
当宅邸的大门终于出现在视野中时,墨烬的声音已经嘶哑得不成样子:"大夫!快叫大夫!"
护岚的伤势终于稳定下来,但大夫说她至少还需要休养半年。这三个月里,墨烬寸步不离地守在她床边,亲自喂药换药,甚至那个大夫叫什么婳茉的还教他学会了针灸。
"你这样看着我,我会以为你要毒死我。"护岚靠在床头,看着墨烬小心翼翼地吹凉汤药。
墨烬瞪她:"要不是看在你是个伤员的份上..."话虽如此,他喂药的动作却轻柔得像对待珍宝。
护岚喝下药,突然问道:"那天你说的话,还算数吗?"
墨烬手一抖,药碗差点打翻:"什么话?"
"娶我。"护岚直视他的眼睛,"让我做老板娘。"
墨烬的耳朵瞬间红得像煮熟的虾子:"当、当然算数!"他结结巴巴地说,"只要你愿意..."
护岚笑了,那笑容比西北的阳光还要温暖:"等我伤好了,我们就成亲。"
墨烬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紧紧握住她的手。烛火的噼啪声,他的心跳声,以及风的燥热,就是那天晚上。
然而好景不长。就在护岚能下床走动的第三天,一队京城来的禁军包围了宅邸。
"护岚将军接旨!"为首的将领高声道,"陛下有令,命将军即刻回京复命!"
护岚面色一沉,与墨烬交换了一个眼神。她低声道:"该来的总会来。"
墨烬握紧她的手:"别去。"
护岚摇头:"抗旨是死罪。"她深吸一口气,"我去去就回,你等我。"
“这里是西北,各位不妨明日再启程。”墨烬沉着脸,“我要好好宴请远到之客。”
京城来的禁卫军早已将景家围得水泄不通,在火烛的照耀下,墨烬与护岚身穿火红的衣衫,是他们的婚服。
“今日我们无需宾客司仪,苍穹之下,大地之上,你我今日结为夫妻……”墨烬说的越来越轻,到后面几近哽咽。
“倘若我回来,你要补我一场更盛大的婚礼。”护岚擦去墨烬眼角的泪水。
墨烬死死抓住她的衣袖:"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护岚坚决地摇头,"你还在被通缉。"
“通缉墨烬,关我景陌什么事。”
“别闹了。”
禁军已经不耐烦地催促起来。护岚最后看了墨烬一眼,那眼神中包含太多无法言说的情感。然后她转身离去,火红的背影挺拔如松,仿佛不是去面对未知的危险,而是去参加一场寻常的朝会。
墨烬站在门口,看着护岚的身影消失在尘土飞扬的官道上。他摸出怀中的玉佩,上面还残留着她的体温。
"我一定会等你回来。"他轻声承诺,却不知道这将成为他此生最后悔的一句话。
4.
护岚走后,墨烬如同疯了一般动用了所有埋在京城的暗线,不惜一切代价打探消息。重金贿赂、威胁利诱、甚至亲自豢养的死士潜入……反馈回来的消息却一日比一日令人窒息。
“护岚将军被软禁于府中……”
“兵部以‘延误军机’为由弹劾……”
“将军府被查抄,搜出‘通敌信函’……”
“三司会审,罪名……谋逆……”
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刀子,狠狠扎进景陌的心脏。他夜不能寐,双眼赤红,疯狂地调集人手,变卖西北所有产业,筹集巨资,准备在行刑之日劫法场!
然而,新帝显然对这位前皇商的手段有所防备。行刑之日未到,京城已全城戒严,九门紧闭,所有通往菜市口的道路都被重兵把守。墨烬和他重金招募的死士,被死死挡在了外围。他试过强冲、伪装、地道……所有计划在绝对的力量面前都成了可笑的挣扎。
死士都消耗的差不多了,无可奈何,只好放弃,从头计议。
行刑那日,京城铅云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景陌穿着一身破旧的苦力衣服,脸上涂满泥污,挤在菜市口外围水泄不通、麻木而喧嚣的人群中。他像一头被困的野兽,双目死死盯着刑台的方向,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鲜血淋漓却浑然不觉。
终于,囚车来了。
镣铐的沉重撞击声,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当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刑台上时,景陌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她穿着肮脏的囚服,身形消瘦得惊人,脸色苍白如纸,曾经挺直的脊梁因长久的折磨和沉重的枷锁而微微佝偻。但她的头,依旧昂着。那双曾映照过雪山寒月、西北星空的沉静眼眸,此刻平静地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没有恐惧,没有哀求,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的沉寂。
刽子手举起了鬼头刀,冰冷的寒光刺痛了墨烬的眼睛。
“护岚——!!!”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撕裂喉咙,却被淹没在人群的嗡嗡议论和官兵的厉声呵斥中。
护岚似乎听到了。她的目光穿越混乱的人群,精准地落在了墨烬的方向。尽管他面目全非,她依旧认出了那双写满绝望和疯狂的、属于墨烬的眼睛。在生命的最后一瞬,她那沉寂如死水的眼眸里,极其极其缓慢地,漾开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那涟漪里,没有怨恨,没有责备,只有一丝……终于解脱的释然,和一丝……对他还在那里的、深深的、难以言喻的牵挂。她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没有发出声音,但景陌读懂了。
她说:“走。”
寒光落下。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景陌眼睁睁看着那道冰蓝色的灵魂之光,在他最爱的人身上,被那抹刺目的猩红彻底吞噬、熄灭。世界在他眼前崩塌,所有的声音、色彩、感觉瞬间被抽离。他像一尊被风化的石像,僵立在原地,只有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刑台上滚落的头颅,和那喷溅的、染红了半边天空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