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沉入冰冷粘稠的深海,被无边的黑暗与钝痛包裹。身体仿佛不再是自己的,而是被遗弃在某个遥远时空的残骸。左踝骨深处那熟悉的、如同被烧红烙铁反复灼烫的剧痛,是唯一连接着“存在”的锚点,却也是不断将他拖向深渊的锁链。
混沌中,破碎的光影和声音碎片在意识边缘无序冲撞:舞台上刺眼的追光灯、坠落时骨骼碎裂的脆响、雨夜霓裳阁昏黄的灯火、柳老悲怆的嚎哭、琵琶玉柱断裂的“咔嘣”声、测绘员惨白的脸、陈云归那双在暴怒与平静间瞬息切换的、深不见底的眸子……还有……那张印着“绝响之跃”的扉页,冰冷地嘲笑着他的陨落。
痛……
除了痛,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掏空、连灵魂都无处安放的巨大虚无。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光感刺破了厚重的黑暗。林清弦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地聚焦。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又陌生的景象——他公寓卧室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厚重的遮光帘被拉开了一条缝隙,午后虚弱的阳光艰难地穿透城市上空灰蒙蒙的云层,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投下一道斜斜的、苍白的光带。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消毒药水味,混合着他惯用的雪松琥珀香氛,形成一种怪异的气息。
他躺在自己那张宽大冰冷的床上,身上盖着柔软的羽绒被。左脚踝被小心翼翼地垫高,放在一个额外的软枕上。痛感依旧清晰,但不再是那种撕裂神经的剧痛,而是一种被强行压制后、深埋在骨髓里的沉重闷痛和灼热感。
他微微动了动手指,指尖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他抬起手,看到掌心那道被杂志铜版纸割破的伤口已经被仔细地清理过,涂上了一层透明的药膏,覆盖着干净的透气敷料。是谁……?
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回。巷弄里的混乱、挖掘机的冰冷阴影、玉柱断裂的脆响、他冰冷的指控、陈云归手臂上稳定而强大的支撑力、车内皮革混合着古檀的沉静气息……以及最后彻底坠入黑暗前,滑落在真皮坐垫上那本摊开的、露出赭红色弦列古法图的旧木书页夹……
一股强烈的羞耻感和被侵犯的怒意瞬间攫住了他!他猛地想坐起身!
“嘶——!”
左脚踝处传来的尖锐抗议如同电流般贯穿全身!身体瞬间脱力,重重地跌回柔软的床垫上,牵扯到伤处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冷汗瞬间浸透了额角的碎发。他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像一条被抛上岸濒死的鱼。
就在这时,卧室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
陈云归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没有穿西装外套,只着一件质地柔软的深灰色羊绒衫,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他手里端着一个白瓷碗,碗里是冒着袅袅热气的清粥,米粒晶莹,散发着淡淡的米香。
看到林清弦醒来,他脸上没有任何意外,只是那双深邃的眸子在触及林清弦苍白痛苦的脸庞和额角的冷汗时,几不可查地暗沉了一瞬。他端着碗走进来,脚步无声,像一只优雅而危险的猫科动物。
“醒了?” 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刻意的平静,仿佛在安抚一只受惊的野猫,“别乱动。你的脚踝韧带和深层筋膜有严重痉挛迹象,强行活动会加重损伤。” 他走到床边,将白瓷碗放在床头柜上,动作自然得如同在自己家。
林清弦死死地盯着他,眼神冰冷而充满戒备,像两把淬了寒冰的匕首。他想质问,想让他滚出去,但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发不出任何像样的声音,只有粗重的喘息。
陈云归似乎完全无视了他眼中的敌意。他微微俯身,目光落在林清弦垫高的左脚踝上,眼神专注而专业,像是在评估一件精密仪器的损坏程度:“注射的药效过了,炎症反应会加剧。我给你用了外敷的消炎镇痛凝胶和物理冷敷,暂时压住了急性炎症。但深层肌肉和韧带的损伤需要静养和后续理疗。” 他顿了顿,补充道,“放心,只是非甾体抗炎药膏,没有激素,不会影响神经反应。”
他的话语清晰冷静,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性。林清弦这才注意到,自己左脚踝的裤腿被小心地卷起,脚踝肿胀处覆盖着一层透明的凝胶,冰凉的感觉暂时压住了内部的灼热。旁边还放着一个用毛巾包裹着的冰袋。
“你……” 林清弦终于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沙哑的声音,带着极致的抗拒,“谁让你……进来的?!”
陈云归直起身,脸上没有任何被冒犯的表情,反而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安抚的笑意:“你公寓的密码锁。昨晚你开门时,我记住了。” 他回答得坦荡自然,仿佛记住他人密码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你昏迷了,体温偏低,脚踝情况需要紧急处理。放任不管,可能造成永久性活动受限。” 他指了指床头柜上的粥,“阿阮熬的,加了点陈皮和山药,养胃。你现在需要补充能量。”
他避开了林清弦最尖锐的质问——关于他擅自闯入和处理伤处的“越界”行为,只给出了一个看似合理(为了急救)且无法反驳(记住密码是事实)的解释。同时,他巧妙地转移话题到食物上,并将功劳推给了阿阮,降低了林清弦的抵触情绪。
林清弦胸口剧烈起伏,愤怒和无力感交织。他像一只被强行剥开坚硬外壳的蚌,露出最柔软脆弱的□□,暴露在这个他本能警惕的男人面前。身体的虚弱让他连愤怒都显得苍白无力。他闭上眼,拒绝再看他,也拒绝那碗散发着诱人香气的粥。他只想把自己重新缩回那个冰冷坚硬的壳里。
陈云归没有勉强。他静静地站在床边,目光落在林清弦紧闭的眼睑和微微颤抖的睫毛上,停留了几秒。那眼神复杂难辨,似乎有探究,有评估,也有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怜惜?随即,那点情绪便被他眼底深潭般的平静覆盖。
“那本旧谱,” 陈云归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沉默,话题再次跳跃,“我放在客厅茶几上了。里面的东西……有点意思。”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仿佛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小玩意儿,而非那本记载着神秘赭色弦列古法的工尺谱。
林清弦的眼睫猛地颤动了一下,但没有睁开。
陈云归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沉默,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柳叔那边暂时稳住了。琵琶的断柱我拿走了,找了位老师傅在看。他说玉料很老,断口也齐整,用古法‘金缮’或许能接上,但音色……可能会变。”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几分,“不过,能接上,总比彻底碎了强。有些东西,断了也能接上,只是需要时间和方法。”
最后那句话,他说得很轻,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林清弦紧闭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微不可查的涟漪。
断了……也能接上?
林清弦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那截冰冷断裂的玉柱,也闪过自己粉碎的脚踝骨……还有那场彻底断送了他舞台生涯的坠落。
真的……能接上吗?
这个念头如同鬼魅般一闪而过,随即被他强行掐灭。荒谬!身体的骨头或许能接,但断了的心气、碎了的梦想、被彻底摧毁的骄傲……拿什么来接?
他依旧闭着眼,拒绝回应。
陈云归似乎也没期待他的回应。他看了一眼床头柜上那碗渐渐不再冒热气的粥,又看了看林清弦苍白倔强的侧脸,最终什么也没说。他转身,脚步无声地离开了卧室,轻轻带上了门。
房间里重新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窗外城市模糊的喧嚣和左踝深处持续不断的闷痛提醒着林清弦他还活着。
不知过了多久,身体的极度疲惫终于压倒了精神上的抗拒。在昏沉与清醒的边缘挣扎,他最终还是被身体的生理需求打败。他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侧过身,忍着脚踝的刺痛,伸手够到了床头柜上那碗已经温凉的粥。
米粥入口,带着淡淡的陈皮清香和山药的软糯。味道很清淡,却意外地抚慰了空荡灼烧的胃。他小口小口地吞咽着,动作机械而缓慢。粥的温度透过瓷碗传递到掌心,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
吃完粥,虚弱的身体似乎汲取了一点能量。他重新躺下,目光无意识地落在紧闭的卧室门上。门外一片寂静。陈云归似乎真的离开了。
他挣扎着,用还能活动的右手,摸索着够到了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亮起,显示有几个未接来电和几条信息。有阿阮的,有柳老的,还有……一个陌生号码。
他犹豫了一下,先点开了柳老发来的信息。是一张照片。
照片有些模糊,光线昏暗,像是在某个老旧的作坊里。照片中央,是那把缺失了玉柱的古琵琶。琵琶旁边,一只布满老茧的手正小心翼翼地捏着一根纤细的、闪着温润光泽的金线!金线的一端,似乎正被某种特制的粘合剂,极其精细地粘合在那断裂的玉柱茬口上!旁边还散落着一些细小的工具和玉粉。
照片下面,是柳老发来的语音信息。点开,老人沙哑却带着一丝激动和哽咽的声音传来:
“林……林小哥!你……你醒了没?云归找的徐老出手了!看!看这金线!老手艺啊!真……真能接上!徐老说……说接好了,音色可能会变‘沉’,但……但魂儿还在!魂儿还在啊!多亏了你……多亏了你把那断茬护住了……”
林清弦的手指猛地收紧,捏紧了手机边缘。
他死死地盯着那张模糊的照片。那根在昏黄光线下闪烁着微弱金芒的细线,如同一条跨越了断裂深渊的桥梁,正以一种古老而坚韧的方式,试图将破碎的过往重新弥合。
金缮……接上……魂儿还在……
这几个词如同魔咒,在他冰封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颗更大的石子。涟漪扩散,撞击着坚硬的冰层。
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垫高的左脚踝。那被凝胶和冰袋覆盖的肿胀处,仿佛也感受到了某种来自照片的、微弱却执着的召唤。
就在这时,卧室门再次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隙。
陈云归并没有离开。他只是去而复返,手里拿着一个保温杯。他看到林清弦正盯着手机屏幕,目光落在屏幕上那张琵琶修复的照片上,眼神专注而复杂。
陈云归的脚步停在门口,没有立刻进来。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一个沉默的守护者,又像一个耐心的猎人,观察着猎物内心冰层上悄然出现的、第一道细微的裂痕。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保温杯轻轻放在门边的矮柜上,里面是刚泡好的、散发着清香的参茶。然后,他再次无声地退了出去,留下林清弦独自面对那张照片带来的、无声而巨大的心灵冲击。
房间里,只剩下手机屏幕微弱的光,映照着林清弦苍白脸上那抹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震撼、茫然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希冀的神情。
窗外,城市的暮色悄然降临,将巨大的玻璃幕墙染成一片沉寂的深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