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扶在臂上的手带着夜露的微凉,力度却恰到好处地传递着支撑的重量。林清弦几乎是瞬间便稳住了身形,左脚踝处传来细微的抽搐性刺痛,被他强大的意志力强行压了下去。
“谢谢。”他的声音在雨夜里显得有些单薄,却依旧保持了清冷的底色。他不动声色地抽回了自己的手臂,动作细微得几乎难以察觉,像拂去肩头一片落雪。
扶他的人——那位站在门廊阴影里的冲锋衣男人——并未在意这疏离的举止。他自然地收回手,目光在林清弦过分苍白的脸和明显带着都市精英烙印却难掩疲态的气质上停留了半秒,随即落在林清弦被雨水沾湿了一点的羊绒衫肩头。他的表情在昏黄檐灯与阴影的交界处看不分明,但声音依旧温和醇和,带着一种属于本地人的熟稔与周到:
“雨夜路滑,这边老石板更是难走。看你面生,是找这家乐社有事,还是……迷路了?”
他的视线投向半开的老旧木门内,那里似乎更加嘈杂了一些。刚才那声撕裂般的琴音过后,又传来几声急促却含混不清的争辩,夹杂着几个老人带着地方俚语的说话声,被雨声和建筑的阻隔过滤得断断续续。
“不,只是……” 林清弦开口,声音却顿住了。只是什么?只是被一阵怪异、孤绝又透着某种熟悉的痛苦的弦音所吸引?这个理由听起来荒诞而脆弱。他抿了抿唇,下意识地看向那块斑驳匾额上的三个字——“霓裳阁”。
仿佛为他的窘迫解围,门内的喧嚷陡然清晰了一些。
“云归啊!跟你说多少回了,这东西心浮气躁的摸不得!你那调子沉得太低,弦绷不住了呀!” 一个洪亮又带着点粗嘎的嗓音盖过了雨声,中气十足,有种不容置疑的霸道。
“你当弹棉花呐?再好的琴也要有命弹才行!” 另一个略显尖细、带着明显压抑着的愠怒的女声随即响起,字正腔圆,咬字清晰,透着一股子受过训练的高傲劲,却也染上了焦灼。
林清弦身旁的男人——看来名叫“云归”——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眉。那蹙眉的动作很淡,稍纵即逝,只在他眉宇间留下一道浅痕,随即又被他脸上浮起的、堪称完美的温和笑容所覆盖。他转头看向门内,声音抬高了一点,依旧是那种让人舒服的调子,却带着无形的调解力:
“柳叔,苏老师,别争了。今晚风大雨急,门也没关严实,许是受了点潮气。人没事就好,琴弦换一根便是。” 他话里话外,巧妙地避开了争执的核心,只归结于客观环境,给双方都留了台阶。
“哼!” 那女声的主人似乎仍有些不平,冷哼一声,但声调到底低了下去。
“换弦、换弦……你说得轻巧!那是我亲手调的最后一根‘冰蛟丝’存货!找老徐头再磨,他那破炉子还能烧得出那种匀净声?” 粗嘎嗓子的柳叔显然更心疼材料,语气懊丧。
这时,门框的阴影里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是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剃着光溜溜的青皮头,黑亮的眼睛滴溜溜转着,带着孩童未谙世事的好奇,直勾勾地盯着门廊下陌生又好看的林清弦。小男孩手里还捏着两根细长的鼓槌,有些无措地绞着。
陈云归无奈地轻轻叹了口气,这叹息很轻,很快湮灭在雨声中。他侧身,对林清弦露出一个略带歉意的、分寸感十足的笑容:“里面有点小状况,让您见笑了。我是陈云归,算……是这里的邻居。您如果不着急走,要不要进来避避雨?” 他说话时身体微微让开通道,姿态自然、周到,将“邻居”这个身份定义得恰到好处,模糊了界限,也减少了陌生人的戒心。目光落在林清弦沾湿的肩头和伞尖滴落的水迹上,“里面的偏厅有火盆,总比外面暖和些。”
他的邀请合情合理,让人难以拒绝,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寒意渐深的雨夜。更重要的是,门内的世界像一块浸满了未知的磁石,正发出一种强烈的、带着烟火气和某种原始生命力的吸引力,丝丝缕缕地拉扯着林清弦被冰冷倦意包裹的心灵。
他没再多言,只微微颔首,算是默认。陈云归笑了笑,率先一步跨过门槛,半侧身为他引路,高大的身影替林清弦挡开了从门内扑出的一股更为浓郁的混合气味。
踏进霓裳阁的瞬间,感官像被投入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时空。与外面冰冷的现代都市感和林清弦公寓的极致空旷洁净不同,这里的空气是稠厚的、复合的、带着强烈人间烟火与岁月浸润的味道。干燥的松香(大概是擦琴弦用的)混着木头在潮湿天气里散发的特有陈腐气、若有似无的汗味、角落里不知名草药的淡淡苦涩、以及一种长久炭火熏燎留下的烟火气……所有味道都被雨水带来的潮气放大、融合,形成一种独特的、属于“老地方”的、活着的气息。
光线来源复杂。廊檐下挂着一盏防风的老式马灯,散发出昏黄稳定的光晕。从正对着天井的大厅深处,透出更强的、跳跃不稳的白炽灯光(似乎瓦数还不低),还夹着些幽微闪烁的烛光。大厅里人影晃动。
陈云归领着林清弦没有直接进入最明亮也最嘈杂的主厅,而是从右侧穿过一条同样堆着杂物的短窄走廊,推开一扇吱呀作响的旧式木门,进入一处相对独立、光线也更为昏沉的偏厅。这里显然是个临时的会客或休息处,陈设更简朴,只有几张看起来有些年头的藤椅和木凳,一张不大的藤编桌子上放着一个烧得正旺的旧式铜火盆,里面几块红炭释放出温暖的光与热,将这方寸之地烘烤得干燥而惬意。
“您在这里稍坐,烤烤火驱驱寒气。” 陈云归指了指火盆边的藤椅,声音轻缓,“我去处理一下前面的小麻烦。” 他语气里没有明显的不耐烦,反而有一种让人安心的沉稳和掌控感,仿佛那所谓的“小麻烦”不过是邻里间常见的小摩擦,不值一提。
林清弦依言坐下。火盆的温度隔着薄薄的羊绒衫传递过来,瞬间驱散了雨夜浸骨的寒。他安静地听着外面大厅传来的动静——柳叔还在肉疼那根“冰蛟丝”,絮叨着找不到同样好的替代品;苏老师的声音明显带着挑剔的意味,指责对方“只懂蛮力不懂韵味”;一个年轻女孩怯生生的声音在劝着什么,还隐隐夹杂着手机按键的轻响(似乎在拍照或录像?);角落里还有“咚”、“哒”的轻响,节奏稚嫩而不连贯,大概是那个拿着鼓槌的小男孩在无聊敲打。
陈云归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那个温和的调子,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杂音:
“柳叔,别心疼了。我那库房还有段老楠木芯,回头我再去磨根弦胚。虽比不得‘冰蛟丝’通透,但配那把老箜篌的腔调,或许更沉得住气。”
接着又转向另一边,带着安抚:“苏老师消消气。琴有琴的性子,再好的弦绷过头也得断。正好借着换弦的功夫,大家一起重新调调律,把《江河水》那几处滑音的‘劲儿’再琢磨琢磨?”
他的话语像一种特殊的润滑剂,精准地在各方的情绪节点上抹过。他一边说着,一边似乎很自然地走到争执的焦点——那把让所有人吵起来的古箜篌旁。林清弦坐在偏厅,视线被一扇半掩的、糊着旧报纸的花窗格挡了大半,只隐约看到陈云归微弯着腰,修长有力的手指在弦柱和残存的弦丝上动作熟稔地轻抚、拨弄了几下,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近乎珍视的意味。
那原本争执着的两位——柳老和苏老师——竟真的在他的话语和动作中静默了片刻。
“啧!你说换就换,你懂……” 柳老粗声粗气地接话,语气却缓和了许多,后半句大概是“你懂这活儿多费劲吗”之类的嘀咕。
苏老师则没有接话,只重重呼出一口气,能想象出她板着面孔整理衣襟的样子。
“懂!您老的手艺我哪敢怀疑?回头给柳叔您打下手,顺便再学一手。” 陈云归笑着接话,语气轻松自然,带着晚辈哄长辈的乖觉,随即他的声音清晰了几分,是对在场所有人说的:
“行啦,都这个点了,一场虚惊。我看今晚雨一时停不了,各位要不早点散了回家?明天咱们再说新弦的事,再这么吵吵,扰到隔壁新来的邻居避雨了。”
“邻居?”
“什么邻居?” 几个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带着讶异。
林清弦的心微微一提。他知道,焦点不可避免地要转到这里了。果然,几道带着毫不掩饰打量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穿过了偏厅那半开的门扉,落在他身上。
陈云归也适时地转过身,看向偏厅这边,脸上依旧挂着那温润无害、滴水不漏的友善笑容:“刚才在门口遇到的,雨大路滑,就请进来歇歇脚。” 他没有提林清弦的狼狈滑倒,也没提他被那破裂的琴音引来,只轻描淡写地指向了天气和路况,替他卸去了所有不必要的解释压力。
林清弦在众人目光的聚焦中缓缓站起身。偏厅微暗的光线在他身上投下深浅不一的影子,勾勒出清俊又苍白的轮廓。他没有走向门口,只是站在了暖烘烘的火盆旁,隔着一段距离,平静地回视着外面大厅里那一张张神态各异、写满了故事的脸庞。
坐在马扎上、手里还捏着把老烟袋的是一个精瘦矍铄的老头,脸庞黝黑,布满沟壑,一双眼睛却锐利如鹰,此刻正毫不客气地上下扫视着林清弦,带着混不吝的审视,正是那位洪亮嗓门的柳老。他旁边站着一位挽着圆髻、穿着深色盘扣外套的女士,年龄约莫六十出头,身材微丰,面容保养得宜,气质端庄,只是颧骨略高,薄唇抿成了一条严肃的直线,眼神锐利挑剔,透着一种受过良好教养却又固守成规的高傲,应是苏老师无误。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旧棉服、扎着低马尾辫的年轻女孩躲在她身后,面容清秀,但眼神躲闪,带着一种底层打工者特有的谨小慎微,手指不安地绞着衣角(阿阮)。她旁边还有个拿着手机、打扮得更显洋气一些的年轻姑娘(小雅),穿着改良汉服裙袄,脸上带着浓厚的社交痕迹,此刻正睁大眼睛看着林清弦,眼神里是纯粹的、八卦的惊奇。角落里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戴着无框眼镜,看起来斯文儒雅,但眉宇间笼着一层散不去的忧郁,他手里抱着个二胡琴筒,手指无意识地捻着弓毛(方哲)。而那个探头探脑的光头小男孩(童童),已经溜达到了偏厅门口,仰着小脑袋,手里的鼓槌也忘记敲了,好奇又懵懂地盯着林清弦看。
“哟!这么晚还有客人?”柳老声如洪钟,率先开了口,眼神像打量一件年代不明的器物,“小陈老板的朋友?” 他把“朋友”两个字咬得有点重,显然对陈云归这种把陌生人领进乐社核心场所的行为不甚赞同。
林清弦能感觉到陈云归的目光在他身上短暂停留了一下,似乎在确认他的状态,然后才笑着回应柳老:“外面风大雨大,邻居嘛,碰到了总不能让人淋着。” 依旧是那个“邻居”和“避雨”的说辞,圆融得挑不出错。
苏老师的目光在林清弦脸上定格了两秒,眉头几不可查地微蹙。她似乎习惯性地挑剔着林清弦略显苍白的脸色和眉宇间那份沉沉的疏离倦意,以及身上那件价值不菲、却被细雨打湿了点边角的羊绒衫——这种过于精致的“洋气”,与这陈旧破败、充满草根气息的霓裳阁有种格格不入的碰撞感。她没有开口,只用鼻腔轻轻哼出一个单音,算是表达了她作为乐社“艺术指导”对闯入者的某种隐形戒备和评估。
林清弦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这些目光或好奇、或审视、或戒备、或单纯的观望,像无数细小的针尖,刺破了他长久以来习惯的、用以自保的冰壳。这突如其来的“闯入感”和“暴露感”让他体内沉寂已久的某个角落,微微地、警惕地绷紧了。
他迎向柳老审视的目光,脸上的表情依旧是惯常的平静无波,仿佛被这陌生的环境包围和众人审视的不是自己。他用那种在聚光灯下历练过的绝对清晰、带着微弱寒意的声线开口,声音不大,却足以让这个短暂安静下来的空间听清:
“刚在门外,听到……”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眼神越过众人,落在了大厅靠墙位置——那里,陈云归刚刚整理过的那把古箜篌静静矗立在灯光下,即使离得不算近,也能看到它那极其独特的形态:宛如卧凤的琴首,古朴粗犷的弦柱,在刚才的撕裂下,一根深色的弦彻底崩断,无力地垂挂下来,剩余的几根弦则显得有些松垮零落。那深色的断弦,想必就是柳老肉疼的“冰蛟丝”。林清弦目光凝在那根断弦和其下略显松弛的同组音弦上,声音没有任何波动,只平铺直叙地陈述了一个事实:
“这架箜篌,”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陈云归身上,平静地直视对方那双在明亮主厅灯光下也依旧显得幽深的眼眸,“琴柱左侧第二音位的弦张力失衡了。它承受的拉力远超了相邻同度弦的物理极限。”
话音落下,偏厅和主厅之间那扇半开的木格门,仿佛隔绝了空气的流通。
整个霓裳阁陷入了短暂的、落针可闻的寂静。
柳老张着嘴,忘了抽他那没点着的烟袋锅子。
苏老师那双挑剔的凤眸陡然眯起,锐利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回林清弦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审视。
抱着二胡琴筒的方哲,无意识捻着弓毛的手指猛地顿住,错愕地抬起头。
阿阮绞着衣角的手僵在原地,眼神茫然。
拿着手机的小雅,嘴巴无声地张成了一个“O”型,忘了拍照。
连拿着鼓槌的小童童,似乎也感觉到气氛不对,不敢再乱动。
空气似乎凝固了。
一个雨夜避雨的陌生人,一进门没碰一下琴,甚至没走近细看,只是隔着距离,隔着人群,隔着混乱的争吵声,甚至连那箜篌具体的调门都没听过几耳朵完整的前奏——竟然精准无比地,点破了刚才那场争执中被所有人忽略掉、或者说根本没能力抓住的、最本质、最致命的技术问题?
弦的崩断,不是因为受潮?不是因为材质?不是因为蛮力调音?而是因为……琴柱上一个小小的位置,弦的张力分布……不均衡?这需要的不是一双耳朵,这是一部精密的……**测弦仪?!
陈云归脸上的笑容第一次出现了极其细微的裂纹。那温润如玉的面具像是被无形的重锤敲击,出现了一丝凝滞。他幽深的眼底,如同投入石子的寒潭,骤然荡开一圈惊讶混杂着探究的涟漪,涟漪深处,是某种被骤然看穿核心秘密、触碰到禁地的惊愕与警惕。他扶着箜篌琴柱的手,似乎也轻轻动了一下,指关节在灯光下微微泛白。
所有的目光,在这一刻,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从各种复杂的情绪中挣扎出来,最终化作无数道聚焦的光束,汇向同一个中心——那个站在火盆光影交界处、神色清冷平静、如同自带结界般隔绝了所有烟火气的人。
林清弦。
霓裳阁内,雨声依旧淅沥,敲打着斑驳的旧瓦,混着炭火盆里偶尔爆裂的微弱噼啪声。但在这片混沌的声响之上,一种更加紧绷、更难以言喻的全新张力,正在寂静无声的空间里悄然凝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