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州的雨,总是来得细碎缠绵,像是这座城市无数老旧故事的叹息,不疾不徐地渗入时光的肌理。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鳞次栉比的屋檐,将那些张扬的玻璃幕墙也洇染出几分含蓄的阴翳。空气里饱胀着水汽、青苔的涩味,还有从巷子深处溢出来的,若有似无的桂花香气——即便已不是金秋十月。这是一座被时光浸透又急于奔忙的城市,新与旧的碎片在此磕碰、交融,奏出一曲无声而庞大的混响。
林清弦走出高铁站,被这熟悉又陌生的混响瞬间包裹。喧嚣的拉客声、出租车的鸣笛、湿漉漉的地面倒映着步履匆匆的模糊人影,构成一幅流动的、嘈杂的都市画卷。他拉着一个半旧的银色旅行箱,箱轮摩擦地面,发出沉闷的咕噜声,淹没在更宏大的声浪里。
他站定,微微吸了口气。微凉的、带着水腥味的空气灌入肺腑,并未带来预想中的轻松,反而像一块沉重的绒布,密密实实地堵在心口。离开京都那座金光熠熠的剧院不过月余,脚步踏上故土,却觉得隔了几个世纪。那个曾让他如鱼得水、光芒万丈的舞台,此刻回想起来,只剩下聚光灯尽头无边无际的黑暗,以及骤然降临、撕心裂肺的脆响——那不是音符,是他左踝骨在追光灯下骤然碎裂的声音。
一股冰冷的麻木感再次从左踝蔓延上来,即便它此刻藏在舒适的平底鞋和精心裁剪的休闲裤下。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如同曾经千百次走上舞台那般,下颌微扬,脖颈的线条划出一个受过严苛训练的、矜持又优美的弧度。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挺拔的姿态下,是怎样一种沉坠的虚空,仿佛灵魂都随着那只破碎的脚踝,流失在了那冰冷的地板上。
他抬手,指尖下意识地抚过右腕内侧一处几乎看不见的浅疤——那是十年前第一次在训练室里将脚趾磨出血时留下的。那时痛,却带着昂扬的、生涩的希望。而今,最大的伤痛隐藏在皮肉和骨骼深处,早已结痂凝固,不再流血,却剥夺了他曾经赖以飞翔的一切。
一辆出租车缓缓停在他面前,司机探出头,用夹杂着本地腔的普通话问:“先生,去哪里?”
去哪里?
林清弦怔了一下。他报了市中心一个高级公寓小区的名字。那是他在事业如日中天时买下的“投资”,精装修,地段绝佳,如今成了他唯一的避风港,却也像个冰冷精致的匣子,等待着盛放一个失去翅膀的灵魂。他报了地址,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归乡该有的温暖或疲惫,只有一层坚冰般的沉寂。
车子驶入城市的脉络。窗外,熟悉又陌生的风景滑过。古老的石桥下,浑浊的河水静静流淌,倒映着岸边的垂柳和簇新的广告牌。河道两侧,是挤挤挨挨的老房子,青石板路湿漉漉的,砖墙上大块的灰黑水迹像是岁月晕开的墨。它们与新拔地而起、光洁如镜的写字楼并肩而立,形成一种奇异的对峙。一面是烟火气十足、生命力顽强却也摇摇欲坠的旧梦;另一面是飞速生长、冰冷高效却似乎又少了点温度的现实。明州,像一个穿着丝绸马褂却踩着锃亮皮鞋的中年人,努力调和着骨子里的传统与对现代的追逐。
林清弦的目光落在窗外一幅巨大的广告牌上——那是某个当红流量明星为手机代言的图像,年轻,张扬,充满未来感,笑容耀眼得有些失真。他的视线没有停留,漠然地滑开。那是另一个与他无关的世界。
车子在一个灯火通明、门禁森严的小区前停下。刷了门禁卡,步入宽敞得有些奢侈的大堂,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映出他清瘦孤单的身影,以及微微显得有些不自然的步态——那残存的跛行已被他刻意压制到几乎无法察觉的程度,却骗不过在舞台上精修了十几年平衡感的自己。
电梯平稳上升。封闭的空间里只有机械运行的微弱嗡鸣。金属壁上映出他的脸,过分苍白,眼睑下有掩饰不住的淡淡青影。浓密的睫毛垂着,敛去了所有情绪。这张脸曾被媒体冠以“谪仙下凡”、“东方阿波罗”之名,如今只剩下一种玉器般冰凉易碎的倦意。
开门,密码锁发出“滴”的一声轻响。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明州璀璨迷离的夜景,万家灯火如星辰倒坠,铺陈开一片虚假又炫目的繁华。屋子里纤尘不染,顶级品牌的家具闪烁着冰冷的光泽,中央空调恒温无声,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香氛,是雪松与琥珀的调和,昂贵、疏离。
这是他为自己打造的“避风港”,精心设计的牢笼。
林清弦没有开大灯。他把行李箱随意丢在玄关,赤着脚(左脚小心翼翼地承力),走到吧台前,为自己倒了一小杯矿泉水。水流注入玻璃杯的声音在极致的安静中被无限放大,清晰得有些刺耳。他端着水杯,却没有喝,只是走到落地窗前,静静地看着脚下那片流淌的光河。城市的光晕模糊了边界,也模糊了时间。身体里的疲惫像海藻一样无声地蔓延、缠绕,裹挟着一种更深的空洞感,拉扯着他不断下沉。
窗外的霓虹闪烁不息,映在他漆黑的瞳孔里,却没有点燃丝毫光亮。他如同一尊玉雕,精美、清贵、却也被永恒的寂静封存。
直到深夜。
不知何时,明州又下起了雨。雨丝细密,敲打在落地窗的玻璃上,留下蜿蜒的水痕,将窗外的灯火晕染成一片迷离晃动的光斑。城市的喧嚣沉淀下来,只有空调运作的微弱底噪和雨滴叩窗的沙沙声,更显得屋内的空旷与死寂。
林清弦躺在冰冷的床上,没有睡意。黑暗中,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噩梦般的舞台。聚光灯烤灼着皮肤,追光如影随形,台下是屏息的观众。他高高跃起,旋转,肌肉、骨骼、精神都绷紧到极致,等待着那个完美的落点。然后,一股微妙的失衡感袭来——并非来自他自身的失误,更像是一种无法抗拒的外力瞬间扭曲了时空——脚下踏空的感觉尚未清晰传来,剧痛已经如炸雷般轰响在神经末梢……
他猛地睁开眼,额上沁出一层薄汗,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回响。黑暗中,视线无法聚焦,只有破碎的光影和惊惧在视网膜上晃动。左踝的位置似乎又在隐隐作痛,一种深入骨髓的幻痛在提醒他,梦魇并非全然虚假。
他坐起身,深深吸气,试图压下喉咙里泛起的恶心和恐慌。黑暗像沉重的海水包裹着他,几乎令人窒息。
必须离开这方寸之地。
他起身,套上一件宽松的深色羊绒衫,抓起玄关柜上的钥匙和一把备用雨伞,没有任何犹豫地推开了厚重的公寓门。冰冷的楼道空气带着微尘的气息,竟让他感到一丝微弱的畅快。电梯迅速下行,数字跳跃着变小。他需要逃离这个冰冷的囚笼,需要一点能触摸得到的“真实”,哪怕只是午夜的冷风和街道的潮湿。
雨丝比预想的要密,也更凉。他撑开伞,走入这片被雨水浸透的寂静城市。街道空荡,路灯的光晕在雨帘中显得朦胧昏黄,在地面积水上投下摇曳的光斑。皮鞋踩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发出规律的轻响,成为这雨夜唯一的足音。他漫无目的地走着,避开灯火通明的商业街,拐进那些只存在于本地人记忆深处的旧街老巷。
古旧的石桥沉默地弓着腰,桥下的河水在雨夜里翻涌着幽暗的光泽。两旁的建筑大多低矮,不少门窗紧闭,黑黢黢一片。岁月在这些巷弄里留下了太深的刻痕:剥落的墙皮、蔓延的青苔、歪斜的木门、还有从某些深宅老院里倔强探出墙头的古树枝桠,在风雨中摇曳,落下几片湿透的黄叶。
空气里的味道也变得不同。浮华的香氛被雨水洗去,取而代之的是老木头散发的潮腐气息、植物叶脉断裂的微腥,以及一种深埋于地底、属于泥土和砖石的厚重湿冷。这才是明州的肌体,是承载了千年烟火气的真实骨架。
就在他经过一条更为狭窄、几乎没有灯火的深巷时,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声音,穿透了雨幕的沙沙声,像一根冰冷的丝线,猝不及防地钻入了他的耳廓。
铮——
那不是一个完整的音符,更像是一根紧绷到极限的琴弦,被某种无形之物极其轻微地拨动了一下。又或者,是风穿过腐朽的梁柱或未关严的窗棂时,无意中惊动了某件沉寂已久的乐器?
林清弦的脚步,毫无征兆地钉在了原地。
那一声微响,转瞬即逝,快得如同幻觉。他凝神细听,只有更清晰起来的雨声,敲打伞面,敲打屋顶,敲打幽深的石板路,汇成一片均匀的白噪音。
错觉么?还是这雨夜旧巷本身发出的、承载了太多故事的幽咽?
就在他几乎要否定自己听觉的刹那。
铮……
又是一声!比刚才略长,带着奇异的、金属与玉石碰撞般的尾韵,在这寂静的雨巷深处,幽幽地回荡开来。它并非音乐,不构成旋律,甚至谈不上悦耳。它更像是一种……呼唤?一种来自极其遥远时空的、冰冷的、孤独的震颤。它如此陌生,却又似乎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引力。
在这冰冷、空洞、被绝望缠绕了太久的心房深处,那根早已沉寂如死水的心弦,竟然因为这突兀闯入的陌声,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
林清弦撑着伞,雨夜的冷意仿佛透过了衣物。他不再犹豫,循着那若有若无、奇特的余韵,拐进了那条更为幽深、几乎被两侧高墙和茂密树冠吞没的窄巷。
巷子尽头,在几盏几乎被雨水打湿熄灭的路灯光晕勉强勾勒出的轮廓里,影影绰绰显现出一处颇为幽深的院子。门墙很高,是那种旧式深宅大院的规制,却早已不复当年的显赫。深色、斑驳的木门半开半掩着,门楣上方,悬着一块字迹暗淡、显然饱经风霜的老木牌匾,在昏黄微弱的光线下,勉强可以辨认出三个古雅的字———【霓裳阁】
就在林清弦目光落在那块匾额上的瞬间,一阵更强的夜风卷着雨丝扑来,吹得巷子里废弃的瓶罐发出空洞的碰撞声。与此同时,那门缝深处,一道极其清冽、穿透力极强的丝弦之声骤然拔高、碎裂,带着一丝失控的仓惶!
噌——!
那声音短促、撕裂、如金玉迸裂。不似方才那两声孤幽微响的试探,更像一个积压已久的爆发!
林清弦的心脏猛地一缩。这声音里的痛苦和爆发力,某种程度竟与他踝骨碎裂时的幻痛遥相呼应!
他不再迟疑,几乎是本能地朝着那半开的、写着“霓裳阁”三字的门内走去。潮湿的石阶生着滑腻的青苔,左脚踝传来一阵熟悉的、细微的刺痛,提醒着他的虚弱。他身体晃了一下,重心微微失衡,整个人几乎要向前滑倒——
就在他踉跄的瞬间,一只手从旁侧迅速伸了过来,稳稳地扶住了他的小臂。
那是一只极为有力的手,骨节分明,带着深夜户外的微凉,力度却恰到好处,支撑住了他倾倒的趋势,没有过分的接触,却带来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稳固感。
林清弦一惊,猛地抬头。
雨幕在昏黄路灯光芒下织成一张细密迷离的网。扶住他的人站在门廊更深一点的阴影里,只露出半边身体和微抬的面容。光线从他斜后方打来,勾勒出一个清晰流畅的下颌线条和略薄、此刻因关切而微微抿起的嘴唇。他穿着一件质地优良的深色冲锋衣,拉链敞开一点,露出里面整洁的衬衫衣领,没有雨具,肩头已有些微湿意。
雨丝斜斜地落在他额前略长的碎发上,凝聚成细小的水珠。他微微低着头,看向林清弦,眼窝在光影下形成一片深邃的阴影,让林清弦一时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只感觉到一种沉静的、带点意外又似乎理所当然的注视,像沉在水底的黑色鹅卵石,幽深,平稳。
“没事吧?这石板下了雨很滑。”他的声音响起,不高,带着点本地口音的醇和调子,却异常清晰,穿过淅沥雨声落入耳中,有种奇异的穿透力,像上好的瓷器轻轻相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