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禧宫的梆子敲过三更,我仍坐在窗前,盯着案几上那盏飘摇的油灯。
窗外树影婆娑,将斑驳的影子投在墙上,像无数张牙舞爪的鬼手。宝鹃在外间睡得正熟,发出轻微的鼾声。
指尖轻轻抚过皇后赏赐的玛瑙手钏,每一颗珠子都冰凉刺骨。
我取出一根银簪,在第三颗玛瑙珠的接缝处轻轻一撬,珠子应声而开,露出里面暗藏的褐色粉末。
“果然!”我将粉末倒在宣纸上,凑近灯焰细看。
前世直到小产后,我才从芳贵人口中得知这手钏的秘密。如今提前拆穿,倒要看看皇后还有什么把戏。
窗外突然传来窸窣的声响。我迅速将粉末倒回珠内,装作整理妆奁的样子。片刻后,窗纸被戳破一个小洞,一根竹管悄悄伸了进来。
迷烟!
我屏住呼吸,悄悄退到床榻边,从枕下摸出早已准备好的湿帕子捂住口鼻。
前世这一夜我睡得昏沉,第二日醒来发现妆奁被人翻动过,却不知是谁所为。如今看来,皇后的眼线比我想象的来得还快。
竹管缩了回去,接着是极轻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我数了三十息才放下帕子,轻手轻脚地挪到窗边,透过破洞向外看。
月光下,一个佝偻的背影正消失在回廊拐角,看身形像个老嬷嬷,但步伐却矫健得不似老人。
“剪秋!”我无声地念出这个名字。
前世皇后身边最得力的爪牙,表面上是慈眉善目的老嬷嬷,背地里却比毒蛇还狠。
回到案几前,我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纸包,里面是今日从太医院偷拿的艾叶粉。
这粉末与麝香颜色相近,但功效截然不同。小心地将玛瑙珠里的麝香替换成艾叶粉后,我满意地将手钏戴回腕上。
“娘娘既然想玩,臣妾奉陪到底。”
翌日清晨,宝鹃端着铜盆进来时,我正对着铜镜梳发。
那支断成两截的白玉簪被我随意丢在妆台上,断口处闪着细碎的光。
“小姐怎么起这么早?”宝鹃拧了帕子递给我,“眼下都青了,可是没睡好?”
我接过帕子敷在脸上,热气熏得眼睛发涩:“新地方,不习惯。”
宝鹃欲言又止地看了眼凌乱的床铺,被子根本没展开过。
但她识趣地没有多问,只是默默收拾起屋子。当她掀开枕头准备换枕套时,突然惊叫一声:“小姐!这、这是什么?”
一个绣着缠枝牡丹的荷包从枕下滚出来,散发着淡淡的幽香。
我佯装惊讶地拾起荷包,指尖在刺绣上轻轻摩挲。这针脚我太熟悉了,景仁宫绣娘特有的手法,每一针都藏着杀机。
“好精致的荷包!”我故作欢喜地凑近闻了闻,“像是丁香的味道?”
宝鹃皱起鼻子:“奴婢闻着有些冲,小姐还是别用了。”
“胡说。”我嗔怪地瞪她一眼,“这定是哪位姐姐送的贺礼,不用多可惜。”
荷包在掌心翻转,我借着晨光仔细检查。果然在夹层里摸到一小块硬物,是麝香。
前世我日夜枕着这荷包入睡,直到月事紊乱、面色枯黄才惊觉有异,却为时已晚。
“去把我那个素锦香囊拿来。”我吩咐宝鹃,“就是娘亲留下的那个。”
宝鹃翻箱倒柜,终于从行李底层找出一个褪色的旧香囊。
这是我重生后特意准备的,里面只装了普通的薰衣草。我将皇后给的荷包藏在袖中,却把旧香囊塞回枕下。
“小姐怎么?”
“这荷包太贵重,我舍不得用。”我朝宝鹃眨眨眼,“先收着,改日问问是谁送的,好当面道谢。”
宝鹃似懂非懂地点头,转身去准备早膳。我趁机将真荷包藏进贴身的暗袋里,那里还躺着半张没烧完的符纸。
早膳是一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白粥和两碟腌菜。
前世我为此委屈得掉泪,如今却吃得津津有味,比起冷宫的馊饭,这已是珍馐美味。
“安小主,皇后娘娘传您去说话。”
一个面生的小宫女在门外禀报。
我放下碗筷,整了整衣衫。
腕间的玛瑙手钏碰在桌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小宫女的眼睛立刻被吸引过去,又迅速垂下眼帘。
有意思。我暗自记下她的反应,看来这手钏还是个识别标记,戴着它的,都是皇后的“自己人”。
景仁宫比昨日更热闹。
还未进殿,就听见里面传来阵阵笑声。守在门口的江嬷嬷见我来了,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我的手腕,这才进去通报。
“安答应到了?快进来。”皇后的声音温柔似水。
殿内熏着浓重的鹅梨帐中香,甜腻得让人头晕。
皇后端坐在上首,下首坐着几个新入宫的嫔妃,其中就有甄嬛和沈眉庄。
我垂首行礼,余光瞥见皇后正盯着我的手腕,那串玛瑙手钏在阳光下红得刺目。
“起来吧。”皇后含笑抬手,“正说起你呢。甄嬛说你昨日摔碎了她的玉簪,心疼得一宿没睡好。”
我惶恐地跪下:“嫔妾知罪。”
“玩笑罢了。”皇后示意我起身,“一支簪子而已,也值得你们这般?剪秋,去把本宫那对碧玉簪取来。”
剪秋捧着锦盒过来时,我注意到她的指甲缝里有一丝可疑的褐色,是昨夜迷烟留下的痕迹。这老货果然亲自出马了。
“这对簪子赏你们姊妹。”皇后将簪子分别递给甄嬛和我,“往后要和睦相处。”
我接过簪子,指尖在玉质上轻轻一刮,这触感不对。真正的碧玉温润如脂,而这簪子却带着细微的颗粒感。
前世我直到头发大把脱落才发现簪子里掺了碎磁石,长期佩戴会让人心神不宁。
“谢娘娘恩典。”我和甄嬛齐声谢恩。起身时,我的簪子“不小心”勾住了甄嬛的袖口,扯出一道细小的裂痕。
“嫔妾该死!”我慌忙跪下,双手奉上簪子,“求娘娘责罚。”
皇后眼中闪过一丝玩味:“无妨。剪秋,带安答应去偏殿更衣。”
偏殿里,剪秋取出一套淡紫色衣裙:“安小主换上吧。”她的声音沙哑如砂纸摩擦,带着不容拒绝的强硬。
“谢嬷嬷。”我怯生生地接过衣服,故意让腕间的玛瑙手钏滑到袖口。剪秋的眼睛立刻黏了上来,枯瘦的手指蠢蠢欲动。
“嬷嬷能帮嫔妾系一下背后的带子吗?”我背过身去,将毫无防备的后颈暴露在她面前。
空气中有一瞬的凝滞。我几乎能感觉到剪秋的目光在我后颈上游移,像毒蛇在挑选下口的位置。
最终,她只是粗鲁地扯紧了衣带:“小主年纪轻轻,怎么身上有股药味?”
“嫔妾自幼体弱,常吃补药。”我佯装羞窘,“娘说是胎里带的弱症。”
剪秋哼了一声,突然抓住我的手腕:“这红痣倒是稀奇。”
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我的皮肉,那颗朱砂痣被挤压得变形。我疼得倒抽冷气,却不敢挣脱,“嬷嬷,疼!”
“老奴失礼了。”剪秋松开手,意味深长地笑了,“只是想起一位故人,腕上也有这样的红痣。”
我心头一震。前世从未有人提过这茬。难道我的朱砂痣还与什么人有牵连?
回到正殿时,皇后正在品茶。
甄嬛已经换了一身藕荷色衣裙,发间别着皇后赏的碧玉簪,正含笑听沈眉庄说着什么。见我进来,她招手示意我坐过去。
“安妹妹这身衣裳倒衬你。”她亲热地拉住我的手,却在触到我冰凉的指尖时微微蹙眉,“手怎么这样冷?”
“嫔妾自幼体寒。”我低头嗫嚅,余光却瞥见皇后正盯着我们交握的手,眼中闪过一丝冷光。
看来皇后与甄嬛的嫌隙,比我想象的还要深。
前世我只当皇后是因甄嬛得宠才心生嫉妒,如今看来,恐怕另有隐情。
“安答应。”皇后突然开口,“本宫听闻你擅调香?”
殿内霎时安静下来。我感觉到甄嬛的手指微微一僵。
前世我正是在这里入了皇后的套,当众卖弄调香手艺,结果调配的香料惹得皇帝不悦。
“回娘娘,嫔妾只是略懂皮毛。”我绞着衣角,声音越来越小,“娘亲在世时教过一些。”
“正好。”皇后抚掌轻笑,“皇上近日头疼发作,太医院配的安神香效果不佳。你既懂这个,不如试试?”
一石二鸟。我心中冷笑。若我推辞,便是不识抬举;若我应下却搞砸了,就是欺君之罪。
皇后这步棋下得妙,可惜我已不是前世那个任人摆布的蠢货。
“嫔妾愿意一试。”我怯生生地应下,“只是需要些时日准备。”
皇后满意地点头:“剪秋,带安答应去库房选料。”
甄嬛突然插话:“娘娘,安妹妹初入宫廷,怕是不熟悉药材。不如让嫔妾……”
“不必。”皇后温和却不容置疑地打断她,“安答应聪慧,本宫信她能办好。”
离开景仁宫时,我腕上多了个沉甸甸的玉镯,皇后新赏的,说是调香的“辛苦费”。甄嬛和沈眉庄一左一右伴着我走,像两尊门神。
“安妹妹。”行至无人处,甄嬛突然压低声音,“那碧玉簪别戴了。”
我故作惊讶:“为何?皇后娘娘赏的。”
“玉质不纯。”沈眉庄接过话头,眼睛警惕地扫视四周,“我与甄姐姐的都收起来了,你也……”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脚步声。三人立刻拉开距离,恢复表面的客套。来的是个面生的小太监,手里捧着个食盒:“安小主,皇后娘娘赏的糕点。”
我道谢接过,食盒入手沉甸甸的。
回到钟粹宫打开一看,上层是精致的芙蓉糕,下层却藏着一本手抄的《香谱》,字迹娟秀,却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
翻开第一页,赫然写着:“朱砂为引,可通阴阳。”
我猛地合上册子,心跳如雷。
皇后这是什么意思?她发现了什么?还是说这本《香谱》本身就是个陷阱?
窗外暮色四合,钟粹宫的灯笼次第亮起。
我摩挲着腕间的朱砂痣,忽然想起剪秋那句话,“一位故人,腕上也有这样的红痣。”
夜风吹开《香谱》的书页,停在“鹅梨帐中香”的配方上。我盯着那行小字看了许久,突然笑了。
“原来如此。”
纯元皇后。那个早逝的白月光,皇帝的毕生挚爱。
坊间传闻她精通调香,尤其擅长鹅梨帐中香。而我的朱砂痣,我的调香天赋,甚至我怯懦的性子,都在有意无意地模仿她。
皇后哪里是在对付我?她是在对付一个幽灵,一个永远活在她姐姐阴影下的噩梦。
我取出枕下的素锦香囊,将皇后给的荷包小心拆开。麝香块落入掌心,在烛光下泛着诡异的油光。
前世这玩意儿毁了我的身子,今生我要让它物归原主。
“娘娘!”我对着虚空轻声道,“您送的大礼,臣妾定当加倍奉还。”
窗外,一轮血月悄然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