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的梆子声从远处传来,安府西厢房的烛火依然亮着。
我盯着铜盆里浑浊的血水,左手腕上被银簪划开的伤口已经泛白。
案几上摊开的医书翻到《本草纲目·石部》,朱砂的条目下密密麻麻写满批注。
窗外一轮血月悬在檐角,将窗棂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无数道抓痕。
“小姐,您这是做什么呀?”宝鹃带着哭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端着热茶的手抖得厉害,茶盖与杯身碰撞出细碎的声响。
我没有回头,只是将银簪在烛焰上又炙烤了一遍。簪尖泛起青烟,散发出淡淡的腥气。“去守着门,别让任何人进来。”
宝鹃张了张嘴,最终只是福了福身退到外间。我听见她刻意放重的脚步声停在门边。这丫头虽然胆小,倒还算忠心。
前世她被皇后收买,在我茶里下药导致小产,如今看来,不过是棋子罢了。
银簪再次刺入腕间肌肤时,我咬紧了牙关。鲜血涌出,滴进早已准备好的白瓷小碟里。
碟底铺着一层细密的朱砂粉,血珠坠入瞬间,竟发出“嗤”的轻响,腾起一缕若有若无的青烟。
“果然。”我喃喃自语,指尖蘸着血朱砂混合的浆液,在黄表纸上画下一道扭曲的符文。
前世冷宫里,芳贵人疯癫时曾念叨过这个图案,说是能让人梦见最害怕的东西。
烛火突然剧烈摇晃,将我的影子投在墙上,扭曲成一个张牙舞爪的怪物。
窗外的老槐树沙沙作响,仿佛有无数人在窃窃私语。我盯着符纸上未干的血迹,忽然想起前世临死前,皇后俯在我耳边说的话:
“你以为甄嬛把你当姐妹?她不过可怜你罢了。”
符纸在烛焰上点燃的刹那,一阵阴风穿堂而过。火舌贪婪地吞噬黄纸,灰烬飘落在铜盆里,在水面拼出一个诡异的笑脸。
我猛地站起身,铜盆“咣当”一声翻倒在地,血水泼洒在青砖上,竟像是有生命般蜿蜒流动,勾勒出一座宫殿的轮廓。
“景仁宫!”我盯着那摊血水,浑身发冷。
前世我就是在那座宫殿的金砖地上,像条狗一样爬着求皇后饶命。这一世“此生宁负天下,不教一人负我。”
外间传来宝鹃的惊叫:“老爷!小姐已经歇下了!”
门被粗暴地推开,安比槐带着一身酒气闯进来。
他眯着醉眼扫视满地狼藉,目光最后落在我血迹斑斑的手腕上。
“孽障!”他一巴掌甩过来,“明日就要进宫了,你在这装神弄鬼!”
脸颊火辣辣地疼,我却笑出了声。前世这一巴掌让我哭了整宿,第二天肿着眼睛进宫,被其他秀女嘲笑。
如今这点疼痛算什么?比起鸩酒蚀骨的滋味,连挠痒痒都算不上。
“父亲教训的是。”我抹去嘴角的血丝,故意让声音带着哭腔,“女儿只是,想给娘亲烧些纸钱。”
安比槐的表情僵住了。我娘是他的原配,为他熬瞎了眼,最后病死在偏院。这件事是他心里最隐秘的刺。
“晦气!”他甩袖转身,却在门口顿了顿,“明日卯时进宫,别误了时辰。”
待脚步声远去,我缓缓松开紧握的左手。掌心躺着半片没烧完的符纸,上面血画的符文只剩一角。
我蘸着地上的残血,将它补全,然后贴身收进里衣。
“小姐!”宝鹃跪在地上收拾铜盆,眼泪大颗大颗砸在地上,“您这是何苦”
“去打盆清水来。”我望着窗外的血月,“再拿些盐巴。”
当宝鹃端着水盆回来时,我已经将案几上的医书收好,只留下一本《香谱》。
这是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前世被我束之高阁,直到在冷宫遇见芳贵人,才知道其中藏着多少秘密。
“把盐撒在水里。”我吩咐道,同时将左手浸入水中。
盐水刺激伤口,疼得我眼前发黑。但比起前世被华妃罚跪三个时辰导致小产的痛,这不过是开胃小菜。
宝鹃惊叫一声,水盆里的清水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而我腕上的伤口却在慢慢愈合,最后只剩一粒殷红的朱砂痣,像被什么东西封印在了皮肤下。
“记住,”我擦干手,盯着宝鹃惊恐的眼睛,“今晚的事,半个字都不许说出去。”
她拼命点头,抖得像风中的落叶。我叹了口气,从妆奁里取出一对银耳坠塞给她:“收着吧,往后用得上。”
这对耳坠是前世甄嬛送我的第一件礼物,如今成了我收买人心的工具。多讽刺。
更漏指向四更时,我终于合上《香谱》。烛台上积了厚厚一层烛泪,像凝固的血痂。
我摩挲着腕间朱砂痣,回想着书中记载的那个方子——“涅槃香”。
“以心头血和朱砂为引,可窥前尘后世……”
我嗤笑一声,吹灭蜡烛。黑暗瞬间吞噬了整个房间,唯有那粒朱砂痣在暗处泛着微光,像一只不怀好意的眼睛。
寅时三刻,宝鹃轻手轻脚地进来为我梳妆。铜镜中的少女眼下挂着淡淡的青黑,却掩不住眸中凌厉的光。
我特意选了件半旧的藕荷色衣裙,只在袖口绣了几朵玉兰。越是低调,越不容易成为众矢之的。
“小姐,要不要用些脂粉遮一遮?”宝鹃小心翼翼地问。
“不必。”我捻起一点胭脂,在唇上淡淡抹开,“这样正好。”
出门时,东方的天空刚泛起鱼肚白。安比槐已经等在院中,见我只穿着素旧衣裙,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你就穿这个进宫?”
“女儿想着初入宫廷,不宜张扬。”我低头绞着帕子,恰到好处地露出腕间一点红色。
安比槐的瞳孔猛地收缩,他看见了那颗朱砂痣。果然,这个老狐狸知道些什么。
“走吧。”他转身走向马车,声音突然沙哑,“记住,在宫里少说话,多磕头。”
马车穿过晨雾中的街道,沿途渐渐有了人声。我掀开车帘一角,看见几个早起的小贩正在支摊子。
其中有个卖香烛的老妇人,正将一束束线香摆出来。前世我从未注意过这些市井烟火,如今却看得眼眶发热。
“小姐看什么呢?”宝鹃好奇地凑过来。
“看人怎么活着。”我放下帘子,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藏着的半张符纸。
神武门前已经停了不少马车。我一下车就看见了甄嬛,她穿着淡粉色绣折枝梅的衣裙,发间只簪一支白玉钗,却比周围珠光宝气的秀女们更耀眼。
沈眉庄站在她身边,一袭湖蓝色襦裙,端庄大气。
“安妹妹!”甄嬛远远地向我招手,“这边来!”
我低着头快步走去,却在半路被人故意绊了一下。一个穿着桃红色遍地金裙装的少女挡在我面前,正是昨日在内务府遇见的夏冬春。
“哟,这不是有守宫砂的安小姐吗?”她用团扇掩着嘴笑,“怎么,家里穷得连件新衣裳都置办不起?”
周围响起窃笑声。前世这时我羞愤得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如今却只是微微福身:“夏姐姐说笑了。”
“谁是你姐姐!”夏冬春柳眉倒竖,“一个九品县丞的女儿,也配!”
“夏小姐好大的威风。”沈眉庄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声音不怒自威,“安妹妹是皇上亲选的秀女,你这话是在质疑圣裁?”
夏冬春脸色一变,正要反驳,内务府的管事太监已经捧着名册出来:“新晋小主们按序排好,准备入宫——”
人群骚动起来。我默默退到最后,看着甄嬛和沈眉庄被众星拱月般围在中间。
前世我拼命往前挤,想和她们站在一起,结果被推搡得钗环散乱,成了笑话。
“你倒是沉得住气。”
一个陌生的女声在耳边响起。我转头,看见一个穿着杏黄色衣裙的少女站在我身侧。
她生得不算美,但一双眼睛清亮有神,正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陵容愚钝,不知姐姐是……”
“济州协领沈自山之女,沈眉庄。”她微微颔首,“昨日在胭脂铺见过的。”
我心头一震。前世沈眉庄从未单独与我说过话,更不会用这种探究的眼神看我。难道重活一世,连这些细节都改变了?
“沈姐姐。”我怯生生地行礼,却故意让袖中的帕子飘落在地。帕角绣着一朵歪歪扭扭的玉兰,针脚拙劣得恰到好处。
沈眉庄弯腰拾起帕子,却没有立即还给我。她盯着那朵玉兰看了半晌,突然压低声音:“安妹妹这绣工,倒让我想起一个人。”
我心跳漏了一拍:“姐姐说笑了,陵容手拙。”
“纯元皇后。”她将帕子塞回我手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她初入王府时,绣的第一朵花也是这样的玉兰。”
我如遭雷击,僵在原地。纯元皇后,皇帝的嫡妻,难产而死的白月光,也是皇后乌拉那拉·宜修的亲姐姐。
没等我反应过来,沈眉庄已经翩然离去,融入前方的人群中。我死死攥着那方帕子,掌心渗出冷汗。
前世直到死我都不知道,原来沈眉庄与纯元皇后还有这层渊源。
宫门缓缓开启,太监尖细的嗓音划破晨雾:“新晋小主入宫——”
我随着人群迈过那道朱红色的门槛。阳光突然变得刺眼,照得宫墙上的金漆闪闪发亮。
恍惚间,我仿佛又看见景仁宫那杯鸩酒,看见皇后保养得宜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翡翠念珠。
腕间的朱砂痣突然灼热起来。我低头看去,那点红色在阳光下鲜艳欲滴,像一颗刚刚凝结的血珠。
“这一世,我轻声自语,“我要你们血债血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