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氏,领旨谢恩吧。”
剪秋的声音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切割着我的耳膜。
她手中那杯鸩酒在烛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宛如我初见甄嬛时,她发间那支金镶玉的步摇。
我跪在景仁宫冰冷的金砖上,膝盖早已失去知觉。
三日前皇后召我侍疾时,我就知道大限将至。
甄嬛回宫后步步紧逼,皇后需要一颗弃子来断尾求生,而我这个早已失去价值的“鹂妃”,自然是最合适的人选。
“嫔妾谢皇后娘娘恩典。”我伸出颤抖的双手,指甲上还残留着昨日为皇后染蔻丹时蹭上的凤仙花汁。
曾几何时,我靠这一手染甲技艺得了多少宠爱,如今却成了催命符。
鸩酒入喉的刹那,一股灼热从咽喉直烧到五脏六腑。我蜷缩在地上,看见剪秋绣着金线的裙角从我眼前掠过。
宫门关闭的闷响中,我听见皇后温和的声音从缝隙里飘进来:“告诉皇上,安嫔突发恶疾,暴毙而亡。”
剧痛如潮水般涌来,我的视线开始模糊。
我咬紧牙关,用尽最后的力气,将满腔恨意化作诅咒:“愿生生世世,化厉鬼噬汝心肝!”
恍惚间,似乎回到了选秀那日。松阳县丞之女安陵容,穿着半新不旧的藕荷色衣裙,在紫禁城的红墙下瑟瑟发抖。
那时的我怎会想到,这条宫巷竟是我的黄泉路。
“娘娘!娘娘!”
有人在摇晃我的肩膀。我艰难地睁开眼,看见宝鹃哭花的脸。奇怪,她不是早被我打发去慎刑司了么?
……
“小姐,快醒醒,今日选秀,可不能误了时辰!”
选秀?
我猛地坐起身,一阵眩晕袭来。眼前是安府我住了十六年的闺房,窗外天刚蒙蒙亮,案几上摆着昨夜赶制到一半的绣活,一对鸳鸯戏水的枕套。
“现在是什么年份?”我抓住宝鹃的手腕。
宝鹃被我的样子吓到了:“小、小姐怎么了?今儿是乾元十二年三月十八啊……”
我扑到铜镜前,镜中是一张稚气未脱的脸,眼角还没有后来为讨好皇帝日日啼妆画出的细纹,唇色是天然的嫣红,而非后来用胭脂也遮不住的苍白。
重生了。
我死死掐住自己的掌心,直到渗出血珠。这不是梦,我真的回到了入宫前的那天早晨!
“小姐的手!”宝鹃惊叫着去找金疮药。我望着掌心月牙形的伤口,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最后竟笑出了眼泪。
前世饮下鸩酒时的灼痛还残留在喉间,皇后的冷笑、甄嬛的漠视、皇帝的厌弃,走马灯似的在眼前闪回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如今成了我最锋利的武器。
“宝鹃,把我那件藕荷色绣玉兰的衣裳找出来。”我擦干眼泪,声音平静得可怕,“再取。
些朱砂来。”
当宝鹃战战兢兢地递过朱砂盒时,我在眉心点了一粒朱砂痣。铜镜中的少女眉眼如画,唯有那点朱红艳得刺目,像一滴凝固的血。
“小姐怎么突然……”
“好看么?”我打断她的话,指尖轻抚那粒朱砂,“从今往后,这就是我的标记了。”
出门前,我特意绕到父亲书房。安比槐正在整理官服,见我进来,眉头立刻皱了起来:“都要迟了还磨蹭什么?今日若选不上,看你怎么跟你死去的娘交代!”
前世听到这话,我委屈得直掉眼泪。如今却只想冷笑。
就是这个男人,为了区区知县之位,把我像货物一样送进吃人的皇宫。
“父亲。”我盈盈下拜,袖中藏着的剪刀抵在掌心,“女儿此去若得圣眷,必不忘父亲养育之恩。”
安比槐显然没料到我会这么说,愣了片刻才摆摆手:“快去吧。”
马车穿过京城晨雾时,我掀开车帘一角。
巍峨的宫墙在朝阳下泛着血色,飞檐上的脊兽张牙舞爪,仿佛在等待新的祭品。
“小姐,您抖得好厉害!”宝鹃担忧地握住我的手。
我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指在微微颤抖。不是恐惧,而是兴奋。前世我像只怯懦的鹌鹑走进这座牢笼,今生我要做撕开猎物的鹰隼。
“没事。”我反手握住她,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我只是在想,宫里会是什么样子。”
神武门前已经排起长队。秀女们个个锦衣华服,珠翠满鬓。我低头看了看自己洗得发白的衣袖,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前世的自卑烟消云散,如今我只觉得她们可笑,再精致的妆容,最后不都化作了景仁宫井底的枯骨?
“这位姐姐,你的簪花歪了。”
一个清凌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浑身一僵,不用回头都知道是谁。
前世这道声音的主人曾给过我温暖,也给过我致命一击。
转身时,我已经换上怯生生的表情:“多、多谢姐姐提醒。”
甄嬛。不,现在她还是那个大理寺少卿甄远道之女,眉眼如画,气质清华,正含笑看着我鬓边将落未落的玉兰花。
“我叫甄嬛,家父是大理寺少卿甄远道。妹妹怎么称呼?”
“安陵容,家父是松阳县丞安比槐。”我故意让声音越来越小,恰到好处地流露出羞窘。果然看见她眼中闪过一丝怜悯。
前世我为这怜悯感激涕零,如今却看得分明,那不过是上位者对蝼蚁的慈悲。我假装整理衣襟,避开她伸来相助的手。
“陵容妹妹初来京城吧?待会儿我教你。”
“嬛妹妹!”一个明丽的身影插进我们之间,亲热地挽住甄嬛的手臂,“我找了你好久!”
沈眉庄。我垂下眼睛,藏住眸中的讥诮。这对金兰姐妹,一个让我自惭形秽,一个让我嫉妒成狂。如今再看,不过如此。
“这位是……”沈眉庄疑惑地看向我。
“安妹妹,这是济州协领沈自山之女沈眉庄。”甄嬛热情地介绍道,“眉姐姐,这是……”
“安陵容。”我福了福身,声音细如蚊蚋,“见过沈姐姐。”
沈眉庄礼貌地点头,目光却已经飘向别处。我暗自冷笑,看啊,连敷衍都这么高高在上。
太监尖利的唱名声打断了我的思绪:“传,松阳县丞安比槐之女安陵容,觐见!”
我深吸一口气,迈步走向殿门。阳光照在朱红的宫门上,那颜色像极了鸩酒入喉时眼前迸开的血光。
“别怕。”甄嬛在身后小声鼓励,“抬头挺胸走进去。”
我没有回头,只是将掌心掐得更紧。疼痛让我保持清醒。
怕?我在心里冷笑。死过一次的人,还有什么好怕的。
殿内金碧辉煌,檀香缭绕。皇帝的面容隐在十二旒玉藻之后,看不真切。
皇后!啊,现在她还是那个贤名在外的乌拉那拉·宜修,端坐在皇帝身侧,笑得慈眉善目。
“臣女安陵容,拜见皇上皇后,愿皇上万岁万福,皇后千岁安康。”我伏地叩首,额头贴在冰冷的金砖上。
前世这时我紧张得声音发抖,差点打翻茶盏。如今我却刻意让声音里带上恰到好处的颤音,既显得楚楚可怜,又不失大家闺秀的体统。
“抬起头来。”皇帝的声音带着几分兴味。
我缓缓抬头,目光却不敢直视天颜,而是谦卑地落在皇帝衣袍下摆的龙纹上。余光瞥见皇后微微前倾的身体,她在审视我,像屠夫打量待宰的羔羊。
“倒是个清秀的。”皇帝淡淡道,“留牌子吧。”
太监高喊“安氏留牌子,赐香囊”时,我装作惊喜过度险些晕厥的样子。叩谢皇恩后,我踉跄着退下,转身时故意让袖中的素帕飘落在地。
果然,皇后温婉的声音响起:“等等。”
我战战兢兢地转身,看见皇后纤纤玉指拈着我的帕子:“你的东西落了。”
“多、多谢皇后娘娘。”我抖着手去接,却在碰到帕子的瞬间松开手指,让帕子再次飘落。这拙劣的表演引得几个宫女掩嘴轻笑。
皇后眼中闪过一丝满意——她在确认我的怯懦与笨拙。前世我为此羞愤欲死,如今却在心里冷笑:宜修,你以为猎人是那么好当的吗?
走出大殿时,阳光刺得我眼睛发疼。甄嬛和沈眉庄已经入选,正站在汉白玉栏杆边说话。看见我出来,甄嬛惊喜地招手:“安妹妹,快过来!”
我低着头快步走去,在离她们三步远的地方站定,绞着手指不说话。
“恭喜妹妹了。”甄嬛柔声道,“往后我们就是姐妹了。”
我抬起湿漉漉的眼睛,露出一个受宠若惊的笑容:“甄姐姐不嫌弃陵容愚笨。”
“说的什么话。”沈眉庄笑着插话,“能入选就是缘分。”
我怯生生地点头,心里却在想:是啊,多大的“缘分”,能让你们一个被我间接害死,一个被我亲手毒杀。
远处传来太监的吆喝声,催促入选秀女去偏殿登记造册。我向二人福了福身,转身时嘴角的笑意瞬间冷却。
掌心被指甲掐出的月牙形伤口又开始渗血,我将血珠抹在皇后赐的香囊上,看着那抹鲜红慢慢渗进金线绣的牡丹纹样里。
“这一世,”我轻声自语,“我要你们血债血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