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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杀人

作者:花隅闲梦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姜未神色一凝,仔细侧耳再听,真的有人在呼救。


    她顺着细弱的声音寻到了民房后侧的一处荒草地,在浓重的硝烟味中闻到了熟悉的味道。


    袁小禾?


    袁小禾是姜未的表妹潘晚晚最好的朋友。


    姜未自幼沉迷练武,与村里的同龄少女们几乎没有来往,从小到大身边只跟着一个表妹潘晚晚。而和潘晚晚形影不离的袁小禾,也成了姜未在村里最熟悉的人之一。


    姜未快走几步,便看到了乱草丛中压低的枯草和交叠的人影。


    奋力挣扎的少女被一个醉气熏熏的男人压在身下。


    不必细看,姜未也知道正在发生什么,她冲上去一脚将男人踹翻在地,借着照亮天际的烟火认出了这是隔壁村出了名的小混混,薛游。


    姜未冷哼一声,也不说话,只是按住这个男人一顿痛揍。


    她可不是寻常十四岁的少女,早已修成内劲的姜未每一拳都有百斤重,是能活生生打死人的。


    薛游连身都起不了,鬼哭狼嚎地求饶,他喊叫的动静太大,终于招来了附近的住户,“干什么呢?”


    有人提着灯笼靠近,薛游连忙大喊救命,姜未本不想放过他,谁知袁小禾却冲了上来,紧紧抱住了姜未,焦急哀求着,“放他走,求求了姜未,别让别人看见我。”


    趁着这个间隙,薛游连滚带爬冲出了荒草地,撞得提灯赶来的人一个趔趄,那人也看清是薛游,骂骂咧咧道:“赶投胎啊你!年三十混到我们村来干什么!”


    村民一把抓住他,却被他逃命似的疯狂挣了出去。


    袁小禾惊恐地看着不远处昏暗的笼火,贴在姜未身边簌簌地发起抖来,那种恐惧甚至感染了姜未,让她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姜未急忙握住她的手,像捞了一捧深井里的水,透骨的冷。


    她瞬间明悟过来,将袁小禾整个藏在了身后,朗声道:“蒋六叔,是我,姜未!薛游喝多了说话不三不四,我揍了他一顿。”


    姜未啊,那没事了。


    蒋六提着灯笼停下脚,“打得好,这坏种干不出好事。”他絮絮叨叨回过身,和后来的人说着,“是小未打薛游呢,没事,都回去吧,小未也早点儿回去。”


    刚刚聚过来的几个人也只在远处寒暄了两句,就各自散去。


    天太黑,人又离得远,从始至终,没人注意过姜未背后还有一个人。


    荒草地间又恢复了寂静,只有轰隆不断的炮声不绝于耳。


    袁小禾这时才松开手,慢慢瘫坐在地上,她双手紧紧抱住膝盖,头深深埋在膝上,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她的肩不停地抖着,可姜未连她的哭声都听不见。


    一簇火苗腾地从姜未心底蹿起,越烧越旺,燎过她每一寸血肉,几乎要从身体里炸出来,但她的语气却平静得没有任何波动,“别怕,我去给你讨个公道。”


    袁小禾听见这句话,木然地抬起头,轻轻摇了摇,泪痕漫布在她脸上,“不用了,我只希望没人再知道这件事。”


    姜未怔了一下,心上的火像是被一盆冰水自头顶浇下,冷得她一个激灵。


    姜未的话也哽在了喉头,半晌没有出声。


    袁小禾慢慢站起身,收住了眼泪,直直地盯住姜未,“谢谢你,姜未。请你一定帮我保住这个秘密,如果我爹娘知道了,我会死的。”那一刻,她的眼睛比此时透骨的寒风还凄冷。


    姜未能理解她,女儿的清白最易被辱,纵是全然无辜,流言蜚语也会像刀剑一样将她逼上绝路,更何况她连一点儿依靠都没有。


    袁家爹娘一向视女儿为草芥,只怕到时候还要在她落下的井里再扔进两块最重的石头。


    这是姜未绝不会选择的沉默,但她望着袁小禾空洞洞的眼睛,轻轻点了点头。


    “你放心。”


    袁小禾想扯起嘴角笑一下,但眼泪先从眼角滑了下来,她背过身去,不想再把自己难堪的样子展示在人前。


    姜未不会说好听的话来安慰人,她原地站了半晌,脱下了身上的棉衣,披在了单薄的袁小禾身上。


    这姑娘深冬寒夜,居然连棉衣都没穿。


    不等袁小禾推脱,姜未先开口道:“穿着吧,我自幼习武,扛冻。”


    袁小禾讷讷攥紧了棉衣衣摆,小声道谢。


    姜未看看四野,“外面太冷了,我送你回家。”说到这儿,她心底泛起一丝疑惑,今日除夕,袁小禾怎么会大晚上一个人在外面?


    袁小禾突然就抖了一下身体,“不…”她哽咽着,眼泪又流下来,“我爹喝多了,打了我一顿,他不许我回家…”


    这对袁小禾,简直是家常便饭,她被轰出家门后像往常一样不敢走远,就在家门附近孤零零蹲着,没想到这次却被路过的酒鬼拽进了草堆,差一点儿…


    姜未闭上嘴,心里的火又从焦土里蹿了起来,但一对上袁小禾那双充满畏惧的眼睛,那些火又像被闷进了石头罐子。姜未忍住了心底的冲动,脸上一丝多余的表情也没有,“那我…送你去晚晚那儿吧,你也不能在外面待一晚上。”


    姜未本想把袁小禾带回自己家,可转念想起家中那一地见不得人的血肉残骨,只怕比这姑娘刚才遇见的事还可怖。倒不如送去表妹那,她们两人本就是最好的朋友,总比自己要来的贴心。


    袁小禾此时无处可去,一切都凭姜未做主。


    姜未想起表弟表妹最喜欢让自己带着他们飞檐走壁,想着让袁小禾也换换心情,便伸手揽住她的腰,“我带你飞过去。”


    袁小禾一愣,旋即整个人腾空而起,她险之又险地把惊呼声咽进嘴里,看着脚下变换的高墙瓦壁,身体都软了。她只好仰起头,正好看见姜未那双黑漆漆的眼,那么清亮、无畏,就像她这个人,永远那么锋锐,好像从不会向任何东西弯腰低头,也永远不会和委曲求全这四个字沾上边。


    漫天的烟花照得深夜如同白昼,袁小禾知道这烟花有一大半都是潘家放的。她在大石村关系最好的这对表姐妹,一个家传渊源,有个修士爷爷,自幼习武,将来也很有可能成为修士,一个家财万贯,是饱受宠爱的千金小姐,而她跟在她们身边,就像阴沟里的老鼠,无片瓦遮身,在除夕夜里还要四处逃窜,全身上下似乎都散发着一股低滥腐臭的味道。


    袁小禾的心像空了一个洞,那个洞被阴冷的风越吹越大,无数的恶念从心底咕嘟咕嘟冒出泡来。她狠狠打了个激灵,厌恶地缩起身子,她这是怎么了?


    姜未以为她冷,将她搂得更紧了。


    “姜未,我不去晚晚家了。”


    姜未落到地上,看向不远处的潘宅,下人们的喧闹声都隐约可闻,“为什么不去了?”


    袁小禾好像听见了潘晚晚的笑声,熟悉的、银铃般天真无邪的笑,她遏制住自己突然无法控制的恶意,低头道:“我娘说等我爹睡着了就让我回去,我刚才太害怕忘了,你送我回家吧…不然她会担心我的。”


    袁小禾终于控制不住自己露出了一个隐蔽的讽刺的笑,她才不会担心我…她才不会…


    姜未又将袁小禾带回了袁家,看着她走进家门,又在外面等了一刻钟,见里面没有动静,才放下心来,大概袁父喝多了已经睡了,袁小禾应该能安全留在家里,这才悄悄离去。


    临走前,她鼻子轻轻一动,好像闻到了一股阴湿的臭味,旋即她恍惚了一下,想起了自己还有件重要的事没做。


    白水河宽而静寂,两岸残留着一些枯苇衰草,掩映着结着一层薄冰的水面。


    姜未站在岸边,像一尊定住的雕像,目光沉沉地注视着河面,河中心破碎的窟洞处正静静浮着一个人,或者说一具尸体,惨淡的月光照在幽黑的碎冰间,折射在尸体扩散的瞳孔上,显出一点诡异的幽绿,那不是别人,正是薛游。


    他死了。


    大年初一的早上,席卷麓山镇七村的不是喜气洋洋的拜年,而是一桩杀人案。


    ......


    “我早就知道姜未这个混世魔王迟早是要出事的,唉哟,小小年纪下手就这么狠辣,这不就把人打死了...”


    “听说薛游死得可惨了,那身上流的血把白水河都染红了...”


    “真是天生的煞星,怪不得一出生就把爹娘克死了。”


    流言蜚语传得漫天,大石村的村民却不干了,“嘿!我们小未怎么了,你有证据吗你,县令大人都没判呢,轮得到你们在这儿说三道四吗?”


    “唉哟,谁不知道我们小未最侠肝义胆、古道热肠了,你们家那是生了坏种叫我们小未揍过,才在这睁着眼睛说瞎话。”


    也不知道是谁最先动了手,刹时,两班人马就混战在了一起。


    ......


    景阳县大牢


    “小未,你和曹伯说句实话,薛游到底是不是你杀的?”太平司的司官曹季是姜老爷子的老友,此时仗着身份进了牢里,蹲在监牢前,对着姜未循循善诱。


    “不是。”姜未盘腿坐在牢中,神色平淡。


    曹季挠挠头,“你说你,那你为什么还要追上去找他?你不都打过他一顿了吗。”


    “气不过。”姜未不是第一遍回答这个问题了,也就是这个问题,让她始终去不掉杀人的嫌疑。


    “可了不得了,大石村和邻村干起来了。”曹季的搭档,年轻的司官周恒笑嘻嘻走进了牢房,“你们大石村还挺护短的。”他不知从哪掏出一个红彤彤的苹果,咔嚓咔嚓吃起来。


    曹季像个田边歇脚的农夫蹲在地上,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年轻的同僚,“干什么呢,这是牢房,也不知道庄重点儿。”


    周恒不以为意,又掏出一个苹果,手掌竖起作刀状,轻轻在苹果上一比划,切成了两半,他丢给曹季和姜未,“你们也尝尝,可好吃了。”


    曹季拿着半个苹果一言难尽,耳边已经响起姜未“咔嚓咔嚓”的声音,“好吃。”


    “我就说吧,包甜。”周恒得意地也蹲了过来。


    曹季一边吃苹果一边道:“我这正问话呢,你又跑进来捣乱。”


    周恒清了清嗓子,学着曹季的声音道:“小未,你和周哥说句实话,薛游到底是不是你杀的?”


    “不是。”姜未一本正经地回答。


    曹季啃完最后一口苹果,把苹果核扔在周恒身上,“小兔崽子,在这儿消遣你叔。”


    周恒哈哈大笑躲到了一旁,连忙作揖,“不敢不敢。曹叔你就别白费力气了,胡县令都审了她一晚上了,这丫头就两字,没有,再多说五个字,不是我杀的。”


    曹季没什么脾气,站起来叹口气,指着姜未道:“你说说你,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脾气怎么就这么倔,你倒是说明白你为什么还要再回去找他。”


    姜未沉默半晌,“气不过。”


    气得曹季倒仰,周恒在一边笑得像个猴子。


    笑完了,周恒右手举着巴掌大的茶壶,一边嘬着一边道:“行了,头儿去看了尸体,觉得他死得邪性,算你运气好,正巧都城的沈司阶还没离开景阳,他手里拿着咱们太平司顶有名的那件灵器,溯时镜,头儿已经去借了。”


    溯时镜能看到过去发生的事,想知道薛游是怎么死的,只要用镜子照一下他的尸体,就能看到他死前的景象。


    至于他口中的“头儿”正是景阳县太平司的主官,郎敬驰,外面的人都叫他“郎司”。


    周恒不由絮絮叨叨抱怨道:“你说你这丫头,昨晚上为了那狗屁邪教徒我们在外面冻了半宿,回来还没容歇会儿,你就搞个白水河杀人案,把我们担心个够呛,你这暴脾气是该改改…”


    曹季轻咳一声,打断了周恒,“既然有溯时镜了,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是不是你杀的,一看便知。”


    说完,他把周恒轰了出去,又语重心长对姜未道:“连小周都担心了你一晚,更别提你爷爷了,你这孩子,也该长长教训。太平司不管凡人官司,头儿专门去看尸体为的是谁,一定是看在你爷爷的面子上,甚至是用的你祖爷爷的情分,他老人家都故去这么多年了,用一分薄一分,你以后行事一定要知道轻重。”


    姜未的祖爷爷曾经是金丹期修士,护佑景阳县多年,郎司年轻的时候没少受他指点,不过他老人家已经在多年前为斩杀一只大妖重伤离世了。


    人去茶凉,还愿意顾及旧情已然难得。


    姜未默默低下头,想起了昨夜重伤的爷爷,她不后悔自己追上去找薛游,那个渣滓不好好教训一顿封了他的嘴,一定会再回来找袁小禾的麻烦,她恨只恨自己太弱,惹出来的麻烦还得爷爷来平。


    姜未是第二日下午从大牢里放出来的,郎司正等在门外,他穿着太平司黑色官服,摆出长辈姿态道:“武者,凶道。还是要谨记教训,戒骄戒躁。”


    姜未低头受训,背却挺得笔直,余光瞥见姜老爷子正在衙门外面的大柳树下巴巴候着。


    郎司也看见了,“快回去吧。”


    姜未的背后,大门“轰”一声闭上,她走出檐下,天光射来,真有重见天日之感。


    她在监牢里虽然没受拷打,但监牢里阴沉晦暗,除了一根幽幽烛火,真是一丝光也没有,在里面连白天黑夜都分不清。


    姜老爷子笑眯眯地接上姜未,“可算出来了,走,回家,你外公在村里开了流水席,咱们快些赶回去。”


    姜未一脸莫名,“也不是什么值得庆贺的事,摆什么流水席?”


    “你沉冤得雪,从监牢里放出来,怎么不算喜事,再说了,这几天周围那几个村吵吵嚷嚷的净说风凉话,村里可没少和他们起冲突,这回你出来了,咱们就要大办一场,堵上他们的嘴,也好好感谢这几天为你出头的叔伯娘婶们。”姜老爷子一副得意的样子。


    姜未只能礼貌地勾了下嘴角,旋即问道:“薛游到底是怎么死的?”


    姜老爷子答道:“郎司也没和我细说,只说是邪祟作祟,也是这小子倒霉,大年三十不在家里趴着,准是在白水河附近撞上过路的邪祟了。”


    姜未追问道:“那抓住邪祟了吗?”


    姜老爷子摇摇头,“还有几位都城太平司的大人没走,帮忙一起搜查了整个景阳县,但没有找到这个邪祟。你也别想了,能自由活动的邪祟,郎司都不是对手,它不在咱们景阳作祟,已是万幸了,薛游就自认倒霉吧。”


    姜未的心里升起一团难以化解的疑云,她觉得自己好像抓住了什么,但却被一团迷雾包裹,看不清自己手中抓住的究竟是什么。


    “小未,你悄悄告诉爷爷,你到底是为什么去找薛游的?”姜未恍惚了一下,才看见爷爷正眼巴巴期待地看着她。


    姜未沉默了片刻道:“我答应别人不会告诉任何人。”


    姜老爷子笑了笑,果然不再追问。


    马车“嗒嗒”回到了大石村。


    姜未的外公是景阳县有名的土财主,摆的全村的流水席,爷叔伯婶欢聚一团,呼朋唤友,喝酒吃肉,热闹非凡,等姜未到了场,仿佛夹道欢迎一般,个个都热情地喊着她的名字,像在迎接英雄归来。


    姜未饶是修得一副波澜不惊的面皮,此时也不由尴尬得想逃,好容易遏制住轻功飞起的想法,艰难走过了长长的流水席面,外公铜锣一样的大嗓门喊了起来:“来,小未过来说两句。”


    姜未:……


    一开年就遭了这一场无妄之灾,外公、舅舅、舅妈都觉得不吉利,三人各从不同道场佛寺求了平安符,给姜未挂了满身。


    表妹潘晚晚在一旁取笑了一番,见表姐的眉毛轻轻向上挑起,知情识趣地歇住笑,招待了一桌糖果点心,姜未嗜甜,这才收敛了“杀气”。


    “这两天可把我急死了,你出了事,小禾还病了,我都快成热锅上的蚂蚁了。”潘晚晚陪着姜未边吃边道:“好在你出来了,等小禾的病再好了,我也就好了。”


    “她是什么病?”姜未忽然皱起眉。


    潘晚晚心疼道:“我找大夫看了,说是风寒,那天去看她,把我吓死了,她脸色白得吓人,都不像活人了…”她连呸了几声,“我瞎说的、我瞎说的…不过如今也见好了。”


    袁小禾寒冬腊月在外冻了半宿,又受了一场惊吓,生这一场重病也在情理之中。


    但姜未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那种云遮雾罩的感觉再度袭上心头,她有一瞬间连袁小禾的脸都想不起来。


    “过两天,咱们一起去看看她吧。”潘晚晚的提议十分寻常且合情。


    姜未却莫名生出了几分迟疑,她竟然隐隐抗拒这件事。


    见姜未半晌没有说话,潘晚晚奇怪地喊她,姜未这才闷闷地低声道:“去吧。”


    她的目光瞥向窗外,月光照雪,光华如练,门窗上的红纸鲜艳似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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