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石村除夕
姜老爷子把手揣在袖子里,立在门前。天阴得厉害,北风寒凛,兴许今夜就要下起雪来,“这天寒地冻的,真在外面待一宿,岂不是要把人冻死。”
门边还站着一个少女,才十四岁,身量已极高,裹着一件黑色棉袍,露出一张眉眼清俊的脸,她是姜老爷子的孙女,姜未。
姜家人丁寥落,只剩下爷孙两个相依为命。
姜未道:“爷爷是担心曹伯他们吧,大年节下遇上这种事,也没有办法,好在他们都是修士,辛苦是辛苦,倒也不至于冻出病来。”
“该死的邪教徒。”姜老爷子低声骂了一句。
姜未也跟着骂了一句。
他们说的正是最近景阳县,乃至整个平州最大的一件事,太平司剿灭的邪教,天摩罗教跑了一个大护法。他一路东逃西窜,到处举行血祭仪式,搅得整个平州风声鹤唳。
太平司是专事缉杀妖魔鬼怪和邪修的衙门,近两个月四处围追堵截,几次被他逃脱,如今把人堵到了西境四县,那大护法却又消失无踪。
这下四县的年算是没法过了,全州甚至都城的司官都群聚在这里,布下天罗地网要逮住这个邪教徒。
本县的司官更不要提,都被安排在外整夜巡逻,姜老爷子与几位司官私交颇好,不免担心他们,受冻倒罢了,别真遇上强敌,有了性命之危。
但这些事想也无法,姜老爷子自己也不过是炼气期修士,对上据传已是出窍期的邪教徒,和送菜也没有区别。
为着这桩事,爷孙两个也没有过年的兴致,吃了饺子,守在供奉先人的东屋里,各自沉默地守夜。
姜未年少,不像爷爷思虑重,随手翻出了一本家族手札,津津有味地看起来。
姜家搬来大石村八百年,历代姜家人都热衷于记录,留下了一本又一本厚厚的日志,里面包含着各种见闻、经历、传说和家族琐事。
姜未看过很多遍,仍乐而不厌。
“今日偶遇紫云妖鹿行至望麓山脚,鹿口救一妇人,又得鹿角一双,得灵石二十枚,大幸。其后常守此地,冀复得鹿,鹿不可复得,郁郁矣。”
谁不想再白得二十颗灵石,姜未与这位老祖一同郁郁。
手札下还留着历代祖先的批语,
“冀复得鹿”、“冀复得鹿”、“冀复得鹿”…
姜未只恨自己还不是修士,不好意思留下这四个字,恋恋不舍地翻到下一页,忽然眼角晃过一抹白影。
她抬眼一看,一只白布娃娃正悄悄推开门。
姜未几乎蹦了起来,“爷爷!它怎么跑回来了?”这是姜老爷子傍晚放到街口去盯梢的娃娃。
姜老爷子是巫修,家传一门做娃娃的手艺。
姜老爷子不由大叫一声:“坏了!”
姜未心中一沉。
然后就听见白布娃娃走到爷爷身畔,大喊道:“来坏人了!来坏人了!…”
姜未头疼地撑住了额角,姜老爷子急得一拍娃娃脑袋让它安静下来,连忙拿起针线改造,“不好,我得赶紧让它去给太平司报信。”
越忙越出错,娃娃连续发出尖锐爆鸣,就是不迈腿,姜未默默地合上了手札,爷爷做娃娃的本事有限,这送信娃娃实在有些超出他所能。
经这一打断,姜未竟没有从邪修就在附近这件事中体味到过多恐惧,她只觉血液滚烫,却可惜自己在抓捕邪修这件事上出不了任何力,但想到这是她十四年来最刺激的遭遇,心又“砰砰”急跳起来。
姜老爷子的娃娃终于做成了,抄近路翻窗跑了出去。
“这次没问题了,但愿来得及。”姜老爷子眉头紧锁地看着娃娃远去,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怀中的黄铜铃铛,这是他爷爷留给他的,是他能动用的最厉害的灵器。
他刚想回过头安慰一下孙女,姜未也正想宽慰一下爷爷,两人四目相对时,“咚咚咚”的敲门声就从院外传了进来。
烛火“噼啪”爆了一下,阴森的凉意从两人的骨头里寸寸冒出。
村里的人没有敲门的习惯,门外是谁?
寒风愈烈,敲门声却清晰得如在耳边。
“好臭。”姜未的鼻子天生灵异,循味辨人只是寻常,对天材地宝、邪祟鬼异更有一种玄妙感知。
姜老爷子的表情同样一言难尽,他修巫道,灵感极高,此时他的灵感正在疯狂预警。
这无不昭示着不远处正有一个极端邪恶的人或物,对此间的主人产生着莫大威胁。
姜老爷子喃喃着,“景阳县有十八个镇,麓山镇有七个村,大石村里有三百多户人家,他还真是千挑万选,选中的咱家。”
姜未已经麻利地打开长桌旁的矮柜,取出四个做工精致的娃娃,熟练地摆在房间四角。
姜老爷子还在叹气,“也好,比去别人家好。”
敲门的声音戛然而止。
两人并没有侥幸地以为门外的邪修已经离开,因为姜老爷子的灵感悸动得更加强烈,姜未更是被臭得头昏脑胀。
他进来了。
“打扰了,我敲了很久的门都没有人应。”东屋的木门拍落在地,碎成几截。
一个身穿黑色斗篷,瞧不清容貌的高个男子立在门外,“请给我带个路。”
姜老爷子早就拽着姜未躲到了长桌后面,他冒出一个脑袋看看黑斗篷男子,小心翼翼地问:“带路,去哪?”
黑斗篷男子道:“望麓山,立国碑。”
大石村就在望麓山下,是上山的必经之路。立国碑是吴国国界,出了立国碑,就算离开吴国了,也就能摆脱太平司的追捕。
但从上面飞过望麓山是不成的,天上多得是太平司司官值守,想走只能从地上走,山路繁多,太平司守不过来。不过望麓山林深树茂,山路崎岖,立国碑又在群山深处,没有熟悉的人领着,很容易在山里迷路。
姜老爷子心道,果然是邪教徒,脑子有病,望麓山外八百里群妖聚居,陨落过渡过天地劫的准仙,怎么还有人敢走望麓山离国,自己找死就算了,还要带着他一起找死。他强作镇定地摆摆手,“这位大人,寒冬腊月可不好上山,更何况现在是晚上,山路难走,容易出事。”
黑斗篷男子不以为意道:“无妨。”
姜老爷子暗骂,你xx的当然无妨,脸上却露出一副仓皇失措的样子,连连摆手,“大人身赋神异,自然无妨,我却是半截入土,实在是不成了,请大人见谅。”
男子缓缓踏进屋里,语调平缓道:“老人家,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的手瞬间冒出一缕邪异的黑红之气,径直蹿向躲在长桌后面的姜未,既然不听话,就先见见血看看。
“小心!”姜老爷子一把将孙女护到自己身后,手中的铜铃“叮”的一声,一道紫气与黑红相撞,那黑红虽退去,姜老爷子却也兀地喷出一口血。
炼气期和出窍期差着好几个大境界,要不是这邪教徒只是随手一击,这一下就得要了姜老爷子的命。
但没等那邪教徒惊诧此间竟有修士,姜老爷子的铜铃“叮铃”再响,四角的娃娃陡然睁开双眼,将已双脚踏入屋内的邪修困在此地。
一条紫金色的虚幻绳索与黑红邪气绞缠一团,轰然炸裂,其余三条虚幻绳索疾速射向黑斗篷男子,黑斗篷一惊,急忙唤出两柄短剑抵挡,紫色的虚影与飞剑相撞,一团团耀目的光影爆开,使人睁不开眼。
邪教徒咬牙道:“没想到这山野之地,居然还有巫道修士。”
他心里十分懊丧,特意选了一户冷清人家,想要悄无声息地上山,尽快逃离吴国,没想到碰上了个棘手的对手。
巫道通天地灵,手段奇诡难缠,高个男子正在逃亡,不愿横生枝节,担心动静太大,再引来太平司,到时候插翅难逃,于是心生退意。
他连战连退,踏到窗户边缘,却发现金线画地为牢,以他的本事竟然无法破牢而出。
姜老爷子不敢放他离开,大石村三百多户人家,这邪修已经露了行迹,出门之后犯起凶性来,还不知要害了多少人性命。
唯有这间被姜家几代先祖布下禁制的东屋,还有与这邪修一战之力。
邪修登时暴怒,本想少生是非,可区区炼气期居然敢仗着祖传一点家当妄图困杀他,真当他是泥捏的不成。
他双目赤血,手中翻腾起血色浓雾,恶煞四起。
与此同时,四角的娃娃漂浮到半空,墙壁上显现出无数个诡异符号,一个娃娃接一个地张开嘴,发出连续的诡异音符。
......
大石村村口
裹着厚重大氅的青年修士握紧手上的暖炉,“艹,还要多久才能换班?”
身边另一个同样裹得严严实实的中年修士情绪还算平稳,“再有小半个时辰吧。”
他们两个都是景阳县太平司的司官,被安排值守在大石村村口。
此时残月稀光,风寒刺骨,两人已经在这儿值守了近四个时辰。
若非已经是修士,早就捱不住了。
年轻修士的火气即使是这滴水成冰的寒意也冻不灭,“这是人干的活吗,要是那邪教护法一直不出现,咱们得一直在这守到什么时候!”
中年修士蹲在一旁的低矮石栏下,像个田边歇脚的老农,“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袋,他出任务的经验更多,比这艰苦的时候还有,因此不紧不慢地说:“你且稍安勿躁,坐下来歇会儿,他出现也好,不出现也好,总归是得熬一晚上。”
“咱们留这到底有什么用,你一个炼气期,我一个炼气期,真碰上他,够人家下酒吗?”
中年修士笑道:“够发信号嘛。”
年轻修士不满道:“这你也笑得出来?”
中年修士笑得更大声了,“我再告诉你个消息吧,我晚上偷听都城的大人说话,咱司之所以这么执着地追杀他,是因为他偷偷带走了天摩罗教最重要的一件灵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