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语调香”工作室的深处,是林溪真正的王国——他的核心调香实验室。这里的光线被精确调控,柔和而均匀,避免任何强烈的自然光或阴影干扰他对色彩的感知。空气净化系统发出低沉的嗡鸣,确保空气纯净得几乎不染尘埃。占据一整面墙的恒温香料柜,像一座微缩的森林与花园,无数个水晶玻璃瓶、珐琅罐、木盒井然有序地排列,里面封存着来自世界各个角落的芬芳灵魂:干燥的玫瑰花瓣、深褐色的广藿香碎块、剔透的**泪珠、油润的鸢尾根、辛辣的粉红胡椒粒……每一种都散发着独特的气息与情绪潜力。
林溪站在宽大的实验台前,台面上铺着雪白的吸油纸,摆放着精密的电子秤、一排排滴管、闻香纸、笔记本和一台记录着复杂化学分子式的平板电脑。他穿着舒适的亚麻衬衫,袖口挽到手肘,神情是进入工作状态后特有的专注与沉静。助手小柯安静地在旁边整理新到的香料样本,努力收敛自己活泼的嫩绿色,尽量不打扰老板的思绪。
然而,林溪的内心远不如表面平静。沈默那片纯粹的、冰冷的白色,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意识里。过去几天,他查阅了大量心理学、神经科学甚至玄学资料,试图为这种前所未有的“情绪真空”现象找到一个解释,结果却是一片茫然。这反而更激起了他作为调香师和探索者的挑战欲。
沈默,这块“纯白的画布”,成了他当前唯一想描绘的对象。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实验上。他正在微调给周小姐的“晨曦露”。指尖捏起一小撮珍贵的白松香粉末,电子秤的读数精确到毫克。他将其加入一个装着淡金色基础液的小烧杯中,轻轻搅拌。随着粉末溶解,一股更加清冽、带着土壤与森林深处凉意的气息弥漫开来。
林溪闭上眼,“看”到意识中模拟的晨光色彩变得更加清澈,那层代表抑郁的灰蓝薄雾被更有效地驱散。
“小柯,”他睁开眼,声音平稳,“记录:白松香比例提升0.5%,青柠精油比例下调0.3%。‘晨曦露’最终版确认。通知周小姐可以来取了。”
“好的老板!”小柯立刻应下,嫩绿色又活泼地跳跃起来,迅速在本子上记录。
处理完日常工作,林溪终于将目光投向实验台一角。那里单独摆放着几个小瓶,是他为沈默准备的“初探”香精组合。他拿起其中一瓶贴着“CALM”(平静)标签的深蓝色液体。这是以薰衣草、罗马洋甘菊、岩兰草为主调,辅以少量檀香木的经典安眠配方,对应他视觉中代表平静、放松的蓝色系情绪。他滴了一滴在闻香纸上。
熟悉的、带着草本微甜的舒缓气息散开。林溪的“视觉”中,立刻浮现出柔和的蓝色光晕,如同静谧的湖水。这是他最常用也最有把握的基础配方之一,对绝大多数焦虑型失眠患者效果显著。
“对付‘空白’…够用吗?”林溪低声自语,琥珀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确定。他放下“CALM”,又拿起另一瓶贴着“GROUND”(扎根)的琥珀色液体。这是以广藿香、雪松、岩兰草为主,气味更深沉、更富泥土感,旨在提供一种坚实的安全感和落地感,对应稳定、平和的深绿色或大地色系。
他轮流嗅闻着,大脑飞速运转,模拟着这些气味分子可能对那片顽固的白色产生的影响。理智告诉他,应该先从最稳妥的“CALM”开始。但内心深处,一种强烈的好奇和微妙的直觉在作祟——沈默的“空白”如此绝对,常规手段真的能触及吗?
最终,林溪的手指划过一排更稀有、气味更独特的香料瓶。他的目光停留在一个装着粘稠、颜色深邃、散发着复杂动物气息的小瓶上——**天然龙涎香酊剂**。极其昂贵,气息霸道而持久,带有温暖的咸腥、海洋的深邃以及难以言喻的、能引发深层共鸣的性感底蕴。它在情绪色谱中,往往关联着强烈的存在感、原始的**和深层的安全感,是一种能“唤醒”沉睡感官的猛药。
林溪犹豫了。给沈默用这个?风险太大了。龙涎香的强烈个性,要么被那片“空白”彻底吞噬,毫无反应;要么……可能引发不可预知的、甚至是负面的剧烈“反应”。这不是一个谨慎的选择。
“老板,”小柯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沈先生到了,在会客室。”
林溪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他迅速将龙涎香酊剂放回原位,拿起“CALM”和“GROUND”的稀释成品,以及几片干净的闻香纸。“好,我这就过去。”
会客室里,沈默已经坐在上次的位置。他依旧穿着挺括的深灰色西装,坐姿端正,像一尊没有生命力的完美雕塑。窗外流动的城市色彩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他周身那片纯粹的、密实的白色,在柔和的光线下,显得更加刺眼和……不真实。他面前放着一个平板电脑,屏幕上显示着似乎是某种数据分析图表。
“沈先生,久等了。”林溪走进来,脸上挂着职业化的温和笑容,努力忽略那片白色带来的压迫感。
沈默抬眼,目光平静无波地扫过林溪手中的瓶子,点了点头,算是回应。没有任何寒暄。
“这是为您准备的初步尝试。”林溪将两个精致的小喷雾瓶和闻香纸放在茶几上,“蓝色这瓶命名为‘静渊’,以舒缓放松为主,目标是帮助您更快进入睡眠状态。琥珀色这瓶是‘磐石’,旨在提供安定感和安全感,巩固深度睡眠。请您先感受一下它们的气味,选择您更能接受的一款作为今晚的试用。”
林溪将两瓶香水分别喷在两张闻香纸上,递到沈默面前。
沈默没有立刻去接。他的目光在林溪脸上停留了两秒,那眼神像是在扫描某种参数。然后,他才伸出手,动作精准地接过闻香纸。他没有像常人那样凑近深吸,只是将纸放在鼻端下方约十公分处,让气味自然飘散。
他先闻了“静渊”(CALM)。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眼神依旧平静。接着闻了“磐石”(GROUND)。同样,没有一丝波澜。那片纯白,稳如磐石,纹丝不动。
“如何?有偏好吗?”林溪问道,仔细观察着沈默的反应,或者说,试图寻找任何一丝不存在的反应。
“气味不同。”沈默放下闻香纸,陈述事实,“功能参数?”
林溪顿了顿:“‘静渊’更侧重引导入睡的顺畅性,‘磐石’更侧重睡眠质量的稳定性。理论上,后者对深度睡眠不足的改善可能更显著。但最终效果因人而异。”
“那就‘磐石’。”沈默没有任何犹豫,直接指向琥珀色的瓶子。他的选择基于“理论上的更显著改善”,而非个人喜好——因为他似乎根本没有喜好可言。
“好。”林溪将“磐石”的小瓶推到他面前,“使用方法:睡前半小时,在枕边或睡衣领口喷洒1-2次。避免直接接触皮肤。请务必记录:入睡所需时间、总睡眠时长、深度睡眠时长占比(如果有监测设备)、夜间觉醒次数、晨起后的主观感受,包括但不限于清醒度、疲劳感、情绪状态。任何细微的变化都请记录。”
沈默拿出自己的平板电脑,调出一个空白表格。“变量:香水‘磐石’,剂量:1-2喷,位置:枕边/衣领。观测指标:如上。”他一边复述,一边快速在表格中输入,指尖在屏幕上敲击,发出清脆的哒哒声,如同在编写代码。公事公办,一丝不苟。
林溪看着他那精确到冷酷的操作,心头那点挑战欲的火苗烧得更旺了。“沈先生。”他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在使用过程中,或者醒来之后,如果您感觉到任何……嗯……不同寻常的体验,比如突然想起某件事、某种微弱的身体感觉变化,或者仅仅是……‘感觉’自己存在的方式有点不一样,都请务必告诉我。这非常重要。”
“感觉?”沈默抬起眼,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再次看向林溪,里面是全然的疑惑,“存在的方式?林先生,我需要记录的是可观测、可量化的生理和效率数据。主观的、模糊的‘感觉’不具备实验参考价值。”他的话语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切割掉林溪试图引入的情感维度。
林溪感到一阵轻微的挫败,但面上不显,只是微笑着坚持:“在调香领域,尤其是情绪关联性调香,使用者的主观感受往往是关键指标,它能揭示一些仪器无法捕捉的微妙变化。这对配方优化至关重要。请相信我作为专业人士的判断。”他特意强调了“专业”。
沈默沉默了几秒,似乎在评估林溪要求的合理性。最终,他简短地应道:“可以记录。但无法保证其有效性。”他低头,在表格里新增了一栏:“主观感受(非必需项)”。
“谢谢配合。”林溪松了口气,至少他打开了一个微小的口子。“试用期暂定一周。下周的这个时间,我们复盘第一次数据。有任何问题,随时联系。”
“嗯。”沈默收起平板,拿起那瓶琥珀色的“磐石”,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或话语,站起身。“告辞。”他微微颔首,转身走向门口。那片纯白随着他的移动,像一道冰冷的光束,消失在玻璃门后。
工作室里恢复了平静,只有风铃的余音轻颤。
小柯这才从角落里探出头,吐了吐舌头:“哇,老板,这位沈总…气场好冻人啊!他周围是不是开了个冷气团?”
林溪没有回答,他走到窗边,看着沈默那辆线条冷硬的黑色轿车无声地滑入车流。那片纯白消失了,但留下的空白感却更加鲜明地烙印在他脑海中。
“冻人?不……”林溪喃喃道,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框,“是真空。”绝对的、令人窒息的真空。他低头看向实验台上那瓶被放回原位的龙涎香酊剂,深色的液体在灯光下折射出神秘的光泽。一个冒险的念头再次不受控制地冒出来:常规手段真的能撼动那片空白吗?或许……需要更强烈的“冲击”?
接下来的几天,林溪一边处理其他客户订单,一边反复思考着沈默的案例。他调阅了大量关于情感淡漠症、解离状态、甚至一些边缘性神经学研究的文献,但沈默的情况似乎更加极端。那片纯白,像是一个完美的、无懈可击的防御系统。他尝试在笔记本上勾勒沈默的形象,线条冷硬,大片留白。他试图想象什么样的香气能穿透那层屏障,最终,笔尖在那片空白处,无意识地画下了一抹极其微弱、几乎看不见的…浅金色。连他自己都未察觉。
约定的反馈日到了。林溪比平时更早来到工作室,调试好记录设备,甚至给自己泡了一杯能平复心绪的洋甘菊茶。他罕见地有些坐立不安,既期待又忐忑。那片纯白,会有一丝松动吗?
上午十点整,分秒不差。工作室的门被准时推开。沈默走了进来,依旧是一身深灰,一丝不苟。那片纯白,依旧稳固地笼罩着他,如同第一天一样,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林溪的心微微下沉,但面上维持着笑容:“沈先生,请坐。试用体验如何?”
沈默坐下,拿出平板电脑,调出那份记录详尽的表格,推到林溪面前。他的声音毫无波澜,如同在汇报一份季度财报:
“实验日期:X月X日至X月X日。变量:香水‘磐石’,每日睡前30分钟喷洒枕边2次。观测结果如下:
平均入睡所需时间:43分钟(实验前平均值:58分钟),改善率约25.8%。
平均总睡眠时长:5小时15分钟(实验前:4小时50分钟),增加25分钟。
深度睡眠时长占比(根据腕式监测设备):实验前平均12%,实验期平均15%,提升3个百分点。
夜间平均觉醒次数:1.2次(实验前:2.5次),显著降低。
晨起主观清醒度评分(1-10分):实验前平均5.3分,实验期平均6.1分。
主观疲劳感评分(1-10分):实验前平均7.8分,实验期平均7.0分。
情绪状态:记录为‘无显著变化’。主观感受(非必需项):记录为‘无’。”
他念完数据,抬眼看向林溪:“数据表明,‘磐石’对改善入睡效率、增加总睡眠时长、减少夜间觉醒、提升晨起清醒度有积极效果。对深度睡眠和主观疲劳感有轻微改善。符合预期目标。效率提升可量化。”他顿了顿,补充道,“合约继续。”
客观数据上的改善是显著的。失眠问题得到了切实的缓解。这证明林溪的专业能力毋庸置疑。但是……
林溪的目光紧紧锁在沈默身上,那片纯白依旧刺目。他仔细地、不放过任何细节地观察着沈默的脸,他的眼神,他手指摆放的位置,试图捕捉哪怕一丝一毫的情绪色彩泄露。没有。什么都没有。数据在变好,但那片代表内在情绪的空白,岿然不动。他所谓的“感觉”自己存在的方式,没有任何不同。那句“主观感受:无”像根小刺,扎在林溪的心上。
“数据改善很好,”林溪压下心头的复杂情绪,尽量让声音听起来专业而满意,“这说明方向是对的。不过……”他斟酌着用词,“在您使用香水的过程中,或者醒来后,真的没有任何…哪怕是一瞬间的、难以描述的、不同于往常的‘内在体验’吗?比如,闻到某种气味时突然闪过的一个模糊画面?或者醒来时觉得身体比平时稍微…‘沉’一点或者‘轻’一点?任何细微的、无法归入常规感觉的东西?”
沈默看着林溪,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执着于玄学的怪人。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检索记忆库。最终,他极其轻微地、几乎不可见地摇了一下头。
“没有。”他的声音斩钉截铁,那片纯白,是绝对的屏障。“所有感知均在可预期、可解释的生理反馈范围内。睡眠效率的提升是唯一有价值的实验结果。”
林溪感到一阵无力感。数据上的成功,在沈默这片顽固的空白面前,显得有些苍白。他像一位技艺高超的园丁,精心浇灌,却始终看不到种子破土的迹象。他甚至开始怀疑,沈默的内在,是否真的是一片荒芜的冻土?或者,那白色之下,是否隐藏着更深邃、更难以触及的东西?
“我明白了。”林溪深吸一口气,调整心态。至少,失眠问题在改善,这是基础。他需要更有耐心,也需要……更锋利的工具。“基于这次的数据,我会对‘磐石’的配方进行微调,强化它对深度睡眠的促进作用。另外,”他话锋一转,眼神变得锐利起来,“我计划在下一阶段的实验中,引入一个更…独特的香调成分,尝试从另一个角度进行探索。它的气味可能比‘磐石’更具个性,效果也可能更难以预测。您是否愿意接受?”
沈默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独特?难以预测?”他捕捉到了关键词,“具体指什么?风险评估?”
“一种非常稀有、气味层次极其复杂的天然香料,”林溪没有直接说出龙涎香的名字,避免先入为主,“它能激发更深层的感官体验和存在感。理论上,它可能对您追求的‘清醒度’和‘决策效率’有更直接的提升潜力。当然,风险在于个体差异巨大,可能无效,也可能带来一些暂时性的、不熟悉的感官波动。我会严格控制剂量。”
沈默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审视着林溪,像是在评估一项高风险高回报的投资项目。实验室里一片寂静,只有空调低沉的运行声。林溪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胸腔里沉稳地敲击着。他在赌,赌沈默那追求“效率最大化”的理性内核,会压过对“未知波动”的本能规避。
“实验目的?”沈默终于开口。
“探索提升核心认知效率(清醒度、专注力)的潜在新路径。”林溪精准地回应他的诉求。
“预期收益大于潜在风险?”
“基于现有理论和我的专业判断,是的。”
“数据监控?”
“会比这次更全面,包括您的实时反馈。”
沈默的目光再次扫过林溪,似乎在确认他的专业性和可信度。几秒钟后,他做出了决定。
“可以。”依旧是简洁的两个字,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决断力。“方案和补充协议发给我。下次实验时间?”
林溪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同时也感到一股更强烈的挑战感。“下周三,同一时间?”
“可以。”沈默站起身,准备离开。他的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就在他走到门口时,林溪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他刚才坐过的沙发扶手。那里,静静地躺着一小片……纸屑?非常小,边缘不规则,像是从不干胶便签上撕下来的。但吸引林溪的不是纸屑本身,而是它上面残留的、极其微弱的、几乎要消散的——一丝墨迹。
那墨迹的形态……林溪的心猛地一跳!非常眼熟!是他上次随手画在草稿纸上、推给沈默看的、关于情绪色谱与香调关联性的一个潦草示意图!虽然只是纸上微不足道的一个小角,但这意味着……沈默在无意识中,把那张带有他笔迹的纸撕下了一小块?然后带走了?或者只是不小心粘在身上带到了这里?
林溪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沈默的背影上。那片纯白依旧笼罩着他,背影挺拔,步伐稳健,没有丝毫停顿或异样。仿佛那片纸屑与他毫无关系,只是实验室里偶然飘落的尘埃。
门关上,风铃轻响。沈默离开了。
林溪快步走到沙发边,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夹起那片小小的纸屑。上面残留的墨线,确实是他那特有的、带着点艺术感的潦草笔迹。他凑近闻了闻,只有纸张和印刷油墨的普通气味,没有沾染任何沈默的气息或“磐石”的香味。
“老板,怎么了?”小柯好奇地凑过来。
“没什么。”林溪将纸屑放进一个小密封袋,神色恢复如常,“一点实验垃圾。”他语气平淡,但内心深处,却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那片顽固的、密不透风的纯白……真的,完全无懈可击吗?
这片被遗落的、带着他笔迹的微小纸屑,是纯粹的偶然,还是……那片看似坚不可摧的空白画布上,落下了一道连主人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细微的裂痕?
林溪握着那个小小的密封袋,指尖微微发烫。他看向实验台上那瓶深色的龙涎香酊剂,眼神变得无比坚定。下一场实验,他需要更锋利的笔触。他要看看,这片空白之下,究竟藏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