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溪的世界,从不宁静。
此刻,他正坐在“溪语调香”工作室临街的落地窗旁,指间把玩着一枚小巧的闻香瓶。窗外是城市午后的喧嚣,行人步履匆匆,车流如织。但在林溪眼中,那并非人们所常见的景象。每个人的头顶、肩颈,甚至周身,都蒸腾、弥漫、流淌着无形的色彩——那是他们情绪的具象。
斜对面咖啡店门口,捧着热饮的女孩周身跳跃着明亮的鹅黄与浅粉——愉悦与期待。她对面西装革履的男人,则笼罩着一层焦虑的灰绿,像蒙尘的苔藓,额角还隐隐透出几丝代表紧张的红线。推着婴儿车的年轻母亲,疲惫的深紫几乎要将她吞没,唯有看向婴儿时,眼底才泛起一丝温柔的浅蓝。街角争执的两人,猩红的怒火几乎要灼伤林溪的眼睛,他下意识地偏开了头。
这就是林溪的日常。一个流动的、永不枯竭的巨型情绪调色盘般的世界。喜悦是跳跃的金黄,悲伤是氤氲的深紫,愤怒是灼烧的猩红,焦虑是斑驳的灰绿……他能“看见”它们,如同呼吸般自然,也如同呼吸般无法摆脱。
这份天赋异禀,成就了他顶尖调香师的身份。他能精准地捕捉那些无形色彩背后的情感波动,并通过气味——这最原始也最神秘的感官钥匙去调和、安抚,甚至短暂地改变它们。顾客称他为“情绪魔术师”。
但硬币的另一面,是永无止境的感官轰炸。强烈的情绪色彩对他而言,是刺耳的噪音,是沉重的负担。他筑起无形的高墙,习惯性地与人保持礼貌而疏离的距离。这间名为“溪语”的工作室,是他精心打造的避风港。空气里常年弥漫着舒缓的木质基调与清雅的草本气息,像一层温柔的滤网,帮他隔绝外界过于汹涌的“色彩”洪流。
“老板,周小姐的‘晨曦露’改好了,您闻闻?”助手小柯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水晶瓶过来,脸上洋溢着完成任务的兴奋,周身是活泼的嫩绿色。
林溪接过瓶子,轻轻旋开瓶盖。无需凑近,一股清冽、微甜又带着一丝露水凉意的气息便飘散开来。他闭上眼,并非用鼻子,而是用“视觉”去感受这缕香气在意识中激起的涟漪——它如同初升朝阳穿过薄雾,柔和的金光驱散了朦胧的灰蓝。这正是那位长期被晨间抑郁困扰的周小姐所需要的。
“很好。”林溪睁开眼,将瓶盖旋紧,声音温和却带着不易察觉的疏离,“平衡感比上一版好很多。青柠的酸度压下去一点,白松香的占比再提升0.5%,会更贴近‘破晓’的意境。下午给她送去吧。”
“好嘞!”小柯欢快地应下,嫩绿色更明亮了。
林溪的目光重新投向窗外,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他习惯了这些色彩,理解它们,甚至能操控它们。但内心深处,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感如影随形。他像站在一条永不干涸的情绪河流边,看着斑斓的河水奔腾不息,自己却渴望一片不被染指的净土。
就在这时,工作室的玻璃门被推开了。门上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叮铃”声。
林溪循声望去,职业性的温和笑容刚刚浮上唇角,却在看清来人的瞬间,骤然凝固。
走进来的男人很高,身形挺拔,穿着剪裁精良、一丝不苟的深灰色西装。他步伐稳健,每一步都带着精确丈量过的距离感。他的面容英俊,但线条冷硬得如同雕塑,薄唇紧抿,鼻梁高挺,一双深邃的眼眸平静无波,像两口不见底的寒潭。
让林溪失态的,并非男人出众的容貌或迫人的气场。
而是他周身那一片——绝对的、令人心悸的纯白。
不是光晕,不是模糊的背景。是纯粹的、密实的、没有任何杂质的白。像一块从未被涂抹过的崭新画布,又像一片被彻底清空、连空气都被抽干的真空地带。它如此突兀地闯入林溪被各种情绪色彩填满的视野中,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寂静。
林溪呼吸一窒。二十多年来,他见过无数种情绪的色彩,浓烈的、黯淡的、混杂的、变幻的……却从未见过——空白。
没有愤怒的红,没有忧郁的蓝,没有焦虑的绿,没有一丝一毫属于人类的情绪痕迹。只有一片无边无际、令人不安的纯白。仿佛这个男人本身就是一个情感的绝缘体,一个行走的、完美的“无”。
小柯显然也被对方冰冷的气场震慑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挂上甜美的职业笑容迎上去:“先生您好,欢迎光临溪语调香!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男人没有立刻回答,目光平静地扫过工作室内部。他的视线掠过琳琅满目的香料架、精密的调香仪器、墙上抽象的情绪色谱图,最后定格在林溪身上。那目光没有任何探究或好奇,只有纯粹的审视,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
“林溪先生?”他的声音响起,低沉、平稳,没有任何起伏,如同精确的电子合成音。
“我是。”林溪站起身,努力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他走到男人面前,清晰地感受到那片纯白带来的压迫感。它无声无息,却比任何狂暴的色彩都更让林溪感到不适。
“沈默。”男人简单地报上名字,递出一张设计极其简洁、只印着名字和电话的名片,“我需要解决失眠问题。”
言简意赅,直切主题。没有任何寒暄,没有对环境的评价,甚至连基本的社交礼仪都省略了,只有目的明确的陈述。
林溪接过名片,指尖触到冰冷的纸张。“沈先生,请坐。”他示意旁边的会客沙发。
沈默依言坐下,姿态依旧挺直,双手随意交叠放在膝上,目光直视林溪,等待他的回应。那片纯白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与整个世界隔绝开来。
林溪在他对面的沙发坐下,隔着茶几,那片纯白带来的冲击感依旧强烈。“失眠困扰您多久了?具体的症状是怎样的?比如入睡困难、易醒、多梦?是否尝试过其他方法?”林溪按照常规流程询问,声音尽量保持专业平稳。
“三年以上。入睡困难,深度睡眠不足,易醒,极少做梦。”沈默的回答如同背书,精准但毫无情感色彩,“药物、物理疗法、心理咨询均效果不佳,或副作用难以接受。”他顿了顿,补充道,“我需要一种非侵入性、无成瘾性、可持续的方案,能有效提升睡眠质量和时长。效率是关键。”
他的话语像一份冰冷的项目需求书。林溪看着他,那片纯白在眼前挥之不去。他见过无数被失眠折磨的顾客,他们周身往往缠绕着焦虑的灰绿、疲惫的深紫,甚至绝望的墨黑。但沈默没有。他只有一片空白。仿佛失眠对他而言,只是身体这台精密仪器的一项待修复的程序错误,与情绪无关。
“我明白了。”林溪沉吟片刻,一个大胆的念头不受控制地从心底冒出来。这前所未有的“纯白”现象,像宇宙中最神秘的谜题,对他这个以情绪色彩为生的人,产生了致命的吸引力。这不仅仅是一单生意,这是一次对未知领域的探索,是他职业生涯中从未有过的挑战。
“沈先生。”林溪抬起头,迎上沈默毫无波澜的目光,琥珀色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顶级调香师的锐利光芒,“您的状况…很特别。常规的助眠香薰可能效果有限。我建议,为您量身定制一款专属香水。不仅仅是助眠,更是尝试…唤醒一些更深层的东西。”
他斟酌着用词,指尖轻轻点了点桌面:“或许,能让您更清晰地‘感觉’到…‘活着’?”
“感觉?”沈默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这个词似乎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畴,“我不需要额外感觉。我只需要解决失眠问题,提升清醒时的专注力和决策效率。”
他的拒绝干脆利落,那片纯白依旧稳固如山。
林溪并不意外,他微微一笑,笑容里带着专业自信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当然,解决失眠是首要目标。但我的经验告诉我,情绪状态与睡眠质量密不可分。为您定制香水,正是为了最精准地达成您需要的‘效率’。这需要您提供更详细的反馈,不仅仅是睡眠时长,还包括使用后的主观感受,哪怕极其细微的变化。”
他将一份早已准备好的定制服务意向书和保密协议轻轻推到沈默面前。“这是我的方案和报价。您可以先看看。这不仅是服务合同,更是一份…实验协议。我负责提供‘试剂’,您负责记录‘反应’。”他刻意用了更偏理性的词汇。
沈默的目光落在文件上,修长的手指拿起钢笔。他没有多问,直接翻到最后一页的签名处。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他的动作精准、高效,如同在执行一项既定程序。
“可以。”签好名,他将文件递回给林溪,“费用不是问题。每周一次反馈。我需要看到可量化的数据改善。否则,合约终止。”他的语气平淡,公事公办,仿佛在谈论一桩普通的商业采购。
“合作愉快,沈先生。”林溪接过文件,看着那刚劲有力的签名“沈默”,再抬眼看向眼前这片纯粹的、冰冷的白色。
纯白的画布……林溪的心跳,在职业性的平静下,悄然加速。一种久违的、近乎战栗的兴奋感,混杂着强烈的好奇与挑战欲,在他心底蔓延开来。
这不再仅仅是一份工作合同。这是一封来自未知领域的、无声的挑战书。而他,林溪,这位能看见情绪色彩的调香师,第一次如此渴望,能在这片顽固的空白上,涂抹出第一抹属于人类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