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割裂云层时,其实带着点蛮不讲理的莽撞。先是一道金亮的线,像被谁用美工刀狠狠划开铅灰色的天幕,接着那道线就顺着风势晕开,金粉似的碎芒争先恐后地涌出来,泼在青灰色教学楼墙面上。
墙面上爬着几株爬山虎,夏天的尾巴还拽着不肯走,叶子绿得发油,被阳光一照,叶脉都看得清清楚楚,连带着“高三(3)班”那块金属班牌都晃得人眼晕——许昭盯着那牌子看了会儿,觉得那几个字像是活过来了,在光里微微发颤,像极了他此刻有点坐立难安的心情。
他斜倚着走廊的瓷砖墙,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校服衬衫渗进来,倒也压不住九月初那股子黏稠的暑气。后颈早就沁出一层薄汗,黏得头发丝都贴在皮肤上,有点痒,他却懒得抬手去挠。
一条腿屈着,运动鞋的鞋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磕着地面,发出“嗒、嗒”的轻响,在清晨还不算太嘈杂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
走廊尽头的楼梯口涌上来的人流越来越密,穿着蓝白校服的学生们三三两两地笑着、闹着,背着书包的肩膀撞在一起,嘴里聊着昨晚的游戏或是新出的动漫。
许昭的目光像探照灯似的在人群里扫来扫去,黑亮的眼睛里盛满了毫不掩饰的烦躁——准确来说,是憋了一暑假的委屈和想念揉在一起的复杂情绪。
直到那抹熟悉的修长身影出现在楼梯转角,许昭几乎是瞬间就直起了身子,像上了发条的弹簧,所有的不耐烦都变成了冲劲。
“江沉!”他的声音带着早起的沙哑,还有点没理顺的指控,隔着几排攒动的人头砸过去,“你暑假是卖给奶茶店了吗?找你打球比见□□还难!”
周围几个相熟的同学“噗嗤”笑出了声。三班的彭天宇从旁边挤过去,拍了拍许昭的肩膀:“行了啊许小少爷,三班谁不知道江沉是你亲哥?这才开学第一天,就急着兴师问罪了?”
许昭没理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走过来的人。江沉刚踏上走廊,额角还挂着层薄汗,大概是爬楼梯快了些,鬓角的发丝有点湿,贴在白皙的皮肤上。
他穿的还是那件洗得发白的蓝白校服,领口有点松了,却偏偏衬得肩线又直又挺,像被尺子量过似的,腰身收得恰到好处,整个人站在晨光里,清爽得像刚被雨水洗过的白杨,连带着周围那股闷人的暑气都好像淡了点。
江沉显然也听到了许昭的抱怨,走近时,那双总是带着温润笑意的眸子弯了弯,漾开点无奈又纵容的涟漪。他抬手,指尖微屈,轻轻在许昭光洁的额头上弹了一下,力道很轻,像羽毛扫过。“砰”的一声轻响,带着点宠溺的意味。
“轻点!”许昭捂着额头往后缩了缩,瞪圆了眼睛,睫毛又密又长,一瞪人就像只炸毛的猫,爪子没伸出来,气势先摆足了。可他眼底没什么真怒气,倒像是在撒娇——这点许昭自己没察觉,旁边路过的女生却偷笑着走开了。
江沉的声音清润,像山涧里的水,带着点笑意:“起这么早堵我,就为了控诉我打工?”他侧身让过几个抱着作业本匆匆跑过的同学,目光落在许昭敞开的衣领上。许昭大概是热得慌,领口敞着,露出点锁骨的轮廓,少年人的皮肤白,透着点粉。江沉伸手,把松开的扣子扣好,动作自然得像呼吸。指尖无意间擦过许昭颈侧的皮肤,温温热热的,像触电似的。
许昭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后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却没躲开,任由江沉的手指在他领口动作。他能闻到江沉身上的味道,不是什么香水味,是洗衣粉的清香,混着点淡淡的纸墨味,还有点阳光晒过的气息——那是江沉的味道,许昭闭着眼睛都能认出来。
他眼神依旧倔强地钉在江沉脸上,嘴上不饶人:“不然呢?说好的暑假陪我打游戏呢?江沉,你说话不算话!”
可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滑了。江沉的睫毛很长,垂下来的时候能在眼睑下方投出一小片阴影,鼻梁很挺,嘴唇的颜色很淡。
他笑的时候,右脸颊会显出个很浅的酒窝,不仔细看看不出来,像小孩子用手指在水面上划了一下,漾开一圈圈软乎乎的波纹。
许昭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赶紧移开视线,落到江沉的手上。
那双手正在拉开肩上的黑色双肩包拉链,书包带子磨得起了毛边,边角也有点破了,一看就是用了很久。
江沉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指腹上有层薄茧,是常年握笔和打工留下的。许昭知道,江沉暑假在学校附近的奶茶店打工,每天站好久,还要送外卖,这双手肯定累坏了。他心里那点抱怨忽然就淡了,有点闷闷的。
“给。”江沉从书包里掏出个透明塑料袋,塞到许昭手里。袋子还热乎着,沉甸甸的,散发出甜丝丝的香气,是豆沙包的味道。
“你天天不吃早饭,”江沉补充道,又从书包侧袋里抽出一本墨绿色封皮的笔记本,封面上印着学校的校徽,边角都磨圆了,“高一物理第一章的重点和例题,我昨晚整理好的。你上课别又神游天外,吴老师盯你盯得紧。”
许昭低头看着手里的东西。塑料袋里有几个豆沙包,圆滚滚的,隔着袋子能感觉到温度,熨帖着掌心,暖乎乎的。他想起初中时,自己也是天天不吃早饭,江沉那时候就总带东西给他,有时候是包子,有时候是饺子,从来没断过。
那本笔记本的封面有点褪色,翻开第一页,是江沉的字迹,清隽有力,像他的人一样,每个字都站得笔直。上面用红笔标了重点,蓝笔写了例题,旁边还有小字备注“易错”。
他心头那点因为等待和抱怨堆积起来的无名火,“噗”地一下就灭了,像被这豆沙包的热气浇熄了。
许昭撇撇嘴,故作嫌弃地嘟囔:“啧,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吃个早餐还要你操心……”话没说完,他已经拆开塑料袋,咬了一大口豆沙包。豆沙馅是甜的,糯叽叽的,带着点温热的暖意,从喉咙一直暖到胃里。他鼓着腮帮子,含糊不清地说:“……谢了。”
江沉看着他像只仓鼠一样飞快咀嚼的样子,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他习惯性地抬手,似乎想揉一揉许昭那头蓬松微卷的黑发,却在半途顿了顿,转而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
“赶紧回教室吧,快打铃了。对了,”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语气平常地叮嘱,“今晚自习结束别又在教室里睡着,等人走光了才醒。”
许昭咀嚼的动作猛地一滞,抬起头,对上江沉了然的目光。那目光温和,却仿佛带着穿透力,将他那点隐秘的、坚持了快一年的小心思看得一清二楚——为了陪晚自习下课后要独自走很长一段漆黑夜路的江沉回家,他这个高一学生,总是赖在自己教室自习到最后。
许昭的脸颊瞬间有些发烫,他梗着脖子,欲盖弥彰地提高了音量:“我、我知道!”说完,他像被踩了尾巴似的,攥紧早餐和笔记本,转身就往高一教学楼的方向跑,微卷的发梢在晨光里跳跃。
江沉站在原地,看着他有些仓惶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唇边的弧度加深,右颊那个浅浅的酒窝又浮现出来。
他低头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书包带,指腹习惯性地摩挲过书包带边缘——那里已经被磨得起了细小的毛边,透出长期使用的痕迹。书包里除了他自己的书本,还隐约可见一张折叠起来的便利店排班表。他转身走向教室,背影挺拔依旧,只是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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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像沙漏里的沙,慢慢悠悠地流。课堂上的粉笔灰在阳光下跳舞,老师抑扬顿挫的讲课声、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窗外偶尔传来的蝉鸣,混在一起,成了九月教室里独有的背景音。
许昭趴在桌子上,假装认真地看着物理课本,眼睛却瞟着窗外。操场上传来别班体育课的哨声,有人在打篮球,“砰砰”的拍球声隔得老远都能听见。他想起暑假前跟江沉约好,暑假要每天下午去打球,结果江沉一放假就扎进了奶茶店,一次都没去过。
“许昭!”物理老师的声音像惊雷似的炸响,“这道题的加速度怎么求?你来回答。”
许昭猛地站起来,脑子一片空白。他支支吾吾了半天,后排传来低低的笑声,眼角的余光却瞥见窗外——走廊上,江沉抱着一摞作业本走过,大概是去办公室。他像是感觉到了许昭的目光,侧过头,对着许昭的方向,用口型说了两个字:“受力分析。”
许昭心里一松,赶紧顺着这个思路胡说了几句,居然蒙对了个大概。老师皱着眉让他坐下,他坐下时,后背都汗湿了,偷偷看向窗外,江沉已经走远了。
许昭的心跳得有点快,他低头看着课本,刚才江沉口型的样子在脑子里挥之不去,连带着那道加速度的题,好像也不难了。
天空被浓墨染上黑,好不容易熬到放学铃声,像吹响了自由的号角。教室里瞬间炸开了锅,收拾书包的拉链声、桌椅挪动的哐当声、同学间的打闹声混在一起。许昭慢吞吞地收拾着东西,把江沉给的笔记本小心翼翼地放进书包夹层。
同桌王潇峰拍了他一下:“许昭,走不。”
“不去。”许昭头也不抬,把笔插进笔袋,“我得自习。”
王潇峰一脸“你装什么”的表情:“别扯了,你什么时候爱自习了?是不是又要等你哥。”
许昭笑着踹了王潇峰一脚:“滚蛋,写作业呢。”
教室里的人越来越少。空荡荡的教室开着灯,粉笔灰在光里飞舞。许昭摊开英语练习册,却没怎么动笔,笔尖在纸上无意识地画着圈。
高三比高一多一节晚自习,他还得再写会。
他拿出手机,刷了会儿游戏视频,又打开相册。相册里没什么照片,有一张是他初三毕业拍的,他和江沉在篮球场,江沉正笑着看镜头,右脸颊的酒窝浅浅的。许昭站在他旁边,比了个耶,胳膊肘还偷偷撞在江沉的腰上。这张照片是他爸拍的,许昭偷偷存了下来,看了无数遍。
高一教学楼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许昭所在的这间教室还亮着灯。窗外的树影被路灯拉得老长,像张牙舞爪的妖怪。偶尔有晚归的老师走过,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许昭终于觉得差不多了,合上练习册,把东西塞到书包里。
他慢悠悠地晃到高三教学楼。这边比高一楼热闹多了,走廊里随处可见抱着书讨论题目的学生,教室里的灯亮得像白昼,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密密麻麻,像下雨似的。
许昭沿着墙根走,怕打扰到别人,走到一楼走廊尽头,蹲在江沉教室后门的必经之路旁边。这里有个拐角,光线不太好,正好能看到江沉出来。
他从书包里掏出手机,点开游戏,却没什么心思玩。游戏里的枪声和脚步声显得格外突兀,他调低了音量,眼睛却盯着江沉教室的窗户。江沉坐在靠窗的位置,正在低头写着什么,肩膀挺得笔直。许昭看着他,看了很久,直到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他自己有点傻的脸。
“叮铃铃——”晚自习结束的铃声终于响起,像天籁之音。高三教学楼瞬间活了过来,像开了闸的洪水。许昭赶紧把手机揣进兜里,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
下课铃一响,高二(3)班门口很快热闹起来。江沉收拾好书包,走出教室,刚向许昭那边走去,就被几个同班的女生礼貌地拦住了。为首的是学习委员黄若涵,她手里拿着物理习题册,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和一丝不好意思的羞赧。
“江沉同学,能耽误你几分钟吗?”黄若涵的声音很轻柔,“这道力学综合题,我们几个讨论了好久,思路还是卡住了。你的物理最好了,能不能给我们讲讲你的解题思路?”
另外两个女生也连忙点头附和,眼神里充满了对优等生的信赖和期待。她们站得并不近,保持着得体的距离,但那份对江沉的依赖和仰慕是显而易见的——谁会讨厌江沉呢?成绩好,人又温和,长得还好看,说话总是慢条斯理的,让人觉得很舒服。
江沉脚步顿住,脸上习惯性地浮现温和有礼的笑容,点点头:“当然可以。”他接过习题册,微微低头,修长的手指握着笔,指节分明,指腹带着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他声音清朗,条理清晰地开始讲解:“这道题的关键在于分析清楚两个临界状态下的受力变化……”
他专注讲解的侧影被灯光勾勒出清晰的轮廓,眉眼低垂,神情认真,散发着一种沉静可靠的气息。几个女生听得连连点头,目光几乎都黏在题目上。
许昭看见了,他不满地“啧”了一声,朝江沉走去。
“江沉,你磨磨蹭蹭干嘛呢。”许昭的声音打破了这友善的氛围,几人先一愣。都看向声源处,许昭又即刻抓住了江沉的手腕,强行插进了里面。
面对众人的目光,他抓着江沉手腕的手指又收紧了些,指甲几乎要嵌进对方的皮肤里,带着一种宣告主权般的执拗。他微微扬起下巴,在他在总是和江沉独处的这一段小时间里闯入别人的时候,就如同被抢夺了玩具的猫一样幼稚和不爽。
手腕上传来的力道清晰而固执,江沉被打断了讲解,却并没有立刻甩开或者斥责。他先是看了一眼许昭紧绷的侧脸和那微微抿起的、带着倔强弧度的嘴唇,又抬眼对上杨若涵等人尴尬的目光,脸上那温和有礼的笑容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带着点无可奈何的纵容。
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很轻,像羽毛拂过。然后,他抬起另一只手,没有去掰开许昭紧抓的手指,而是用带着薄茧的指腹,安抚性地、力道极轻地捏了捏许昭紧抓着自己手腕的手背,指尖的温度透过皮肤传递过去。
“别闹。”他低声说,声音低沉温和,只对着许昭一人。那两个字像带着奇异的魔力,瞬间让许昭紧绷的身体放松了一点点。
江沉这才转向黄若涵,歉意地颔首:“抱歉,这道题的核心是……”他语速加快,言简意赅地将最关键的两个受力分析点指出来,“……按照这个思路,应该就能解开了。如果还有疑问,明天课间我们再讨论?”
他的态度依旧礼貌,但那份温和里已经带上了不容置疑的距离感。黄若涵张了张嘴,看着江沉落在许昭手背上的手指,又看看许昭那副“人是我带走”的理所当然模样,最终只能点点头,和同伴们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离开了。
走廊很快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远处的教室还有人在收拾东西,传来模糊的说话声,但这拐角处却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教室的光窗户照过来,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在地面上纠缠在一起,像解不开的结。
两只小猫咪(? ? ? ??? ? ?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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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