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路等你》 第1章 等人 晨光割裂云层时,其实带着点蛮不讲理的莽撞。先是一道金亮的线,像被谁用美工刀狠狠划开铅灰色的天幕,接着那道线就顺着风势晕开,金粉似的碎芒争先恐后地涌出来,泼在青灰色教学楼墙面上。 墙面上爬着几株爬山虎,夏天的尾巴还拽着不肯走,叶子绿得发油,被阳光一照,叶脉都看得清清楚楚,连带着“高三(3)班”那块金属班牌都晃得人眼晕——许昭盯着那牌子看了会儿,觉得那几个字像是活过来了,在光里微微发颤,像极了他此刻有点坐立难安的心情。 他斜倚着走廊的瓷砖墙,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校服衬衫渗进来,倒也压不住九月初那股子黏稠的暑气。后颈早就沁出一层薄汗,黏得头发丝都贴在皮肤上,有点痒,他却懒得抬手去挠。 一条腿屈着,运动鞋的鞋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磕着地面,发出“嗒、嗒”的轻响,在清晨还不算太嘈杂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 走廊尽头的楼梯口涌上来的人流越来越密,穿着蓝白校服的学生们三三两两地笑着、闹着,背着书包的肩膀撞在一起,嘴里聊着昨晚的游戏或是新出的动漫。 许昭的目光像探照灯似的在人群里扫来扫去,黑亮的眼睛里盛满了毫不掩饰的烦躁——准确来说,是憋了一暑假的委屈和想念揉在一起的复杂情绪。 直到那抹熟悉的修长身影出现在楼梯转角,许昭几乎是瞬间就直起了身子,像上了发条的弹簧,所有的不耐烦都变成了冲劲。 “江沉!”他的声音带着早起的沙哑,还有点没理顺的指控,隔着几排攒动的人头砸过去,“你暑假是卖给奶茶店了吗?找你打球比见□□还难!” 周围几个相熟的同学“噗嗤”笑出了声。三班的彭天宇从旁边挤过去,拍了拍许昭的肩膀:“行了啊许小少爷,三班谁不知道江沉是你亲哥?这才开学第一天,就急着兴师问罪了?” 许昭没理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走过来的人。江沉刚踏上走廊,额角还挂着层薄汗,大概是爬楼梯快了些,鬓角的发丝有点湿,贴在白皙的皮肤上。 他穿的还是那件洗得发白的蓝白校服,领口有点松了,却偏偏衬得肩线又直又挺,像被尺子量过似的,腰身收得恰到好处,整个人站在晨光里,清爽得像刚被雨水洗过的白杨,连带着周围那股闷人的暑气都好像淡了点。 江沉显然也听到了许昭的抱怨,走近时,那双总是带着温润笑意的眸子弯了弯,漾开点无奈又纵容的涟漪。他抬手,指尖微屈,轻轻在许昭光洁的额头上弹了一下,力道很轻,像羽毛扫过。“砰”的一声轻响,带着点宠溺的意味。 “轻点!”许昭捂着额头往后缩了缩,瞪圆了眼睛,睫毛又密又长,一瞪人就像只炸毛的猫,爪子没伸出来,气势先摆足了。可他眼底没什么真怒气,倒像是在撒娇——这点许昭自己没察觉,旁边路过的女生却偷笑着走开了。 江沉的声音清润,像山涧里的水,带着点笑意:“起这么早堵我,就为了控诉我打工?”他侧身让过几个抱着作业本匆匆跑过的同学,目光落在许昭敞开的衣领上。许昭大概是热得慌,领口敞着,露出点锁骨的轮廓,少年人的皮肤白,透着点粉。江沉伸手,把松开的扣子扣好,动作自然得像呼吸。指尖无意间擦过许昭颈侧的皮肤,温温热热的,像触电似的。 许昭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后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却没躲开,任由江沉的手指在他领口动作。他能闻到江沉身上的味道,不是什么香水味,是洗衣粉的清香,混着点淡淡的纸墨味,还有点阳光晒过的气息——那是江沉的味道,许昭闭着眼睛都能认出来。 他眼神依旧倔强地钉在江沉脸上,嘴上不饶人:“不然呢?说好的暑假陪我打游戏呢?江沉,你说话不算话!” 可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滑了。江沉的睫毛很长,垂下来的时候能在眼睑下方投出一小片阴影,鼻梁很挺,嘴唇的颜色很淡。 他笑的时候,右脸颊会显出个很浅的酒窝,不仔细看看不出来,像小孩子用手指在水面上划了一下,漾开一圈圈软乎乎的波纹。 许昭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赶紧移开视线,落到江沉的手上。 那双手正在拉开肩上的黑色双肩包拉链,书包带子磨得起了毛边,边角也有点破了,一看就是用了很久。 江沉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指腹上有层薄茧,是常年握笔和打工留下的。许昭知道,江沉暑假在学校附近的奶茶店打工,每天站好久,还要送外卖,这双手肯定累坏了。他心里那点抱怨忽然就淡了,有点闷闷的。 “给。”江沉从书包里掏出个透明塑料袋,塞到许昭手里。袋子还热乎着,沉甸甸的,散发出甜丝丝的香气,是豆沙包的味道。 “你天天不吃早饭,”江沉补充道,又从书包侧袋里抽出一本墨绿色封皮的笔记本,封面上印着学校的校徽,边角都磨圆了,“高一物理第一章的重点和例题,我昨晚整理好的。你上课别又神游天外,吴老师盯你盯得紧。” 许昭低头看着手里的东西。塑料袋里有几个豆沙包,圆滚滚的,隔着袋子能感觉到温度,熨帖着掌心,暖乎乎的。他想起初中时,自己也是天天不吃早饭,江沉那时候就总带东西给他,有时候是包子,有时候是饺子,从来没断过。 那本笔记本的封面有点褪色,翻开第一页,是江沉的字迹,清隽有力,像他的人一样,每个字都站得笔直。上面用红笔标了重点,蓝笔写了例题,旁边还有小字备注“易错”。 他心头那点因为等待和抱怨堆积起来的无名火,“噗”地一下就灭了,像被这豆沙包的热气浇熄了。 许昭撇撇嘴,故作嫌弃地嘟囔:“啧,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吃个早餐还要你操心……”话没说完,他已经拆开塑料袋,咬了一大口豆沙包。豆沙馅是甜的,糯叽叽的,带着点温热的暖意,从喉咙一直暖到胃里。他鼓着腮帮子,含糊不清地说:“……谢了。” 江沉看着他像只仓鼠一样飞快咀嚼的样子,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他习惯性地抬手,似乎想揉一揉许昭那头蓬松微卷的黑发,却在半途顿了顿,转而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 “赶紧回教室吧,快打铃了。对了,”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语气平常地叮嘱,“今晚自习结束别又在教室里睡着,等人走光了才醒。” 许昭咀嚼的动作猛地一滞,抬起头,对上江沉了然的目光。那目光温和,却仿佛带着穿透力,将他那点隐秘的、坚持了快一年的小心思看得一清二楚——为了陪晚自习下课后要独自走很长一段漆黑夜路的江沉回家,他这个高一学生,总是赖在自己教室自习到最后。 许昭的脸颊瞬间有些发烫,他梗着脖子,欲盖弥彰地提高了音量:“我、我知道!”说完,他像被踩了尾巴似的,攥紧早餐和笔记本,转身就往高一教学楼的方向跑,微卷的发梢在晨光里跳跃。 江沉站在原地,看着他有些仓惶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唇边的弧度加深,右颊那个浅浅的酒窝又浮现出来。 他低头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书包带,指腹习惯性地摩挲过书包带边缘——那里已经被磨得起了细小的毛边,透出长期使用的痕迹。书包里除了他自己的书本,还隐约可见一张折叠起来的便利店排班表。他转身走向教室,背影挺拔依旧,只是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 时间像沙漏里的沙,慢慢悠悠地流。课堂上的粉笔灰在阳光下跳舞,老师抑扬顿挫的讲课声、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窗外偶尔传来的蝉鸣,混在一起,成了九月教室里独有的背景音。 许昭趴在桌子上,假装认真地看着物理课本,眼睛却瞟着窗外。操场上传来别班体育课的哨声,有人在打篮球,“砰砰”的拍球声隔得老远都能听见。他想起暑假前跟江沉约好,暑假要每天下午去打球,结果江沉一放假就扎进了奶茶店,一次都没去过。 “许昭!”物理老师的声音像惊雷似的炸响,“这道题的加速度怎么求?你来回答。” 许昭猛地站起来,脑子一片空白。他支支吾吾了半天,后排传来低低的笑声,眼角的余光却瞥见窗外——走廊上,江沉抱着一摞作业本走过,大概是去办公室。他像是感觉到了许昭的目光,侧过头,对着许昭的方向,用口型说了两个字:“受力分析。” 许昭心里一松,赶紧顺着这个思路胡说了几句,居然蒙对了个大概。老师皱着眉让他坐下,他坐下时,后背都汗湿了,偷偷看向窗外,江沉已经走远了。 许昭的心跳得有点快,他低头看着课本,刚才江沉口型的样子在脑子里挥之不去,连带着那道加速度的题,好像也不难了。 天空被浓墨染上黑,好不容易熬到放学铃声,像吹响了自由的号角。教室里瞬间炸开了锅,收拾书包的拉链声、桌椅挪动的哐当声、同学间的打闹声混在一起。许昭慢吞吞地收拾着东西,把江沉给的笔记本小心翼翼地放进书包夹层。 同桌王潇峰拍了他一下:“许昭,走不。” “不去。”许昭头也不抬,把笔插进笔袋,“我得自习。” 王潇峰一脸“你装什么”的表情:“别扯了,你什么时候爱自习了?是不是又要等你哥。” 许昭笑着踹了王潇峰一脚:“滚蛋,写作业呢。” 教室里的人越来越少。空荡荡的教室开着灯,粉笔灰在光里飞舞。许昭摊开英语练习册,却没怎么动笔,笔尖在纸上无意识地画着圈。 高三比高一多一节晚自习,他还得再写会。 他拿出手机,刷了会儿游戏视频,又打开相册。相册里没什么照片,有一张是他初三毕业拍的,他和江沉在篮球场,江沉正笑着看镜头,右脸颊的酒窝浅浅的。许昭站在他旁边,比了个耶,胳膊肘还偷偷撞在江沉的腰上。这张照片是他爸拍的,许昭偷偷存了下来,看了无数遍。 高一教学楼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许昭所在的这间教室还亮着灯。窗外的树影被路灯拉得老长,像张牙舞爪的妖怪。偶尔有晚归的老师走过,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许昭终于觉得差不多了,合上练习册,把东西塞到书包里。 他慢悠悠地晃到高三教学楼。这边比高一楼热闹多了,走廊里随处可见抱着书讨论题目的学生,教室里的灯亮得像白昼,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密密麻麻,像下雨似的。 许昭沿着墙根走,怕打扰到别人,走到一楼走廊尽头,蹲在江沉教室后门的必经之路旁边。这里有个拐角,光线不太好,正好能看到江沉出来。 他从书包里掏出手机,点开游戏,却没什么心思玩。游戏里的枪声和脚步声显得格外突兀,他调低了音量,眼睛却盯着江沉教室的窗户。江沉坐在靠窗的位置,正在低头写着什么,肩膀挺得笔直。许昭看着他,看了很久,直到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他自己有点傻的脸。 “叮铃铃——”晚自习结束的铃声终于响起,像天籁之音。高三教学楼瞬间活了过来,像开了闸的洪水。许昭赶紧把手机揣进兜里,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 下课铃一响,高二(3)班门口很快热闹起来。江沉收拾好书包,走出教室,刚向许昭那边走去,就被几个同班的女生礼貌地拦住了。为首的是学习委员黄若涵,她手里拿着物理习题册,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和一丝不好意思的羞赧。 “江沉同学,能耽误你几分钟吗?”黄若涵的声音很轻柔,“这道力学综合题,我们几个讨论了好久,思路还是卡住了。你的物理最好了,能不能给我们讲讲你的解题思路?” 另外两个女生也连忙点头附和,眼神里充满了对优等生的信赖和期待。她们站得并不近,保持着得体的距离,但那份对江沉的依赖和仰慕是显而易见的——谁会讨厌江沉呢?成绩好,人又温和,长得还好看,说话总是慢条斯理的,让人觉得很舒服。 江沉脚步顿住,脸上习惯性地浮现温和有礼的笑容,点点头:“当然可以。”他接过习题册,微微低头,修长的手指握着笔,指节分明,指腹带着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他声音清朗,条理清晰地开始讲解:“这道题的关键在于分析清楚两个临界状态下的受力变化……” 他专注讲解的侧影被灯光勾勒出清晰的轮廓,眉眼低垂,神情认真,散发着一种沉静可靠的气息。几个女生听得连连点头,目光几乎都黏在题目上。 许昭看见了,他不满地“啧”了一声,朝江沉走去。 “江沉,你磨磨蹭蹭干嘛呢。”许昭的声音打破了这友善的氛围,几人先一愣。都看向声源处,许昭又即刻抓住了江沉的手腕,强行插进了里面。 面对众人的目光,他抓着江沉手腕的手指又收紧了些,指甲几乎要嵌进对方的皮肤里,带着一种宣告主权般的执拗。他微微扬起下巴,在他在总是和江沉独处的这一段小时间里闯入别人的时候,就如同被抢夺了玩具的猫一样幼稚和不爽。 手腕上传来的力道清晰而固执,江沉被打断了讲解,却并没有立刻甩开或者斥责。他先是看了一眼许昭紧绷的侧脸和那微微抿起的、带着倔强弧度的嘴唇,又抬眼对上杨若涵等人尴尬的目光,脸上那温和有礼的笑容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带着点无可奈何的纵容。 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很轻,像羽毛拂过。然后,他抬起另一只手,没有去掰开许昭紧抓的手指,而是用带着薄茧的指腹,安抚性地、力道极轻地捏了捏许昭紧抓着自己手腕的手背,指尖的温度透过皮肤传递过去。 “别闹。”他低声说,声音低沉温和,只对着许昭一人。那两个字像带着奇异的魔力,瞬间让许昭紧绷的身体放松了一点点。 江沉这才转向黄若涵,歉意地颔首:“抱歉,这道题的核心是……”他语速加快,言简意赅地将最关键的两个受力分析点指出来,“……按照这个思路,应该就能解开了。如果还有疑问,明天课间我们再讨论?” 他的态度依旧礼貌,但那份温和里已经带上了不容置疑的距离感。黄若涵张了张嘴,看着江沉落在许昭手背上的手指,又看看许昭那副“人是我带走”的理所当然模样,最终只能点点头,和同伴们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离开了。 走廊很快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远处的教室还有人在收拾东西,传来模糊的说话声,但这拐角处却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教室的光窗户照过来,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在地面上纠缠在一起,像解不开的结。 两只小猫咪(? ? ? ??? ? ? ?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等人 第2章 归巢的路上 许昭悻悻地松开手,江沉的手腕上留下了一圈浅浅的红痕。许昭的目光扫过那红痕,心头莫名地刺了一下,有点心虚,但嘴上却不肯认输,嘟囔着:“谁让你跟她们讲那么久……”声音明显小了下去,没了刚才的气势汹汹。 江沉哭笑不得:“所以你就把我擅自领走了?” 江沉的话有些人暧昧的纵容,让许昭感觉自己那点别扭的小心思无所遁形。他烦躁地抓了抓自己微卷的头发,率先转身往楼梯口走:“走了走了,饿死了!” 江沉看着少年那带着点落荒而逃意味的背影,唇角向上弯了弯,右颊的酒窝一闪而逝。他迈开长腿,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 --- 十点半的校园已归于沉寂,只有路灯在浓稠的夜色里晕开一团团昏黄的光圈,勉强照亮通往车棚的小路。 路边的香樟树影影绰绰,叶子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偶尔有几片熟透的叶子打着旋儿飘落,在地上积起薄薄一层。 初秋深夜的风带着明显的凉意,吹在裸露的手臂上,激起一阵细密的鸡皮疙瘩,却也让人精神一振。 许昭快步走到他那辆亮蓝色自行车前,掏出钥匙开锁,动作利落。他推着车,看向江沉:“喏,给你。”语气带着点傲娇,“看在你今天‘劳苦功高’的份上。” 江沉看着那辆在昏暗光线下依然显眼的车,无奈地摇头笑笑:“谢许少爷恩典。”他接过车把,长腿一跨,稳稳坐了上去。许昭熟门熟路地跳上后座,双手很自然地就环住了江沉的腰,隔着薄薄的校服衬衫,能感受到对方腰腹紧实的线条和传递过来的体温。坐垫并不宽大,两个身高腿长的少年挤在一起,身体不可避免地紧贴着。 “坐稳了。”江沉的声音在夜风中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蹬动脚踏,车轮碾过落叶,发出细微的碎裂声,载着两人驶出校门。 城市的夜风比校园里更喧嚣些,带着车流尾气和远处霓虹的味道。 许昭的脸颊贴着江沉的后背,鼻尖萦绕着对方身上干净温暖的洗衣粉气息,混杂着一点淡淡的纸墨和书本的味道。刚才那点因为占有欲引起的不爽,以及讲题带来的疲惫,似乎都被这夜风吹散了不少。他放松下来,下巴搁在江沉的肩胛骨上,感受着车轮滚动带来的轻微颠簸。 路边的路灯一盏盏向后退去,在地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又骤然缩短,像是在跳一支无声的舞。偶尔有晚归的汽车驶过,车灯短暂地照亮前方的路,能看到江沉专注的侧脸轮廓,下颌线清晰而柔和。 “江沉,”许昭的声音闷闷地响在江沉背后,被风吹得有些发散,“你们班下周是不是有开学考?” “嗯。”江沉应了一声,声音平稳,呼吸透过薄薄的衣料传过来,轻轻拂过许昭的额头。 “那你……” 许昭的话还没说完,一阵尖锐刺耳的手机铃声,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猛地扎破了他好不容易放松下来的心境。 “嗡——嗡——嗡——” 铃声固执地从许昭校服裤袋里传出,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响亮、突兀,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焦躁感。 许昭的身体瞬间僵硬。环在江沉腰上的手臂猛地收紧,像溺水者抓住浮木。他不用看也知道是谁。这个时间点,家里打来的电话,除了争吵还能是什么? 他甚至能想象出电话那头的场景:父亲大概又喝了酒,语气暴躁地指责母亲这不对那不好;母亲则红着眼睛反驳,翻出陈年旧账;客厅里的玻璃杯可能会被扫到地上,发出刺耳的碎裂声,就像此刻他心里的声音。 江沉骑车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但许昭能感觉到他后背的肌肉绷紧了,车速似乎也放缓了一些。 那铃声固执地响着,一遍又一遍,锲而不舍,像某种不祥的诅咒,撕裂了夜风的平和,也撕裂了许昭努力维持的平静。 终于,在铃声响到第三遍时,许昭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带着夜风的凉意,呛得他喉咙发紧。他动作粗暴地从裤袋里掏出手机,屏幕边角的裂痕在路灯下反射着冰冷的光——那是上次家里争吵时,被他爸摔在地上留下的痕迹。 他看也没看屏幕,手指带着戾气在碎裂处狠狠一划,直接挂断! 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车轮碾过路面的沙沙声和两人骤然加重的呼吸声。夜风依旧吹着,带着更甚的凉意,吹得许昭的指尖发麻,心里却比指尖更冷,像揣着一块冰。 他低着头,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他紧紧攥着那个屏幕碎裂的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背上的青筋清晰地凸起,仿佛要把手机捏碎一般。 碎裂的屏幕上,来电显示赫然是“妈”。这个字眼此刻像淬了冰,带着尖锐的棱角,硌得他手心生疼。 沉默像沉重的铅块,压在两人之间,空气仿佛都凝固了。许昭盯着屏幕上蛛网般的裂痕,那些裂痕仿佛也蔓延到了他的心脏上,将刚才那点难得的暖意切割得支离破碎。巨大的难堪和无处宣泄的愤怒沉甸甸地堵在喉咙口,让他喘不过气。 他甚至能想象电话那头是怎样的场景——又是那些陈词滥调的相互指责,夹杂着“爱”的控诉。他死死攥着手机,指节发白,仿佛那是他此刻唯一的支点,也是他所有烦躁的源头。 他不愿抬头,更不愿去看江沉此刻的表情。他知道江沉懂他,那种洞悉一切的沉默和理解,像是永远可以包容他,可以让他躲藏的避风港。 江沉已经够不容易了,他妈妈身体不好,家里的重担大部分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 这是他自己的家庭,他不能自私到逃避,让江沉帮他去解开这份心结,承担起这份责任。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沉默和冰冷的夜风冻僵时。 他听到江沉的声音,在夜风中清晰地传来,语气是一贯的平稳温和,听不出丝毫波澜,仿佛刚才那通搅乱心绪的电话从未响起。 “忘了说,”江沉的声音像初秋午后透过树叶洒下的阳光,带着一丝抚平褶皱的暖意,“我妈今天包了荠菜猪肉饺子,当夜宵。特意让我叫你去尝尝。” 他顿了一下,目光似乎透过夜色投向远方,又自然地补充道:“刚包的,不是韭菜的。” 许昭怔怔地看着江沉宽阔的后背。那碎裂屏幕上“妈”字的冰冷棱角,仿佛被这简单的话语悄然融化、包裹。胸腔里那团沉甸甸的、带着尖锐棱角的硬块,像是被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托住,小心翼翼地安放了下来。紧绷的肩膀一点点松懈,紧攥的手指也缓缓松开,手机滑落回裤袋里。 “……哦。”许昭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有些发闷,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鼻音。他环在江沉腰上的手臂,无意识地收得更紧了些,将脸更深地埋进对方温热的后背衣料里。 车轮沙沙作响,载着两人驶向那飘散着荠菜饺子香气的、小小的避风港。 --- 江沉家小小的客厅里,暖黄的灯光驱散了深夜的寒意。 墙上挂着一张全家福,照片里的江沉比现在瘦些,笑容却很灿烂,旁边的江妈妈看起来也年轻许多,眉宇间没有现在这般浓重的疲惫,另一边,是许久不见的江爸爸,鼻峰高挺眉眼深邃,能看出来江沉随了爸爸的不少优点,但带着妈妈独有的温柔气息。 角落里的旧沙发上铺着干净的布套,茶几上放着一个洗得发亮的苹果,一切都显得朴素而温馨。 江妈妈正系着围裙在厨房忙碌,听到开门声,她擦了擦手走出来。她是个面容温婉的中年女人,眼角有淡淡的细纹,眉宇间带着挥不去的疲惫。看到许昭时,脸上有一瞬间的惊讶,看向江沉。 不等江沉回应,而后对着许昭露出温和的笑容:“小昭来啦?快坐快坐,饺子刚热好,趁热吃。” 一盘白白胖胖、冒着热气的荠菜猪肉饺子放在小餐桌上,旁边还有一小碟醋,醋里浸着几丝姜丝。饺子的褶皱整齐均匀,一看就是用心包的,蒸腾的热气模糊了盘子边缘,也模糊了灯光,让整个屋子都氤氲着一股温暖的气息。食物的香气温暖而踏实,钻进鼻腔里,驱散了最后一丝寒意。 “谢谢阿姨。”许昭努力扯出一个笑容,在桌边坐下。江沉也坐在他对面,顺手给他递过一双筷子。 饺子很好吃,皮薄得几乎能看到里面翠绿的荠菜馅,咬一口,滚烫的汤汁在嘴里化开,荠菜的清香和猪肉的鲜美完美融合,带着淡淡的香油味,一点也不腻。热腾腾的食物下肚,顺着喉咙滑进胃里,像是一股暖流,驱散了身体里的寒意,也暂时熨平了心里的褶皱。 江沉则安静地陪着他,自己吃得不多,偶尔给他夹一个饺子到碗里,看到他碗里的醋少了,还会默默地帮他添一点。 江妈妈看着两个孩子,眼神温柔,轻声叮嘱了几句“慢慢吃”、“不够还有”,便掩口打了个哈欠,先回房休息了。 吃完饺子,胃里暖暖的,人也放松了不少,时间已近11点多。 “走了。”许昭站起身,声音恢复了点平时的活力,“谢了江沉,饺子真好吃。” 他顿了顿,又说:“也替我谢谢阿姨,这么晚了还突然来打扰她。” 江沉沉默一瞬,把他送到隔壁门口,低声说:“早点休息。” 第3章 第 3 章 钥匙插入锁孔,转动时发出的金属摩擦声在寂静的楼道里格外清晰。门轴“吱呀”一声轻响,许昭刚推开一条缝,一股压抑的、冰冷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冲散了胃里残留的饺子的暖意。 客厅里灯火通明,水晶吊灯亮得晃眼,每一片玻璃坠子都在折射着冷光,却照不进这屋子深处的寒意。 许父阴沉着脸陷在沙发里,手指间夹着的烟燃到了尽头,烟灰摇摇欲坠,他却浑然不觉。烟雾在他眼前缭绕,像一层化不开的愁云,把他的眉眼衬得愈发模糊。 许母背对着门站在窗边,窗帘被她攥出几道深深的褶皱,肩膀微微耸动着,像寒风里瑟缩的枯叶,显然刚哭过不久。空气里飘着浓重的烟草味,混杂着劣质香薰被碾碎般的苦涩,织成一张令人窒息的网,将整个客厅罩在无声的硝烟里。 许昭的心猛地一沉,脚步顿在玄关。 “你还知道回来?!”母亲猛地转过身,台灯的光刚好打在她红肿的眼泡上,那层薄薄的眼皮像浸了水的棉纸,随时都会破掉。 她的声音尖利得像被砂纸磨过的玻璃,带着未消的怒气直冲许昭而来,“看看都几点了!打你电话为什么不接?!你眼里还有没有这个家?!” 父亲这时才慢悠悠地抬手,将烟头摁在水晶烟灰缸里,发出“滋啦”一声轻响。他抬起眼,声音低沉压抑:“这么晚在外面鬼混什么?知不知道我们多担心?”那“担心”二字被他咬得极重,比起关切用,指责形容更好。 许昭只觉得一股烦躁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刚才那点暖意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懒得解释,更不想卷入这场不知因何而起、但结局早已注定的战争。像过去无数个夜晚一样,最后总会以哭声或者争吵声收场。 他面无表情地换了鞋,径直往自己房间走,只丢下一句硬邦邦的:“写作业。” “砰!” 回应她的是许昭关上的房门。 门板与门框碰撞的震感顺着手臂传到心脏,门外母亲的咒骂声透过门渗进房间,中间还夹杂着父亲压抑的怒吼,如同一首永远不会休止的、跑调的交响乐。 许昭背靠着冰冷的房门,胸口剧烈起伏。他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遗留的疲惫和烦躁。他走到书桌前坐下,拿出物理习题集和草稿纸,摊开。 灯光下,那些印刷体的字迹在灯光下扭曲着。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拿起笔,试图解题。然而,门外疯狂的辱骂声吵闹声搅得他心烦意乱。 刚做了半道题,门外摔东西的声音就传了进来——大概是玻璃杯碎了,清脆的碎裂声像针一样扎进他的耳膜。 他猛地将笔拍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笔尖断了,墨水在草稿纸上洇开一小团难看的污渍。 不行。完全不行。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许昭看见了自己这一身还没换的衣服。 他抓过干净的睡衣打开门向浴室快步走去。客厅里的争吵声似乎停顿了半秒,随即又像被点燃的炮仗般炸开,只是隔着浴室的磨砂门和厕所的门,声音变得模糊而遥远,像隔着层厚厚的棉花。 热水器启动的嗡鸣声淹没了外面的喧嚣。许昭拧开淋浴喷头,冰凉的水流先砸在瓷砖上,溅起细碎的水花,他没等水温升高就站了进去。 冷水瞬间浸透了自己,顺着领口往下滑,冻得他牙关发紧,却奇异地让脑子里的混沌清醒了几分。 水流顺着发梢淌过脸颊,水温逐渐上升,浴室镜子蒙上了层白雾,他看着镜中模糊的影子,那个肩膀线条还带着少年青涩的轮廓,此刻却绷得像拉满的弓。 洗完澡出来时,客厅的灯还亮着,但争吵声停了。许昭擦着湿漉漉的头发经过客厅,瞥见父亲又窝回沙发抽烟,母亲则把头埋在抱枕里,后背起伏得厉害。他们谁也没看他,像两座沉默的冰山,守着各自的领地。 他脚步没停,径直回了房间。头发上的水珠滴在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像一串无人在意的省略号。重新坐在书桌前,习题册上的字迹依旧扭曲,只是心底那股燎原的烦躁,似乎被冷水浇熄了些,只剩下灰烬般的疲惫。 他烦躁地抓了抓半干的头发,目光下意识地飘向窗外。隔壁房间从阳台看去,帘子拉的严严实实。江沉应该睡了吧?毕竟已经将近十二点了。 他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拿起手机,点开那个熟悉的头像,手指在键盘上悬停片刻,敲下一行字,发送: 不走「睡了没?」 发送成功的提示刚出现不到三秒,手机屏幕就亮了起来。 沉锚「没」 简简单单的一个字。 许昭盯着那个字胸腔里翻腾的烦躁和冰冷,仿佛瞬间找到了一个出口。他几乎是立刻站起身,把所有资料卷子都随便塞进包里,动作轻捷地走到窗边,小心翼翼地拉开窗户。 夜风带着凉意灌入,吹动了他的额发。隔壁的窗户依旧一片漆黑,但他知道,那个人就在那里。 许昭深吸一口气,背着双肩包,单手撑住窗台,身体轻盈地翻了出去。阳台之间的距离不过一米多,他轻松地跨了过去,脚尖刚落在江沉家阳台冰凉的瓷砖上,那扇紧闭的阳台门就被无声地从里面开了。 江沉站在窗后,穿着深色的睡衣,身影几乎融在房间的黑暗里,只有窗外微弱的光线勾勒出他清瘦挺拔的轮廓,鼻梁的线条在阴影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笑了笑,在寒冷的夜里格外温暖,自然的接过许昭的包:“卷子带了吗?别浪费了。” 许昭点头。他像回到自己的领地。房间里弥漫着熟悉的、属于江沉的干净气息,还有一点淡淡的书本纸张的味道。这气息瞬间包裹了他,驱散了刚才家里带出来的冰冷和窒息感。 “吵到你了?”许昭低声问,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他把书包放在椅子上,拉链没拉好的地方露出半本物理练习册。 “没,正好在看手机。”江沉的声音压得很低,在此刻显得格外温柔眷恋,顺手轻轻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夜风。 他没开大灯,只拧亮了书桌上那盏光线柔和的旧台灯,暖黄的光晕瞬间洒满了书桌一角,像把一小块夜色割下来了。 许昭没说话,他心知肚明,怎么可能,平时江沉手机根本不放在旁边,更别提是在学习的时候。他问的那句话反倒显得刻意。 他径直走到书桌旁,把自己的物理习题集和草稿纸放在江沉摊开的书本旁边。江沉很自然地拉过另一张椅子,放在自己座位旁边。 许昭坐下,翻开书。很奇怪,刚才在家里无论如何也看不进去的题目,在江沉身边这方小小的、被暖黄灯光笼罩的空间里,那些扭曲的字迹似乎都变得清晰可辨了。心头的烦躁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只剩下一种奇异的平静。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规律而安心。 江沉重新写起自己的卷子,低头看了起来,偶尔会看许昭,你看有没有需要他教的地方。更晚的时候,江沉打开许昭的书包,开始为他整理了建议做的题。台灯的光线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靠得很近。 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和翻动书页的轻响中静静流淌。 已经过了凌晨一点,许昭打了个哈欠,眼泪都逼出来了,眼皮开始打架。 “困了?”江沉轻声问,目光从卷子上移开,落在许昭有些迷糊的脸上。灯光下,许昭的睫毛很长,垂下来的时候像两把小扇子,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 “……有点。”许昭揉了揉眼睛,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 江沉放下笔,起身,走到靠墙的旧衣柜前,从里面拿出那条属于许昭的旧薄毯。 许昭已经自发自觉地站起身,挪到了江沉那张靠墙的单人床上,熟练地占据了外侧的位置。他拉过江沉递来的薄毯,胡乱往身上一盖,只露出一头蓬松微卷的黑发,身体微微蜷缩起来。 江沉看着他瞬间进入“待机状态”的样子,轻笑着说:“...睡吧...”,眼底是习以为常的纵容与温柔。 他关掉台灯,房间瞬间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缝隙钻进来,在地板上织出一张网。 江沉走到床边,掀开被子,动作轻缓地躺在了许昭空出来的那半边床上。单人床的空间对于两个已经长到一米八的少年来说依旧逼仄,他们的肩膀、手臂不可避免地轻轻挨在一起。 黑暗中,许昭似乎感觉到了身边热源的靠近。他闭着眼睛,极其自然地翻了个身,面朝着江沉宽阔的后背。一条手臂摸索着,横了过来,带着睡眠中特有的温热和一点不讲道理的执拗,轻轻搭在了江沉的腰侧。他的额头甚至无意识地往前蹭了蹭,抵住了江沉后背的肩胛骨。 像漂泊了很久的小船终于靠岸沉锚,稳稳地定住了方向。 江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缓缓放松下来。黑暗中,他清晰地感受到背后传来的温热呼吸,均匀地拂在他的睡衣上。他没有动,只是轻轻闭上了眼睛,任由那细微的痒意和沉甸甸的依赖感,将自己包围。房间里只剩下两道交织的、平稳的呼吸声。 窗外的城市依旧醒着,但这一方小小的黑暗,却成了最安稳的港湾。 大猫在给小猫舔毛 可爱jpg.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