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备的曲子,乃吴州一对才子佳人合作的《鸳鸯戏》。
五首小诗,诉男欢女爱。
可偏偏这《鸳鸯戏》里的男欢女爱,却绝不会属于妓子。
宁殊的阿娘,便曾是妓子。
先帝三赦天下,她的阿娘终于从良。
却在几年后又被一位旧顾设计强占。
女人挣扎中将棉被点上炭火。
熊熊大火,她的阿爹为救妻子重伤而死,她的阿兄因见到一切被贼人捂死,她的阿娘为了保她,不敢逃回家中,烧着烧着也没了。
这一切都被大火掩盖,始作俑者逃之夭夭。
是她阿娘的挚友——宁大娘子抱走了独自在家玩乐的她。
那时她尚未上户,被藏在家中,得以逃脱。
宁大娘子说,贼人必然是位大官,
才掩住了每个知事之人的嘴。
宁殊跟着宁大娘子长在画舫,能记事起流的第一滴泪,发生在她庆生那日,宁大娘子告诉她她不是捡来的,要带她去看爹娘。
她欢喜了一路,直到见到家人的灵位,整整齐齐,闪耀在烛火中。
生辰之日,她跪了整整一个雪夜。
太疼了,身心都好疼,哭得她几乎想撞地死去。
后来她的庆生,便是长跪在阿娘,阿耶,阿兄的灵位前。
学会轻易流泪,每一滴都不是对男子的情泪,
是对禽兽复仇的眼泪。
《鸳鸯戏》里男女之间的相遇,相知,相守,同她根本毫无干系。
无法计量的情,到伎子这,都成了明码标价的钱,甚至是命。
宁殊不要这旧戏,将这五首诗,量伎子之命途定制。
“......月华多少恨,黄叶盖孤衾。
冷日二十载,千金来结心......”
女子轮指如飞,时而低语笑歌,时而幽咽探究,音变了一次又一次。
唯独那泪不变,汹涌得骇人。
在场的官员起初还交头接耳,点评这出鸳鸯调填字的不同。
她落泪后,他们惊觉她或是在诉说与她那世子爷的情事,一个皆一个地痴了过去。
她,她怎么敢!?
就不怕往后,再无官员愿买断她?
但持续不了多久。
他们就着她的泪艳羡起来,艳羡的人,自是那位仅花了一百金,就让这位“京城第一艺伎”神魂颠倒的世子爷!
如此柔美佳人,还有这么一颗纯粹忠贞的心......
能再入这阙,她必仍是完身。
一想到女子明日便不再属于那位无能的齐世子,却仍一心扑在他身上,莫名的争夺欲,让在场不少男人蠢蠢欲动。
何弼乃文官出身,自是听出来了,起初恼火不已,但随着故事的推移,女子的声音实在过于凄怆,他火着火着,看这一众朝廷命官竟又得意起来。
得意这伎子未来可是他的。
他忍不住去观察那些面生的东京官员。
明日起,他们的钱,是要进他那处别院的。
琵琶声断,女子缓缓抬头,忍着泣声,露出一张美媚的面庞。
那双桃花眼,像被春风吹得发颤,楚楚可怜。
众人如梦初醒,心疼不已。
“彩。”
“某今日方知,如何能称得上,京城首伎。”
“莫怪那齐国公府世子沉沦,确实如花美伎。”
“也不知这宁娘子,如今身价?”
宁殊额间,起了细汗。
虽在国公府没忘了练琴,但像这般使琴,太耗费心力。
在场还有不少文人雅客,她错半音,都会为她这个招牌闹笑话。
神情倦怠,却无人关心。
都在问她身价。
可真是太好了。
她可懒得回应他们没用的心疼。
宁殊深吸口气,正欲谢场,却猛然听到一句讽刺,气得她屁股又稳稳当当粘在了圆几小凳上。
“吾倒是为小娘子有一计。”
“既如此情深似海,那便决计不从他人。若有哪位官人敢勉强,你可寻方灰墙狠狠撞过去,以死明志,定不会再有人逼你。”
铿锵有力,宁殊气呼呼地寻那人声。
等了又等,竟无一人为她反驳。
她只好递了一个求救的目光给赵宴平。
昏黑中,男子微微摇首。
这是他们的暗号。
不可轻举妄动,她遇到了得罪不起的人。
女子少有的紧张。
她只想挑到那个能给她自由的官——
至少能在三日后全心全意找人。
赵饿狼城府太深,齐乳猪虚伪小人,李胖貉绝不可能。
她想要其他的禽兽也争起来,届时,她再从中挑稍纯良的,能为她改籍的,是最优。
这下可好。
宁殊脸上惯用的委屈渐渐退去,冷冷淡淡的眼色,倒是露出了些许她原本性子里的倔强。
男人喜欢的是女子柔弱,可不是软弱;他们想要争一个爱慕他人的女子,却不是争一个爱慕他人的傻子。
“不知此言出自哪位官人?”女子拭着残泪,“宁儿只不过借这曲目,以表情思,可并非痴到为一个男子去死。”
“小娘子,这位是——”正有人开口给女子“指路”,却被一声嗤笑打断。
来自黑窗之下。
“你既不愿为他去死,何苦要做出一副愿为他去死的模样。”
满室鸦雀无声。
只有他吹茶沫子的动作,同他的刻薄不同,瞧着雅致极了。
宁殊捉着了人,想高傲些移开眼,却一眼移见了他身后站着的轻竹。
觥筹交错,她竟没注意到,他着的,似是紫色官袍。
紫官袍,腰间隐见鱼符。
轻竹当时将他领过来。
如今,轻竹却仍立在他身侧。
“相,齐相爷。”宁殊道。
喧嚣声起,却未见反驳。
那就是了。
她险些踉跄。
竟然是他,怎会是他,
齐怀瑾的小叔。
这西京有几个金鱼袋,宁殊一清二楚,短短半年,也不曾听说多安置了一位紫袍官。
新春太后回京,齐怀瑾的小叔却迟迟没有回来,她一直在等,一直等到今日入楼之前。
猜到齐怀瑾在诓骗她,才放弃对这相爷的心思。
他今夜,本该滞留在宫中。
男子手执茶盏,静坐在雕花窗边,姿态端雅,又清逸卓然。
面目却隐在黑暗中,怎么看,都像个鬼魅。
他似很喜茶香,直在那轻吹着茶沫子,却一口不喝茶,觉察到宁殊的凝视,怡然自得地抬头。
一张剑眉星目,俊美到让她厌恶的面容陡然浮现。
宁殊的指尖几乎要攥进琵琶木里,震惊地再看——
年轻,太年轻了。
不像道长,
竟有七分,像她的仇人。
还有三分的不对,便是这年纪。
不对。
年龄,完全与宁大娘子说的不对。
虽然不对,但长着这么一张脸,仍让宁殊想一巴掌扇死他。
夹着笑意续说出来的话,让她想一刀捅死他。
“小娘子不必唤吾相爷。以小娘子对我侄儿之情深,不如唤吾一句小叔。”
“可惜了,小娘子,怕是不乐意。”
这条,毒蛇。
女子咬牙切齿。
她今日已经来了这倚黛楼,怎好意思再唤他一声小叔?
若唤了小叔,哪位官员敢带走相爷侄子的女人?
有嬉笑之声。
齐沂浅笑,吹茶。
男子微服来的这西京倚黛楼。
西京鲜有人知他样貌,只有宫中酒宴,寥寥几人记住了他。
男子在宁殊与那赵郎中欢好的侧室——隔壁换上的官袍,一身紫袍拒人于千里之外。
在场的伎子们更不曾见过这么一位俊美的青年高官。
又不言不语只在那黑咕隆咚里喝茶,让人觉着乌黑里觑了棵梅树出来。
她们对宁殊不可不说没有妒忌。
因齐相爷这番贬损,心里头得劲不少。
禁不住去用余光去瞥他,各个惊叹:只知齐世子是位玉树临风的公子,听坊间传他的叔叔像世外高人,还道是个中年人,竟,如此年轻。
浓眉凤眼,峰鼻笑唇,似笑非笑之时,眼角那颗痣,勾人心魄。
男子不像别的官员那般纵情声色,他身旁的伎子们还道九重阙开了朵高岭花,哪知戏谑之间,
添了股邪。
比丰神俊逸,还蛊惑人心。
只有宁殊用仇恨的眼光盯着他。
她从未想过这位众人口中的清高齐相,竟是一条好咬人的毒蛇,还是条嫩蛇!
齐怀瑾如今二十又五,她怎么算,这位小叔都应当四十好几。
但男子瞧着,竟是比赵宴平,齐怀瑾都要年轻。
那齐乳猪竟还说什么自幼被他照拂长大!
真是从小就蠢到大!
这张脸,与她仇人有七分相似的脸,
她甚至,还在与他侄子欢好之时,利用他,来刺激。
方才,又偏偏叫她见着了自己与赵宴平的情事。
宁殊凝着他,思来想去,亭亭款款地绕去了男子身旁一位茶伎之处。
脊背笔直,颈项微含,
她品盐,击汤,分茶,一气呵成。
脑中仍残留着她与齐怀瑾在床榻上那些浪语,她怯态稍显,垂首奉茶,
“小叔,请喝茶。”
齐沂挑眉。
眼下白瓷小盏,茶汤细腻,茶香却馥郁。
还有这功夫。
宁殊简直无法看他那张鬼似的脸,全身上下连着声音都是当真在发颤,
“从世子爷之处,久闻小叔大名。然宁儿身份微贱,头一次唤您小叔,许也是最后一次。还望小叔能,体解宁儿心意。”
众人歇了口气,不论是看笑话的,还是为宁殊捏把汗的。
这位宁小娘子。
貌似柔弱,实则聪慧。
齐沂冷笑,“折辱御梅,狐媚他男,你便是用这种手段,吊着本相侄儿?”
他绝不像这里头的男子那般看待宁殊。
在他眼中,女子不过是一个拼命想挤进国公府,想挤进这西京城贵门府邸的一个吴州妓。
小小年纪,却能将轻竹这种丫头也诓过去。
撞破她的好事,轻竹竟还同他说定是女子被诱骗。
将这国公府的人哄的团团转。
他那侄儿对她如此痴迷,即便尚有几分清醒,未曾同他说要纳她进府——
但若她还招摇在西京,于国公府,只会后患无穷。
宁殊两手奉茶,双膝微曲,渐渐有些站不稳。
她在齐怀瑾那问不出关于他的任何事,只能凭借今夜的观察,为他冲这杯茶。
她演得如此怯懦,眼只能瞧见他的靴子。
是画里那双靴子。
宁殊猛然抬头,泪盈盈里的眼,全是凶光。
那两道莹润的凶光描着男子近在咫尺的眉目,
裸露的,大胆的,毫不隐藏的,杀意。
茶盏陡落。
女子“噫”了声,俯身拾捡,
拾起一块碎片,藏至掌心。
齐沂瞧得清清楚楚,不动声色。
却甚觉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