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叔请喝茶》 第1章 状元小叔 大周,齐国公府。 国公府的后门站着四名猿背蜂腰的护卫,平日里头不敢有一刻疏忽,黄昏后却渐渐打起了哈欠。 今是上元节,乃那伎子“客”在国公府最后一日。 因世子爷和夫人进宫夜宴,安宁院的这两个婆子才敢来飞鹤院责问。 院所紧挨着一道后门,本是下人们的住所,宁小娘子出入不自由,仍求了这临街近僻。去岁尚是日复一日乌压压的天,空室荒阁日复一日地曝晒,梅树日复一日透着股干巴巴飞尘劲;自从这祸水在此歇下,那梅树精回春般吐香气,从那鹅梨帐子、云鬓香鬟吸了灵力似的,将两个气势汹汹前来责问的婆子镇得发酸。 皆是大周贱籍,长了张祸水的脸,她便有了主子的命—— 宁殊今日“休沐”。 虽哪都去不了,但不上班真好啊。 皇上早不理政务多年,齐怀瑾如今在国子监任值,必是天亮而出月显而归。 宁殊仅仅夜里侍奉他,倒不觉有多疲累。 然改岁来这十多日,他尽折腾些没用的事来磨人,命她作诗,画画,弹琴,品茶...... 待去了榻上,还要不死不休地折腾她。 他不死,她不休。 偷得浮生半日闲,她昏睡了大半日才活过来。 醒转,女子又梳妆等了等,估摸这世子爷还在陪夫人,闲得发慌。 院隅这棵古梅树,她听闻乃先国公爷尚在世时,随一批御赐种下的。齐世子不喜,曾与她长篇大论“花无用论”,她表面称男子文采飞扬,心头却对这梅树喜欢得紧。 十多日不料理,梅花都爬去了墙上。 吴州旧所,院里的姑娘会将梅树剪成招摇之态,她遂也学着操弄,余料也不忍丢弃,让丫鬟们寻街问铺,制成一道道菜肴:梅花清粥,梅花甜酥肉,尤其还有一道梅花汤饼,将梅浸在那檀香末里,取其汁液和面制成馄饨皮...... 宁殊想着,世子爷好精细点心。 若是今夜能拿给他小叔也尝了,或许那会给她这侍奉之事,添上几分褒奖。 关乎她改籍的事,齐世子总是那般胸有成竹的模样,倒让她觉得靠不住。 虽说是国公府世子,左右在朝廷,也不过是个六品官罢了……要纳了她,还得靠他小叔给她改贱籍。 她全心全意侍奉他,只为了赎身改籍,他娶不娶她,她压根儿不在意。 这事,谁也没看出来。 安宁院的婆子睇向影壁后的梅树时,女子瀑发简束,散披着雪狐裘赖在那树旁剪梅。 恍似个丰肌秀骨的月下妖姬。 只是若有所思地抄着把人间的剪子。 便柔美似水。 见宁殊悠游自在地使唤着婢子,两婆子脸色愈发地臭: 什么京城最负盛名的艺伎?也不知被多少官员狎弄过,若非赖在她们这清流世家的后院,哪能过这舒舒坦坦的好日子? 却害得她们大姑娘加过来后不久,就独守空房! 宁殊斜见她俩,粉唇轻启,一口软语酥入骨髓,“两位好姑姑怎的来了?可是殊殊这的动静扰了安宁院?” 这两个婆子乃世子夫人府中的人,平日没少给她整麻烦。 飞鹤远与安宁院隔了至少半刻钟之远,路途如此遥远,她们这把老骨头,老这么找她累不累。 女子从树上爬下来。 “宁娘子,在我们跟前就别装了。谁不知您在房中那骚劲,如今倒剪起梅来,仔细伤了您的手,世子爷若问起来,又怪罪我等没拦着哟!” 柴婆虽出身市井,却是干净身家,宁殊再美,她也只当作是把沦落了的贱骨头。 今日是最后一日,伎子又在这生幺蛾子,她非将这害她小姐独守空房的贱骨头赶出去不可! 宁殊身旁的婢子连头都不敢替主子抬。 这是在点上回那事呢。 宁娘子也是乘着世子外出弄梅,细皮嫩肉的,用的不是剪子,被梅枝划了手。这事娘子自个都不曾察觉,结果夜里头,世子不知怎的发现了,招来她们好一阵责骂。 本是件小事,被安宁院的婆子知道,竟捏了段污秽的房中事来。 宁殊正于石桌旁品菜,背对着众人,好似在暗暗蓄怒。 陡然没了声响,她夹着梅花酥肉无辜地回过头:“咦,怎的,没声了?” 那天真烂漫的模样,仿佛婆子阴阳的不是她。 “你——”柴婆震颤道,“你!我看你是非害得世子蒙个宠妾灭妻的罪名!” “世子将你安置在府里,你非但不感激,还这么招摇撞市,如今京里头谁不知您大名!?乞丐都会唱诗啰:“宁可负清名,不可负殊殊!”哪怕是为了世子着想,你也该——遮掩遮掩!爷那么多住所,你偏要住国公府害人做甚?” 宠妾灭妻?怎的可能! 宁殊小心脏砰砰地跳。 她可不是妾。 得带着那卖身契去官府改了籍,才有这资格咧。 柴婆见她神色不好,以为戳了这小娘子的心,扯了一直在那努嘴的李婆一把。 李婆立时愤道:“您真是!您真是!您真是——太——” 宁殊知道她们就想她恼,遂懒洋洋叹了句:“真是太害人了。” 住齐府,还不是那世子爷的主意。 离宫城近,下值走两步又能“用上”她。 他不就为了这桩事,她替他着想个毛。 又不是他娘。 她都没怪他把她名声搞差呢! “这些个梅花小菜,好生用温炉温着,记得盖上湿帕,温老了,干巴巴。” 笑完,那婀娜多姿的身段,便提着自个泡的梅花茶,一块摇往内室去了。 “你!!!”柴婆哪能被个没名没分的伎子这般轻视,指着她的背影破口大骂道:“你个祸害!等今日咱们相爷回来了,有你的好果子吃!你也不想想自己什么出身,咱们姑娘能进宫面圣,您呢,只能在这后院拿手干着伺候人的活计!也不知这脏手伺候过多少官爷!” 乱拳打在棉花上。 一行人拉拉扯扯,给臭沫横飞的柴婆顺气。 “哎哟婆婆,您就别来招咱们娘子了。娘子的性子您还不晓得?您就算将她骂哭,她抽抽噎噎又扑世子怀里笑去,若世子爷说通了相爷,娘子怎会容你?” 柴婆本没有岔气,老骨头被她们拍着拍着,拍岔了气。 “莫拍了,莫拍了——” 李婆,若有所思地睇着月下梅树。 老太婆心里头那股说不出来的不得劲突然通了似得,想出个法子。 依她看,这飞鹤院的婢子,也有几分嫉恨这宁小娘子。 为了大小姐,这祸水怎么都得除,除死了最好。 * 暖阁几案旁,女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薅着只黑白相间的猫儿。 提到那相爷,宁殊也是怕的。 怕他实力差,怕他也和他侄子那般不行。 虽说齐国公府,是大周朝一等公爵府邸,但到齐怀瑾父亲这辈,已没落得徒有爵名。 几年前,齐国公暴毙,齐怀瑾之父袭了爵。然他并非京官,不过南疆一小小司马,袭爵倒更显得司马一职可怜。 至于齐怀瑾,这位世子爷,确有文墨之才。 乃纸上谈兵佼佼者。 宁殊被包在国公府半载,只盼着改完籍,从此地逃出去,寻家仇。 然齐世子的能力,改籍之事,还得去求他那位新贵叔叔—— 齐国公府如今唯一掌权的,是去年冬被圣上钦点的同平章事——齐怀瑾的小叔,齐沂。 此人年纪轻轻便状元及第,因一手遒美俊楷得侍便殿,累至中书舍人。 因国公爷与国公夫人相继离世,孝子隐去了青城山之上,至今是个孤家寡人。 圣上多年无子嗣。 传言,太后把政盛时,他秘回东京,劝下了太后称帝之心。 自除孝,即拜中书侍郎,加同平章事,却是在东京上任。 西京人许久不见他,有幸见过他之人,称他道骨仙风,蓄着长须,如出尘的世外高人。 宁殊每想从齐世子口中探听他小叔之事,男子总面露难色,闭口不言。 她曾拐弯抹角问那齐世子:“世子爷,若是齐相不许宁儿留在国公府,那世子爷,会否弃了宁儿?” 按齐怀瑾的意思,不必多虑,二人叔侄情深,他自幼便得他叔叔爱护,他欢喜的女子,他叔叔定也是欢喜的。 他小叔,乃心善之人。 那时,齐世子正在她榻上苦苦劳作,说出来的话水分堪忧。 触及这等生存之事,宁殊在男子耳边吹气讨好,“那若世子爷的叔叔欢喜宁儿,可否替宁儿除了籍?” 话方出,男子像是着了什么魔道,猛地,不管不顾地在她双足间膨胀,失控。 摸着齐世子的癖好,宁殊为了讨好他,近日里常在床第间问这事。 为防男子察觉她心意不纯,她不敢再直提改籍,只情深义重地说要成他外室。 按《大周律》,官伎未脱籍,不可为官员长占。 “世子的小叔那般好心,定是能容下宁儿的吧?” “宁儿不求成为世子爷的妾,但宁儿此生不愿再侍奉他人,能做世子爷的外室,也是好的。” 只消她抽抽涕涕开个头,齐世子能自个演完全场,亢奋得像是重做了回男人。 “若,若小叔容不下宁儿,那怀瑾定当在小叔跟前,说尽殊殊之好。” “若小叔还是不允,怀瑾便让小叔,识得殊殊的好——” 宁殊见识过大风大浪,不曾将这种床第间的淫词浪语当一回事。 反倒是这状元道长的侄儿,欲盖弥彰,每回事后便说尽甜言蜜语安抚她,什么“只有殊殊懂我”,“决计不会让任何人抢走殊殊”。 意识到自己应该很纯情,她有时也会娇羞一下。 如今,她这趟班眼看上到头,戏也演到头—— 但愿齐世子当真能不诓骗她。 命途在她人手中,她心里有几分怨怕。 环视着寄居半载的香室,慌忙饮了两口梅花茶醒神。 婢子轻竹进来之前,攒了不少宽慰主子的话。 挪去那金丝楠木案旁, 她家吃饱喝足的宁殊已然入了茶香梦。 轻竹知她接下来几日估计不会容易,忍不下心扰她清梦,却又不敢瞒。 她家相爷,也等着见这伎子。 “娘子,后门那来了赵郎中的人,说是邀您今夜去一趟倚黛楼赏曲,大人们都在等着。” 倚黛楼。 那是宁殊好不容易逃出来之地! 她曾在里头不死不休地学艺,里头的伎子, 若敢两条腿逃出去,必是一条腿躺回来。 第2章 养她一世 赵官人—— 她在哪? 女子猛地从梦中惊醒,失神,惨然,恐惧,好久不曾有的情绪,在她脑中逐渐放大,直至,出现男子温润之声。 “娘子!” 轻竹被她神色吓得不轻,着急地唤道。 宁殊迷茫地瞧了眼丫鬟。 不是那刀疤郎君。 神色逐渐恢复,她又舔了两口茶。 “赵郎中找我?”女子歪回檀木榻,犯困似的拢了拢鎏金手炉。 不想去。 虽说那郎君从不曾打骂她,但他给她找了个这么没用的齐世子,她早伤了心。 女子忧色道,“我定是不敢忤逆了赵郎中,但毕竟,今夜,宁儿仍是国公府的人。” 这回答,在轻竹意料之中。 她是半月前才来伺候宁殊的。 世子爷幼年丧母,国公爷又久在南疆,她主子虽人在东京,却一直关注着西京国公府的动静。 听闻自己看着长大的侄儿被女色所惑,竟然欲纳妓子为妾,相爷不可置信,这才差人将她调来了飞鹤院。 来飞鹤院之前,她不禁将宁殊想象成那种媚惑男子的虚伪伎子,求名求财。 可这十几日观察下来,她竟觉得,这伎子对公子是真心的。 无名无分地跟着他,毫无怨言似的乖巧,每日所做之事,皆只为了公子高兴。 她甚至偷听到,女子一心, 只为了成为世子爷的外室..... 大周狎妓成风,她乃“京城第一名伎”,日后风光无限,若非真情,怎会只想做个外室? 全然不像平康里那些贪财图名的女子,倒像个不谙世事,一心事夫的小娘子。 院外的婢子赶来报信,慌慌张张,打断了主仆二人的遐思,“宁娘子,世子爷回来了,叫您过去呢!” 女子刚还在盘算自己的处境,该如何让轻竹婉拒了赵郎中。 心下按住。 她不傻。 若今夜那位齐相在宫宴中应许了他侄子,替她改籍之事—— 世子爷回府,哪怕来不了飞鹤院,也会让丫鬟带话报喜才是。 看来两头她都不能落下。 “齐相可也一同回府了?”宁殊赶忙问道。 “说是被太后留在宫里头。只有世子爷和夫人回来了。” 报信的是一直侍奉她的丫鬟如兰,平日对宁殊不咸不淡,每回同宁殊说话都仿佛要凋谢了般的语气。 此刻,却红光满面。 她自告奋勇谋划道:“娘子,您挑拣了这么久梅,小厨房还温着菜呢。咱们赶紧给世子爷送去吧。” 宁殊,“嗯”了声,面露难色,“轻竹,你去回禀赵郎中的人,来不来,让我先请示了世子爷。” 轻竹颔首,睇了眼如兰,嗅到了一丝不对劲。 宁殊也察觉到了。 但她只在乎改籍之事,此刻心里伤伤的。 齐相回来了,却没和他侄子一同回府。 这梅花小菜,让齐世子白白吃了。 * 夜风游荡于回廊,不知还要穿过多少院落亭榭。 宁殊越发苦闷。 她勤勤恳恳上班,又是一晃半载。 可这帮男人,却一个个这么无能。 一个齐世子,给他做了这么久的工,换个户口的事都拖到最后一日。 一个户部郎中赵公子,这只饿狼,她归期还未到便召她来了。 方跨过一道琉璃影壁,不知不觉下起雨。 雨打香铃,檀香与梅香相混,宁殊偏头一瞧:上回不曾留意,这次方知安宁院原来也有种了排排梅树。 与她院子那株常见的红梅不同,这头是珍稀的金钱绿萼梅,一盆盆修缮整齐。 器皿与梅相佐,用的是品相极佳的润玉皿,皿身精雕细刻着梅枝之态,辉映得煞是可爱。 真是难为齐怀瑾日日与她哭穷。 这头畜生。 她借着丫鬟掌的灯好奇打量,不知不觉穿廊到了院内。 稀稀拉拉跪着一帮哭哭啼啼的丐孩,两个贼眼婆子,一群茫然的婢子。 男子像是刚审问完他们,见着宁殊,黑夜下的脸,晦暗不明。 宁殊瞧去, 世子夫人今日盛装打扮,发间错落插着几对衔珠金步摇,额间贴着金箔花钿, 蹙金绣鸾纹大氅裹着她莹润的脸,美似朵金牡丹。 实在不欲令美人伤心。 一边这么想,宁殊泫然欲泣,“不知宁儿犯了什么错,惹得世子,发如此大的怒火?” 也不管当下多少人瞧着,泪盈盈地便扑去了齐怀瑾的怀里,攀着男子的象牙白圆领襴袍汪汪汪地擦起面来。 吓得安宁院没见过世面的婢子目瞪口呆。 那貌美的世子夫人更是一个不小心被她弹开。 “世子爷,不管发生何事,都是宁儿的错,世子爷不要气坏了自己。” 对付齐怀瑾这种无能之辈,只需放低姿态讨好这一招。 女子的水瞳从男子胸腔上方慢慢地游啊游,滑过男子的喉结,薄唇,再至其英眉朗目,与他深深地,四目相对。 仿佛她的眼里,只有他。 他就是她的天。 他的话就是圣旨。 他是能左右她一切的男人!他是唯一能吃她准备的菜的男人! 齐怀瑾被宁殊娇软的身躯一挨,很难不失神。 “当着这么多人,成何体统!”世子夫人见状,低声呵斥。 林氏乃名门贵女,齿于这宁小娘子的身份与放浪的行径,更怨恨,自己竟然连一个贱籍女子都争不过! 宁殊进国公府之前,齐怀瑾假意将她安置在西郊的一处别院。 说女子坚守完璧之身,他与她乃论诗论画的情谊;她乃京城名伎,有利于他和国子监那些才子往来…… 结果呢? 她体贴松口,他关着她独宠。 婆子们,把女子说的那些淫词浪语学给她听。 看着宁氏纵情扑倒在自己夫君胸膛上的模样,林氏甚至忍不住去幻想,自己独守空房的日子,在她面前清介有守的郎君,是如何与一个伎子颠鸾倒凤。 她分明瞧见,她说完这句话后,宁氏似乎被吓得瑟缩了,而下一瞬,她的夫君竟搂得她更紧! 周身射来寒光,宁殊双目紧闭,一门心思搂着男子的窄腰流泪: 世子夫人,莫要怪我。 倒不如借此,看清这郎君三心二意的畜生面目。 今日乃最后一日,她得守好这最后一班值。 “审问”之事被这么一打断,跪着的几个丐童乐呵呵地傻笑。 宁殊瞅着他们脏兮兮的模样,仍坚定地趴在齐二郎胸膛娇弱道:“郎君,究竟发生何事了,宁儿害怕——” 齐怀瑾将柔若无骨的宁殊揽得更紧,陷入深思。 仿佛她似乎没做错什么。 错的竟是自己。 夜里回途,他听府外不远便有几个丐童在唱歌谣: 御赐好梅树,凭伎来玷污…… 当时听着,说不上来的古怪。 盘问下来,才知那丐童嘴里唱的,是他的好宁儿干的事! 可若非他,她何苦一直背着伎子的名号?连碰一株后院梅树都像犯了什么过错般。 分明是他,根本不愿为她赎身改籍。 此事若成,往后女子招摇在外, 过往身份,极辱国公府之门庭。 男子轻斥道,“不是说了,让你少去碰那梅树?” 女子抽抽噎噎,仿佛是在怪他为何要为这等事凶她。 “两位婆子说,阻拦你去剪梅之时,你说你就要玷污了这御赐的梅花,你可曾说过这种大逆不道之言?” 齐怀瑾扫见丫头们端来的菜肴,将宁殊身子拉远些,只见她拼命地摇头,眼眶泛红。 这是他头一次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责问她。 他知她貌美温顺,乖巧听话,像养只稀世小宠般养着她,此刻令她落下泪来,心疼不已。 “宁儿怎敢说这种话!” “你胡说,我和李婆亲耳听着的!” “爷,您不信问伺候她的那两个婢子!” 宁殊心下一沉,泪盈盈地扫过污蔑她的两个婆子,又瞩向她院内的丫鬟。 如兰早被收买,凉凉道:“奴婢,似乎也听着了。” “你呢?”齐怀瑾又睨向自幼长在国公府的轻竹。 轻竹垂眸,“奴当时在小厨房忙活,并不知宁小娘子那头的动向。” 两个婆子低着头,窃喜。 此刻,就连林氏的嘴角,也在相拥的一男一女身后勾起了诡异的弧度。 这事李婆来请示过她。 她太想这个贱妇滚出国公府。 就算这点雕虫小技被拆穿,让那两个婆子担罪便是! 可万一小叔回府,见着这惯会使伎俩的林氏,真的为他的好侄儿替这宁氏赎了身,任他将宁氏抬进了门—— 往后这国公府,岂不是成了这伎子的天下! 那她林府的脸,在京城还往哪搁!? 虽泪如泉涌,但众人的神情、心思都没让敏感的宁殊落下。 女子掩下的狠色一一扫过那双双欺侮人的脚:害她的婆子的和如兰的,置身事外的轻竹的,纵犯林氏的。 直到扫到齐怀瑾那双官靴。 原来是皇家梅啊。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差点以为是她往菜里下了鹤顶红,让齐怀瑾中毒了呢。 宁殊从不愿参与这等后院竞逐。 这也是为何,她总将此等事等同于男人的“上值”。 揭穿这套丢人的把戏,过于轻易。 那几个丐子,给他们足够多的银子,不信他们不开口。 只是,当她瞥向林氏那双缀珠蹙金绣鞋之时,同为女子的怜惜,随着那对因害怕而颤抖的金珠,也轻轻地颤抖起来。 真是费尽心机为一头猪。 见男子仍在心思重重地拥着她,仿佛正努力处理着两位貌美佳人为他争宠之事—— 宁殊真想扇这乳猪脸一巴掌。 “世子爷。”宁殊退出了猪的胸怀。 众目睽睽下,她垂首施了一方礼,“敢问世子爷,明日之后,宁殊的归处。” 女子陡然的疏离,令男子呼吸一窒。 此刻她的模样,令他忆起在倚黛楼初见时的她。 一袭素雪纱衣,似是从溶溶月色下不可冒犯的神女。 只有真正体味过,才知她是天真的,无邪的。 她怎会疏冷?他怕极了这个不像她的她! “世子爷,答应宁儿的,并未做到,是吗?”宁殊小声开口,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不肯抬头。 她就像是那种失落的宠物。 一只被人类租走,马上要被还回去的,十分失落的宠物。 这就是大周官伎的命运。 她见多了,将那种贱籍女子的自怜自哀拿捏得惟妙惟肖。 甚至“不敢”提到男子那位相爷小叔,因她,身份微贱。 可的的确确,她就是在问他。 自知以齐怀瑾的官职不可能替她改籍,自知他的小叔将任西京新相,她就一直在等,在等这位相爷回来。 “怎,忽地问这事?” 男子见她失魂落魄之态,大掌在广袖中握成拳。 齐怀瑾想解释,却又无从开口。 宫中夜宴,他见到小叔。 男子风尘仆仆,与他寒暄不到三句,便开始聊朝政。 这种“不入流”的情事,他既已做了决定,羞于在他面前提起。 为显得的确问过,他当着林氏的面,在小叔跟前特意提到了宁殊。紧接着,他便与小叔避开了人群。 更衣去了。 再没提到关于宁殊的半个字。 只说自己忘了要说什么。 宁殊不敢错过此刻男子的一举一动,她将齐怀瑾神色里的躲闪瞧得清清楚楚,水眸漫入寒意。 果然,是个骗子。 恐怕,他是生怕齐沂帮了她吧。 “宁殊知道了。”女子浅笑一声,扫过众人,目光落在她准备的那几个梅花小菜上,轻描淡写道:“那就当,宁殊是说过那种大逆不道的话吧。” “请世子爷责罚。” “不过还请世子爷快些责罚。赵郎中那头已经在唤宁儿过去。” 她—— 齐怀瑾目眦具裂,他怎么会听不出女子话外之音。 依照他当初与倚黛楼妈妈写的契约,明日,便是她的归期。 她这是在气他! 她以为,他不要她了么!? 男子目光沉沉,拉住女子回避的胳膊。 “宁儿!小叔虽拒了此事,可怀瑾从未想过弃你!怀瑾终于备好了百金,明日便去倚黛楼续你,你莫要误会!” 见其不语,齐怀瑾更是自责,料想自己耽误其半载,伤其之深,续道:“怀瑾俸禄微薄,无能一次为你赎身,而你改籍之事,着实太难。可怀瑾,愿如此养你一世!” 原本宁殊的话就已经让众人震惊。 而齐怀瑾的反应更是让众人瞠目结舌。 宁殊吓得不轻: 你个没用的猪,跟着你我又捞不着一点好,可千万别再养我了。 第3章 重回伎楼 林氏,黯然失色。 当初她愿嫁给齐怀瑾,不仅是因国公府门庭显贵,更是因他是她父亲最好的学生之一。 她阿耶曾言:“怀瑾有大儒遗风,将来定是桃李遍天下。” 官场不显,才子痴迷上了一个捧他的伎子。 这个所谓的,京城第一名伎。 甚至痴迷她到了不知轻重的地步。 林氏寒声道,”郎君,这种胡言乱语都传去了外头,你能容,小叔又怎能容?你明知圣上对国公府——” 齐怀瑾横眉斥道,“林氏!” 宁殊自知在场最恨她之人是谁。 这里头定还有些猫腻。 但国公府这趟浑水,与她算是无关了,官场之事,她从不过问。 她轻轻地,“世子爷,宁儿配不上您。正如夫人所言,伎子,只会一次次辱了国公府的门庭。” “宁儿不愿再给您添麻烦,您放宁儿走吧。” 话毕,宁殊侧过身去,嘤嘤地啜泣,“况且,您不知道的是,往后再带走宁儿,是两百金的价格。”她摇摇素袖,柔夷盘点着,“第二年,便成了三百金,第二年的下半年,四百金。待到第五年,便是千金之数。” 齐怀瑾:“这......这怎可能,我竟然全然不知此事!” 他当然不知,此乃宁殊现编的。 如此说来,倒成了宁殊的不是。 她实在,太贵了。 改籍之事,在大周也并非常人所能做到。 齐怀瑾尽了人事,天命难违。 可宁殊是什么人? 她对这位世子爷毫无真情,全是假意。 他眼色里的躲闪,令她一眼就断定出他在诓她。 如若他当真主动问了那位相爷,那必然是事无巨细要同她说此事,解释他如何尽力为之! 怎会躲躲闪闪,编都编不出来? 她早料到,他不会为了她去求他小叔,因为他怕她当真改了籍! 娶她,玷污了国公府,不娶她,又怕她跟别的男子跑了! 这便是这些官人假作深情的贱态。 诓人,却诓不出口,一头国子监无能的猪。 算着这时间,倚黛楼那头又该来问人。 女子眼波流转,握着小手,“嘶——”了声。 齐怀瑾不顾林氏已羞愤欲死的神色,连忙大掌合住了女子手,“怎么了宁儿?可是今日摘梅伤着了手?” 宁殊指甲掐住肉,又拼命挤出几滴泪,极其小声地,“自怨自艾”道,“宁儿,又要一个人了......宁儿本以为,今夜之后便能和世子爷,长相厮守,所以宁儿才这么高兴,备了这些菜肴。” 她真像个教人想保护的孩子。 明明是为了讨好,无意“犯错”,让人心疼不已。 “哎!宁儿千万莫要再自责了,都怪怀瑾!”齐怀瑾拥着阵阵发抖的女子,仰天长叹一声,“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若再备百金,明日就是限期,定是来不及了!如何是好!?” 听到宁殊这么“贵”,又想到齐怀瑾那点稀微的俸禄,林氏今夜纵有万般不满,此刻也安心不少,心道: 如何都好,只要别问我借钱就好。 这心声仿佛被她那不争气的夫君听见。 齐怀瑾当真扭过头,若有所思地看向自己这位满头金饰的夫人。 林氏被这么一瞧,气得脑热,仿佛她的嫁妆箱子都在脑中发抖! 宁殊忙咳嗽一声,大义道,“今日之事,夫人心里都有数!如若郎君要拿夫人的钱来侮辱宁儿,那宁儿便撞墙而死!” 边说,那小身板拼命地扭动起来。 林氏不知宁殊是在帮她。 头一回被女子冲撞,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对夫君的恶气总算找着出口,怒目圆睁,“宁小娘子,你如此血口喷人,余定不会用钱财侮辱了你!” 大娘子甫一开口,方才噤声的下人们哪还管得着嘴。 叽叽喳喳吵开了。 齐怀瑾红面大叹: 哎呀,怎么又因他生出争执! 可这回他脑子里已毫无那种淡淡的满足,而是恐慌! 他的宁儿要走了。 陡然又从库房拿出一百金,那这些日子他伪装穷困的模样,岂不是...... 正当此时,院外的报信声猝然响起:“世子爷,赵郎中那头请人来!说让宁小娘子切勿耽搁,今夜有不少东京城来的大官呢!” 宁殊万万不敢错过这个捞人财锥人心的机会,方才还在说要走,此时却又紧紧搂住男子,撕心裂肺地哭道:“世子爷,其实宁儿不想走啊!宁儿走了,定会被人带走——你一定要再去求求相爷,让相爷替宁儿改籍,大周良贱不能通婚,宁儿只求改籍,做世子爷的外室子也好……宁儿多想与世子爷长相厮守,世子爷,宁儿——” 哭着哭着,女子瘦弱的身子不知怎的就从男子的怀抱中游出。 “扑通”一声,她跪倒在地。 真疼…… 今日的她身披雪裘,面容似无暇白玉,哭得像只要被迫离开主人的小狐狸。 这半载,这张脸上缀的都是那种不染是非的纯真,此刻却似被人间伤透似的,唇角满是委屈。 烘托了这么久的气氛,又是想走,又是想留,宁殊楚楚可怜,娓娓道来的功力,比那戏台上的优伶更胜。 “其实,早在倚黛楼初见世子爷前,宁殊便已经将自己此生许给世子爷了。” 齐怀瑾心痛得五脏六腑都好似要被撕裂开。 “世子爷科考那年,宁殊尚是不知名的歌伎,在坊间却得知了世子爷写的文章和诗。许是宁殊身在闺中的缘故,最爱那句‘醉卧星海畔,笑说昆仑冰’,好生自由。以为世子爷,是那种年纪轻轻,便游历了山川湖海的潇洒男子。” “和世子爷初见那夜,秉烛夜谈,方知世子爷的孤苦,世子爷独自守着国公府,定是苦极了……宁殊,心疼世子爷。” “只是宁殊,终身难得自由,是宁殊的错!如何,才能与郎君,醉卧星海畔……” 声泪俱下,除了两个气得吐血的老婆子,几乎已没有人不信她。 如此“发之肺腑”的告白,令齐怀瑾这样怀才不遇的文人心动难抑。 这赵郎中!偏偏要提前一夜带走他的宁儿—— 一想到要失去她,他便如坠地狱,只能将女子紧紧拥在怀里:“宁儿......怀瑾负了你,是怀瑾负了你!” 连林氏都痛恨自己的动容。 此时此刻,她像个多余的,手不知该怎么摆,脸也不知该往哪放。 遂,不自觉地,颤了一下,喃道,“醉卧什么冰……” “醉卧星海畔,是世子爷小时候解手忘了带纸,在茅坑里憋着不肯出来吟的。” 轻竹扶了主母一把,小声解释,“小娘子这身世,终究是从哪来,回哪去。夫人也莫生气了。” 毕竟,她家相爷,是绝不会准许身家微贱的女子嫁入国公府的。 轻竹这声对自己的低叹,宁殊听得清楚。 她心底在冷笑。 像轻竹这么敏觉的人都觉着,她十分爱慕齐世子。 那其它人便更不用她操心。 往后的每一日,齐怀瑾都会自责,自责他背弃了对她的承诺,放她去了他人怀里。 今夜她哭得越凶,他未来便越后悔!还会在日日后悔中失去林氏的心! 她紧紧回抱着齐怀瑾,想着幼时家里那头病猪的死亡,努力哭得更加大声。 男子小心地为怀中的可怜人儿擦拭着泪水,心如刀割,“宁儿待怀瑾情深似海,怀瑾亦不会负了宁儿。今夜你先带着五十金去见赵郎中,怀瑾去清点银两,一定能赶在明日之前将那张契约续上。” 宁殊怎瞧得上区区五十金。 装了这么久不图钱财,都是为了这最后一夜。 她红着眼,呆呆启唇:“世子爷,你说,五十金,当真能让那些官人,不碰宁殊么?” 倚黛楼有条不成文的规矩,只有进来的金子,没有出去的白银。 京城人人皆知。 一想到如此深爱自己的女子要落入那些大腹便便的官员怀中,齐怀瑾皱眉凝思,果断道:“一百金!我安排马车跟在你之后!” 柴婆李婆虽是白功夫一场,可品着世子爷的话,这位宁娘子到底是不会被抬进门,遂心满意足地去瞧她们主子。 那林氏已背身往室内行去,嘴里喃喃着她夫君茅厕里作的诗。 一身连绵的金丝云纹,远远地生出苍色。 宁殊埋进男子怀中,余光瞥见林氏的背影,只觉着自己总算帮她看清了齐怀瑾几分。 她狐似的扭回齐怀瑾怀中,像是因自个头一回开口提到了银钱,非常难堪,眼泪一滴一滴连成线,淌得更多了。 * 来接宁殊的马车乃倚黛楼独有的翠幄轻油小车。 此时已是亥时,上元节的气息还未消退。 女子半躺在金丝软垫中出神。 好一场酣畅淋漓的“上值”。 多么无用的男人。 不仅让她徒劳而返,还让她加了个班。 往后的路又该怎么走?改籍之事,竟是如此之难。 她的身契在妈妈那,拿到身契,还需有权的官爷去衙门交验。 否则,她依然是贱籍,办不了过所,想要天南海北寻人,却连京城都出不了。 一如她那时在吴州,她养母宁大娘子为她寻到了仇人的踪迹,她却只能守在花楼里;等她安排的人回来,却说那人已前往京城。 好不容易来了京城,却又被锁在重楼。 当初,宁殊初来乍到,齐怀瑾,是赵郎中为宁殊选的。 她早该知道,赵宴平不会为自己选一个,会替她赎身改籍的人。 他只会选出一头源源不断给倚黛楼掉钱袋子的猪。 一想到接下来要又要在这么多官员面前虚伪逢迎,她裹紧了雪裘,缩得更小。 此刻,马车里除了宁殊,还有国公府她的婢女轻竹,以及在吴州便一直跟着宁殊的丫鬟香蜜。 二人都担忧地望着这位小娘子。 却又心思全然不同。 轻竹以为,宁殊是对她家小世子无法割舍,才有此等忧心的神色。 都说长安妓子无情,今夜女子的真情告白,深深触动了她。 她以为,宁殊装得了一天,装得了两天,不至于日日都装,更不至于明知自己留不下,还演今夜这出戏。 说来说去, 还是轻竹以为宁殊善。 像齐怀瑾这种实打实负了她的禽兽,她都惯是用这等法子报复。 仿佛她是能被他肆意侵蚀的草料。 香蜜对此习以为常。 捞一笔钱财,再令这些男子得上相思病,是她家小娘子从不失手的报复之法。 她迟疑的是另一件事。 思忖半晌,尽管见宁殊现在心思不稳,她还是半捂嘴,凑上女子耳畔。 “果真!?”女子眼底是抑制不住的惊喜,“你果真见着了!?” “果真。奴婢按您的画像差人寻,寻到一东京城的官,估摸一时半会不得走呢!”香蜜急促点头,又极小声道,“奴婢是借口自个寻人。那奴才说,三日后,恩人,会往慈恩寺。” 这么久了,宁殊只凭宁大娘子给的画像与描述,偷偷找人寻,连突厥都来了消息,以为白来一趟京城,谋划该怎么往突厥跑! 恩人......她骗香蜜,说是寻恩人。 那害了她全家的仇人,竟是东京城的官!? 可他穿的鞋履样式,分明是西京城最盛行的花样。 女子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升起来。眼前幕幕,几乎要转晕她。她咽口水,摊开手,细细地搓着双手上的小茧子。哽咽。将手紧紧握成拳头,指甲盖陷进肉里,不觉得痛,而是疯似的爽快。 三日后,正好是她的生辰。 可惜有轻竹在身侧,她暂时不敢多问,只是松开拳,感恩似地,颤抖着,抚上了久别重逢的婢子的手。 轻竹感觉到了她的异样,为小娘子理了理雪裘,“娘子,马上就到,安心些,今夜您毕竟还是国公府的人。” 宁殊闻言,将头扭至窗外,任凭冬风割了把脸,“安心。当然,安心。” 绝不能再回圈养她的国公府。 三日后,慈恩寺, 她会在那守上一整日。 第4章 要抢走她 女子下车,引起一阵骚动。 飞檐翘角的酒楼下,瓦舍连绵,幡旗招摇,此地守着数不清的护卫。 被护着往楼上行去,她的每一步都踏得木板吱呀作响,愈高风愈烈,吹得衣裙狂舞。 宁殊忍不住俯瞰楼下。 从前,她寻不着人,尚在倚黛楼苟且学艺,可今时不同往日:她要找的仇人,当真就在这西京。 会否就在这倚黛楼里藏着? 大约行至五楼之高,倚黛楼越发喧嚣,美人如织。 宁殊被关在国公府半载,这些伎子的面庞已全然换了一批。她惊讶发现,其中竟有些她眼熟的面孔。 宁殊并不知,自从她被国公府世子以百金带走之后,她这位京城身价最高的京城第一艺伎便声名远扬。 倚黛楼的管事同赵郎中通了气,按着宁殊的模样与手段,又从吴州带回了不少女子。 “妈妈”捏着绢子从远处扭来。 “哟,咱们宁儿回来了哟!”那人老珠黄,却浓妆艳抹的老妇睨了眼宁殊和她背后抬箱子的国公府下人们,“恐怕,宁夫人是不记得妈妈了!” 这些“妈妈”的性子几乎大差不差,总爱这般埋汰自个养着的伎子。 还在吴州时,宁殊便有一个“宁妈妈”,宁大娘子自从宁殊的娘亲离开后就教养宁殊长大。 她也是伎子。 女子迎上:“妈妈,宁儿可不敢忘了您。” 二人近了,她笑着同老妇耳语了一句。 “明日还有一百———?”老妇收着声,浊眼精明地转,“要不要同赵郎中打个招呼!?” 宁殊摇头,又将她拉远一些,“赵郎中迟早会知道,先斩后奏,让他挣钱的事,他怎会拒绝?若非赵郎中,我还识不得世子爷,这点心意,也有世子爷一份。” 倚黛楼的钱,只进不出,这个规矩是不可能破的。 今夜只要“妈妈”收了那世子爷的一百金,那这一百金便不可能再出去;这一百金出不去,那就是倚黛楼承认了再下宁殊,需要两百金的规矩。 不管日后带走宁殊的是谁,赵宴平都不会亏。 倚黛楼的后台并非仅有他,多出来的一百金,那郎君不会主动同她要。 宁殊同假母笑着解释这些“歪门邪道”,老妇人听得心惊不已。 “宁儿暂存下六十两,用以谢赵官人的恩情,余下这些钱都是您和咱们楼中姐妹们的。宁儿不缺钱。” 她确实不缺,早在吴州柜坊,她便存够了这一生不缺的银子。 这些银两,不过是用来恳求赵宴平为她找个高官。 可别再乱卖她了。 齐怀瑾迟早会知她“讹”他之事,既再无缘分,不如她主动交代,给自己洗洗干净。 让女子委曲求全半载,才得这点打点费,往后外头人笑话的是这头贫穷的猪。 危檐狂风,假母欢欢喜喜地给抬金的下人指路,宁殊衣袂轻扬,仿佛视金钱如粪土。 眼间钱箱子们往楼里抬去,那妈妈狐疑地瞥了宁殊身后一眼,虽嗤笑女子的意图,但脑子里着急盘算着怎么吞钱,笑道:“先去验身吧。赵官人,也给你备了礼。” 宁殊心头一动,自个都没察觉。 香蜜紧紧地跟上主子。 验身? 轻竹并不知晓倚黛楼卖艺不卖身的规矩。 她偷听着一切。 在宁殊说出讹钱之事的那刹,她呆了呆,得知这些钱是她为倚黛楼的姐妹求得,她又呆了呆: 她得好生替这位小娘子解释,定教相爷不为难她。 * 玉沙裙,白衣衫,珍珠帘开明月满。 千呼万唤始出来,指纤纤,音梁绕,魂欲断。 “来了,来了,终于来了。” 今夜不仅是宁殊的第二场,也是这些朝廷官爷的第二场。 西京乃当经圣上所在,圣上早被架空,热衷于教坊歌舞,其下官员亦无实权,遂有样学样,在西京建了个类如教坊司的伎楼——倚黛楼。 吟诗弄曲,奢靡挥霍。 这才捧出了宁殊——京城第一艺伎。 大周女子豪放洒脱,再加之太后掌权,更助长了贵族女眷的地位。 而赵郎中的属下从吴州挑回的宁殊,是男子心中对他们千依百顺的女子。 为了满足官员的雅兴,宁殊在赵郎中的手下学了诸多旁门左道。 西京哪位官人喜欢哀婉的诗,哪位官人喜欢女子习剑,哪位官人擅画,哪位官人擅琴。哪些喜欢高谈阔论,哪些喜静,她都要一一记在她的小册子里。 她将行此道称为“上值”,自诩为“数字先生”。 今夜—— 女子从珠帘中偏抬起头,轻轻扫过这温室,一颗,两颗,三颗......乌压压的人头攒动着,真的,好多,人啊。 歌姬抱琴,官员醉笑,酒气,菜气,铜炭盆里的炭焦味,全攒在香室里头。 还有东京城的官人, 她记在册的那一行行小字,显然已不够用。 一名高冠男子从人群中慢慢站起。 这么远,宁殊也能认出他。 赵郎中。 “三十又六,西京户部郎中,无妻无妾,城府颇深,眼角之伤来历不明。” 初来京城,他是她唯一能依靠的男子,在生活打点上,他事无巨细。 虽是她的主子,无所谓好和不好,但今夜之前,宁殊心底仍是记着他的好的。 他教她舞剑,亲力亲为,虽她是伎子,二人行止之间,总是有礼有数,不逾矩。 宁殊曾突发奇想,欲借他改籍,某回习剑香汗淋漓,她故意歪倒,将手段使在了他的身上。 男子无奈地看着瘫在地上的她笑,仍是将她抱入侧室,抓着她的足腕,在灯下耐心地为她上药。 她以为她要得手,他却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本官有心上人,不会碰你。” 今日他面色酡红,像是喝了不少酒,几乎要不像他了。 “能请过来,是不是能请过来!?” 他手里尚持着樽,话毕,酒樽努向一旁:“瞧,咱们的,京城第一艺伎!快,给尚书大人满上!” 尚书大人?二品? 喜欢剑舞的那位? 宁殊心神不宁。 暖阁里热烘烘的,女子又多扫了几眼,便将雪裘悠悠褪给丫鬟,起舞似的往那厢充酒伎去了。 官员们眼色愈发迷离,好几个都想借着酒劲蹭一把女子的玉体。 宁殊左躲右闪,行至赵宴平身侧时,瞧见他腰间那熟悉的香囊,一眼,两眼,淡淡移开眼。 脸色不大好看。 本就脸色一般。 她要装得更苦情。 赵宴平今日一身玄色劲衣,虽过而立之年,但常年剑术养身,身材保养得比女人还好。 男子脸上挂了倦容,但睹着宁殊的那双瞳,像添着洞穿人心的火炬。 偏偏眼上有疤,隐有凶像。 宁殊毕竟仍是齐世子之人,她斟酌着,停得有些距离,福身软道,“两位官人,久等。” 那位何尚书酒樽空空,扫着宁殊,没趣地 “切”了声, “今夜就不要装了,否则让你来此地做甚?” 赵宴平忙来打圆场, “宁殊,快来给咱们兵部尚书——何大人满酒。何大人以五百金邀你去他别院献艺一年,你往后,可还要仰仗咱们这位何大人!” 女子滞了瞬,坚强地让余光扫视着这位年老肥胖的何尚书。 依稀记着这位尚书大人有个专门养家伎的别院,听闻里头住了上百号娘子。 这种男子,根本不可能帮宁殊改籍。 改了她一个,传进他的后院,不知有多少莺莺燕燕要闹着他帮这个忙。 她深深地看着他,就像在看一只老胖貉。 一头对她毫无裨益,难以下咽的老胖貉。 好个赵宴平—— 又把她卖了! 宁殊从嘴角挤出笑来,“宁儿有眼不识泰山,还望何大人恕罪。” 何尚书瘫坐在楠木椅上,惬意得很,扫着美人,“你啊,和那位世子的故事传得京城人尽皆知。他娶不了你,本官实在替你可惜,不过,本官不像那种虚伪的读书人。某对汝之心,是真的。” “这一年,你就待在我那别院。” “听闻你喜好自由,你若想游山玩水,不会让你落得像在那国公府,哪都去不了。但是你休得想跑。否则,我的心也碎啰,那别院里的护卫,恐怕,不只是打断你的腿。” 晴天霹雳,也不过如此。 宁殊胸膛起伏,笑容依旧:“多谢大人庇佑宁儿,宁儿,谨遵。” 这位兵部的何尚书根本不将她放在眼里,说完便自顾自,摸着一旁的伎子呼呼倒酒。 他往赵宴平处“包”下宁殊一年,明日这伎子在国公府的期限一到,尚书府的下人便会抬着五百金在倚黛楼交割。 那位世子爷,为了续上这位伎子装着四处借钱,若是明天闹到要抬价,他根本不会和他争。 宁殊僵冷地瞩向赵宴平,男子却正忙着陪笑。 她若真去了那院落,这貉定会想方设法地宴请宾客,让她当他的钱袋子,让她日复一日献艺,哪都去不了。 更遑论三日后她还有个他能挣钱的生辰, 那慈恩寺—— 这赵宴平, 明明曾答应过会帮她寻个能替她改籍的官人! “何大人,您给了宁殊去处,宁殊不知从何感激。”女子盈盈一笑,“宁殊今日当着这么多官人的面,为您献唱一曲,以谢你知遇之恩,如何?” 闻言,何尚书乐呵地侧扬头。 “呵!”他还不知其中厉害,回头冲向赵宴平夸道:“你养的好伎子,当真会来事!” 赵宴平面上陪笑,暗道不好。 但拦不住了,何弼这种丑人,最喜好的就是伎子给他涨面。一旦涉及此事,绝对没有脑子。 他后退两步,狠剜了宁殊一眼,又续笑道:“尚书大人,宁小娘子,恐怕今夜不便献艺......” 宁殊却笑得越发婉转,打断道:“那宁儿去换身衣裳,立刻就来。今夜,宁儿定不让大人失望!” 何弼招呼酒伎续酒,谁的话都没接。 * 回廊厢房内。 女子表面冷静,实则已心急如焚。 云纹铜镜内,她全心挤着眼泪。 香蜜轻柔地为她理着发,“娘子,想哭就哭吧。香蜜陪着你。” 宁殊的眼一直红着,眼底的泪涌了又涌,稍稍仰头,保证它不往下滴出来,晕花她的妆容。 她丝毫没有顾及赵宴平的警告。 一个兵部尚书。 大周朝西京的兵部尚书,能调的兵都是些老弱病残。 这暖室里,东京的官可都在盯着她。 既然这帮畜生要抢她,那就让他们都来抢啊! 这些泪对她很是重要。 夜色氤氲,她的妆稍浓,为了吹淡这妆容,她只流了几行泪,眼角晕着泪痕。 光是有泪痕还不行,眼底还得有痕迹。 在宁殊的持续努力下,此时她的杏眼已红得像大哭过一场。 只是像罢了。 长夜漫漫,不到她真哭的时候。 为了支开轻竹与香蜜独处,她忧心忡忡地提起银钱交割。 轻竹主动提出去楼下盯着,出门之后,心事重重地走向隔壁厢房。 第5章 形似鬼魅 “可够楚楚可怜了?”宁殊仔细地对着微光照镜,又偏头去问香蜜。 “够了,够了。”香蜜难过道。 她不经人事,总觉着小娘子定是在暗暗掩饰自己的苦楚。 凝着女子,香蜜渐渐也红了眸。 宁殊长吁一口气,“那便好,等会你也帮我看看,在这阁楼里,有没有我要你找的恩人。” “好!”香蜜满口答应。 应着应着,又开始宽慰女子。 见宁殊如今越发把讨好男子完全当成生计,毫不走心的模样,她好生怜惜。 宁殊不愿费时再解释,只好就着香蜜的意思哀叹两句,“嗯嗯,确实,我太惨了。不过,终究要坚强面对啊……” 黑暗中的婢子,眼纯净明亮,脸比吴州时圆润了许多。 那时少女不愿侍客,鲜有主顾,因偷钱险些死在画舫,被她救后,名声差到沦为她的婢子。 方才宁殊留意她,对待国公府的人,竟也能不卑不亢。 她很欣慰。 香蜜从吴州起便跟着她,她知她本性善良,是被逼无路,从未因她之偷窃看低过她。 这几年,待她如待亲妹般。 可她越在意之人,她越不愿他们为她忧心。 “待会你去寻轻竹,同她叫人将那六十锭金子抬去你房里。”宁殊漫不经心道。 香蜜瞪大眼,“奴婢,房里?” 本就有十两是宁殊帮她算计的,宁殊知这姑娘一直想有个家,六十两金,若有朝一日还良,能让在京城购座不错的屋舍了。 时间紧迫,宁殊暂无空解释。 她想仔细问些事,关于,她要寻的那个人。 正这时,一个玄色身影却晃进了镜子里。 女子皱眉,立时又红了眼。 “爷。”香蜜回头唤了声,不由自主攀上主子的肩。 “你先出去。”赵宴平大步而来,薄唇紧抿,“我同你家主子有话要谈。” 女子拍拍丫鬟的手。 香蜜只好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 暗室之内, 孤男寡女。 沉默的喧嚣。 宁殊对这头蚕食她的饿狼根本没有好脸色。 他卖了她,一次又一次卖了她。 “半载不见,你瘦了。”男子率先启唇,声音有些克制的沙哑。 “您胖了。”女子仍旧坐在镜前,知他不喜人直视,只睨着他扁平的肚子,故意损道,“听闻您近来常在各楼宴请,怎的,您的心上人不管您?” 她被豢养深院,倒打听了自己的事。赵宴平知她的脾性,只是轻笑。 手执青釉灯,他将女子上下打量,只见她螓首微垂,金狐小钗,素罗衣,打扮得如她怀中的琵琶那般巧致,瞳中掠过黯然。 是他将她捧到了这个位置。 京城第一艺伎。 她要做的事,他能理解,他不该进这厢房,可胸中那股无名火,将他逼了进来。 他必须拦住她。 “这么久不见,你再无旁话与我说?”等不着女子的好脸色,男子身躯不稳,渐渐逼近她, “你厌恶我此举,但我不能不解释。半月前起,要你的人多到几乎要踏破我府上门槛,你想要自由,李尚书已是我能为你挑的最好归处。你明知我亦受制于人,此举绝非本意,今夜若是生出事来,往后我不知——” “那还真是多谢大人照拂了!” 贼喊捉贼来了吧! 真是脸上添了条疤,装可怜装得厚颜无耻。 宁殊曾经就是被他那番“受制于人”给骗了,那日脚伤好后,特地为他绣了个香囊表谢,绣了好几夜。 她兴致冲冲揣着礼物,他将她的第一位客人齐怀瑾带至她跟前。 国公府,非但不像他口中那般被圣上关怀,反倒隐有针对之嫌。 当初那么认真教她弄剑,恐怕在他将她送给那头会吟诗的猪前,便算好了再将送给今夜那只好耍剑的狗! 敛了神思,宁殊转而柔笑道,“大人可莫要误会,宁殊乖顺得很,从未想过生事。正是为了感谢大人与尚书大人之恩,宁殊才想为你二人献唱一曲。” “烦请大人,让路。” 末了,她抱着琵琶就要穿过他。 可她那么瘦小一只,就像是任人把玩的小狐狸,根本不会让人生出忌惮。 不论她说什么,做什么,赵宴平都认为她是无害的。 女子曾大笑着同他说她那些招数,说她如何自幼学起,所以被她使得浑然天成。 那时,她对他毫无顾忌。她对所有男子都是虚情假意,唯独对他……可如今…… “呜——你,你做什么!放开我!” “呜呜——赵宴平,你放——” “香囊早换上了,心上人,也早已是你。” 男子只手扣住女子的后脑,执行着脑中想了千万遍的场景。 他的舌头灵巧地撬开女子贝齿,品味着里头闪躲的芬芳,这时呼吸还称得上自持,可正当他要放开她之时,却感受到了她的回应。 脑中有什么轰然倒塌,他闷哼一声。 宁殊怀中的琵琶掉落,她回吻着他,不时嘤咛,甚至将身子挤压在他的身上,让他以为她在感受着情动的美好。 赵宴平分神去看她忘情之态,眼底似要喷出火来。 “宁儿,宁儿——”禁不住去吻她的眼,鼻,脖颈,眼角的伤痕都在抖动,却想要更多更多,将这条疤侵占她的全身。 宁殊余光扫过左侧的拔步床,小心地吹着气,“平郎,宁儿受不住了,就在这要了宁儿,好不好。宁儿想要平郎,宁儿心底里,只有平郎,所以才会恨平郎将宁儿交给他人……” 两具身躯火热交缠。 宁殊娇喘不断,拉着男子的手摸向胸口,喟然一声后,又伸腿勾住男子的腰身。 半真半演。 这是宁殊最好的机会。 她太急了,自从得知香蜜口中的消息。 拿下赵宴平。 倚黛楼,只有出去的伎子,没有进来的妓子。 若是伎子在哪位官爷那失了身,一次纳不清的钱,官爷得差人岁岁年年地给倚黛楼去送。 只要他要了她,倚黛楼不会再有她的位置,至少,她不用去伺候那只绝不会帮她的何公狗。 改籍之事,他若有情,定会替她周旋。 女子一边邀爱,一边遐思,她感知着男子的放肆放纵,兴奋得颤抖。 赵宴平破了相,内子是个自卑的,她得比他更主动。 一步之遥。 二人的身体本倚靠着雕花木门,但响声太大,又都默契地远离了些。男子将女子抱去室中的桌案,残存的理智让他还能记得将灯吹熄,但眼角被软唇抚过的下瞬,他已埋头一寸一寸地攻城略地。 就像疯子一般明知道自己会后悔这个决定,他却还是要在此时此地占有她。 一想到她要去为这些官员献唱,一想到是他推她陷入了这个境地,他像一头饿狼般,浑身都在叫嚣着要去咬她,夺回她。 两个人各取所需,却忘了闩门。 “吱吖”一声响,门开了条缝。 门外,轻竹很快瞥到了纠缠的两具身体,故作镇定地要合上门。 她身后的男子,却更加镇定自若地又将门缝推成了大口子。 见案中两人还在忘情深吻,他将门拉回来。 且默,又推出去,又拉回来,像在玩一把扇子。 平静地,为他们“煽风点火”。 * 宁殊根本不曾动情。 为感知着身上这头狼的反应,她的听觉异常灵敏。她正对着门的方向,室内虽是黑的,但回廊却灯火通明。 第一次门开,她仅瞥到了轻竹,深知这丫鬟懂事的性子,她没有停下。 直到门大开,她才注意到这丫鬟身后还有一人。 一个宽肩窄腰,身量极高的男子。 只露出了半张脸,半具身子,半双靴,漆发冠束,灯光摇曳着他把在门上的大掌。 男子气定神闲。 黢黑中,似鬼魅。 “嗤。” 遥远的轻笑。 宁殊不得不分神去揣测他的身份,为了大局,装出被迫之态。 食髓知味,她身上的男人暂下了所有的动作。僵硬地抽回神思,察觉到自己方才恣意孟浪的行止,赵宴平愣了半瞬,替女子拢好了衣衫。 “谁?” 他起身,整冠理服,却没有回头。 鬼。宁殊无趣道: “走了。” 暗室依旧是暗室,却不再迷离。 她也有几分慌乱,但还是不忘将自己蜷了蜷,显出委屈的模样,希冀赵宴平能在她身上再疯一次。 男子凝着她,像要看穿她,看穿她方才究竟是真情还是假意。 感受到注视,宁殊习惯性“上值”,眼角飞速噙上泪,眉目含情地深望着他,“别走。不要留宁儿一个人。” 说着,她不由自主地伸出小手,极慢极慢地圈上男子粗壮的手腕,摩挲着,像小兽在哀求。 这套动作在齐怀瑾身上使得太多,令她已经全然忘记了教她的人,是赵宴平。 他恢复了神志。 仿佛今夜会突然选择她,已经因为这个人的打扰,成了错误的决定,成了天意。 男子摇头苦笑,轻而易举地挣开,肃容道,“莫要生事端。” 方才还好好的,突然,桌案只剩满眼装着失落的女子。 宁殊哂笑,“若我偏不呢?” 赵宴平头一回见她这么不懂事,不悦道,“届时你会知道,你我这样的人,根本没有拒绝的权利。” 随即急步出门,未回头看宁殊一眼。 漆黑铺天盖地地笼住她。 又白白上值一次。 宁殊心里有几分不痛快,或许是因男子事后的冷漠,或许是,她因不可预料的旁人,错过了这个千载难逢的,能省不少事的良机。 刚刚,会是谁呢? 人模鬼样的。 简直是她的克星。 等会,不要闹出事端才好。 她努力想了想她远在异界的爹娘,阿兄,幼时兄长举着她,一家人其乐融融在上元节糊灯的场景。等到眼鼻发酸,她慢吞吞从桌案上下来,捡拾起琵琶,摸着黑,独自清唱调音。 门外丝竹不断,吵得她红彤彤的眼底泛起寒光。 这种泪光,最是动人。 第6章 小叔喝茶 女子备的曲子,乃吴州一对才子佳人合作的《鸳鸯戏》。 五首小诗,诉男欢女爱。 可偏偏这《鸳鸯戏》里的男欢女爱,却绝不会属于妓子。 宁殊的阿娘,便曾是妓子。 先帝三赦天下,她的阿娘终于从良。 却在几年后又被一位旧顾设计强占。 女人挣扎中将棉被点上炭火。 熊熊大火,她的阿爹为救妻子重伤而死,她的阿兄因见到一切被贼人捂死,她的阿娘为了保她,不敢逃回家中,烧着烧着也没了。 这一切都被大火掩盖,始作俑者逃之夭夭。 是她阿娘的挚友——宁大娘子抱走了独自在家玩乐的她。 那时她尚未上户,被藏在家中,得以逃脱。 宁大娘子说,贼人必然是位大官, 才掩住了每个知事之人的嘴。 宁殊跟着宁大娘子长在画舫,能记事起流的第一滴泪,发生在她庆生那日,宁大娘子告诉她她不是捡来的,要带她去看爹娘。 她欢喜了一路,直到见到家人的灵位,整整齐齐,闪耀在烛火中。 生辰之日,她跪了整整一个雪夜。 太疼了,身心都好疼,哭得她几乎想撞地死去。 后来她的庆生,便是长跪在阿娘,阿耶,阿兄的灵位前。 学会轻易流泪,每一滴都不是对男子的情泪, 是对禽兽复仇的眼泪。 《鸳鸯戏》里男女之间的相遇,相知,相守,同她根本毫无干系。 无法计量的情,到伎子这,都成了明码标价的钱,甚至是命。 宁殊不要这旧戏,将这五首诗,量伎子之命途定制。 “......月华多少恨,黄叶盖孤衾。 冷日二十载,千金来结心......” 女子轮指如飞,时而低语笑歌,时而幽咽探究,音变了一次又一次。 唯独那泪不变,汹涌得骇人。 在场的官员起初还交头接耳,点评这出鸳鸯调填字的不同。 她落泪后,他们惊觉她或是在诉说与她那世子爷的情事,一个皆一个地痴了过去。 她,她怎么敢!? 就不怕往后,再无官员愿买断她? 但持续不了多久。 他们就着她的泪艳羡起来,艳羡的人,自是那位仅花了一百金,就让这位“京城第一艺伎”神魂颠倒的世子爷! 如此柔美佳人,还有这么一颗纯粹忠贞的心...... 能再入这阙,她必仍是完身。 一想到女子明日便不再属于那位无能的齐世子,却仍一心扑在他身上,莫名的争夺欲,让在场不少男人蠢蠢欲动。 何弼乃文官出身,自是听出来了,起初恼火不已,但随着故事的推移,女子的声音实在过于凄怆,他火着火着,看这一众朝廷命官竟又得意起来。 得意这伎子未来可是他的。 他忍不住去观察那些面生的东京官员。 明日起,他们的钱,是要进他那处别院的。 琵琶声断,女子缓缓抬头,忍着泣声,露出一张美媚的面庞。 那双桃花眼,像被春风吹得发颤,楚楚可怜。 众人如梦初醒,心疼不已。 “彩。” “某今日方知,如何能称得上,京城首伎。” “莫怪那齐国公府世子沉沦,确实如花美伎。” “也不知这宁娘子,如今身价?” 宁殊额间,起了细汗。 虽在国公府没忘了练琴,但像这般使琴,太耗费心力。 在场还有不少文人雅客,她错半音,都会为她这个招牌闹笑话。 神情倦怠,却无人关心。 都在问她身价。 可真是太好了。 她可懒得回应他们没用的心疼。 宁殊深吸口气,正欲谢场,却猛然听到一句讽刺,气得她屁股又稳稳当当粘在了圆几小凳上。 “吾倒是为小娘子有一计。” “既如此情深似海,那便决计不从他人。若有哪位官人敢勉强,你可寻方灰墙狠狠撞过去,以死明志,定不会再有人逼你。” 铿锵有力,宁殊气呼呼地寻那人声。 等了又等,竟无一人为她反驳。 她只好递了一个求救的目光给赵宴平。 昏黑中,男子微微摇首。 这是他们的暗号。 不可轻举妄动,她遇到了得罪不起的人。 女子少有的紧张。 她只想挑到那个能给她自由的官—— 至少能在三日后全心全意找人。 赵饿狼城府太深,齐乳猪虚伪小人,李胖貉绝不可能。 她想要其他的禽兽也争起来,届时,她再从中挑稍纯良的,能为她改籍的,是最优。 这下可好。 宁殊脸上惯用的委屈渐渐退去,冷冷淡淡的眼色,倒是露出了些许她原本性子里的倔强。 男人喜欢的是女子柔弱,可不是软弱;他们想要争一个爱慕他人的女子,却不是争一个爱慕他人的傻子。 “不知此言出自哪位官人?”女子拭着残泪,“宁儿只不过借这曲目,以表情思,可并非痴到为一个男子去死。” “小娘子,这位是——”正有人开口给女子“指路”,却被一声嗤笑打断。 来自黑窗之下。 “你既不愿为他去死,何苦要做出一副愿为他去死的模样。” 满室鸦雀无声。 只有他吹茶沫子的动作,同他的刻薄不同,瞧着雅致极了。 宁殊捉着了人,想高傲些移开眼,却一眼移见了他身后站着的轻竹。 觥筹交错,她竟没注意到,他着的,似是紫色官袍。 紫官袍,腰间隐见鱼符。 轻竹当时将他领过来。 如今,轻竹却仍立在他身侧。 “相,齐相爷。”宁殊道。 喧嚣声起,却未见反驳。 那就是了。 她险些踉跄。 竟然是他,怎会是他, 齐怀瑾的小叔。 这西京有几个金鱼袋,宁殊一清二楚,短短半年,也不曾听说多安置了一位紫袍官。 新春太后回京,齐怀瑾的小叔却迟迟没有回来,她一直在等,一直等到今日入楼之前。 猜到齐怀瑾在诓骗她,才放弃对这相爷的心思。 他今夜,本该滞留在宫中。 男子手执茶盏,静坐在雕花窗边,姿态端雅,又清逸卓然。 面目却隐在黑暗中,怎么看,都像个鬼魅。 他似很喜茶香,直在那轻吹着茶沫子,却一口不喝茶,觉察到宁殊的凝视,怡然自得地抬头。 一张剑眉星目,俊美到让她厌恶的面容陡然浮现。 宁殊的指尖几乎要攥进琵琶木里,震惊地再看—— 年轻,太年轻了。 不像道长, 竟有七分,像她的仇人。 还有三分的不对,便是这年纪。 不对。 年龄,完全与宁大娘子说的不对。 虽然不对,但长着这么一张脸,仍让宁殊想一巴掌扇死他。 夹着笑意续说出来的话,让她想一刀捅死他。 “小娘子不必唤吾相爷。以小娘子对我侄儿之情深,不如唤吾一句小叔。” “可惜了,小娘子,怕是不乐意。” 这条,毒蛇。 女子咬牙切齿。 她今日已经来了这倚黛楼,怎好意思再唤他一声小叔? 若唤了小叔,哪位官员敢带走相爷侄子的女人? 有嬉笑之声。 齐沂浅笑,吹茶。 男子微服来的这西京倚黛楼。 西京鲜有人知他样貌,只有宫中酒宴,寥寥几人记住了他。 男子在宁殊与那赵郎中欢好的侧室——隔壁换上的官袍,一身紫袍拒人于千里之外。 在场的伎子们更不曾见过这么一位俊美的青年高官。 又不言不语只在那黑咕隆咚里喝茶,让人觉着乌黑里觑了棵梅树出来。 她们对宁殊不可不说没有妒忌。 因齐相爷这番贬损,心里头得劲不少。 禁不住去用余光去瞥他,各个惊叹:只知齐世子是位玉树临风的公子,听坊间传他的叔叔像世外高人,还道是个中年人,竟,如此年轻。 浓眉凤眼,峰鼻笑唇,似笑非笑之时,眼角那颗痣,勾人心魄。 男子不像别的官员那般纵情声色,他身旁的伎子们还道九重阙开了朵高岭花,哪知戏谑之间, 添了股邪。 比丰神俊逸,还蛊惑人心。 只有宁殊用仇恨的眼光盯着他。 她从未想过这位众人口中的清高齐相,竟是一条好咬人的毒蛇,还是条嫩蛇! 齐怀瑾如今二十又五,她怎么算,这位小叔都应当四十好几。 但男子瞧着,竟是比赵宴平,齐怀瑾都要年轻。 那齐乳猪竟还说什么自幼被他照拂长大! 真是从小就蠢到大! 这张脸,与她仇人有七分相似的脸, 她甚至,还在与他侄子欢好之时,利用他,来刺激。 方才,又偏偏叫她见着了自己与赵宴平的情事。 宁殊凝着他,思来想去,亭亭款款地绕去了男子身旁一位茶伎之处。 脊背笔直,颈项微含, 她品盐,击汤,分茶,一气呵成。 脑中仍残留着她与齐怀瑾在床榻上那些浪语,她怯态稍显,垂首奉茶, “小叔,请喝茶。” 齐沂挑眉。 眼下白瓷小盏,茶汤细腻,茶香却馥郁。 还有这功夫。 宁殊简直无法看他那张鬼似的脸,全身上下连着声音都是当真在发颤, “从世子爷之处,久闻小叔大名。然宁儿身份微贱,头一次唤您小叔,许也是最后一次。还望小叔能,体解宁儿心意。” 众人歇了口气,不论是看笑话的,还是为宁殊捏把汗的。 这位宁小娘子。 貌似柔弱,实则聪慧。 齐沂冷笑,“折辱御梅,狐媚他男,你便是用这种手段,吊着本相侄儿?” 他绝不像这里头的男子那般看待宁殊。 在他眼中,女子不过是一个拼命想挤进国公府,想挤进这西京城贵门府邸的一个吴州妓。 小小年纪,却能将轻竹这种丫头也诓过去。 撞破她的好事,轻竹竟还同他说定是女子被诱骗。 将这国公府的人哄的团团转。 他那侄儿对她如此痴迷,即便尚有几分清醒,未曾同他说要纳她进府—— 但若她还招摇在西京,于国公府,只会后患无穷。 宁殊两手奉茶,双膝微曲,渐渐有些站不稳。 她在齐怀瑾那问不出关于他的任何事,只能凭借今夜的观察,为他冲这杯茶。 她演得如此怯懦,眼只能瞧见他的靴子。 是画里那双靴子。 宁殊猛然抬头,泪盈盈里的眼,全是凶光。 那两道莹润的凶光描着男子近在咫尺的眉目, 裸露的,大胆的,毫不隐藏的,杀意。 茶盏陡落。 女子“噫”了声,俯身拾捡, 拾起一块碎片,藏至掌心。 齐沂瞧得清清楚楚,不动声色。 却甚觉有趣。 第7章 京城第一脏伎 男子眼下那颗痣,令女子收了杀心。 不对,这颗痣,太年轻了。 宁殊知道,完全,不对。 总不能这么年穿同一双鞋吧? 除非是他爹,她在脑中给她爹鞭尸,又发觉他爹的岁数也不对。 鞭着鞭着,犯起怵。 能记得的最后一幕,似是她对着那颗痣,可怜兮兮地将露出指尖的利片悬去了自己颈上。 至于后来在场官员吵着让她以酒赔罪,她的酒后胡言,她用整个后半生都回忆不起一个片段。 轻竹很久以后同她说,她是在等赵宴平帮她。 她想也是。 那时在那侧室,若非她与他的暧昧被这位“小叔”瞧见,或许,男子不会当着如此多官人的面,逼迫她。 只消赵宴平开口替她说一句。 男女之间的事,这位年轻相爷定会体谅。 当然,轻竹还说,她什么也没等到。 世事如此相似。 愈是她需要旁人相助,愈是她依赖他人之时,他人愈会将她推入火坑。 那夜,她太急了。 座中,有人随口道: 既已认错,则以酒代茶,为咱们齐相接风洗尘,赔礼致歉罢! 提及酒,便有无数宾客接上这茬,酒伎赶忙使起能来,丝竹兴,酒令起,简直如战场般兵荒马乱。 宁殊没有躲过这场兵荒马乱。 等后来她再回这京城,轻竹又想起来什么,说她其实听见她为了躲酒,唤了她家相爷。 轻飘飘的,很好听。 宁殊被齐沂逐回原籍,再回国公府后,一直记恨这事。 轻竹又补充,相爷有洁癖,从不外食,但那时却尤为动容,盯着她摔碎的茶盏,双手微颤,像是鬼迷了心窍,简直想将她紧紧抱在怀中。 轻竹没说的, 乃齐沂好整以暇地瞅着她故意丢弃的茶,为的是找她下毒痕迹。 双手动了动,是以为女子在装醉,他要防着她动手,欲以残片狠狠划断她的手筋。 不过那时宁殊已厌弃了这位相爷,男子总用一双阴湿湿的眼挡着她,求她夜夜与他同眠,让她烦得很。 听到这些她就更不想和他睡觉。 总之,有第一杯,就有第二杯。 正如擅唱乃天生,不擅酒,亦是她天生。 待到赵宴平生出阻拦之意时,宁殊已醉得胡言乱语。 从国公府的猫,聊到国公府的猪, 女子将在场的官员唬得哈哈哈大笑。 官员们以扫兴骂住赵宴平, 宁殊再也躲不过。 她不知自己醉醺醺的。 粉面红腮,斜簪的点翠嵌珠步摇在其醉步中生风,越显可爱,招人调笑。 更不知自己在被人捏住下颌灌酒后眯着眼,冲窗下男子咧嘴一笑,“古人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家不齐,何谈治国?” “您家侄儿,于家有二心,如今,在朝为官,莫非,有朝一日,外族来犯,他被那突厥勾引了去,他,竟,无错?” 如此大逆不道之言,至满室哗然。 还不待齐沂开口,众人已俯首帖耳。 赵宴平在人群之中,惊得大气都不敢喘。 宁殊转啊转,扑通一声,醉晕在地,末了那句,是:“况且,相爷可知,宁儿究竟,是如何勾引的你侄儿?” 晕过去之前,她积极地抱住了紫袍衫下男子那双靴子,还在喃喃自语。 没头没脑,同齐沂的靴子分析着她在榻上,用他来刺激齐怀瑾的事。 齐沂辨听出两句,羞愤凝立,重重摔开她。 他今夜,是奔着抄这西京最大伎楼而来的。 小侄心悦之人,他在来之前,本欲保下。 可惜这伎子,太不知廉耻,根本毫无真心。 竟然能在醉酒之后胡言至此,转头便将将“心上郎君”转头污成叛逆之徒? 恐怕这才是她真心话罢。 这种祸国的伎子。 男子扫视着在场所有人,指着蜷缩在脚下的躯体,凛然呵斥,"诸公为证!国公府,绝不会容此等脏伎进门!" 开窗放烟,霎时,官兵云集。 众人方知东京城的齐相乃有备而来,惊的惊,求的求,却无一个敢站起来反抗。 西京,要出大事了。 倚黛楼的第一重阙,朱门泼墨,白条封印。 这便是很长一段时间流传甚广的“京城第一脏伎”的由来。 上元夜倚黛楼这场闹剧,在大周元启三年春被称作“上元诗案”。 据说那夜齐相大发雷霆,将祸害他侄儿的脏伎关入私牢,打了足足一百大板。 宁殊在最后第一百大板时才终于承认,她, 祸乱朝政。 京城第一艺伎,一夜之间成了脏伎。 齐沂上书圣上,要求严治“倚黛楼”典伎风气,封了这楼,将里头伎子统统逐出京城,逐回原籍。 君臣二人在久不见光的议政处论道一天一夜,最后各退一步,只将那夜的伎子逐出去。 其中,自然包括为首的宁殊。 女子梦里还在对着一颗美人痣诉苦,醒时已在通往吴州的马车之上。 她沾酒便醉,往往会醉上一天一夜。 但那一次,她因赵宴平喂的迷药醉了三天三夜。 生辰当日,她被那个貌似她仇人的相爷,逐出了京城。 * 春日的天,西京簌簌飞雪。 山雀惊飞,车轮滚滚。 女子迷蒙睁眼,听见熟悉之声。 所闻之事,令其胆战心惊。 赵宴平正襟危坐,被雪水打湿的衣袍却泄漏出那天的慌乱,他正沉声交代,“……惹下这祸端,几年内京城都不得安宁。她若在吴州过得不好,你可写信交给冬仁,他自会向我禀报。切记,不能叫她攀上哪个官人逃走。” 那婢子出自倚黛楼,谨遵道,“是。大人。” “她若逃,定是来寻本官。若她真的逃来了,恐怕本官都会被她连累。”惯是深沉的男子,眼下却絮絮叨叨,“太后与圣上换京而治,齐相留在西京的日子长着。” “上元夜那日,宾客太多,他借口不外食,托属下婉拒不来,却藏在那犄角旮旯里。” “圣上将本官停职,日后,本官还得仰仗和齐世子那层关系再起。” 话至此处,男子之音才稍稍松弛。 宁殊却越听身子越冷,如坠寒冰地狱。 倚黛楼,被封了......?因为她? 她这是,被逐回吴州了!? 究竟发生了何事!? 绝情之言毫不避讳,赵宴平是故意说给她听。 那京城的仇人……至少,她找着了与仇人貌似的男子,若留下,定能揪出眉目…… 那一夜,太急,太长, 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好好问香蜜,三日后,那人究竟会何时出现在慈恩寺。 她找着的那个人,是否乃年龄不符的齐相? 马车缓缓停下。 疾风怒吹,歪躺着的女子冻的一个激灵,她却仍死死闭着眼。 她当真吓得要死!恨不得是做了个梦,闭两眼还能梦回去! 男子端坐在她对面,将她从头至尾扫视,眼神,从看一块自己精雕细琢出来的宝玉,变成看一块会拖累自己的废石。 圣人的倚黛楼, 差点被这个恃宠而骄的伎子毁得一干二净。 若非他为她的无知开罪,事后又给她喂了药,她或许穿着囚衣,早被人打死。 怎可能还安然无恙躺在这怨恨他。 “主子,到了。”前头,赵宴平的属下着急唤道,“咱们不能落后文将军太远。” 见女子的眉心逐渐拧成川字,赵宴平冷声道,“你不必醒来。” “不论你做什么,怎么用你那套伎俩,本官都不会留下你在京城。” “你自己造的孽,往后你在吴州,自知后果如何。” “当初便告诉你,何尚书是本官为你寻的最好归处。你不喜欢,你要去一个更好之地。今日是你生辰,你总说想家,现在你就回家吧。” 生辰……今日!? 回家—— 她,她的家—— 她不能回家。 如今还不能。 宁殊猛地睁眼,半边身子不自主地歪下来,繁复的绿罗裙,将她整个人摔在窄小的马车内。 惊吓得去扶她,女子却迅速拢着酒气冲天的自己缩成一团,再朝侧身的男子急急探手,“平郎——” “莫再唤本官平郎!”赵宴平喝止她。 男子见她瞬间便哭成了泪人,嘴角勾成诡异的弧度,俯身捏住她的下颏,嘶哑道,“你竟敢去调查齐相?你疯了!恩人!?什么恩人?你往河里捞鱼,你捞的是条会反咬你的蛇!” 女子的眼瞬间瞪大。 香蜜查到之人,果真是这位相爷。 不可能。 她要找的人,不可能,这么年轻。 女子疑惑地望向身旁,却见身旁人,并非香蜜。 赵宴平撩开车帘,轻巧下车。 宁殊想要钻出来,却被男子的眼神骇住。 “你的恩人,是将提携本官之人。” “你找他报恩之事,他尚不知晓。可你要报的恩情,本官一清二楚。” “他乃太后最宠幸之臣,瞧不上你这种微贱之人。” 宁殊当初,本就是诓的香蜜。 恩人? 怎可能是恩人。 听赵宴平的口气,竟是误会她要引诱齐相。 女子不知自己酒后之大逆不道,一头雾水,却只能顺水推舟,抽泣着,“你明明知道,我只是想讨好齐世子的小叔,改籍罢了。” 赵宴平冷哼,果然如此。 如今,女子所言所行的真假于他已毫无紧要。 这么久,他深知她一心改籍,甚至那夜,他差点,就给了她这个机会。 男子不禁笑话她,“改籍?改完籍后呢?那夜之事,你怕都是做给齐相看的罢!那你可调查到东京城这半年关于他的传闻?他如今以太后为尊,为除异党,心狠手辣,再也不是当初那个齐沂之!朝臣塞给他的女人,是死路一条,他自己的女人,亦会被他的异党除去。” 一声哨响,一辆双辕轻车披风而至。 男子再度吹哨,车前两匹精壮的黄骠马竟四膝跪地,筋肉虬结。 他回头冲女子冷笑,“攀附这种孤主,就是这种下场。太后早有意将平乐公主许配给他,你这般痴心妄想,是自找苦吃!” 宁殊真是有苦难言,可真相更不能说,只得唯唯诺诺,“太苦了,太苦了.....” “那齐世子呢!?”女子不死心,又连忙拽住男子的衣袍,没见着那香囊,泪又来了,“我去求齐世子,是我得罪了他小叔,一定还有办法——他说了,会再带一百金来倚黛楼,妈妈有没有告诉你——” 被男子猛地扯开,生生打断。 “倚黛楼现已被封,你的齐世子,亦因你被其小叔禁足在府。”他看出了女子眼底的惊恐,“怎么,后悔了?不是你要唱戏,你要饮酒?京城第一艺妓?你可知有多少伎子随你被逐回原籍?本官后悔,这么多伎子,偏偏选了你!自私自利,自以为手段高明玩弄男子!齐相他喜洁得很,让所有人都替你陪葬!你怨恨倚黛楼,可离了倚黛楼,你我又算个什么东西?” 女子在这骂里拾取着零星信息,她敢怒,却不敢言了。 雪地素缟,千山瘦骨,滚滚震如闷雷的,是马蹄声。 不是寺庙钟声。 宁殊搓着手,顺着男子远去的足履凝望,此处早已不在喧市。 男子被停职查办,还需靠齐怀瑾来讨好那位齐相,定是恨透了她,才把这一切归咎于她身上。 齿关抖动,她话都说不利索,“都是,宁儿错了。” 微不可闻,仍是被赵宴平听着。 还在用这种伎俩。 男子翻身上马车,绯领窄袍纹丝不动,玉质佩刀尽显威仪,虽一朝失意,周身贵气依旧。 他凝了许久,回头朝呆呆守着他的女子道,“此去经年,京城,再不会有你这个第一艺伎的位置,假以时日,也无人会再记得你姓甚名谁。” 说了这么多狠毒之言,赵宴平已无力再看女子的眼睛。 该说的,都说清了。 不该说的,她迟早也会知道。 齐相已视这女人为眼中钉,他必须打消她再来京城的念头,为她,为他,都好。 她在吴州必定不会轻松度日,还会故技重施让冬仁托信来找他,往后他与她,让冬仁那个小子使信来往便是。 “喝”地一声,骏马飞驰而去,女子崩溃出声。 “平郎!都怪宁儿!” “赵宴平!” “分明是你对不住我——” “分明是你拿我当捞钱的工具!” “回来!” 害怕男子的身影不见踪迹,宁殊从马车上慌忙下来,又重重地跌在地上。 像陷在雪地里的一抹枯萎的绿。 丫鬟欲扶起她,却见她止不住地咳嗽,双眼还在可怜地望着京城的方向。 “回...回来了,香蜜,他回来了!”宁殊欣喜地回头,因丫鬟不是心中所想之人,笑得发僵。 男子的确策马返还。 马蹄踟蹰,赵宴平内心亦是。 二人密语之后,马车终于与女子相向而去,在这春日雪中,甚至卷不起尘土。 宁殊跌跌撞撞,倒在雪中,浑身湿透,冷战不断。 眼神,也随着春日里融雪的温度,越来越冷。 近乎阴寒。 男子的话,如魔音萦绕在她的耳畔: 引诱文卓,他是齐相想用之人,你若得手,他回京之时,或许愿捎上你。 宁殊跌跌撞撞起身,回头冲凝香道,“香蜜呢?这一切究竟怎么回事?” 第8章 诱他回京 雪地里,女子闷闷地问面生的丫鬟:“香蜜也在前头?世子爷可有来交代什么?何尚书?之前经常来找我的那几个官家郎君呢?好像叫什么,柳?还是姓刘?我的东西呢?” 丫鬟小声道,“娘子,齐世子他似乎和相爷大闹了一场。其余的,奴婢也不知道了。但——” 说着,她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件。 是块鎏金宝玉,玉质莹莹,玉周精雕细琢着梅花,应是稀罕之物。 “这是国公府的下人偷偷送来的,香蜜说,是世子爷赠您的。他说他不能来送您,若您在吴州有难处,这块玉,能帮您抵些日子。” 宁殊伸出手,指尖轻轻摩挲这块玉。 却迟迟不接过。 为何不是香蜜将这块玉交给她?不对,不对…… “娘子,忘了赵大人吧。”凝香将玉妥帖地塞进她手中,“忘了赵大人,忘了齐世子,无论您有没有对他们动心。如今,都是不可能了。活着便好,咱们离开西京,好好回到吴州,回到吴州,吴州那您还有家......那位相爷,更加不是您……” 女子摸过玉,将这块美玉紧紧攥在手心,冲她的丫鬟温笑。 仿佛她已经认命。 她闭上眼,将这些通通想了一遭,好似见着倚黛楼因她轰然着火,烧死的却都是无辜之人。 她睡了三天三夜,大周朝都翻了个天。 “娘子,娘子?”凝香轻轻地唤她。 “宁小娘子,该启程了!”冬仁也在唤。 宁殊轻“嗯”了声,转而又注视着婢子,柔声道,“香蜜呢?在前头?” 丫鬟支吾不语。 她忘不了赵官人的描述。 认不清主子是谁,就会如香蜜那般, 被喂哑药,剜去双目,卖给同为残破之身的丐子。 还是卖给两个丐子共用。 “主子,你也忘了香蜜吧,她招得快,赵官人也没为难她。”她像她真正的主子交代那般简要叙述,“因不是伎子,尚还留在西京。” 宁殊终于松了口气。 她就怕香蜜是屈打成招,还好,还好。 还好,赵宴平并非心狠手辣之人。 只是,她往后的路呢? 当真,还要去勾引文卓? 她忽然,好累好累。 怎么会…… 她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离京路上一直在下雪,鹅毛大雪。 宁殊还是披着国公府的那件雪裘。 她将脑袋静静靠在车窗之上,平静地听着丫鬟描绘那夜。 后来,齐相有意扩大此案,将那夜里在倚黛楼献艺的伎子都关去了刑部大牢。 无非审出些钱色交易。 那些记录交易的“册子”,早都被烧了。 倚黛楼,本就是用来给西京敛财的。 只是借宁殊那浑话,男子果真查出了有人勾结边外突厥。 正是那兵部的何尚书。 这才成了大案。 圣上开恩,以为这些伎子们不过被官员利用,与太后商议之后,责令齐相将她们罪行化小。 齐相本想等到宁殊醒来再审她, 但发觉有人不许宁殊醒来之后倒也作罢。 窗外飞雪不断,一片萧瑟,陡然浮现大片挺劲枯松,令她侧目。 一个月,不知能否到吴州。 马上,便看不到这样的树了。 女子还在想着赵宴平之言:引诱文卓。 原来,这种话,对他而言,说出口如此轻易。 也是。 她如今,对他已毫无价值。 留着她,不过是给齐世子留个念想。 一张灵动的鹅蛋脸撞进她脑海。 她竟然看见香蜜因毒酒抽搐不止,七窍流血,她在黑暗中饱受鞭笞,凄凉地等她醒转来救她。 还好,这一切都是她太敏感,并未发生。 宁殊再睁眼时,眼前果然一片模糊。 明明镇定异常,女子却故作慌乱地摸向身旁,“我,我看不到了。” “我看不到了!我的眼睛,我的眼睛!”她摸着自己的眼睛,试图挤出泪来。 她真的好累。 今日是她生辰。 她却犯了这么大的错,错过了仇人的讯息,还被逐回了吴州! 她不想再去引诱文卓了。 她真的不想,再去相信,任何一个男人了。 可以她的身份, 根本,没有第二种选择。 * 虽不知这位宁小娘子是不是装的,冬仁还是快马加鞭疾驰向了文卓的队伍。 押送的将军乃本就要往吴州平乱的文将军,大军浩浩荡荡,后备充足。 “这叫日眼。”大夫仔细检查完宁殊,忧声道。 “可会传染?”风呼呼作响,男子沉声道。 大夫忙摆手,“这倒不会,不过,需尽快休息,否则很难恢复。” 这病症对于文卓这种常年在外厉兵秣马之人,倒是熟悉的。但这个女子,实在有太多人同他打过招呼,要好生照料,以防万一,文卓只得又问,“那,要如何休息?” “室内修养,千万莫再直视雪地了。” 与此同时,大雪依旧纷飞,不知要下到何时。 宁殊表现得很不安稳,手一直在慌乱地四处抓摸。 她刻意制造了这场失明。 准确地来说是伪造。 她只是半失明。 还能看得到人影,极其模糊的模样。但看不清晰罢了。小时候她在吴州花楼里,她无聊,常常盯着日光瞧,知道瞧多久会恢复,是安全的。 队列一望无际,渐渐因这个插曲生出骚动。 文卓扬鞭暴喝,整个队伍又恢复了平静。 “你,往后退。” 他又命令道。 他在和宁殊说话。 宁殊偏了下头,一动不动。 她身旁的凝香忙开口,“将军,我家娘子看不见了,你莫要为难她。” 文卓凝着女子,想到却全是这几日里有关她的谣言。 说她手段非常,惯会扮作柔弱勾引男子。 指不准,这“日眼”,是她装的。 宁殊如何没猜到这些,正是因此,她才对自己用此狠招。 眼前的身躯在移动,飞速转至她身后。 “转过身来。”文卓再次命令她,这次倒是特地加上了称谓,“宁小娘子。” 宁殊睁着眼,胡乱地转起来,最后,故意地往身旁大夫那撞去。 有人一把拉住她。 电光火石之间,她的脖颈传来一阵寒意,仿佛有什么削发而过。 “娘子!”灵香猛地要扑上去,却被冬仁拽住。 “什么!?——”宁殊偏过头,假装看不见,用鼻子去闻。 一众随从,文卓,灵香和冬仁都在看着她。 连灵香都不知真假,以为她家小娘子当真瞧不见了,心急如焚。 文卓在等。 等此女故意倒在他身上。 她已经通过他两道测试。一是第一句话,二是他的剑。 如果能通过第三道,他便相信她。 否则,他就要将她关进囚车里了。 除了又渐渐再起的远处喧嚣,这近处几乎无人在说话。 宁殊眼瞎了,心思却没瞎。 这将军,疑心重。 四十左右,剑法上乘,疑心重。 这样的男子,绝不会欣赏老谋深算之人。 她这个“京城第一名伎”的面目,已被那位齐相爷彻彻底底拆穿,这位文将军应当是厌恶她的,可因齐怀瑾的态度,他拿她棘手。 女子收起揣测,收起面对众人的所有动作,闭目平静道,“请问文将军,奴可否能回车上修养了?” 不得回应,她面露英色,“按大夫所言,并非大事,修养即可。还请文将军能宽恕,放奴回车上,您也好重整军队上路。” 文卓仔细观察着宁殊的神色,沉思一阵,方道,“你进本将军的马车。” 应当不是在骗他,他想。 毕竟是一双眼,并非小事,怎可能冒如此大的风险? 实在是京城谣言太过可怖,将她描述得如个吸男子精气的妖怪,竟让他毫无顾忌地冲哥个女子亮出了剑。 宁殊继续硬生生地拒绝。 这佯装坚强之态,倒催动了文卓的坚持。 女子摸着男子的喜好,直到上其马车之时,还在拼命以不合礼数拒绝。 是灵香和那位大夫使劲推才将她推上去的。 其余伎子都在囚车中注视着她。 “脏伎!” “凭什么我们也跟着受罪!” “京城第一脏伎!” 宁殊瞎着眼,仿佛也能感受到这些憎恨她的余光。 她们本在京城官员的庇佑下,锦衣玉食。 这些女子,恐怕都以为是一个叫宁殊的女人害了她们吧。 真可笑啊。 不是她宁殊,也会是柳殊,杨殊…… 她浑浑噩噩地进了马车。 眼前白蒙蒙一片,她却一直在看见血淋淋的尸体。 只能强迫自己随着颠簸,昏昏睡去。 * 春日的这场冻雪下了足足有七天七夜,待到停雪之时,这趟队列已经远出西京。 大约半月之后,宁殊的眼睛便能看得清了。 但她依旧每天装瞎。 文卓偶然会同大夫问起她这双眼睛好起来的进度。 那大夫信誓旦旦地同文将军保证,“待老夫施加以针灸之术,三个月内,必能恢复。” 她当时正歪躺在驿站的小榻上,还在一边受着针灸之痛,一边思考如何才能再生一场治起来舒服点的病。 听到大夫和文将军的交谈,她才明白,原来这军医根本不知如何治“日眼”,却害怕被责难,将她的病情夸大。 无法掏出自己的小册,她将这无能的军医也记在了脑中。 “文多疑但蠢,军中老大夫,怕死医术差。” 算是这一路上,唯一让她发笑的趣事。 意外,发生在她忘了自己的“眼疾”那回。 她摸黑去如厕,那时他们正扎营在偏远之地,没料到文卓竟然站在外头。 宁殊只好在男子的注视下左跌右倒,最后一个踉跄闷头撞在了他身上。 文卓并没有怀疑她的行为。 反倒是感受到了她的滋味。 温香软玉,他以为并非她故意为之。 虽是野厕,但也是冷月树下,小娘子万分羞涩之态,他认为是自己宽厚的臂膀使然。 宁殊这阵子吃得很多。 过往在飞鹤院,她尚能偶尔使剑,偶尔练舞,现下日日在马车之上,她拼了命地吃,丰腴不少。 她知道西京将军们那点出息。 但她一直没有下定决心要去“引诱”文卓。 文卓从前狭玩军妓,的确好的就是丰乳肥臀这口。 宁殊虽称不上,却别又一番仙姿韵味。 不再像初见时瘦弱,盈盈一握之感,是饱满的,仿佛他掐着她的腰,能掐出水来。 就这如厕之抱,让文卓对她生出了私心。 曾经的京城第一艺伎,齐世子心尖尖上的女子,赵宴平用来行走官场的手段。 这种纯粹用来讨好男子的伎子,根本不懂军国大事,却因酒后失言,沦落之此。 他禁了太久。 抱着她,半晌忘了松手。 他早忘了京城那些说她多厉害多厉害的谣言了,女子如今连身上都脏臭了,那还是什么吸人精气的名伎。 扶她回寝之后,想着她腰身的柔软,男子用手给自己快活了一把。 从此,他看她的眼光也不再清白。 宁殊怎能不知男子的改变。 她心中冷嗤。 这回可真不怪她吧。 若说曾经对待男子,她还会有身为女子的欣赏,有不“上值”,暗暗享受的时候。 现在对着文卓,只剩一个目的,利用。 京城男子令她狼狈至此,连利用她都提不起劲。 自倚黛楼来,哪个男的不是换着花样在诓她?装穷的齐乳猪,装深情的赵宴平…… 甚至连那传闻中的高岭道长,都是条长得像她仇人的毒蛇! 利用男人,他们给你泼一身脏水。 面对文卓的示好,宁殊装作不为所动。 偶尔天气好,心情不错,她便装作不小心地摸他两把。 别的时候,她一心一意愁眉苦脸,仿佛全天下都欠她钱。 灵香照料她的起居,也被她弄得发懵。 她主子曾交代她,若发觉宁小娘子有异动,得第一时间告知冬仁。 但她觉着,这对宁娘子,大概不是异动。 这大约是她勾引男子独有的手段吧。 * 行军之路艰辛,三月一晃而至。 吴州城的春,本应香得像能酿出蜜来。 去年海寇扰浙江,吴州刺史借机叛乱,讨伐太后夺政。 漕船作战舰,钱炉融箭镞,战火将仓粟吹成鬼食。 旧日繁华居里,商埠残垣嘎吱作响。 禅智寺钟声喑哑,一声声,敲得宁殊几乎要又一次瞎了过去。 她只听闻吴州发生叛乱,听说很快便被平定,却不知已乱成饿殍遍野,处处断壁残垣。 想来,是为防国乱,全全瞒着。 瘦西湖畔停靠的已不再是画舫,而是赈济之船。 马车稍停,下车的红衣少女引人注目。 宁殊只讨来身男装,一身利落的窄袖子劲装,腰配玄色革带,勒出丰满身姿。 女子发髻高束,白稠系目,少了闺阁柔媚,添了几分与此处割裂的生机。 她要装作看不见。 自文卓在吴州安营扎寨,她便开始装,装作自己在吴州无依无靠。 以极慢的进度,她在军中与他虚与委蛇。 她没想到,曾经瘦西湖的贵伎,因这战火,竟不少都充成了营妓。 因“眼盲”,有熟识的画舫伎子认出了她,她才终于能用那恐惧的面貌问文卓。 男子不欲她生出事端,同她淡漠解释道:“没逃走的,大多请作营妓了。军中能管食宿,总比半路饿死好。” 紧接着,见她欲要问询,他堵住她的嘴,“这是李将军的命令。能将京城带来的伎子全全安置在园院,本将已尽力。” 好一个自请为营妓。 她只得迎合道:“文将军胸有丘壑,宁儿钦佩。” 此男胆小如鼠,该叫文老鼠! 她恨,却一句都不曾替那些女子求。 这种无用之求,不如隐忍。 将这隐忍让文卓瞧见,只为,让他动容一次,给她逃走之机。 灵香不知女子在吴州还有依靠,见她凝重地望着驻军的荒芜湖畔,一如既往地重复道:“娘子,别想京城,也别想这画舫了,往后,您就安心跟着文将军吧。” 宁殊没理她。 她不要跟任何男人! 文卓这种胆小如鼠之人,怎可能到时带她这个“京城第一脏伎”回京? 她往前几步,冲两位正在岸边捏着宁大娘子画像寻人的丫鬟道:“出什么事了?” 丫鬟们来自吴州刺史府,正焦心地说着家中小娘子与京城相爷联姻和战之事。 两人回过头来,不可置信,这世上竟有比她们家小娘子生得更像夫人之人。 其中一个失声唤道,“夫,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