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下车,引起一阵骚动。
飞檐翘角的酒楼下,瓦舍连绵,幡旗招摇,此地守着数不清的护卫。
被护着往楼上行去,她的每一步都踏得木板吱呀作响,愈高风愈烈,吹得衣裙狂舞。
宁殊忍不住俯瞰楼下。
从前,她寻不着人,尚在倚黛楼苟且学艺,可今时不同往日:她要找的仇人,当真就在这西京。
会否就在这倚黛楼里藏着?
大约行至五楼之高,倚黛楼越发喧嚣,美人如织。
宁殊被关在国公府半载,这些伎子的面庞已全然换了一批。她惊讶发现,其中竟有些她眼熟的面孔。
宁殊并不知,自从她被国公府世子以百金带走之后,她这位京城身价最高的京城第一艺伎便声名远扬。
倚黛楼的管事同赵郎中通了气,按着宁殊的模样与手段,又从吴州带回了不少女子。
“妈妈”捏着绢子从远处扭来。
“哟,咱们宁儿回来了哟!”那人老珠黄,却浓妆艳抹的老妇睨了眼宁殊和她背后抬箱子的国公府下人们,“恐怕,宁夫人是不记得妈妈了!”
这些“妈妈”的性子几乎大差不差,总爱这般埋汰自个养着的伎子。
还在吴州时,宁殊便有一个“宁妈妈”,宁大娘子自从宁殊的娘亲离开后就教养宁殊长大。
她也是伎子。
女子迎上:“妈妈,宁儿可不敢忘了您。”
二人近了,她笑着同老妇耳语了一句。
“明日还有一百———?”老妇收着声,浊眼精明地转,“要不要同赵郎中打个招呼!?”
宁殊摇头,又将她拉远一些,“赵郎中迟早会知道,先斩后奏,让他挣钱的事,他怎会拒绝?若非赵郎中,我还识不得世子爷,这点心意,也有世子爷一份。”
倚黛楼的钱,只进不出,这个规矩是不可能破的。
今夜只要“妈妈”收了那世子爷的一百金,那这一百金便不可能再出去;这一百金出不去,那就是倚黛楼承认了再下宁殊,需要两百金的规矩。
不管日后带走宁殊的是谁,赵宴平都不会亏。
倚黛楼的后台并非仅有他,多出来的一百金,那郎君不会主动同她要。
宁殊同假母笑着解释这些“歪门邪道”,老妇人听得心惊不已。
“宁儿暂存下六十两,用以谢赵官人的恩情,余下这些钱都是您和咱们楼中姐妹们的。宁儿不缺钱。”
她确实不缺,早在吴州柜坊,她便存够了这一生不缺的银子。
这些银两,不过是用来恳求赵宴平为她找个高官。
可别再乱卖她了。
齐怀瑾迟早会知她“讹”他之事,既再无缘分,不如她主动交代,给自己洗洗干净。
让女子委曲求全半载,才得这点打点费,往后外头人笑话的是这头贫穷的猪。
危檐狂风,假母欢欢喜喜地给抬金的下人指路,宁殊衣袂轻扬,仿佛视金钱如粪土。
眼间钱箱子们往楼里抬去,那妈妈狐疑地瞥了宁殊身后一眼,虽嗤笑女子的意图,但脑子里着急盘算着怎么吞钱,笑道:“先去验身吧。赵官人,也给你备了礼。”
宁殊心头一动,自个都没察觉。
香蜜紧紧地跟上主子。
验身?
轻竹并不知晓倚黛楼卖艺不卖身的规矩。
她偷听着一切。
在宁殊说出讹钱之事的那刹,她呆了呆,得知这些钱是她为倚黛楼的姐妹求得,她又呆了呆:
她得好生替这位小娘子解释,定教相爷不为难她。
*
玉沙裙,白衣衫,珍珠帘开明月满。
千呼万唤始出来,指纤纤,音梁绕,魂欲断。
“来了,来了,终于来了。”
今夜不仅是宁殊的第二场,也是这些朝廷官爷的第二场。
西京乃当经圣上所在,圣上早被架空,热衷于教坊歌舞,其下官员亦无实权,遂有样学样,在西京建了个类如教坊司的伎楼——倚黛楼。
吟诗弄曲,奢靡挥霍。
这才捧出了宁殊——京城第一艺伎。
大周女子豪放洒脱,再加之太后掌权,更助长了贵族女眷的地位。
而赵郎中的属下从吴州挑回的宁殊,是男子心中对他们千依百顺的女子。
为了满足官员的雅兴,宁殊在赵郎中的手下学了诸多旁门左道。
西京哪位官人喜欢哀婉的诗,哪位官人喜欢女子习剑,哪位官人擅画,哪位官人擅琴。哪些喜欢高谈阔论,哪些喜静,她都要一一记在她的小册子里。
她将行此道称为“上值”,自诩为“数字先生”。
今夜——
女子从珠帘中偏抬起头,轻轻扫过这温室,一颗,两颗,三颗......乌压压的人头攒动着,真的,好多,人啊。
歌姬抱琴,官员醉笑,酒气,菜气,铜炭盆里的炭焦味,全攒在香室里头。
还有东京城的官人,
她记在册的那一行行小字,显然已不够用。
一名高冠男子从人群中慢慢站起。
这么远,宁殊也能认出他。
赵郎中。
“三十又六,西京户部郎中,无妻无妾,城府颇深,眼角之伤来历不明。”
初来京城,他是她唯一能依靠的男子,在生活打点上,他事无巨细。
虽是她的主子,无所谓好和不好,但今夜之前,宁殊心底仍是记着他的好的。
他教她舞剑,亲力亲为,虽她是伎子,二人行止之间,总是有礼有数,不逾矩。
宁殊曾突发奇想,欲借他改籍,某回习剑香汗淋漓,她故意歪倒,将手段使在了他的身上。
男子无奈地看着瘫在地上的她笑,仍是将她抱入侧室,抓着她的足腕,在灯下耐心地为她上药。
她以为她要得手,他却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本官有心上人,不会碰你。”
今日他面色酡红,像是喝了不少酒,几乎要不像他了。
“能请过来,是不是能请过来!?” 他手里尚持着樽,话毕,酒樽努向一旁:“瞧,咱们的,京城第一艺伎!快,给尚书大人满上!”
尚书大人?二品?
喜欢剑舞的那位?
宁殊心神不宁。
暖阁里热烘烘的,女子又多扫了几眼,便将雪裘悠悠褪给丫鬟,起舞似的往那厢充酒伎去了。
官员们眼色愈发迷离,好几个都想借着酒劲蹭一把女子的玉体。
宁殊左躲右闪,行至赵宴平身侧时,瞧见他腰间那熟悉的香囊,一眼,两眼,淡淡移开眼。
脸色不大好看。
本就脸色一般。
她要装得更苦情。
赵宴平今日一身玄色劲衣,虽过而立之年,但常年剑术养身,身材保养得比女人还好。
男子脸上挂了倦容,但睹着宁殊的那双瞳,像添着洞穿人心的火炬。
偏偏眼上有疤,隐有凶像。
宁殊毕竟仍是齐世子之人,她斟酌着,停得有些距离,福身软道,“两位官人,久等。”
那位何尚书酒樽空空,扫着宁殊,没趣地 “切”了声, “今夜就不要装了,否则让你来此地做甚?”
赵宴平忙来打圆场, “宁殊,快来给咱们兵部尚书——何大人满酒。何大人以五百金邀你去他别院献艺一年,你往后,可还要仰仗咱们这位何大人!”
女子滞了瞬,坚强地让余光扫视着这位年老肥胖的何尚书。
依稀记着这位尚书大人有个专门养家伎的别院,听闻里头住了上百号娘子。
这种男子,根本不可能帮宁殊改籍。
改了她一个,传进他的后院,不知有多少莺莺燕燕要闹着他帮这个忙。
她深深地看着他,就像在看一只老胖貉。
一头对她毫无裨益,难以下咽的老胖貉。
好个赵宴平——
又把她卖了!
宁殊从嘴角挤出笑来,“宁儿有眼不识泰山,还望何大人恕罪。”
何尚书瘫坐在楠木椅上,惬意得很,扫着美人,“你啊,和那位世子的故事传得京城人尽皆知。他娶不了你,本官实在替你可惜,不过,本官不像那种虚伪的读书人。某对汝之心,是真的。”
“这一年,你就待在我那别院。”
“听闻你喜好自由,你若想游山玩水,不会让你落得像在那国公府,哪都去不了。但是你休得想跑。否则,我的心也碎啰,那别院里的护卫,恐怕,不只是打断你的腿。”
晴天霹雳,也不过如此。
宁殊胸膛起伏,笑容依旧:“多谢大人庇佑宁儿,宁儿,谨遵。”
这位兵部的何尚书根本不将她放在眼里,说完便自顾自,摸着一旁的伎子呼呼倒酒。
他往赵宴平处“包”下宁殊一年,明日这伎子在国公府的期限一到,尚书府的下人便会抬着五百金在倚黛楼交割。
那位世子爷,为了续上这位伎子装着四处借钱,若是明天闹到要抬价,他根本不会和他争。
宁殊僵冷地瞩向赵宴平,男子却正忙着陪笑。
她若真去了那院落,这貉定会想方设法地宴请宾客,让她当他的钱袋子,让她日复一日献艺,哪都去不了。
更遑论三日后她还有个他能挣钱的生辰,
那慈恩寺——
这赵宴平,
明明曾答应过会帮她寻个能替她改籍的官人!
“何大人,您给了宁殊去处,宁殊不知从何感激。”女子盈盈一笑,“宁殊今日当着这么多官人的面,为您献唱一曲,以谢你知遇之恩,如何?”
闻言,何尚书乐呵地侧扬头。
“呵!”他还不知其中厉害,回头冲向赵宴平夸道:“你养的好伎子,当真会来事!”
赵宴平面上陪笑,暗道不好。
但拦不住了,何弼这种丑人,最喜好的就是伎子给他涨面。一旦涉及此事,绝对没有脑子。
他后退两步,狠剜了宁殊一眼,又续笑道:“尚书大人,宁小娘子,恐怕今夜不便献艺......”
宁殊却笑得越发婉转,打断道:“那宁儿去换身衣裳,立刻就来。今夜,宁儿定不让大人失望!”
何弼招呼酒伎续酒,谁的话都没接。
*
回廊厢房内。
女子表面冷静,实则已心急如焚。
云纹铜镜内,她全心挤着眼泪。
香蜜轻柔地为她理着发,“娘子,想哭就哭吧。香蜜陪着你。”
宁殊的眼一直红着,眼底的泪涌了又涌,稍稍仰头,保证它不往下滴出来,晕花她的妆容。
她丝毫没有顾及赵宴平的警告。
一个兵部尚书。
大周朝西京的兵部尚书,能调的兵都是些老弱病残。
这暖室里,东京的官可都在盯着她。
既然这帮畜生要抢她,那就让他们都来抢啊!
这些泪对她很是重要。
夜色氤氲,她的妆稍浓,为了吹淡这妆容,她只流了几行泪,眼角晕着泪痕。
光是有泪痕还不行,眼底还得有痕迹。
在宁殊的持续努力下,此时她的杏眼已红得像大哭过一场。
只是像罢了。
长夜漫漫,不到她真哭的时候。
为了支开轻竹与香蜜独处,她忧心忡忡地提起银钱交割。
轻竹主动提出去楼下盯着,出门之后,心事重重地走向隔壁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