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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人间已无路,黄泉共白头

作者:在吗借我五毛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雨下的绵密,顺着秦府的青瓦淌成一道水帘。


    萧景衍蹲在书房的屋檐上,指尖摩挲着半块玉佩。


    房内传来瓷器碎裂声。


    “查!给我查个水落石出!”秦昭很少发火,可这次脸却黑的吓人。


    “雁门关上百条将士的命,什么都换不回来?!”


    萧景衍屏住呼吸,借着烛火剪影,能看到秦昭无力的瘫在桌前。


    桌面上的东西都被扫落在地。


    “出去!”


    “将军……”


    “我说出去!”


    木门被推开,萧景衍来不及躲闪,正对上副将的目光。


    他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转身回到自己的院子。


    他躺在床上,想着秦昭今天的状态,一股担忧涌上心头。


    “明天还是得去看看他。”


    萧景衍做了决定,便熄灭了油灯。


    ……


    第二天一早,他就去了秦昭的院子,等了半天,没见人影。


    他不免有些烦躁。


    “秦昭这个时候不可能不在家啊。”


    在他等不及想翻窗进去时,看到了陈叔。


    “陈叔!”


    “诶呦,吓死我了,什么事啊阿弃。”


    “秦昭……不是,秦将军呢?”


    “这……”


    “你别支支吾吾的了,他人呢。”


    “你别为难我了,我只知道秦将军回京城了,其他的我也不知道。”


    陈叔说完,急匆匆的走了。


    萧景衍愣在原地,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秦昭就这么走了?连一张字条都没给自己留?


    回京城为什么要瞒着自己。


    为什么不能带着自己。


    他明明知道自己最想回的就是京城。


    ……


    他浑浑噩噩的上了街,听见两边的小贩在议论着什么。


    “诶,你听说了吗,这次秦将军回京,好像是领赏去了。”


    “可不是吗,你还记不记得三年前他救的那个小乞丐。”


    “我听说呀,那个小乞丐身份不简单呢。”


    “你说将军是不是知道他什么,救了他再回京,说不准还能得个好名声嘞。”


    “你小声点吧,被听去了怎么办。”


    后面的话,萧景衍没再听。


    他只觉得难以置信。


    秦昭,就这么丢下自己走了。


    他可能还是为了名声在利用自己。


    他不敢信,也不愿信。


    “秦昭一定会回来的。”他暗想,“我可以等他的。”


    檐角冰凌七度消融成春水,那人仍未归。


    而他,亦不再等。


    ……


    元和七年春,


    御史大夫府邸的梨花开了满园。


    萧景衍坐在回廊中品着茶,望着如雪一般的花朵,他的手指无意识的摩挲着袖中的玉佩。


    这枚玉佩已经陪了他十年,玉面上细碎的裂痕,如同他内心深处久久无法愈合的伤口。


    “大人,秦将军求见。”


    茶盏“咔”的一声裂了道缝。


    滚烫的茶水溅在手上,他却恍若未觉。


    五日前,朝堂上的场景仍历历在目。


    “秦爱卿单枪匹马取突厥可汗首级,当居首功啊!”


    皇帝抚掌大笑,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彩。


    满朝文武纷纷向秦昭道贺,唯有萧景衍站在文官队列中,冷眼望着那个身披铠甲的高大身影。


    ……


    “让他候着。”


    萧景衍给自己换了杯新茶,直到日影西斜才挪步向前厅走去。


    每一步都仿佛踩在记忆的薄冰上,稍有不慎就会坠入七年前的冰窟。


    秦昭正看着墙上的《寒江垂钓图》发呆,听到脚步声急着转身,怀里的包袱落到了地上。


    他弯腰去捡时,一缕发丝垂落在棱角分明的脸上。


    “景衍,你终于来了。”


    这一声让萧景衍头皮发麻。


    七年了,现在满朝文武百官都得称他一句萧大人,也就眼前这个人还敢唤自己景衍。


    那个曾经在梅林中教自己用刀枪,给自己批大氅的少年。


    如今已是战功赫赫的镇北将军,铠甲上沾染的血腥气仿佛永远洗不净。


    “北疆风沙大,给你带了……”


    包袱打开的那一瞬间,萧景衍瞳孔骤缩。


    那是一块通体血红的玉,在暮色中泛着妖异的光泽。


    “突厥王帐里找到的,想着挺趁你的,就带回来了。”


    秦昭的耳根发红,手不自觉的摩挲着佩剑。


    萧景衍突然想起七年前的冬天,这人也是红着耳朵递给自己一块玉,只不过那时是冻得发红。


    他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声音冷的像冰。


    “秦将军可知,私藏外族信物该当何罪?”


    秦昭的眼神黯了黯,嘴角却扯出一个苦笑。


    “萧大人教训的是,是我糊涂了。”


    他后退半步,郑重的行了个礼,铠甲在动作间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来人,送客!”


    萧景衍拂袖转身,却在背对秦昭时闭上了眼。


    他听见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听见梨花被风吹落的声音。


    听见自己的那颗心在七年后再次为同一个人剧烈跳动。


    三更天。


    萧景衍独自坐在书房,对着那块血玉出神。


    烛火摇曳之间,玉石内部的金纹如同活物般游动变幻。


    是突厥王族才会有的“血髓金玉”。


    他拉开暗格,拿出七年前秦昭给自己的半块青玉。


    两块玉并排放着,窗外的月光透过梨树枝桠,在玉面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突然,窗外传来“咚”的一声。


    “谁?出来!”


    “御史大夫府邸的墙竟比雁门关的还好翻。”


    熟悉的声音带着笑意,秦昭已经换下了白日里的铠甲,只穿着一件深色劲装。


    “滚下来。”


    秦昭翻身落地,拍了拍身上沾着的灰尘。


    “白天有话没跟你说完。”秦昭的指尖点在血玉上,“这玉,有个秘密……”


    话音戛然而止,秦昭愣愣的盯着另一块青玉。


    “你……还留着它?”


    萧景衍一把抄起玉佩放回暗格。


    “那年雪夜……”


    “秦将军,有些旧事,不如跟着一起烂在雪地里。”


    “好一个烂在雪地里。”秦昭仰头闷了一口酒,“那我们就谈点正事。”


    “这块血玉要进贡给陛下,需要你帮忙。”


    “凭什么?”萧景衍嗤笑。


    “就凭你欠了我一条命。”


    秦昭抹了把嘴,掏出一张羊皮卷。


    “突厥那边的布防图,换你一次援手。”


    萧景衍盯着眼前这个急切寻求帮助的人,终是松了口。


    “三日后,御前献玉,别穿铠甲,陛下不喜武将张扬。”


    秦昭离开时,梨花落满了肩头。


    萧景衍在门外站了好久,直到那个身影消失在暗夜中。


    他回到书房,展开羊皮卷,发现上面有一行小字。


    “此玉可调动突厥残部,别碰,脏。”


    ……


    御书房的龙涎香熏得人头发昏。


    萧景衍跪在冰凉的青玉砖上,看着皇帝枯瘦的手指抚过血玉。


    那玉在晨光下红的诡异,内里金丝如活物般游动。


    “爱卿确定这是突厥调兵信物?”


    “千真万确。”萧景衍答道,袖中的半块青玉硌得他腕骨生疼。


    朱笔悬在奏折上方,一滴墨滴在“秦昭”二字上,晕开一片狰狞的黑。


    “既如此……”皇帝突然开始咳嗽,手紧紧的攥着那块血玉,“就由萧爱卿监斩秦家吧。”


    殿外惊雷炸响,初夏的第一场暴雨倾泻而下。


    “爱卿可知,我为何选你监斩?”


    “臣……不知。”


    “罢了,不知道也好,你走吧。”


    ……


    地牢最深处的牢房泛着霉味,青苔爬满了墙壁。


    火把的光线忽明忽暗,照出秦昭憔悴的面容,他浑身上下只剩一件素白中衣,脚上沉重的镣铐在地上拖出浅浅的痕迹。


    见萧景衍进来,秦昭动了动,镣铐发出沉闷的响声,他抬起头,露出一双依然明亮的眼睛。


    “景衍。”


    萧景衍示意狱卒退下,从袖中取出一块玉佩。


    “还记得它吧。”


    秦昭的手指微微蜷缩,声音沙哑:“这是我给阿弃的……”


    这个久违的称呼让萧景衍的指尖颤了颤。


    “你当年救我,怕不是只为了给秦家图个好名声。”萧景衍的声音冷的像冰,尾音却不自觉的颤抖,“如今,我便用这玉佩,换你秦家三十七条命。”


    秦昭听后心头一颤,嘴角扯出一个苦笑。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那我便祝箫大人好好活着,活到……”


    雷雨声淹没了秦昭的后半句话。


    一道闪电照亮地牢,萧景衍看到秦昭眼里似有泪光闪过,但转瞬即逝,快到让他觉得是错觉。


    行刑前夜,萧景衍带着一壶酒来到了地牢。狱卒们识趣的退到远处,只留下火把噼啪燃烧的声音。


    “看在你救过我的份上,秦将军可有遗愿?”


    萧景衍给二人各斟了一杯酒,酒液在瓷杯中晃动。


    秦昭接过酒杯,愣了许久才缓缓开口。


    “把我葬在雁门关吧。”他将酒一饮而尽。


    萧景衍沉默了许久,那正是两人第一次遇到的地方。


    “好……”


    “还有,这个给你。”秦昭掏出个东西丢给萧景衍,正是那块青玉。


    “别再弄丢他了。”


    ……


    行刑那日,烈日灼人。


    萧景衍坐在监斩台上,死死盯着被押上刑台的秦昭。那人依旧挺直脊背,仿佛不是赴死,而是凯旋。


    刽子手的大刀闪着寒光。秦昭突然抬头,望向监斩台的方向。


    萧景衍看见他的嘴动了动,好像要说些什么。


    “你想说什么?”他不自觉的前倾身体,手指死死的抓住把手。


    秦昭笑了,恍如七年前那个雪地里的玄甲少年。


    “阿弃,别看……”


    刀落下的那一刻,萧景衍闭上了眼睛,却还是听见了刀刃切入血肉的闷响,听见自己的心脏疯狂跳动的声音。


    入夜,萧景衍独自坐在书房,羊皮卷被摊开放在桌子上。


    烛火摇曳,他的影子在墙上晃动。


    一滴水珠落在羊皮卷上,他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就在他准备收起布防图时,突然发现背面还有一行十分隐蔽的小字。


    “布防图才是真正的调令,景衍,你永远算不准我。”


    ……


    七日后,萧景衍正摩挲着那块已经被补好的青玉。


    “大人,门外有人求见,说是……秦府之前的家仆。”


    萧景衍眉头一皱。秦家上下早在问斩那日就抄没了,哪还有什么家仆?


    “带进来。”


    来人是个满脸伤疤的老者,他递给萧景衍一个小小的包裹:“这是将军让我交给您的。”


    包裹很轻,他打开发现里面只有一封信。


    那是一封绝笔。


    「景衍:


    见字如晤。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不出意外我已经命赴黄泉了。不必悲伤,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只是有些话,若不说与你听,我死不瞑目。


    那块血玉确实是突厥王族所持之物,但真正与其有染的是兵部尚书刘患。之前雁门关一战,他私开城门,致使我父兄皆战死。当时我奉命留在长安,逃过一劫,却永远失去了至亲。


    我起初也只是怀疑,为什么号称固若金汤的雁门关一夜间被攻破?为什么父兄率领的秦家军精锐会全军覆没?直到我在整理父亲遗物时发现了带血的信笺碎片,上面有突厥的文字,我顺着这条线索往下查,终于发现了刘患和外族勾结的密信。


    他出卖军情,暗中放突厥骑兵入关。那些所谓的袭扰,都是他的精心策划。每放一批突厥人入关,他就能得到一整箱黄金,将士和百姓们的命,不过是他换取财富的筹码。


    我本想立即上奏,却发现刘患的势力已经渗透朝堂上下,甚至大理寺都有他的人。更恐怖的是,我怀疑……陛下对此并非全然不知情。


    那日本想请你共查此案,但看到你的那一刻,我又不忍心了,你是萧家独子,御史大夫,你的前途无量。若卷入此事,轻则丢官,重则丧命,我怎能拖你下水?


    我改了主意,以身为饵,他果然放松了警惕,我暗中放出了我掌握通敌证据的消息,他急了,开始派人跟踪我,我故意落下“密信”,说我要与某位大臣一起揭发他。


    我知道他一定会先对我下手,至少可以保住你,这也就够了。


    说来可笑,我秦昭一生光明磊落,最后却要用这种下作手段,但为了我的家人,为了那些枉死的将士,我别无选择。


    当年将你一个人留在雁门关,我没想到你会觉得我是在利用你,不过我也不奢望得到你的原谅了。


    若你真的能看到这封信,说明我的计划成功了,刘患的罪证藏在城南私宅,佛像后有个密室,里面有他和突厥来往的所有证据,我知道以你的性子,看到信的内容定会追查到底,但答应我,若事不可为,就放手吧。


    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另:玉已补好,莫要再丢了,没有我再给你补玉了。


    永别了,景衍……


    永别了,阿弃。


    秦昭绝笔」


    萧景衍的手控制不住的颤抖,他想起刑场上秦昭最后的目光,平静的过分。


    原来那不是认命,而是诀别。


    ……


    五更天,萧景衍一身夜行衣穿梭在屋檐之间。他的动作比往常更加敏捷,信里的内容在脑海中不断浮现。


    「城南私宅,刘患,佛像后密室」


    这座私宅的看守比他想的更严密。萧景衍屏息凝神,一鼓作气翻过高墙,在阴影中潜行。


    待他撬开密室铜锁时,东方已经泛起鱼肚白。


    密室中整整齐齐码着十二箱金锭,每个箱子上都印着突厥的标志。


    “箫大人倒是清闲,半夜还到我的府邸‘做客’。”苍老的声音从背后传出,萧景衍瞬间扔出一枚飞镖。


    刘患侧身躲开,数十个黑衣人从暗处涌出。


    “秦昭死了还不安生。”刘患冷笑道,“竟然还留了后手。”


    世人皆知秦昭的枪法无人能敌,却没几个人知道萧景衍的剑术是秦昭一招一式教出来的。


    萧景衍的身影在黑衣人之间穿梭。当第七个黑衣人倒下时,刘患脸色终于变了。


    “你为了一个死人卖命?值得么?”


    “死人比活人干净。”萧景衍抹去脸上的血迹,剑尖直指刘患咽喉,“之前你大开城门时,可曾想过今日?”


    刘患突然狂笑不止:“你以为秦昭为什么会死?那个傻子早就查到了真相,偏偏不愿牵连你!他甚至信了我的鬼话,觉得你与我一同算计他。他至死都觉得你和我是同谋!”


    萧景衍如遭雷击。


    刑场上秦昭最后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阿弃,别看。”


    原来不是让他别看斩首,而是别看这肮脏世道,别看他为之付出生命的真相……


    正午时分,浑身是血的萧景衍推开御书房的门,皇帝正在批折子,头也不抬一下。


    “爱卿这是刚杀完人?”


    萧景衍不语,只是将刘患与外族勾结的证据呈上。


    “不必多说了,这些朕都知道。”皇帝终于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一丝震惊。


    萧景衍愣在原地:“陛下……早就知道?”


    “秦昭啊,他是个好孩子。”皇帝轻叹一声,像是在谈论一只不懂事的猫狗,“可惜就是太较真了,边关战事,朝堂博弈,哪有那么多非黑即白。”


    萧景衍这才明白,


    这场局里,皇帝才是真正的执棋人。


    刘患不过是一枚棋子,而秦昭,是必须牺牲的弃子。


    秦昭死后的第三十七天,萧景衍站在地牢里,死死盯着铁栏后的刘患。


    “你知道吗?”刘患突然开口,声音嘶哑,“那日秦昭本来可以逃的。”


    “我告诉他,只要他认罪,我就保你无恙。”


    “那个傻子,他信了,他明明可以逃的,却为你上了刑场!”


    隔着牢门,萧景衍碰不到刘患,不然定要打的刘患满地找牙。


    他转身离去,身后传来刘患歇斯底里的笑声。


    “你以为结束了?你以为皇帝会放过知道真相的人?萧景衍,你比秦昭还天真!”


    秦昭的遗物很少,一块青玉,一封绝笔,和洗的发白的旧衣。


    若非要说还有什么,萧景衍算一个。


    他展开那几件旧衣,突然摸到一块硬物。


    ——是半块青铜虎符。


    “这是……”


    萧景衍险些掀翻桌案,几年前雁门关一战,虎符丢失导致援军无法及时调度,竟一直就在秦昭手里。


    五更刚过,萧景衍就跪在太极殿外。


    贴身太监捧着虎符进了又出,尖着嗓子道:“陛下说既然箫大人那么爱查旧案,便去雁门关好好查查,查个明白。”


    萧景衍明白,这是变相的流放他。


    他已经成为了弃子。


    他重重叩首,额头抵在冰凉的石板上。


    秦昭,你看啊,这就是我们誓死效忠的朝廷。


    ……


    离京那日,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萧景衍捧着一个黑陶罐,里面装的是秦昭的骨灰。


    罐身冰凉,他却觉得烫手。


    这是他的挚友,是他从未在一起,不敢宣之于口的爱人。


    “今年的雪,来的格外早啊。”


    他走在去往雁门关的路上,身影在雪中显得格外孤独。


    雁门关今年的风雪比记忆中更烈。


    ……


    来年开春,人们在雁门关发现一座新坟,坟边有一具白骨。


    白骨的腰间,挂着一枚青色的玉。


    坟头开满了血色的野花。


    后来的边塞流传着一段故事。


    每到雪夜,总有人看到两个身影互相追逐。


    总能听到有人哼着一段小调。


    细听内容是——


    “人间已无路,黄泉共白头。”


    ——全文完——


    2025.7.9


    在吗借我五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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