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同君归》 第1章 活着就有路 承平十五年冬,京城落了第一场雪。 萧景衍靠在窗前,指尖划过桌子上的地图,上面的雁门关被圈了个圈。父亲常说那里有终年不化的雪,比京城更亮的星,还有世世代代镇守边关的秦家军。 “砰!” 府门被撞开的巨响撕裂夜幕,震得屋檐上的雪都落了下来。 萧景衍尚未从桌案前起身,书房的门就被猛的撞开,母亲跌跌撞撞地冲进书房,向来端庄的她此刻却鬓发散乱,罗裙下摆染着血。她一把将萧景衍按进怀中。 “娘?”萧景衍挣扎着仰头,忽然浑身一僵,嗅到了淡淡的血腥味,低头一看,母亲的腹部赫然插着一支羽箭。 “嘘。”萧夫人染血的手指抵住他的嘴,从袖中抽一把匕首塞进他掌心,萧景衍看着燕回匕,有些愣神。 “快走!” 窗外传来一阵阵惨叫声,刀剑劈开血肉的声音夹杂着风雪的呼啸。 萧夫人推了萧景衍一把:“拿好这把匕首,走出去。” 萧景衍还想说话,萧夫人早已推开了窗,寒风裹挟着雪花扑进来,吹散了她的最后一句话。 “祠堂供桌下,有密道……去雁门关,找秦……” “嗖”的一声。 萧景衍眼睁睁的看着一支箭弩贯穿了母亲的肩膀,血珠溅到了他的脸上。 萧夫人踉跄着用身躯堵住窗口:“阿衍,快走,你得活着走出京城……” 当第二支箭贯穿萧夫人胸口时,萧景衍咬破了自己的舌尖。血腥味掺杂着泪水咽下。 他一把抄起桌上的地图砸向烛台,火舌漫上的那一刻,转身冲向祠堂,转身钻进密道,耳边传来了母亲最后的嘶喊声,像一把利刃,一刀刀剜着他的心。 碎冰划过脸颊,他忽然懂得了临别前母亲的眼神,以及那半句未尽的“找秦……”说的是镇守雁门关的秦家。 再次转身,萧府的位置只剩火光一片。 萧景衍抹了一把泪,向着护城河跑去,刚到岸边,身后就传来了马蹄声。 “在那边!” 萧景衍深吸一口气,沉入了水中,恍惚间,他好像看到了父亲握着他的手,在地图上一点点标记着:“如果雁门关的雪,有一日大的可以掩埋世上所有的肮脏。” 待人群走远后,萧景衍从护城河中爬出来,跌跌撞撞的向着雁门关的位置跑去。 …… 三个月后,郊外。 萧景衍躲在一座破庙里,听着外面的动静。 他腹部的刀伤已经结了冰碴,此时却感受不到一丝丝的疼痛。 这三个月来,从京城到雁门关,身后的追兵越来越多,始终如影随形。 破庙外传来了靴子碾雪的声音,他握紧了手里的那把匕首,那是母亲给他的最后一件东西。也是现下唯一一件可以拿来防身的东西。 耳边那句“阿衍,你一定要走出京城”又浮现出来,他始终忘不了母亲那带血的面庞。可如今,好像连这句话也要被大雪掩埋了。 "一个个的都给我搜仔细了!别让那个小杂种跑了!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粗粝的喊声近在咫尺,脚步声越来越近,萧景衍屏住呼吸,缓缓拿起了匕首。如果真的到了最后关头,他宁愿自我了断,也不能落在他们手里。 “砰!” 庙门被一脚踹开,寒风裹着雪花扑进来,萧景衍躲在角落里,瞥见一堆黑影手持长刀,正四处搜寻着。 “萧公子,别躲了。”为首的黑衣人阴笑,刀尖划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我家主子说了,留你一条全尸。” 萧景衍咬紧牙关,一动不动。 黑衣人冷笑一声,一脚踹翻了破旧的供桌:“不出来?那就烧了这破庙!” 火折子亮起的瞬间,萧景衍瞳孔骤缩,他逃不掉了。 “咻!” 一只羽箭破空而至,精准的贯穿了黑衣人的咽喉,那人瞪大了眼睛,倒在了佛像前。 “谁?”剩余的杀手厉喝,刀齐刷刷的指向庙门。 回答他们的,是银枪撕裂风雪的嗡鸣。 萧景衍怔住了,风雪之中,一道修长的身影踏进破庙,玄甲映照着火光,肩头上落满了碎雪, 少年银枪如龙,寒光过处,血迹四散,了了几招,剩余的几个杀手尽数倒地。 破庙重归死寂,只剩火星噼啪作响。 “还要躲着么。”少年声音淡淡的,甩干净了枪尖上的血迹。 萧景滹没有出声,仍在暗处躲着。 少年有些无奈,解了披风,大步走向萧景衍躲藏的位置,一把把他捞起来。 “都伤成这样了,等死吗?” 萧景衍一口咬住少年的虎口,死死不松口,铁锈味溢满口腔。 “嘶……你属狗的啊?!”少年甩手,却也没有真的动怒,反倒蹲下来打量他,“眼睛倒是挺亮,像个小狼崽子。” 萧景衍哑声:“为什么救我?” “秦家祖训,见稚子落难必救。”少年把披风披到萧景衍身上,又从怀中摸出块饴糖塞到萧景衍嘴里。 甜味混合着血腥味化开,萧景衍怔住。 少年的手贴到了他的额头上:“啧,烧成这样子了还能咬人?” 额头温热的触感让萧景衍鼻头发酸。他低头看到少年的腰间有一块玉,上面刻着“昭”字,衣袖上有着京城秦家的家纹。 不出意外的话,此人正是母亲让他找的秦家小将军——秦昭。 少年把玉佩摔成两半,将其中一块递给萧景衍。 玉佩上还残留着些许余温,萧景衍突然抓住少年的手腕。 “你叫秦昭?” “正是。” “怎么样,还能走么?”秦昭转身蹲下“算了,上来。” 萧景衍看着他的背影,鬼使神差地趴了上去。 风雪更大了。 雪地里,秦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忽然开口:“小孩,你叫什么?该不会是京城哪家的富少爷吧。” 萧景衍喉头一哽,京城萧氏嫡子的身份就在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我叫阿弃。” 萧景衍随口编了个乞丐的名字。 “啧,哪家这么给孩子起名的。”秦昭把萧景衍又往上拖了拖,“我娘说名字是顶重要的,你看我名字里那个昭,就是要我做一个日月昭昭的君子……” 萧景衍手里攥着那半块玉佩,玉佩断口锋利,在他掌心划出细小的血痕。 到了秦家在雁门关附近的府邸,一位两鬓发白的老头提着灯笼在那等着。是秦家的管家。 “诶呦,小祖宗啊,你又捡人回来!”老管家急得直跺脚,“上次带回家的那个小乞丐就偷了夫人的簪子……” “陈叔,他不一样。”秦昭将萧景衍放下来,俯身凑近他耳边:“你进门右转,第四个厢房,里面第三个柜子,里面有金疮膏。” 热气呼在耳边,萧景衍觉得痒痒的。 “你先自己进去上药,我有事要出去一趟。” 萧景衍怔怔地看着秦昭翻身上马。 “对了。”秦昭突然勒马回头,扔给了萧景衍一包饴糖,“这边没什么好吃的,吃点饴糖能开心点。” “还有,好好活下去吧,活着总有路走。” 言罢,便策马离开。 萧景衍回过神来,抱着那袋饴糖,去屋子里找金疮药去了。 掀开衣服给自己上药时有些不方便,牵扯到伤口让萧景衍倒吸一口凉气。 这几日因为高烧,萧景衍在房间里闭门不出,吃饭全靠府里的下人送来。 直到三日后,烧才退了下去。 萧景衍蜷缩在榻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半块青玉。窗外传来沙沙的扫雪声,老管家的絮叨隔着窗户纸传进来:“诶呦,小祖宗啊,算我求你了,把他送出去吧……” “陈叔,我都说了,他不是那种偷鸡摸狗的人。”秦昭的声音带着笑。 门帘被掀开,寒风卷着雪花扑进来,秦昭拎着食盒走进来,玄甲换成了靛青色的棉袍,发梢还沾着些未化的雪。 “阿弃,你醒了。”他伸手想要摸萧景衍的额头,却见他猛的缩到床角,手里攥着匕首,警惕的看着他。 秦昭没有避开,从食盒里端出碗羊肉汤:“有警惕心是好事,不管是京城还是雁门关。”他突然握住萧景衍持匕的那只手,“只有握紧刀,才能活下去。” 瓷碗“当啷”翻倒,热汤泼在两人交叠的手上。萧景衍手中的匕首落到了床上。 秦昭看了一眼,笑出了声:“萧家的‘燕回匕’?难怪啊……” “我该叫你什么,萧景衍,还是……阿弃?” 萧景衍浑身紧绷。 秦昭拿出帕子把手擦干净,对着窗外喊了一声,“陈叔!把院子里的人都吩咐下去,一个人也别留!” “是。” 待院子里只剩他们两个人的时候,萧景衍从怀里拿出一封信和一小段红绳。 “别紧张。看看这封信的字迹,是你母亲的。” “萧夫人几年前救过我父亲。”秦昭把红绳系在萧景衍腕上,“现在轮到我报恩了。” 秦昭起身后,萧景衍看着手腕上的红绳,有些微微发愣。 “食盒里还有其他吃的,你抓紧吃了,补补身子,三天不见瘦了这么多……” 门帘被再次掀开,萧景衍再抬头时,看到的只剩秦昭的背影。 …… 第2章 雪落满肩时,少年已成刃 萧景衍又养了几天身体,恢复的差不多就开始在府里溜达。 走着走着便到了秦昭的卧房,他悄悄推开了一条门缝,看到秦昭正伏在桌前写着什么。 “别站外面发愣了,进来。”秦昭突然出声,把萧景衍吓了一跳。 “你什么时候发现我的?”萧景衍推门走了进去。 秦昭揉了揉眉头,眯着眼睛。 “我是要上战场的,这点动静都听不到,我早死八百回了。” 他转头看着萧景衍:“看你这样子好的差不多了?” “嗯。” “跟我来个地方。” 秦昭带着萧景衍到了后院,手指向一片梅花林。 “瞧见没,那片梅林。” 萧景衍朝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红梅映梅,林中有十几个木人桩,桩上剑痕斑驳。 “这里不比京城。”秦昭解下腰间的佩剑扔给他,“在雁门关,能握住剑,才能活下去。” 乌木剑鞘在雪地上砸出个坑,萧景衍快速的握住剑柄。 “锵!” 寒光出鞘三寸,他虎口却骤然剧痛。 前几天逃命时的旧伤崩裂,血顺着剑格滴落。 “嘶……” “涂点药,继续。”秦昭扔过去一瓶药,抱臂看着他。 “来吧。”萧景衍很快上好了药,盯着秦昭的眼睛。 三更天,梅林雪未散。 萧景衍站在树下,看秦昭在月下挽了个剑花。 “看好了!”玄衣少年旋身刺出,梅枝上的积雪簌簌落下。 “这招‘回风拂柳’,专破突厥弯刀。” 剑锋掠过萧景衍耳际,挑落他束发的布带。 “该你了。”秦昭反手抛剑。 萧景衍接住的那刹那,后背突然贴上了一个温热的胸膛。 秦昭从背后握住了他执剑的手。 “手腕下沉,”带着薄茧的覆上他手背,“剑像你这么握,手早晚得废了。” 梅花的香气萦绕在鼻尖,感受到耳边的气息,萧景衍的心跳不自觉的加速。 “专心点。”秦昭忽然捏了捏他的小指,“基本没什么大问题,但倘若你遇到的敌人比我高半头——” 他猛地带着萧景衍斜刺。 “就得改‘撩’为‘凿’。” 剑劈裂人桩的那刹那,远处传来打更声。 秦昭退开两步,解下自己的大氅递过去:“明日卯时,来这等着,我教你破甲枪。” “为什么。”萧景衍把大氅披在身上,突然出声。 “嗯?” “为什么,教我这些。” 秦昭转身踏雪,后颈的朱砂痣在月光下红的触目惊心。 “因为活着的人……”他顿了顿,“得带着死人的份一起变强啊。” 梅枝忽折,积雪砸在两人之间。 …… 卯时的雪地泛着青光,秦昭将一杆长枪插在萧景衍脚前。 “枪是百兵之王。”他指尖抚过枪缨,红穗上还沾着黑褐色的旧血,“它比剑重三倍,比刀长五尺。” “所以你学枪的第一步,是先学会怎么站着不摔倒。” 萧景衍刚握住枪杆就踉跄了一下。 秦昭从背后贴过来,膝盖顶着他的腿弯:“马步。” 温热的手掌按在他的腰间往下压:“枪就是长在你身体里的骨头,得学会把自己钉进地里。” 梅林中回荡着木杆破空的闷响,直到萧景衍虎口破裂,血顺着枪杆往下淌,秦昭才喊停。 “疼吗?”他掰开萧景衍的手掌,往伤口处撒药粉。 少年摇头。 “撒谎。”秦昭把手帕塞进萧景衍嘴里,“咬好,破甲枪要见血才开刃,你的血就是第一祭。” …… 人桩裹上了铁甲。 “突厥骑兵的胸甲厚三寸。”秦昭操控着银枪在晨光中划出弧线。 “所以破甲枪不是刺——”枪尖暴起,带着他全身的重量撞上铁甲,“是凿。” 萧景衍看着凹陷的甲片陷入沉思,他发现破甲枪的枪尖很特殊,上面有螺旋纹。 是专为绞碎铁甲设计的杀器。 轮到他自己尝试的时候,却震得手臂发麻。 第七次失败后,秦昭从背后环住他,带着他完成整套的发力。 “腰比臀重要,气比力重要。”鼻息喷在他的耳后。 “现在,想想你母亲胸口的那支箭。” “轰——” 铁甲终于被贯穿。 萧景衍喘着气回头,盯着秦昭的眼睛。 那个眼神很复杂。 怜惜,赞赏,担忧…… 各种情绪掺杂,让人看不明白。 …… 深冬的枯枝上挂满冰凌。 秦昭抛给萧景衍一个护心镜:“戴上。” “这是?” “教你破甲枪的最后一式。”银枪在雪地上划出深痕,“这招名‘同归’,有去无回。” 萧景衍尚未反应,枪尖已到胸前,他下意识横枪格挡,却被震飞三丈远。 “起来。”秦昭的枪尖点在他咽喉,“战场上没人会给你第二次机会。” 第七次被挑翻后,萧景衍终于抓住破绽。 破甲枪擦着秦昭的脖颈划过,挑落一缕发丝。 “不错。”秦昭抹去颈间血珠,“但真正的‘同归’要这样——” 银枪脱手,萧景衍眼睁睁看着枪尖在瞳孔中放大。 最后一刻被秦昭稳稳抓住。 “看明白了吗?”他把枪收回。 “这招用出去,只要出了偏差,敌人没死,自己就绝对活不了。” “需要以命做饵。” 雪地上,两杆枪的影子交叉,如同某些未完成的誓言。 【第一年·剑鸣】 秦昭的剑抵在萧景衍喉间时,梅枝上的积雪正簌簌落下。 少年呼出的白气凝结成细碎的冰晶挂在睫毛上。 像泪珠一般。 “秦家剑法讲究速度,以柔克刚,但不是花架子。” 秦昭突然撤剑,在萧景衍松气的瞬间,一记肘击将他放倒在雪地里。 冰冷的雪沫灌进衣领,激得他一个哆嗦。 “你的敌人不会跟你讲规矩。” 萧景衍咽下喉间的血腥,悄悄摸向被震裂的虎口。 指尖触到温热的液体时,一件大氅兜头罩下。秦昭正在他旁边包扎伤口。 “疼就喊出来。” “不疼。” “嘴硬。”秦昭突然将药酒撒在他的伤处,看着萧景衍疼的瞳孔骤缩却咬唇不语的模样,反而低笑出声,“这才像萧大人的儿子。” 【第二年·血开刃】 人桩被换成了当年杀死萧夫人的壮汉。 他被绑在梅树下,浑浊的眼珠里映出两个少年的身影。 “敢杀吗?”秦昭把自己的佩剑抛给萧景衍,剑柄上缠着的红绳已经褪色。 萧景衍握剑的手微微发抖,壮汉突然暴起,挣脱后向他扑去。 一道银光后起先至。 “锵!” 秦昭的银枪偏了三分,故意留出空隙。 萧景衍看着血从自己的剑尖滴落,才发现自己下意识使出的是上个月刚学的“雪拥蓝关。 “记住这种感觉。”秦昭把枪收回,“他杀你母亲时,手可比这稳多了。” 回府的路上萧景衍吐的昏天暗地。 秦昭站在三步外,等他吐完才递来水囊。 “明天加练两个时辰。” 【第三年·双影乱】 梅林里不再有人桩。 十五岁的少年也早长的比秦昭还高。 两把开了刃的剑在月下交错,惊起栖息的寒鸦。 “进步不小。”秦昭抹去颈侧血线,突然变化招式。直直向萧景衍刺去。 萧景衍瞳孔骤缩,身体先于意识做出反应。 “当”的一声脆响,竟用剑柄抵挡成功。 “这招叫什么?” “没名字。”秦昭收剑入鞘,“救你那天现创的。” 三更的梆子声传来时,萧景衍一把拦住要走的秦昭。 “为什么,为什么你从来不用同归那招。” 秦昭愣了一下。 “我告诉过你,那招有去无回,而且现在会这招的只有你和我。” “而我,永远不会伤害你。” 积雪从枝头坠落,掩盖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雪落满肩时,少年已成刃。 第3章 人间已无路,黄泉共白头 雨下的绵密,顺着秦府的青瓦淌成一道水帘。 萧景衍蹲在书房的屋檐上,指尖摩挲着半块玉佩。 房内传来瓷器碎裂声。 “查!给我查个水落石出!”秦昭很少发火,可这次脸却黑的吓人。 “雁门关上百条将士的命,什么都换不回来?!” 萧景衍屏住呼吸,借着烛火剪影,能看到秦昭无力的瘫在桌前。 桌面上的东西都被扫落在地。 “出去!” “将军……” “我说出去!” 木门被推开,萧景衍来不及躲闪,正对上副将的目光。 他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转身回到自己的院子。 他躺在床上,想着秦昭今天的状态,一股担忧涌上心头。 “明天还是得去看看他。” 萧景衍做了决定,便熄灭了油灯。 …… 第二天一早,他就去了秦昭的院子,等了半天,没见人影。 他不免有些烦躁。 “秦昭这个时候不可能不在家啊。” 在他等不及想翻窗进去时,看到了陈叔。 “陈叔!” “诶呦,吓死我了,什么事啊阿弃。” “秦昭……不是,秦将军呢?” “这……” “你别支支吾吾的了,他人呢。” “你别为难我了,我只知道秦将军回京城了,其他的我也不知道。” 陈叔说完,急匆匆的走了。 萧景衍愣在原地,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秦昭就这么走了?连一张字条都没给自己留? 回京城为什么要瞒着自己。 为什么不能带着自己。 他明明知道自己最想回的就是京城。 …… 他浑浑噩噩的上了街,听见两边的小贩在议论着什么。 “诶,你听说了吗,这次秦将军回京,好像是领赏去了。” “可不是吗,你还记不记得三年前他救的那个小乞丐。” “我听说呀,那个小乞丐身份不简单呢。” “你说将军是不是知道他什么,救了他再回京,说不准还能得个好名声嘞。” “你小声点吧,被听去了怎么办。” 后面的话,萧景衍没再听。 他只觉得难以置信。 秦昭,就这么丢下自己走了。 他可能还是为了名声在利用自己。 他不敢信,也不愿信。 “秦昭一定会回来的。”他暗想,“我可以等他的。” 檐角冰凌七度消融成春水,那人仍未归。 而他,亦不再等。 …… 元和七年春, 御史大夫府邸的梨花开了满园。 萧景衍坐在回廊中品着茶,望着如雪一般的花朵,他的手指无意识的摩挲着袖中的玉佩。 这枚玉佩已经陪了他十年,玉面上细碎的裂痕,如同他内心深处久久无法愈合的伤口。 “大人,秦将军求见。” 茶盏“咔”的一声裂了道缝。 滚烫的茶水溅在手上,他却恍若未觉。 五日前,朝堂上的场景仍历历在目。 “秦爱卿单枪匹马取突厥可汗首级,当居首功啊!” 皇帝抚掌大笑,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彩。 满朝文武纷纷向秦昭道贺,唯有萧景衍站在文官队列中,冷眼望着那个身披铠甲的高大身影。 …… “让他候着。” 萧景衍给自己换了杯新茶,直到日影西斜才挪步向前厅走去。 每一步都仿佛踩在记忆的薄冰上,稍有不慎就会坠入七年前的冰窟。 秦昭正看着墙上的《寒江垂钓图》发呆,听到脚步声急着转身,怀里的包袱落到了地上。 他弯腰去捡时,一缕发丝垂落在棱角分明的脸上。 “景衍,你终于来了。” 这一声让萧景衍头皮发麻。 七年了,现在满朝文武百官都得称他一句萧大人,也就眼前这个人还敢唤自己景衍。 那个曾经在梅林中教自己用刀枪,给自己批大氅的少年。 如今已是战功赫赫的镇北将军,铠甲上沾染的血腥气仿佛永远洗不净。 “北疆风沙大,给你带了……” 包袱打开的那一瞬间,萧景衍瞳孔骤缩。 那是一块通体血红的玉,在暮色中泛着妖异的光泽。 “突厥王帐里找到的,想着挺趁你的,就带回来了。” 秦昭的耳根发红,手不自觉的摩挲着佩剑。 萧景衍突然想起七年前的冬天,这人也是红着耳朵递给自己一块玉,只不过那时是冻得发红。 他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声音冷的像冰。 “秦将军可知,私藏外族信物该当何罪?” 秦昭的眼神黯了黯,嘴角却扯出一个苦笑。 “萧大人教训的是,是我糊涂了。” 他后退半步,郑重的行了个礼,铠甲在动作间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来人,送客!” 萧景衍拂袖转身,却在背对秦昭时闭上了眼。 他听见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听见梨花被风吹落的声音。 听见自己的那颗心在七年后再次为同一个人剧烈跳动。 三更天。 萧景衍独自坐在书房,对着那块血玉出神。 烛火摇曳之间,玉石内部的金纹如同活物般游动变幻。 是突厥王族才会有的“血髓金玉”。 他拉开暗格,拿出七年前秦昭给自己的半块青玉。 两块玉并排放着,窗外的月光透过梨树枝桠,在玉面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突然,窗外传来“咚”的一声。 “谁?出来!” “御史大夫府邸的墙竟比雁门关的还好翻。” 熟悉的声音带着笑意,秦昭已经换下了白日里的铠甲,只穿着一件深色劲装。 “滚下来。” 秦昭翻身落地,拍了拍身上沾着的灰尘。 “白天有话没跟你说完。”秦昭的指尖点在血玉上,“这玉,有个秘密……” 话音戛然而止,秦昭愣愣的盯着另一块青玉。 “你……还留着它?” 萧景衍一把抄起玉佩放回暗格。 “那年雪夜……” “秦将军,有些旧事,不如跟着一起烂在雪地里。” “好一个烂在雪地里。”秦昭仰头闷了一口酒,“那我们就谈点正事。” “这块血玉要进贡给陛下,需要你帮忙。” “凭什么?”萧景衍嗤笑。 “就凭你欠了我一条命。” 秦昭抹了把嘴,掏出一张羊皮卷。 “突厥那边的布防图,换你一次援手。” 萧景衍盯着眼前这个急切寻求帮助的人,终是松了口。 “三日后,御前献玉,别穿铠甲,陛下不喜武将张扬。” 秦昭离开时,梨花落满了肩头。 萧景衍在门外站了好久,直到那个身影消失在暗夜中。 他回到书房,展开羊皮卷,发现上面有一行小字。 “此玉可调动突厥残部,别碰,脏。” …… 御书房的龙涎香熏得人头发昏。 萧景衍跪在冰凉的青玉砖上,看着皇帝枯瘦的手指抚过血玉。 那玉在晨光下红的诡异,内里金丝如活物般游动。 “爱卿确定这是突厥调兵信物?” “千真万确。”萧景衍答道,袖中的半块青玉硌得他腕骨生疼。 朱笔悬在奏折上方,一滴墨滴在“秦昭”二字上,晕开一片狰狞的黑。 “既如此……”皇帝突然开始咳嗽,手紧紧的攥着那块血玉,“就由萧爱卿监斩秦家吧。” 殿外惊雷炸响,初夏的第一场暴雨倾泻而下。 “爱卿可知,我为何选你监斩?” “臣……不知。” “罢了,不知道也好,你走吧。” …… 地牢最深处的牢房泛着霉味,青苔爬满了墙壁。 火把的光线忽明忽暗,照出秦昭憔悴的面容,他浑身上下只剩一件素白中衣,脚上沉重的镣铐在地上拖出浅浅的痕迹。 见萧景衍进来,秦昭动了动,镣铐发出沉闷的响声,他抬起头,露出一双依然明亮的眼睛。 “景衍。” 萧景衍示意狱卒退下,从袖中取出一块玉佩。 “还记得它吧。” 秦昭的手指微微蜷缩,声音沙哑:“这是我给阿弃的……” 这个久违的称呼让萧景衍的指尖颤了颤。 “你当年救我,怕不是只为了给秦家图个好名声。”萧景衍的声音冷的像冰,尾音却不自觉的颤抖,“如今,我便用这玉佩,换你秦家三十七条命。” 秦昭听后心头一颤,嘴角扯出一个苦笑。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那我便祝箫大人好好活着,活到……” 雷雨声淹没了秦昭的后半句话。 一道闪电照亮地牢,萧景衍看到秦昭眼里似有泪光闪过,但转瞬即逝,快到让他觉得是错觉。 行刑前夜,萧景衍带着一壶酒来到了地牢。狱卒们识趣的退到远处,只留下火把噼啪燃烧的声音。 “看在你救过我的份上,秦将军可有遗愿?” 萧景衍给二人各斟了一杯酒,酒液在瓷杯中晃动。 秦昭接过酒杯,愣了许久才缓缓开口。 “把我葬在雁门关吧。”他将酒一饮而尽。 萧景衍沉默了许久,那正是两人第一次遇到的地方。 “好……” “还有,这个给你。”秦昭掏出个东西丢给萧景衍,正是那块青玉。 “别再弄丢他了。” …… 行刑那日,烈日灼人。 萧景衍坐在监斩台上,死死盯着被押上刑台的秦昭。那人依旧挺直脊背,仿佛不是赴死,而是凯旋。 刽子手的大刀闪着寒光。秦昭突然抬头,望向监斩台的方向。 萧景衍看见他的嘴动了动,好像要说些什么。 “你想说什么?”他不自觉的前倾身体,手指死死的抓住把手。 秦昭笑了,恍如七年前那个雪地里的玄甲少年。 “阿弃,别看……” 刀落下的那一刻,萧景衍闭上了眼睛,却还是听见了刀刃切入血肉的闷响,听见自己的心脏疯狂跳动的声音。 入夜,萧景衍独自坐在书房,羊皮卷被摊开放在桌子上。 烛火摇曳,他的影子在墙上晃动。 一滴水珠落在羊皮卷上,他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就在他准备收起布防图时,突然发现背面还有一行十分隐蔽的小字。 “布防图才是真正的调令,景衍,你永远算不准我。” …… 七日后,萧景衍正摩挲着那块已经被补好的青玉。 “大人,门外有人求见,说是……秦府之前的家仆。” 萧景衍眉头一皱。秦家上下早在问斩那日就抄没了,哪还有什么家仆? “带进来。” 来人是个满脸伤疤的老者,他递给萧景衍一个小小的包裹:“这是将军让我交给您的。” 包裹很轻,他打开发现里面只有一封信。 那是一封绝笔。 「景衍: 见字如晤。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不出意外我已经命赴黄泉了。不必悲伤,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只是有些话,若不说与你听,我死不瞑目。 那块血玉确实是突厥王族所持之物,但真正与其有染的是兵部尚书刘患。之前雁门关一战,他私开城门,致使我父兄皆战死。当时我奉命留在长安,逃过一劫,却永远失去了至亲。 我起初也只是怀疑,为什么号称固若金汤的雁门关一夜间被攻破?为什么父兄率领的秦家军精锐会全军覆没?直到我在整理父亲遗物时发现了带血的信笺碎片,上面有突厥的文字,我顺着这条线索往下查,终于发现了刘患和外族勾结的密信。 他出卖军情,暗中放突厥骑兵入关。那些所谓的袭扰,都是他的精心策划。每放一批突厥人入关,他就能得到一整箱黄金,将士和百姓们的命,不过是他换取财富的筹码。 我本想立即上奏,却发现刘患的势力已经渗透朝堂上下,甚至大理寺都有他的人。更恐怖的是,我怀疑……陛下对此并非全然不知情。 那日本想请你共查此案,但看到你的那一刻,我又不忍心了,你是萧家独子,御史大夫,你的前途无量。若卷入此事,轻则丢官,重则丧命,我怎能拖你下水? 我改了主意,以身为饵,他果然放松了警惕,我暗中放出了我掌握通敌证据的消息,他急了,开始派人跟踪我,我故意落下“密信”,说我要与某位大臣一起揭发他。 我知道他一定会先对我下手,至少可以保住你,这也就够了。 说来可笑,我秦昭一生光明磊落,最后却要用这种下作手段,但为了我的家人,为了那些枉死的将士,我别无选择。 当年将你一个人留在雁门关,我没想到你会觉得我是在利用你,不过我也不奢望得到你的原谅了。 若你真的能看到这封信,说明我的计划成功了,刘患的罪证藏在城南私宅,佛像后有个密室,里面有他和突厥来往的所有证据,我知道以你的性子,看到信的内容定会追查到底,但答应我,若事不可为,就放手吧。 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另:玉已补好,莫要再丢了,没有我再给你补玉了。 永别了,景衍…… 永别了,阿弃。 秦昭绝笔」 萧景衍的手控制不住的颤抖,他想起刑场上秦昭最后的目光,平静的过分。 原来那不是认命,而是诀别。 …… 五更天,萧景衍一身夜行衣穿梭在屋檐之间。他的动作比往常更加敏捷,信里的内容在脑海中不断浮现。 「城南私宅,刘患,佛像后密室」 这座私宅的看守比他想的更严密。萧景衍屏息凝神,一鼓作气翻过高墙,在阴影中潜行。 待他撬开密室铜锁时,东方已经泛起鱼肚白。 密室中整整齐齐码着十二箱金锭,每个箱子上都印着突厥的标志。 “箫大人倒是清闲,半夜还到我的府邸‘做客’。”苍老的声音从背后传出,萧景衍瞬间扔出一枚飞镖。 刘患侧身躲开,数十个黑衣人从暗处涌出。 “秦昭死了还不安生。”刘患冷笑道,“竟然还留了后手。” 世人皆知秦昭的枪法无人能敌,却没几个人知道萧景衍的剑术是秦昭一招一式教出来的。 萧景衍的身影在黑衣人之间穿梭。当第七个黑衣人倒下时,刘患脸色终于变了。 “你为了一个死人卖命?值得么?” “死人比活人干净。”萧景衍抹去脸上的血迹,剑尖直指刘患咽喉,“之前你大开城门时,可曾想过今日?” 刘患突然狂笑不止:“你以为秦昭为什么会死?那个傻子早就查到了真相,偏偏不愿牵连你!他甚至信了我的鬼话,觉得你与我一同算计他。他至死都觉得你和我是同谋!” 萧景衍如遭雷击。 刑场上秦昭最后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阿弃,别看。” 原来不是让他别看斩首,而是别看这肮脏世道,别看他为之付出生命的真相…… 正午时分,浑身是血的萧景衍推开御书房的门,皇帝正在批折子,头也不抬一下。 “爱卿这是刚杀完人?” 萧景衍不语,只是将刘患与外族勾结的证据呈上。 “不必多说了,这些朕都知道。”皇帝终于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一丝震惊。 萧景衍愣在原地:“陛下……早就知道?” “秦昭啊,他是个好孩子。”皇帝轻叹一声,像是在谈论一只不懂事的猫狗,“可惜就是太较真了,边关战事,朝堂博弈,哪有那么多非黑即白。” 萧景衍这才明白, 这场局里,皇帝才是真正的执棋人。 刘患不过是一枚棋子,而秦昭,是必须牺牲的弃子。 秦昭死后的第三十七天,萧景衍站在地牢里,死死盯着铁栏后的刘患。 “你知道吗?”刘患突然开口,声音嘶哑,“那日秦昭本来可以逃的。” “我告诉他,只要他认罪,我就保你无恙。” “那个傻子,他信了,他明明可以逃的,却为你上了刑场!” 隔着牢门,萧景衍碰不到刘患,不然定要打的刘患满地找牙。 他转身离去,身后传来刘患歇斯底里的笑声。 “你以为结束了?你以为皇帝会放过知道真相的人?萧景衍,你比秦昭还天真!” 秦昭的遗物很少,一块青玉,一封绝笔,和洗的发白的旧衣。 若非要说还有什么,萧景衍算一个。 他展开那几件旧衣,突然摸到一块硬物。 ——是半块青铜虎符。 “这是……” 萧景衍险些掀翻桌案,几年前雁门关一战,虎符丢失导致援军无法及时调度,竟一直就在秦昭手里。 五更刚过,萧景衍就跪在太极殿外。 贴身太监捧着虎符进了又出,尖着嗓子道:“陛下说既然箫大人那么爱查旧案,便去雁门关好好查查,查个明白。” 萧景衍明白,这是变相的流放他。 他已经成为了弃子。 他重重叩首,额头抵在冰凉的石板上。 秦昭,你看啊,这就是我们誓死效忠的朝廷。 …… 离京那日,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萧景衍捧着一个黑陶罐,里面装的是秦昭的骨灰。 罐身冰凉,他却觉得烫手。 这是他的挚友,是他从未在一起,不敢宣之于口的爱人。 “今年的雪,来的格外早啊。” 他走在去往雁门关的路上,身影在雪中显得格外孤独。 雁门关今年的风雪比记忆中更烈。 …… 来年开春,人们在雁门关发现一座新坟,坟边有一具白骨。 白骨的腰间,挂着一枚青色的玉。 坟头开满了血色的野花。 后来的边塞流传着一段故事。 每到雪夜,总有人看到两个身影互相追逐。 总能听到有人哼着一段小调。 细听内容是—— “人间已无路,黄泉共白头。” ——全文完—— 2025.7.9 在吗借我五毛 第4章 后记 后记·作者的话 你好,我是作者在吗借我五毛,叫我五毛就好。 看到这里,不知你的感受如何。《殊途同君归》是我完结的第一本短篇,经历了很多次的删改,希望它能给你带来不错的体验。 特别想对你说:“亲爱的读者,如果你觉得我的某个片段看见了自己的影子,请相信,世界上没有永远潮湿的衣裳。所有情绪的出现都是正常的,所有伤口都会找到自己的愈合方式。” 感谢你陪我走到故事的尾声,让我们约定:带着那些未完成的梦,未抵达的远方,继续走向更光明的晨光。 毕竟世界上总会有新的花朵在等下一个转弯。 正文已经完结,但他们的故事从未结束,请期待番外吧~ 那么,下次让我们在《燎原烬》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