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绅怔愣几息,俊气的眉眼狠狠抽搐,抬手攥住脖间冷硬的麻绳,温声询问轩辕绥和春——
“你家小姐可是患有脑疾?”
和春心跳到喉咙,眼神不断瞥自家公主的脸色,生怕她抽出随身佩戴的匕首,当街把那不识好歹的俊儿郎给捅死。
轩辕绥本就表情不多,在听到何绅冒犯的话时,也只是收紧了手中麻绳,叫何绅不得不弯下腰。
她踩步上前,黑漆漆的瞳孔不似常人,反倒与丛林小兽有异曲同工之妙,幽幽然,叫人后背发凉。
何绅从未见过有人的眼睛如她一般冷又空,仿佛只是一具躯壳。
“你骂我,十恶不赦,该死。”
“抱歉。”
何绅微微一笑,尽量维持风度,顺便扯扯脖颈上的麻绳,暗暗使力却也无法挣脱,只得将心神放到应付眼前少女上。
“小姐,鄙人骂您确实有失礼节,但也不至于十恶不赦。您应当没有自大到尊比天潢贵胄。另外,您用麻绳缚我,是否也不合适?”
轩辕绥最烦乱七八糟一大段话,叽里咕噜又啰里啰嗦。
她再度扯进手中麻绳,黑目漆漆紧盯何绅,语气渐的不耐烦:“一千两,买你。”
“小姐,鄙人家境虽寒,却也有读书人的骨气——”
轩辕绥听得实在不耐烦,自暗袋里摸出一条手帕,塞入何绅口中。
她望向旭丰,将麻绳递与他:“看住他。”
想了想,轩辕绥又添了一句:“多谢。”
旭丰目睹景昭公主纨绔又强盗的行为,麻木地接过麻绳,暗想待到人少时得劝一劝公主,还得把这倒霉人放了,否则公主名声可就毁了!
和春的想法与旭丰如出一辙,她上前抬手,想要扶住轩辕绥的胳膊,被轩辕绥利索躲开。
“腿没断,能走。”
轩辕绥避开和春的手,抬起腿,朝一个方向猛走。
融冬摇摇头,望向何绅,小声同秋娥嘟囔:“方才给他钱不要,现在被迫跟着主子,他是不是缺心窍呀?”
秋娥:“……”
何绅眼底闪过精光,笑问旭丰:“你家小姐是才寻回府里的?”
旭丰讶然:“何以见得?”
“你与那四位姑娘以小姐为尊,明显小姐是主你们是仆,但你们几个仆人行为举止极有规矩方寸,能看出非一日之功,定是数年培养。你家小姐气质虽拔萃不俗,但举止行为不见规矩,且避开与婢女亲近,明显是不熟的象征。”
“不愧是读过书的,聪明!”
旭丰朝何绅竖起大拇指,赞扬夸他一通。
“公子放心,我家小姐家中长辈绝不会让您白受委屈,劳烦您暂且配合。”
旭丰不知皇上皇后如何看待公主当街抢人之事,也不知他们如何处置何绅,但当务之急是先稳住何绅,不叫公主费心。
何绅掀起眼皮,只见轩辕绥背影,心中陡然升起一抹难言的怪异。
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细线,将他与那位怪异的小姐绑在一起,难以挣脱。
“自然。”何绅压住心底怪异,笑着询问旭丰,“不过,鄙人午时要给山海书院的弟弟送餐食,不知能否通融一下?”
旭丰点头:“融冬姑娘,烦请您请示一下主子,就说这位公子要给弟弟送饭。”
“诶,我这就去请示主子!”
融冬是个圆脸杏眼的姑娘,十三四岁模样,长得乖嗓子甜,最拿手的是做菜的厨艺和掐腰扯嗓子的唱曲儿。
何绅上下一打量融冬,状似无意套旭丰的话:“那四位姑娘模样俏,气质仪态好,大言不惭的说,放在盛京城里,高低是个富家小姐。想来你家小姐背景不小!”
能培养出比富家小姐更像小姐的丫头,家底可非同一般。
旭丰是为官者,警惕性自然不必多说:“一般吧,盛京城里一板砖能砸出十个五品官。”
融冬小跑追上轩辕绥,三两句便讲清楚原委:“主子,可要放那男子去送膳食?”
“嗯。”
轩辕绥点头允了,抬头看一眼日头。
即将午时,要用膳了。
“去华宴楼。”
“主子,华宴楼旁就是山海书院,正好同路呢!”融冬嘴快,喜滋滋道出。
和春轻轻蹙眉,瞪了一眼融冬,恼她脑子太直,不知道趁机劝公主放了那何公子。
融冬摸不着头脑,冲和春笑了笑。
轩辕绥腿脚快,有了目标就径直向前冲,和春几人不敢耽搁,赶紧追过去。
一行人到华宴楼时,除轩辕绥,全都气喘吁吁。
旭丰单手叉腰喘粗气,同何绅哀叹:“看来最近武艺退步了!竟比不上一个弱女子!”
何绅脸皮一抽:“你家小姐不似弱女子。”
“这倒是。”旭丰拍拍何绅的肩膀,“何公子,我陪同你去山海书院送餐食,稍后再回来见主子。”
“好。”
旭丰与何绅刚走到山海书院门口,十几个穿着官差服的男人持着棍棒上前,不由分说地将二人围住。
“放肆!天子脚下,你们想做什么?”旭丰凛然大吼。
何绅蹙眉眯眼,目光在旭丰身上逡巡一番。
正常人被官兵围住的反应要么心虚害怕,要么赔笑讨好,旭丰却张口就是呵斥,想来身份不低,估摸着他的主家是个不小的官儿。
他那件事……或许有转机。
为首的官差是个络腮胡子大高个,粗壮得很。
“敢挡爷爷的路,活腻了?还不把罪犯何绅交出来!否则爷爷锁了你吃牢饭去!”
旭丰歪头侧目:“何公子,你是罪犯?”
何绅嘴角一抽,颇为哀愁摇头,文人风骨不曾遗落半分:“我自幼熟读圣贤书,怎会去作恶!”
“他们说你是逃犯……”
旭丰是执金吾,大案小案都办过,自然不会只听信何绅一面之词。
但何绅当下身份特殊,勉强算是景昭公主的人,若是被官差不明不白带走,景昭公主那边可不好交代。
“此事说来话长,唉……”
为首的官差早就看不惯二人磨磨唧唧了,扯着嗓子朝旭丰嚷嚷:“罪犯何绅私吞山海书院白银二十万两,现从京兆尹大人之令,将罪犯何绅缉拿归案!”
何绅当下崩不住:“二十万两?何某吗?”
旭丰表情耐人寻味:“二十万两?”
在他办过的案子里,二十万两数目不算太大,若是要判罪,却也是个杀头。
若是真贪了,伸头挨一刀就能落个清净。
若是没贪,还想洗冤,那几乎不可能。
毕竟,死一个穷苦少年就平账,那些贪官恶商自然会乐呵呵送他去死。
“自然是你!不然还能是爷爷我吗?”为首的魁梧官差语气十分不耐烦,虎目一瞪,朝何绅啐一口,“呸!爷爷生平最恨你这种虚伪读书人!满口仁义道德,实际上干不出一件人事!”
官差愤恨挥手,指挥围拢何绅与旭丰的官差们:“兄弟们,拿下!”
眼见官差要动手,旭丰犹豫地捏拳,挡在何绅面前。
他抬眼望向华宴楼二楼,透过打开的窗子,正好能看到立在窗边的景昭公主。
景昭公主漠着脸,黝黑的丹凤眼向下睥睨着他们,像是再看一场杂耍,周身盎然的置身之外气息,叫旭丰陡然升起一抹绝望。
景昭公主不表态,他一个左执金吾长岂敢私自做主何绅去留!
旭丰捏紧拳,收回目光,看向官差们。
华宴楼二楼雅间,轩辕绥立在窗前,和春伴在身侧。
“公主,那何公子疑似吞银二十万两,官府要捉拿他,不若由着官差们带走何公子,若何公子洗刷冤屈,奴婢再叫人带他回凤阳阁?”
轩辕绥没出声,扯出系统问:“何绅贪了二十万两?”
【还没贪呢。按照何绅的人生轨迹,得是他当上官之后才贪!现在他只是一个教书先生,还来不及贪。】
“他是贪官?”
【对啊!正版和珅贪污了八亿两白银呢!死前皇帝罗列他罪状二十条,多是贪污受贿、践踏皇权、僭越礼制、因公徇私之类。】
轩辕绥眼眸一凛,目光落到躲在旭丰身后的何绅身上。
贪银比国库还要多,有本事。
“和春。”轩辕绥拽下腰间玉牌,扔给和春,“带腰牌去要人。”
和春手忙脚乱接住玉牌,生怕一个没接住就碎了。
刚把玉牌抱在怀里,就听到自家公主一句庇护嫌烦何绅的话,眼前一黑。
正犹豫劝阻时,轩辕绥回过头,再三觑探和春,缓缓启唇。
“麻烦你了。”
和春嘴角抽搐,恭敬低头:“不敢,都是奴婢应该做的。您稍等,奴婢这就下去!”
和春抱着玉牌,着急忙慌推门下楼。
边下楼边思绪混乱。
她当真好奇,公主到底在民间过得什么日子。
大逆不道的说,景昭公主的言行举止完全不似正常人!
轩辕绥目送和春下楼,站到窗子前,垂眸注视下面的局势。
【宿主,你为什么要这么快暴露身份呀?你会卷到吞银案中的!】
系统不赞同地开口。
轩辕绥压根不想听系统说话,更何况是一句完全没用的屁话。
但是,该给的回应要有。
于是。
她道:“哦。”
系统熄了火,闭了嘴,蹲到角落长蘑菇去了。
它想不通,能把它截胡的超强大灵魂力宿主,怎么会是一个榆木脑袋的呆丫头!
不出一刻钟,和春领着旭丰与何绅进雅间。
何绅进门纳头便拜:“草民何绅拜见公主,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轩辕绥觑一眼何绅,坐到桌前:“起来。即日起,你是我的人。”
【叮!察觉到何绅依附心起,绑定成功!当前奸臣:何绅,忠心值:-90。人话解读:何绅这小子想利用宿主办事,办完事后直接捅死!】
何绅低着头:“草民身负重案,不敢污了公主名声!还望公主三思!”
轩辕绥面冷目寒:“口是心非。和春,送他凤阳阁腰牌。”
何绅:“……”
和春眼角疲惫一抽,无可奈何地上前递出一枚小巧腰牌:“何公子请收下。”
何绅故作为难,俊气的脸庞蹙起眉头。
他双手一拱,行一礼:“草民不敢,还请公主收回成命。”
轩辕绥周身气息渐冷,指尖不自觉摸向暗袋内的刀柄。
想杀。
旭丰时刻瞥着公主脸色,注意着公主的动作。
瞧见公主摸暗袋时,旭丰汗毛直竖。
景昭公主可是敢伤陛下的活祖宗!怎会包容何绅一个初见的陌生人!
“给你的就拿着!”旭丰一把夺过和春手里的腰牌,塞到何绅掌心,“你这草民不要不识好歹!能入公主的眼,是你的荣幸!还不谢恩!”
旭丰一边骂,一边给何绅递眼色。
皇帝都得给景昭公主低头,你个弱书生就不要端着了!
当心没了命!
何绅似是读懂了旭丰的暗示,持着腰牌,躬身一拜:“何绅谢公主赏识,愿为公主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轩辕绥不爱听鬼话,执起玉筷,便夹盘中精致糕点。
何绅毫不尴尬起身,随旭丰站在一旁。
轩辕绥扫一眼从旁伺候的一众人,嗓音清冷如碎玉:“你们,出去吃。”
“公主,奴婢不饿,奴婢为您布菜。”和春笑吟吟上前,每一个动作都透着规矩。
轩辕绥欲开口,门外传来的敲门声打断了她,敲门声停,继而响起清丽雅致的女声,柔且媚,狐狸似的勾人。
“小姐,公子今日晡时回京,您可先到府上小坐等候。”
“嗯。”
轩辕绥答完后,门外声音消失,不再有一丁点儿动静。
和春几人对视一眼,轻轻摇头。
她们跟随景昭公主时间太短,不过两日,并不清楚公主入宫前的来历。
旭丰是左执金吾长,常年在宫内外走动,对盛京局势了解比和春几个宫女要多。
他很清楚,华宴楼是盛京城七十二酒楼里最大最神秘的酒楼,其背后主子无人知晓。
明面上,管事的是个女人,叫岑绮兰,长得又柔又媚,实际上却是个比大虫还要凶狠,比狐狸还要狡诈的女人!京里人常称她岑娘子。
他来华宴楼吃过包子,那包子一两一个,他咬着牙点了两个,他吃了一个,留了一个给娘子。
不得不说,好吃!
若是说缺点,只有一个——他俸禄不高,人穷,只能偶尔吃一次。
正是那次,他有幸见了岑绮兰——一身美艳皮囊,一肚子狠辣算计。
方才门外女子的声音,分明就是岑绮兰!
那时,他便想过,究竟是什么人,才能降服此等女子,让其为他做事。
想来,华宴楼真正的主子必是有大才大能之人!
旭丰眼神隐晦扫在轩辕绥身上。
岑娘子是个不会低头的女人,哪怕是大官在前,她也端着派头,笑里藏刀,但方才……
一个流落民间的公主,竟与华宴楼背后的主子扯上联系,思来想去,哪里都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