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青回去,并不是越渊接她,她莫名松了口气,就像堕落的人不愿意见从前的朋友一样。
她走过不长不远的路,停了停脚步。
“走啊。”押送她的刑堂弟子催促。
不远处,灵火灯与烛光交错的地界,有一个人持灯站着。
他终究还是来了。
“尊者。”刑堂弟子一回头吓了一跳,连忙恭敬行礼问候。
叶青不知道五行炼狱的地界是不允许普通弟子进入的,就算他们携带着令牌,仍然会有走错一步路就暴毙的风险,至于囚犯,囚犯的性命本来就不重要,尤其是进了五行炼狱的囚犯,死了还应庆祝。
越渊提了灯在前面带她走,走的异常沉默,比以往都冷淡。
叶青终于察觉到,他对待囚犯的态度不同往日。
越渊实际上是对她有些脾气,尽管他并不知道这叫做发脾气,但不妨碍他臭着脸,公事公办地将人送回了牢笼。
叶青是想要解释一下自己为什么没有去打神鞭下走一遭的,可是一进牢笼,那熊熊的、通红的火焰就燃烧起来了,她顿觉连灵魂都被烧着了,跪在地上,将惨痛的闷呼死死地咬在口中。
火烧着、燃着,那么可怕,那么恐怖。
不知过了多久,火停了停,停了停,又燃起,一遍一遍,循环往复。
她的声音,从闷哼到哀嚎,凄厉的、怨憎的、委屈的、难以吐露的。
眼前的人不在,叶青也不觉得憋闷了,因为她的灵魂已经沉浸在一望无际的火海中,她习惯了筋脉断裂的疼痛,她本来以为自己是无畏的,可是当那火焰燃起,叶青方才知道自己完全没法习惯这样的疼痛。
叮铃叮铃的声音响着,当火焰稍稍减退,叶青侧耳去听,原来并非铃铛声,仍是隔壁铁链的声音,像是在嘲讽她的结局,嘲笑她此刻狼狈。
但女人开口却是哀叹的:“我真替你感到高兴,你没有去选择打神鞭。”她说着高兴的话,却开口先来一口叹息。
叶青说:“你说你被判了五百年的刑罚,如今过了多少年了?”
女人说:“我哪知道,你知道自己过了多少天了吗?”
囚牢没有窗,没有四季,也没有时间。
叶青笑了,她有些疯魔了,因此笑的很大声,笑完之后抹掉眼角的泪花,轻声说:“我也不知道,只知道,我好像快死了。”
女人安慰她:“别怕小姑娘,你至少还能坚持一个月呢。”
“那你呢?”
女人说:“谁知道,也许还要一百年吧。”
叶青觉得自己比她幸运多了。
烧一百年,多恐怖的事情。
女人说:“怎么样,要同意我的条件了吗?”
“你说。”
“我助你逃出这里,你帮我杀掉那个不肯爱我,却爱我妹妹的臭男人。”
“那臭男人叫什么名字?”
“我一直叫他木梓仙君,你出了太玄宗一直向北走,一定会找到他的。他最爱自己的名声,希望人人都敬仰他,所以不需要多打听。”
要她去杀人。
叶青从前想都不敢想。
杀了人是要坐牢的,坐牢会影响三代,就不能考公了,开玩笑,她妈可怎么办?
“好,我需要立誓吗?”
“当然,你连誓言都不立,我怎么信你?”
“我立了誓你便能信我?”
“能,怎么不能?”女人咯咯咯地笑,她说,“立誓嘛,对魔是没有用的,但是对一位你这样的小仙人,最有用不过了。”
叶青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肯定,她本来是要想的,可是那烈火朝她烧了过来,因此叶青也就顾不上去想了,她立了誓言。
一字一句,恭恭敬敬,板板正正。
至于要怎么逃出去……
她问女人。
女人反问她:“难道你不知道吗?”
叶青心中明悉,但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再度问:“你有什么想法?”
女人说:“五行炼狱几百年没有逃出去一个囚犯,你觉得是因为什么?”
叶青说:“因为这里的监狱很牢固。”
“还有吗?”
“因为这里的符咒太多了。”
“还有吗?”
叶青沉默了许久说:“因为这里的牢头太厉害了。”
“瞧,你这不是都知道吗?全答对了。”
女人晃了晃铁链,似乎很兴奋,叶青也很兴奋,她要做一件大事,一件可能会让她死无葬身之地的大事,可是不去做这件大事,她便一定得死了。
叶青从小骨子里面就有一种狠劲和拼劲,她绝不低头,绝不肯向命运、向剥削自己的、向想要主宰自己人或事低头。
如果她走到绝路了,那么为什么不能叫他们所有人一起走到绝路?她只是想要公平,别人有的,她并不贪婪,可本该是她的,为什么叫她拱手让出去,让她低头认错?!
她彻底地朝深渊倒去了,无可奈何地、玉颓山倾地倒去了。
“狱卒那个小子,最关心魔王踪迹,你便同他说,因为你堕了魔,所以对魔王有一种神魂上的感应,知道魔王回来了,且就在北方。别人不信他会信的。”
“叫他带你走,否则他永远也别想知道魔王在什么地方,只能等着魔王找回自己的心脏,将修真界再度杀个片甲不留。”
“你当然没有坠魔,身上也没有任何魔气,可是我坠魔了,你把手放到牢门口的位置,我将魔气传给你一缕两缕,你不就有了魔气了吗?”
“别担心,小姑娘,一缕魔气,能有什么问题,你不去管它,它自然不会生长、发芽,待到逃了出去,拿除魔的器皿消了它不就好了,那种器皿产地都是。”
叶青静静地等待着,等着越渊入局,她有着自己想法。
*
黑漆漆的牢笼,因为有了火光的出现,而变得璀璨美丽,带着鲜血的美丽。
炼狱里没有灵气,但炼狱之火本来就是由灵气构成的。这是不知道第几次灼烧以后,叶青悟出来的。她没见过灵力,也不知道灵力进入身体该是什么样的,但长久的黑暗使她无师自通了内视,她看到自己体内断裂的和即将断裂的筋脉。
当那炼狱之火燃起,一股蓝色的细流就会涌进那筋脉,然后带来微微的阵痛效果,当然这效果并不长久,毕竟炼狱之火可不是好惹的,她看到自己体内那个悬挂的圆圆的夜明珠一样的东西,在灼烧下一点点变小,就像她流逝的生命。
越渊又提灯而来,他停在她的牢狱面前,问:“为什么不曾选择打神鞭?”
叶青听着他的声音,恍如隔世,要流泪,可发觉自己的眼泪早就已经被炼狱之火烤干了,她便笑了,笑的讽刺而明媚。
“我为什么要选择打神鞭?”她反问,她说,“我怕痛。”
越渊不明白世界上会有人因为怕痛而放弃证明清白,也不明白有人会因为怕痛而与邪魔为伍,毕竟炼狱里面的罪犯,都是狠人,而他这个炼狱里长大的狱卒,更是狠上加狠。
断了手,还有脚,丢了眼睛,还有五识,只要能够达到目的,粉身碎骨又何妨?
这是忘虚的失误,他从没想过炼狱里会出现叶青这号天真莽撞的人物,也不曾想刑堂的制度会造就这样凄惨的冤案。
越渊说:“我可以帮你改为打神鞭的惩罚。”
这越界了吧?不犯规矩吗?
越渊神色平静,看不出一丝一毫的不对劲。
叶青说:“打神鞭很痛吧。”
越渊说:“我看了它的记录,照魂镜没看出来的夺舍,一般它都可以看的出来。”
叶青几乎想笑了。
夺舍,那不还是大罪吗?就是当场直接用打神鞭抽死她,也是再正常不过分,那她究竟还折腾个什么劲?
“越渊,你看我像是被夺舍的样子吗?”
越渊不解。
是她自己一再强调。
叶青说:“你想知道魔王在哪吗?”
越渊那双黑漆漆的眼睛顿时聚起了与平时不同的光,他问:“你知道?”
“我知道。”
这回答太过坦然,坦然到这狭窄的天地流淌起诡异的氛围。她突然提及魔王,突然否认夺舍,这期间好像有着某些奇异的联系。
越渊一时没有去问,只静静地看着她。
他有一段时间爱好打量囚犯。
那些犯了罪的人们,身上总有各种鲜明的色彩,杂糅在一起,组成炼狱里不同的景色。
小小的越渊就蹲在每一个的牢笼前,听他们口里说着或真或假的话语,但他自己一言不发,只静静地听着,因为太师祖不允许他与囚犯搭话。
一天、两天、一周、两周,太师祖将越渊叫到了刑堂上方,那时刑堂的草还没有如今这么贫瘠,也没有那棵歪脖子树。
太师祖带着越渊看向远方的山丘和林木,那些夹杂在其中的巍峨大殿,飞翔的云鹤,都组成了不同于刑堂的另一副天地,一副属于太玄宗的天地。
他说:“阿渊,你看,这就是太玄宗,它们和刑堂一样属于人间。”
人间又是什么样子,越渊不懂,但太师祖说他不需要去懂。
“那是一个令人痛苦的天地,但也令人难以割舍,那是无数人的家。”太师祖摸摸越渊的脑袋,“阿渊你的责任就是保护它。”
刑堂的责任是保护宗门,越渊的责任是保护人间。
人间怎么保护?
斩杀魔王。——太师祖说。
那便斩杀魔王,如果这是他生来就被赋予的意义的话。
“在此之前,先守护宗门吧阿渊。”太师祖说,“你心性纯良,却也难免会被妖孽蛊惑,若是感觉心不静了,就不要待在刑房,来这山顶见一见天地吧。阿渊,你要切记,切记不要将目光放在牢中枯骨之上太长时间,以免霍乱你心神。”
他目光如炬。
叶青说:“我知道魔王的方位,祂已经降世了,正在人间寻找自己的心脏。”
越渊看着她,终于觉得她像一名炼狱里的囚徒了。
叶青叫他带她离开炼狱,否则死也不会说出魔王的方位,她那双纯粹的浅褐色的眼睛全是坚定与勃勃生机:“你放我走,我带你去找祂。祂刚刚复活,最容易被封印或者打败。”
越渊说:“你怕疼,重刑之下,定会知无不言。”
叶青浑然不怕:“你试试。你猜我怎么知到魔王在哪的?”
越渊紧盯她片刻,忽朝她伸出手。
她像变了个人,言笑晏晏,不仅不避,反而将手塞进他的手心。她手掌烫热,而他手心冰凉,像把一捧火塞进寒窟里。
魔气。
她坠魔了。
“你早就坠魔了?”
叶青说:“我原本是想伪装被夺舍,以逃脱刑罚的,只是可惜,你们都不信我。如此便别怪我心狠手辣了。你们如今连坠魔者都无法分辨,照魂镜也辨不出,魔王重新席卷而来,可怎么办呢?”
是他看走了眼?
越渊罕见地茫然。
“我是站在你这边的,越渊。”她说,“我在坠魔时感受到了祂一瞬,因此才清楚祂大致在什么方向。祂随时有可能舍去现在的身躯夺舍我。我要活,不要死。你不应我,我宁愿自爆元神也不会去受打神鞭。”
信还是不信,她如此有理有据。
叶青见他一动不动,暗暗咬了咬牙:“越渊,你本来就是为了斩杀魔王而降生的,难道不舍得风光霁月的生活和自己的名声?”
她上前一步,狠狠握紧他的手,说:“我实话同你说吧,魔王已经开始行动了,不久之后,望月城整个城都会毁在魔族手中,不信,你大可去查!”
越渊终于动摇。
他问:“望月城在什么地方?”
叶青哪里知道,小说里也不写东南西北中,她冷哼一声,望着他道:“自己去查。”
至于博渊阁弟子加长老们马不停蹄地翻找地名,一连查出了三十八个名叫望月的城池,那就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