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港,是人界最大的港口,每日有数不尽的货船与客船在此处靠岸,产自南金岛的鲛人都会运来此处贩卖。
来自长安的贵人与富商,也会来此处,拣择品相上佳的奇珍佳品,翡翠金银、杭绸苏绣、河鲜与海产……
“听说,今日来了两个长安的贵客,出手阔绰,言谈有度,我瞧着,这几尾鲛人呐,若能被他们相中,定能卖个好价钱。”
有身材圆润的富商,戴着幞头,身穿簇花棕红团领袍,从玉带上解了枚鼓囊的荷包下来,趾高气昂地丢给身前那个俯首作揖的商贩。
“呐。荷包里有一枚金锭并白银十余两,东家体谅你们这些商贩不易,这些银钱足够把你这盒东珠买下来吧?再将那俩鲛人赠予我,如何?”
“诶?先生莫要作弄小人,这鲛人比之东珠,更不易得,如何能这般赠予您呢?少说也该……也该多给五十两白银才是。”
道上有微雨,泥土潮湿,商贾与富绅官宦游走集市间,讨价声与叫卖声交织其中,热闹非凡。
云时与照野扮作年轻夫妻,从拥挤的人潮中小心避让经过。
女郎声音压低,小心耳语:“辛苦公子了,实在是去长安的路线,这个地方是绕不过去的,未免铺张声势惹来非议,这才不敢雇马车。”
早在船只靠岸,这鲛人便将尾巴化作一双长腿,耳鳍与脖颈手踝的鳞片亦是褪了下去,瞳仁里的霁蓝被封在眼底,只剩琉璃般的棕灰色。
鲛人从方才做了笔大生意的摊贩身上收回视线,神情恹恹,略微点头示意,又暗中朝一处晃了晃食指上的一枚珍珠戒。
见那被推搡的俩个鲛人恢复了几分精神,这才抬步向前走去。
云时视线自他身后跟着在那珍珠戒上停留了两秒,略低下头在脑海中与系统交流。
“系统,他的动作……不是挺明显的么,就不怕被发现吗?”
“宿主,港口人多,他的动作并不明显……或许是宿主将心思放在照野公子身上,才会觉得明显而已哦~”
云时勾了勾耳边的辫子,眼睛微微眯起,悄声道:“这样呀……看来他确实机敏狡黠,实在应该增加提防。”
照野感受着同族的微弱回应,向摊贩走了几步。
“这两尾鲛人,可否让给在下?”商贩口中的长安贵客挥剑将扫向两个小鲛人的马鞭斩断,挡在他们身前,那名手持长剑的郎君神采奕奕,皮革臂鞲上有金饰,腰间躞蹀带上环佩叮咚,端的是副洒脱不羁的侠客模样。
那郎君见富商惊惧收手,这才笑着将配剑收回剑鞘,将腰间一块玉佩解了下来,又拆了一粒金珠,手一扬起分别抛给摊贩和富商。
“二位且将这鲛人让给兄弟如何?我这心上人不忍见鲛人受苦,未免见她难过,可否请二位割爱?”
果然,熟悉的场景如梦般浮现。
身后不远处,有年轻郎君捻着手上那枚珍珠戒,眼睫低垂,后退半步。
看来,无论被贩卖的鲛人遇到什么变故,这个摊上,总会有两个同族被这对男女救下,而后为这两人的故事做了起因,也做了垫脚石。
第一次,是鲛人丰仪与染青。
他救助不及,眼看因这男主的仇家寻仇,将被救下的鲛人炼成了长生灯油。
第二次,他暗中施计将丰仪替下,托丰仪以珍珠戒为信,前往神殿祈求海神将那大船覆灭。
若计划可成,起码能叫那知道同族所在之处的船上人成为鱼虾的食物,鲛人善水,若船只倾覆,身上的铁链便不再是困住自由地枷锁,只是……丰仪一去不回,这计策便没了可行之处……身死之时,同伴染青听得讯息,鲛人一族失去了故乡,被男女主所救的几尾小鲛人被迫远离南金岛,去往更远的海域。
第三次,在捕鱼人来之前,他劝说同族不要外出,小心船只与渔民。
船只从海面游走,又在日落之时准备空手而归,他记得那日的晚霞艳得似血,洒在海面上,一片寂静中,是两尾贪玩的年轻鲛人,被眼尖的船工瞧见……
……
如同话本一般的轮回往复里,他不知历经了多少次杀戮与捕捉,直到上一次,只他一个鲛人出现在被日头晒得温暖的礁石旁,将自己与海神做了交易,珍珠戒上蕴藏着足以搅弄风云的力量。谁知变故发生,那捕鱼人的大船上,出现了一对男女。
他们看向他的眸光里藏着纯善与侠义,带着令人信服的莫名力量,这次,他们用千金换了他的自由,待他远离后,他与船只一同往返。
似乎是逃过一劫了,只是……族人生叛,为求得取之不尽的人类财富,将族人聚集之地出卖给达官显贵……
无论缘起如何,故事的开头如何变化更改,在每一次的轮回里,注定会施救的侠客与贵女。
他们总会机缘巧合地出现在黄金港的这处摊贩前,拦住因争执挥向族人的马鞭,用玉佩与金珠买下摊子上的两尾鲛人,于赞叹声中行善事,走正道,与世间诸多不公黑暗斗智斗勇。
而这鲛人,注定是历练的缘起,亦是主角成长的转折与助力……
大道三千,用许多性命浇筑成的善缘石阶,成为两人幸福美满的见证。
照野视线停顿片刻,将珍珠戒收拢在掌心,望向云时的目光复杂,他道:“云姑娘,可否帮在下一个忙?”
阳光下的鲛人声线干净,肌肤莹白,像是蚌壳悉心打磨的珍珠,不见分毫瑕疵。
只是他的眼睛,似乎藏着许多故事。
“照野公子想做什么?你想让我救你的族人?”
“是。”还不等云时开始想办法,只听那神清骨秀的青年笑着开口,“若云姑娘能将这两位族人从他们手中买下,我会帮姑娘成为名冠长安的真正的神女。”
“照野公子好大的口气呀。”还不等云时作出回应,一旁有道飒沓的女声插进来,笑靥明媚,伸手晃了晃朝两人打招呼。
那女子将长发高束在莲花玉冠里,一副清俊少年人的模样。
她指着摊子前与摊贩交谈的年轻人,狡黠笑道,“没成想还能与二位侠士在此处相见,当真是有缘!我叫程黎黎,与我同道的那个呆子是上官崇。阿崇正与那摊贩讨要鲛人的身契,我闲来无聊,瞧着二位颇为面熟……”
她抱剑而立,发尾跟着晃了晃,而后压低声音凑近云时:“你便是他们所说的云时?听闻长安有女子受圣人册封,得了个神女的称号,我还想着若有机会再去寻姑娘踪迹,姑娘怎得将它带上了岸?”
尽管不提名唤姓,只这语焉不详的含混模样便引得一旁的照野退离了几步,手上捏着什么东西的力道重了三分。
“程姑娘,在下有个不情之请……可否将那俩个鲛人转卖与我?”云时指尖掐进掌心,与系统加紧交谈着。
“怎么办……怎么办……去找照野走得急,身上的银钱又大半给了南金岛的船工,这两条鲛人,主角就是肯卖,我也没钱替他们赎身呐!”
程黎黎看了看蹙紧眉头的云时,又余光瞧了云时身旁化成人形的男鲛,不知想到什么,忽得笑了声,食指指向那容貌惹眼的照野,下巴微微抬起。
“若云姑娘想要,在下自当成人之美,只是今日来此没打算空手而归,不如用它来换罢,一换二,这桩生意可做得?”
“诶?使不得使不得……”“不能答应她!”云时与照野几乎同时默契出声,双双回绝了这个要求。
“倒是有趣。这般,云姑娘是圣人封的神女,想来也有几分道法仙缘。我和阿崇是这俗世的两个俗人,喜好听些奇闻轶事。长安城里的说书人早就听倦了。这半月前么,是我二人听闻那海上鲛人的故事,这才随岛上的船家一同出海……”
程黎黎指尖点着剑柄,思量着,才道:“姑娘若能移步到我府上住些时日,将罕见少闻的事情说与我二人解闷,待我等心满意足,便将那俩尾鲛人赠与姑娘,如何?至于这位照野公子么……他是姑娘的身边人,自然也与姑娘一起同行……”
“不行……你要多少银子,只管说个数!”一旁摩挲戒指的某男鲛语气阴沉道。
云时拦下他,点点头:“行的,便如姑娘所说。如此倒是给程姑娘添了麻烦。”
“云时,你说过……”果真人类是出尔反尔的。
“嗷!”系统发出一声颤颤巍巍的尖叫,吓得云时一个激灵,慌忙询问发生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只听系统泣不成声,哽咽道:“宿主,今早上刚2%的信任值,啪,没了呀~”
云时哽塞一下,冲程黎黎笑了笑,将那不满的郎君拉到一旁,小声解释道:“这不是钱的事儿。唔,我的意思是,为了替你赎身,将泰半的银钱给了那些船工,这两个鲛人,实在是赎不起……”
“姑娘贵为神女……”
云时摆摆手,急声道:“当不得当不得,我这名号怎么来的,想必照野公子也猜出大概,这钱财来之不易。你放心,我这有很多趣事,肯定能把你族人救回来,回你们家乡的……”
“不,他们不能回去。”
“?”云时眼里和脑子里同时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他什么意思?”
“算了,与他们同路也好,只要小心些,也不会平生事端。”照野低声喃喃道。
“宿主,查到了,这两个鲛人,似乎不是什么好人呐……”
照野将珍珠戒重新戴回食指上,而后看着被上官崇带回的两名鲛人。
似乎承受了很久的虐待,那两尾鲛人状态虚弱,几近昏迷。
如果云时能听见他的心声,便会听到更具体的答案。
他们,便是上辈子投靠人族,做了叛徒的鲛人。
背叛同族者,死生不配再回到海里,只是……若任由他们混迹长安城,恐怕会重蹈覆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