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无权赦免我们的罪,因为我们本来便无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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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潮湿、阴暗,还泛着一股似乎永远都散不开的霉味。古旧的窗帘被紧拉上,拦住了阳光想进入这间病房的唯一通道。这里寂静无声,似乎人世间的一切欢乐或者悲伤的情绪波动都和阳光一起被窗帘隔绝,留个这个房间的唯有病态的平和安静。
这个病房唯一的病人躺在床上,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呼吸微不可闻。泛黄的床单耷拉在地上,上面不知是被谁踩了一脚,留下来明显的鞋印。但床上的人紧闭着双眼,并不在乎那已经脏了的床单。
或者准确来说,他不在乎这里的一切。这里的每一位“病人”都不会在意这里的一切。
他们都只是这偌大“垃圾场”中的一件件“垃圾”。
这里永远暗无天日,这里的人也永远是见不得光的老鼠。刚来的人可能还会大喊大叫,但是大部分人已经成了不会发声的物件,任由这里的医生摆弄他们的躯壳——那已经千疮百孔,在各种药物作用下被百般纠正的可怜躯壳。
他们真的生病了吗?
有一些人是被亲人扭送过来的,有一些人是自愿前来“治病”的。但不论初衷如何,在这所医院中的“治疗”都会让这些人想要逃离这里。他们如同战败的囚犯被医生审判,并施以残酷的处罚。他们的躯壳被电流折磨,精神还要被各种药物所控制。各种惨无人道的“治疗”只是为了让他们从身到心都屈从于世俗的常理,成为被世俗洪流所裹挟的细小水流。所有不容于世的刺头都应该被磨平,没有人能成为那个“异类”。
而同性恋——就是那个刺头,这种非常理的情感被视作异端,成为了需要治疗的“精神疾病”。
“990。”
护士的冷硬的声音将这寂静撕开了一个口子,但床上的男人只是费力地睁开了双眼,别的什么反应都没有。
护士也习惯了他这幅样子,一只手熟练地掀开被子的一角,另一只手拿起了托盘里的注射器。
当针头刺入手臂,990才终于有了一点点反应,混沌的眼睛轻微转动,目光从天花板挪到了那老旧的窗帘,然后便不再动了,似乎想要透过那窗帘看向那扇紧闭的窗户。
窗户外面有什么呢?其实990也不知道,他从来没见过那个窗帘掀起过。窗户外面可能是自由的风,也可能是另一个囚笼。但他也许永远都没有知道答案的时候了。
护士将注射器推到底,顺着990的目光看向窗帘,她不知道这个病人脑子里在想什么,但她也不想知道。正常人怎么会想知道这些精神病脑袋里想什么呢?她的工作只是帮助医生治疗这些病人,探究他们的想法可不在她的工作范畴。
等护士出去以后,990也收回了自己的目光,没有神采的眼睛死死盯着生了霉斑的天花板,他知道护士给他注射了什么,在进这里之前他也曾是一位小有名气的外科医生,对于这些堪称疯狂的治疗有所了解。
氯丙咪嗪。
长期注射的氯丙咪嗪让他总是陷入混沌的睡眠中,在梦里他总是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虽然他总是看不清对方的脸,但他知道,那是他的爱人。一个和他一样的,男人。
他从不认为自己爱上一个男人是什么错,但是这种不同于寻常的爱情却被视作异端,成为了他进入这座监牢的罪证。
这座医院关押了许多如他一般的同性恋患者,这些医生总是想要修正他们的性向,认为爱上同性是一种愚昧且不可饶恕的罪行,他们利用各种药物甚至是激素来改造他们的身体,并试图操控他们的精神,让他们归并于常理,爱上异性,并能够按照世俗的流程结婚生子。
多么可笑!
原来那被无数诗歌赞颂过的,被无数人奉为瑰宝的,美丽得如同夏花的爱情,竟是只存在于异性伴侣之间的吗!
世俗否认了爱情的博大,他们将爱情用注射器,或者电击器禁锢住了。他们不允许爱情在不被祝福的土壤中萌芽。
这座“垃圾场”中有上千件像990这样的“垃圾”。
他们中有些人曾经也是所谓的社会上流人士,他们中有医生,有律师,有老师,甚至有为国征战的功勋,但此时,他们所有的过往荣誉都被剥离开来,留下的唯有**的躯壳,以及名为“同性恋”的烙印。
他们甚至不再被视作是活生生的人,他们仅是亟需被纠正的错误。
990再次合上了眼,多次的“治疗”让他的视力越来越差,刚来的时候他躺在床上甚至能看清天花板上的每一块霉斑,可如今他再看向天花板只能看到一大片被晕染开的灰白。
他被注射过很多药物,在几千件“垃圾”中他都算是被折腾最狠的。这是因为这座“屠宰场”中最有名的那位“屠夫”对他这位曾经的师兄总喜欢特殊关照。
也许他是这里最好用的小白鼠了。
990自嘲地想到。
两年了,他在这里待了两年。都说时间是遗忘一个人最好的良药,可是时间没有用,那些被打入体内的药物也没有用。哪怕在梦里他都看不清那个人的脸,哪怕他在药物作用下对事物的感知已经越来越微弱。
但他知道,每当他想起自己的爱人,都会有细细密密的酥痒自心口蔓延开来,从心脏,直到四肢百骸。
他的爱人,同他一样被丢进了这座“垃圾场”,两年过去,他从未再见过对方,也不知道对方是不是也遭受着如同他一般的刑罚。那样温柔明媚的人,竟也被囚禁于这座暗无天日的鬼地方。
990依稀记得,他的爱人说过自己最讨厌阴暗不见光的地方。可这个地方一年四季都像是被黑罩子蒙住一样,没有任何一束带着暖意的阳光能透进来,常年的潮湿酝酿出的霉味经久不散。
实在是和记忆中那个温暖的身影不搭。
明明是那样好的人,明明从来没有做过任何错事……
在这里,990 甚至找不到任何能够用来想念爱人的东西,只能将曾经与爱人紧紧相扣的手举起凑到唇边,轻轻吻了上去。
同一时刻,在医院的另一个角落,有一个瘦削的青年下意识攥紧了手。
“带517回病房。”
医生一边忙着记录一边指挥着护士将人带走。
517瘫坐在椅子上,脸色苍白的吓人,被咬的有些破皮的嘴唇轻颤。汗沿着鬓角划过脸颊汇成一股细小水流,他的瞳孔微微发散,意识还有些没回笼,只是无意识的攥紧手,拇指狠狠地来回碾过食指关节。
旁边的两个护士对这种情况已经是习惯了,熟练地替517摘掉了身上的电击设备,并合力将人抬到了轮椅上——现在的517意识还不清晰,自然不可能自己走。但其实就算意识清晰517也已经没办法如同常人一样行走了。
多次的电击治疗损伤到了神经,虽然不至于直接瘫痪,但也难免会有无力不受控制的情况发生。
517实在是太瘦了,两个护士抬他几乎没用什么力气,很轻易地就将他搬到了轮椅上。
一个护士看着整个陷在轮椅里的瘦弱青年,他的脸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双目无神,只有被咬破出血的唇瓣给整张脸添加了几分活人的颜色。
517实在是一个漂亮的人。
护士心想。
与其他病人不一样,517刚来的时候虽然也是能看得出愤慨和不情愿,但也没有大喊大叫,只是将唇角绷成一条紧线,虽然抗拒治疗,但也不会像其他病人一样破口大骂,只是冷着脸挣扎。
可惜了。
护士兀自摇头,这么好的一个人,偏偏得了这种不堪的病。
517不知道护士所想,他才逐渐从电击中回过神来,他的身体还在不自主的颤抖,喉结上下攒动,强忍住已经涌上喉头的呕吐感,517颤抖着抬起手贴到了唇角,在手心烙下了一个带着血的亲吻。
他不知道自己的爱人现在如何,他甚至完全不敢再想起对方。甚至当他再看到或是想到任何男性的时候,他的身体都会先于他的脑子做出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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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长时间的电击治疗留下的生理反应。
他不敢再想曾经的爱人,那会让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和恐惧,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想着什么落下了这个吻,可他的唇触碰到自己打着颤的手的时候,恐惧不安的心会稍稍地得到一丝不知所以的安宁。
在连爱人都不敢想的两年里,他凭借着这不明来路的安宁熬过了一次又一次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