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闻曙光》 第1章 将爱寓于掌心 你们无权赦免我们的罪,因为我们本来便无罪。 —— 这里潮湿、阴暗,还泛着一股似乎永远都散不开的霉味。古旧的窗帘被紧拉上,拦住了阳光想进入这间病房的唯一通道。这里寂静无声,似乎人世间的一切欢乐或者悲伤的情绪波动都和阳光一起被窗帘隔绝,留个这个房间的唯有病态的平和安静。 这个病房唯一的病人躺在床上,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呼吸微不可闻。泛黄的床单耷拉在地上,上面不知是被谁踩了一脚,留下来明显的鞋印。但床上的人紧闭着双眼,并不在乎那已经脏了的床单。 或者准确来说,他不在乎这里的一切。这里的每一位“病人”都不会在意这里的一切。 他们都只是这偌大“垃圾场”中的一件件“垃圾”。 这里永远暗无天日,这里的人也永远是见不得光的老鼠。刚来的人可能还会大喊大叫,但是大部分人已经成了不会发声的物件,任由这里的医生摆弄他们的躯壳——那已经千疮百孔,在各种药物作用下被百般纠正的可怜躯壳。 他们真的生病了吗? 有一些人是被亲人扭送过来的,有一些人是自愿前来“治病”的。但不论初衷如何,在这所医院中的“治疗”都会让这些人想要逃离这里。他们如同战败的囚犯被医生审判,并施以残酷的处罚。他们的躯壳被电流折磨,精神还要被各种药物所控制。各种惨无人道的“治疗”只是为了让他们从身到心都屈从于世俗的常理,成为被世俗洪流所裹挟的细小水流。所有不容于世的刺头都应该被磨平,没有人能成为那个“异类”。 而同性恋——就是那个刺头,这种非常理的情感被视作异端,成为了需要治疗的“精神疾病”。 “990。” 护士的冷硬的声音将这寂静撕开了一个口子,但床上的男人只是费力地睁开了双眼,别的什么反应都没有。 护士也习惯了他这幅样子,一只手熟练地掀开被子的一角,另一只手拿起了托盘里的注射器。 当针头刺入手臂,990才终于有了一点点反应,混沌的眼睛轻微转动,目光从天花板挪到了那老旧的窗帘,然后便不再动了,似乎想要透过那窗帘看向那扇紧闭的窗户。 窗户外面有什么呢?其实990也不知道,他从来没见过那个窗帘掀起过。窗户外面可能是自由的风,也可能是另一个囚笼。但他也许永远都没有知道答案的时候了。 护士将注射器推到底,顺着990的目光看向窗帘,她不知道这个病人脑子里在想什么,但她也不想知道。正常人怎么会想知道这些精神病脑袋里想什么呢?她的工作只是帮助医生治疗这些病人,探究他们的想法可不在她的工作范畴。 等护士出去以后,990也收回了自己的目光,没有神采的眼睛死死盯着生了霉斑的天花板,他知道护士给他注射了什么,在进这里之前他也曾是一位小有名气的外科医生,对于这些堪称疯狂的治疗有所了解。 氯丙咪嗪。 长期注射的氯丙咪嗪让他总是陷入混沌的睡眠中,在梦里他总是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虽然他总是看不清对方的脸,但他知道,那是他的爱人。一个和他一样的,男人。 他从不认为自己爱上一个男人是什么错,但是这种不同于寻常的爱情却被视作异端,成为了他进入这座监牢的罪证。 这座医院关押了许多如他一般的同性恋患者,这些医生总是想要修正他们的性向,认为爱上同性是一种愚昧且不可饶恕的罪行,他们利用各种药物甚至是激素来改造他们的身体,并试图操控他们的精神,让他们归并于常理,爱上异性,并能够按照世俗的流程结婚生子。 多么可笑! 原来那被无数诗歌赞颂过的,被无数人奉为瑰宝的,美丽得如同夏花的爱情,竟是只存在于异性伴侣之间的吗! 世俗否认了爱情的博大,他们将爱情用注射器,或者电击器禁锢住了。他们不允许爱情在不被祝福的土壤中萌芽。 这座“垃圾场”中有上千件像990这样的“垃圾”。 他们中有些人曾经也是所谓的社会上流人士,他们中有医生,有律师,有老师,甚至有为国征战的功勋,但此时,他们所有的过往荣誉都被剥离开来,留下的唯有**的躯壳,以及名为“同性恋”的烙印。 他们甚至不再被视作是活生生的人,他们仅是亟需被纠正的错误。 990再次合上了眼,多次的“治疗”让他的视力越来越差,刚来的时候他躺在床上甚至能看清天花板上的每一块霉斑,可如今他再看向天花板只能看到一大片被晕染开的灰白。 他被注射过很多药物,在几千件“垃圾”中他都算是被折腾最狠的。这是因为这座“屠宰场”中最有名的那位“屠夫”对他这位曾经的师兄总喜欢特殊关照。 也许他是这里最好用的小白鼠了。 990自嘲地想到。 两年了,他在这里待了两年。都说时间是遗忘一个人最好的良药,可是时间没有用,那些被打入体内的药物也没有用。哪怕在梦里他都看不清那个人的脸,哪怕他在药物作用下对事物的感知已经越来越微弱。 但他知道,每当他想起自己的爱人,都会有细细密密的酥痒自心口蔓延开来,从心脏,直到四肢百骸。 他的爱人,同他一样被丢进了这座“垃圾场”,两年过去,他从未再见过对方,也不知道对方是不是也遭受着如同他一般的刑罚。那样温柔明媚的人,竟也被囚禁于这座暗无天日的鬼地方。 990依稀记得,他的爱人说过自己最讨厌阴暗不见光的地方。可这个地方一年四季都像是被黑罩子蒙住一样,没有任何一束带着暖意的阳光能透进来,常年的潮湿酝酿出的霉味经久不散。 实在是和记忆中那个温暖的身影不搭。 明明是那样好的人,明明从来没有做过任何错事…… 在这里,990 甚至找不到任何能够用来想念爱人的东西,只能将曾经与爱人紧紧相扣的手举起凑到唇边,轻轻吻了上去。 同一时刻,在医院的另一个角落,有一个瘦削的青年下意识攥紧了手。 “带517回病房。” 医生一边忙着记录一边指挥着护士将人带走。 517瘫坐在椅子上,脸色苍白的吓人,被咬的有些破皮的嘴唇轻颤。汗沿着鬓角划过脸颊汇成一股细小水流,他的瞳孔微微发散,意识还有些没回笼,只是无意识的攥紧手,拇指狠狠地来回碾过食指关节。 旁边的两个护士对这种情况已经是习惯了,熟练地替517摘掉了身上的电击设备,并合力将人抬到了轮椅上——现在的517意识还不清晰,自然不可能自己走。但其实就算意识清晰517也已经没办法如同常人一样行走了。 多次的电击治疗损伤到了神经,虽然不至于直接瘫痪,但也难免会有无力不受控制的情况发生。 517实在是太瘦了,两个护士抬他几乎没用什么力气,很轻易地就将他搬到了轮椅上。 一个护士看着整个陷在轮椅里的瘦弱青年,他的脸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双目无神,只有被咬破出血的唇瓣给整张脸添加了几分活人的颜色。 517实在是一个漂亮的人。 护士心想。 与其他病人不一样,517刚来的时候虽然也是能看得出愤慨和不情愿,但也没有大喊大叫,只是将唇角绷成一条紧线,虽然抗拒治疗,但也不会像其他病人一样破口大骂,只是冷着脸挣扎。 可惜了。 护士兀自摇头,这么好的一个人,偏偏得了这种不堪的病。 517不知道护士所想,他才逐渐从电击中回过神来,他的身体还在不自主的颤抖,喉结上下攒动,强忍住已经涌上喉头的呕吐感,517颤抖着抬起手贴到了唇角,在手心烙下了一个带着血的亲吻。 他不知道自己的爱人现在如何,他甚至完全不敢再想起对方。甚至当他再看到或是想到任何男性的时候,他的身体都会先于他的脑子做出反应 —— 那是长时间的电击治疗留下的生理反应。 他不敢再想曾经的爱人,那会让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和恐惧,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想着什么落下了这个吻,可他的唇触碰到自己打着颤的手的时候,恐惧不安的心会稍稍地得到一丝不知所以的安宁。 在连爱人都不敢想的两年里,他凭借着这不明来路的安宁熬过了一次又一次的折磨。 第2章 蓦然回首时 在990的记忆中,初次相遇是在一个天空很蓝,阳光很温柔的春日。 那天气温不冷不热,耳侧的风不急不躁,行人来来往往,街边的玉兰盛了三分春色,酿了一捧风雅。 俊秀的青年踏过地上玉兰花的倒影,阳光落在肩头和侧脸,洒下了一片柔和的光晕。他走到玉兰树下的座椅边坐下,带上了一副金丝边的眼睛,有些长的刘海在低头的时候落下遮挡了视线,很快又被白皙修长的手指拨到耳后。 青年将随身带的书摊到膝盖上静静看起来。头顶的玉兰花将阳光打散,化作稀碎的金箔散在了树下的人身上,迷蒙的光落在青年发梢,晕出了如同画般的温柔缱绻。 对面咖啡馆的他不由得看入迷了,一周前他便注意到了这个每天固定时间来看书的青年,鬼使神差的,他也每日来店里喝一杯咖啡,透过玻璃看向外面读书的人。 青年的腿很长,一条搭在另一条上面,脊背微微弯下,白净的手指虚虚搭在书页上。他看的很专注,长街人来人往的热闹在他身上都归于了静谧。 这人跟画儿里出来似的。 那时的他不由得在心里念道。 他还不知道那个玉兰树下看书的青年会在日后和自己有怎样纠缠暧昧的缘分,当时的他甚至心里没有生出半分狎昵越界的心思,只是视线单纯地被那个人吸引,再也落不到别处。 初见的一眼便捆缚了余生的目光,自此他的视线里,心脏上,乃至灵魂深处,都印上了这个人的身影。 而当树下的人抬起眸光与自己对视时,那一刻,全世界的鲜花都盛开在了彼此的眼睛里。 青年颜色浅淡的唇微动,勾起一抹笑,对着咖啡馆里看着自己的人微微颔首,细软的发丝又从耳后散落,落在白净的脸侧。 看着青年和煦的笑脸,恍惚间只以为是自己误入了一场痴梦,直到这人的身影如同玉兰花一样飘落到自己对面才回过神来。 “你好啊,你刚刚是一直在看我吗?” 青年的话出乎意料的直白。 “啊,抱歉,冒犯到你了。”感觉自己的心脏似是跳的快了一些,“只是很少会见到有人在街边的长椅上看书,稍微有些在意。” 对面的青年喊过来服务员也点了一杯咖啡,听到了这个解释忍不住笑出声来。 青年看起来笑得真的很开心,肩膀都耸了起来,洁白的脖颈向前绷直成一道流利的线条。他笑了一会儿大抵是觉得不太合适,又勉强绷住嘴角,只是眼里仍是盛满笑意。 “我是附近大学的老师,最近天气不错,花开的也好看,就常来这边看书放松一下心情。” “确实看上去就像是读书人。” 青年大抵是真的很爱笑,听了这话好不容易绷起的嘴角又翘起来,弯起来的眼里泛着细碎的光彩,像是仲夏浸了星子的河湾。 “那你呢?你瞧着倒像是个私家侦探。” 知道这是在调侃自己一直盯着人家看的事,面上不由得有了几分不太明显的羞赧:“我只是个医生。” “医生啊——”青年尾音拖长,看着对方的眼神却是又亮了一些,甚至带上如同外面和煦春光般的温柔,“那你是救死扶伤的白衣天使呐。” 盯着青年明亮的眼睛,他却觉得有什么奇怪的东西自胸腔炸开,酥酥麻麻的。 “救死扶伤”“白衣天使”。 这种词句他听过太多了,赞美的,欣赏的,甚至是嘲弄的,他都屡见不鲜。但对面青年的这一句却格外的特别,至少从前他从未觉得这句话原来也可以这样的动听。 像是被羽毛轻抚过耳廓,他的耳朵不由得有些发痒,一点红色迅速地占领耳尖。 过了半晌才缓过劲来,答了一句:“那你是教书育人的辛勤园丁吗?” 这句一出他自己也绷不住了,忍不住笑起来。青年看着他笑也跟着笑,最后两个人莫名其妙地就笑了老半天。本来两个人之间有些生分的氛围也在两个人的笑声之中打破,有时候人和人的相处就是这么简单,简单到一见如故,再见倾心。 之后的两个人也常常在这家咖啡馆见面,两人都是爱安静的人,大部分时候都是一起看看书,聊聊生活工作上的趣事。他的工作其实很忙,青年也要上课,他空闲的时间几乎全泡在了这家咖啡馆,有时刚好能看到青年坐在他们常坐的位置上看书,有时却只能自己点杯咖啡盯着外面的玉兰树发呆。 现在想来那段时光实在是太过美好,像是碧蓝的天空依偎在湖的怀中,又像是清香的花朵溺在蜂蜜里,后面每每回忆起都觉得有一簇一簇的花从胸腔跳动之处绽开。 氤氲着香味的咖啡,桌面上平摊的书本,还有栖在那人金边眼镜镜框上的倦怠阳光。这些都在后面那段黑暗的岁月里成为了他心尖上的一抹亮色,如同深渊中的烛火,虽然没办法彻底驱散黑暗,但也成为了绝境中聊以慰藉的微渺希望。 那时的他们会聊很多东西,学校的趣闻、医院的闲谈、身边的小故事,还有路边的野花和天上的飞鸟。在咖啡馆固定的位置,他们畅所欲言,无话不谈,他们一起在阳光下欢笑,如同路边枝头相依偎的两朵玉兰花。 他们从没有过什么确切的约定,但两人都默契地在咖啡馆一次又一次的“偶遇”。从玉兰花开到花落再到第二年的花开再到第三年。 在第三次玉兰花盛开的春夜里,在漫天星辰的见证下,在云朵偷偷轻吻月亮的时候,两个人在咖啡馆外的玉兰花树下交换了第一个吻。 浅淡的,柔软的,如同蜻蜓点水的一个触碰。 自此,他们成为了彼此不容于世的秘密,也成为了彼此不可宣之于口的宝藏。 那时的他们虽然知道这段感情不会为世俗所接受,但也完全想不到他们后面的路会那样的难走,如同走在悬崖的铁索道上,直至跌落悬崖,粉身碎骨。 他们在阳光照耀到的地方是彼此的挚友,他们一起在咖啡馆读书,分享日常,如同千千万万普通朋友一样,亲密之中又保持着距离。只有在晚上,在没有其他人的时候,他们才能够把自己藏起来,在微凉的月光下小心翼翼地拥抱与接吻,背着全世界。 他们都是男人,这生来就确定的性别让他们永远也无法像正常的情侣一样,牵手走在阳光下。他们的爱情注定只有天知地知,月亮知,彼此知。 有时看着爱人熟睡脸庞,心底随着爱意一起翻涌出来的苦涩也会让他眼眶发酸。他从不后悔选择和自己的爱人走上这条路,但在无人知晓的深夜,他也还是会难过。如果可以,他也希望能够和自己爱人在阳光下相拥,不必避着谁。 但最后却也只能收敛心思,将怀中的人抱的再紧一些。 哪怕一辈子他们都只能如这般缩在黑夜中偷偷相爱,他也是可以接受的,毕竟他已经紧紧拥住了此生挚爱。 怀中人似是感受到他收紧的臂膀,也转身回抱住他,将光洁的额头抵在他的胸口。此刻,两颗心以相同的频率跳动,同样的情感与信念也在共振。 原来他们都已经做下了将爱意匿于黑夜一生的决定。 第3章 何曾到谢桥 “哎 ,那谁醒了吗?” “他啊——好像没吧?我刚刚路过他病房的时候看见他好像还在睡着呢。” “不会要死了吧?” “呸,乱说什么呢,治疗而已,哪里会要人命?” 在医院走廊里,两个得了空闲的护士猫着身子抵着脑袋聊天。其中一个护士的眼神忍不住往走廊尽头的一间病房门口瞟。 那间病房的病人在护士间其实还是挺有名气的,原因无他,就是那人长得实在是标致,性格又安静不闹腾,天天不是睡觉就是发呆,属于是护士最喜欢的那一类病人。 这样的人就是远远看上一眼都是叫人舒心的。 517不知道病房外有人在议论他,此刻的他躺在床上,身体不自然地绷直,细长的手指狠狠攥住被子,手背因过度用力而浮上根根青色血管。 曾经总是笑着的脸因痛苦而皱在一起,已经破皮的唇瓣再次被牙齿咬住,汗水自额角划过白皙的脸侧落入枕头。 “不要……” 极低的声音从喉间挤出,微不可闻。 他清瘦的身体因痛苦而不住打颤,像是一只被大雨打落到淤泥中的蝴蝶。 他闭着眼睛,却看到了一片纷杂混乱的景象,那是无数记忆错落交织形成的画面。像是一块块碎玻璃,折射着过往的时光。 他看到了他曾经任教的校园,盛夏树荫下无数洋溢着青春笑脸的学生。学生三三两两漫步在校园,路过他时还好向他问好。 下一秒他又看到了邻居大姐和邻居家的小孩子,一如往常的和他打招呼,小孩子还甜甜的喊了一声“哥哥”,并塞给了他一颗水果糖。 无数记忆断断续续在脑海中掠过,过往的瞬间像烟火一样炸开, 本来都是很美好的,可突然之间一切如同被石头击碎的镜子,那些场景变得支离破碎,阳光一瞬之间消弭,他堕入了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中。 学生们和邻居从破碎的镜片中走出来,本和煦的笑容消失。那些人一起转头盯着他,脸上取而代之的是讥讽和嫌恶。无数怀揣着恶意的眼神犹如实质,将他钉死在绞刑架上。他们如同观刑的审判者,以言语为绳索勒紧了罪人的脖子。 “你好恶心啊。” 一句话,犹如强电流瞬间窜入血液,流经四肢百骸,狠狠击打着本就不安的心脏。咚咚咚——517感觉自己的心跳激烈得不正常,似是下一秒就要从胸腔中扑出来。 “不是的……”517感觉自己真的要窒息了,他不敢去直视那些目光,只能将自己蜷缩起来,以一种逃避的姿态保护自己,他抱住了自己的膝盖,将不知何时已经满是泪水的脸埋起来,低声喃喃,“我没做错什么的。” 对,他没有做错事。他只是爱上了一个人。 爱上了—— 没等517的脑子里浮现出那个名字,他的身体已经抢先一步做出反应。胃痉挛着开始翻江倒海,强烈的呕吐感冲击着大脑,他强撑起虚弱的身体,将半截身子探出床边干呕。 他许久未进食,空荡荡的胃像是一块破旧的抹布被绞拧,喉结来回滚落,却什么都吐不出来。他惨白着脸,疼痛让他的大脑再也无法思考任何东西,只能瘫软在床,眼神空洞地落在手臂上。 良久,517合上眼,肠胃仍在翻腾,可他却如同已经死去般一动不动,纤长的眼睫微微湿润,被汗水打湿的发丝黏在苍白的脸侧,黑与白的对比更显得这人可怜,他小半截上身仍然探出床外,修长脆弱的脖颈绷紧出一道利落的线条。 这是一只被人剪去了羽毛,圈禁在阴暗潮湿之地的濒死天鹅。 “确实长得不错。”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走到床前,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已经陷入昏睡的517。 这医生长得算得上端正,但细长的眼睛显得有些许刻薄相。他站得笔直,低头看向517的眼神不带丝毫的情绪,如同打量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件。 “听说好像还是个老师?”病房里没有别人,医生也没想着谁来回答,只是自顾自道,“好好的非要和男人搅和在一起,啧,怪恶心的。” 517浑然不知旁边有人,陷入昏迷的他坠入到更恐怖的噩梦中,睫毛可怜地颤抖着,眼角泪珠将落不落,脆弱的脖子毫不设防地展露人前。 医生在旁边看着,突然生出阴暗的想法,想要一把掐住这可怜天鹅的脖颈,看着美丽的事物破碎在自己指间。 所有的美好只有在被摧毁的时候才能绽放最极致的美感。 医生不耐地摩挲着自己的手指,感受着胸腔里那颗心脏兴奋地鼓动,可惜不管他心里如何想要打碎这个人,他现在都必须克制住自己,这个人可不能就这么死在这里,那太浪费了。 微微泛着霉味的房间里,不见天光的阴影中,贪婪的狼死死盯着濒死的猎物,阴沉的目光如同铁链紧紧将猎物捆缚,獠牙抵在跳动的血管之上,享受着掌控着一切所带来的心理上的极大欢愉。 没有人能拒绝这种掌控欲被满足所带来的快乐。 披着白大衣的恶狼没忍住从口中泻出了几声抑制不住的笑,阴恻恻的,如果有其他人在这里一定会被吓到。 但这里只有陷入昏迷的猎物毫无知觉地把自己袒露在**的目光下。 “希望你能活的久一点吧。” 医生愉快地哼着不知名的调调离开了病房,门关上后,便只留下517独自溺在无边的黑暗中。 “费维医生。” 几个唠嗑的护士看到医生出来连忙站直了身子,各自装模作样地忙碌起来,瓶瓶罐罐碰撞时清脆的响声回荡在空落落的走廊中,像是另类的钟声。 费维颇有风度地冲着护士们微微勾唇,语气温柔地叮嘱道:“注意身体,别太累了。” 几个护士连连点头,目送着费维离开。 “费维医生脾气真好啊。” 费维的身影一离开视线,她们便又抵着头开始开小差。 “听说他最近连开了几台手术呢,好多病人都治好离开了。” “对对对,好多家属还专程过来感谢费维医生呢。” “真厉害啊,他还这么年轻。” 护士们像是麻雀一样叽叽喳喳地讲个不停,在日复一日的枯燥工作中她们唯一的爱好也就只是聚在一起偷闲聊天。她们聊医院,聊医生,也聊病患,但几乎每次都会以一句“同性恋真恶心啊”来作为闲谈的结束语。 她们并非医生那般的刽子手,但却自诩正常人,以或讽刺或哀叹的语调来轻贱这座医院的病人,她们从不是执刀者,她们手上不沾鲜血,仅仅只是冷漠的旁观者,是喜欢吵闹的麻雀。 另一边回到自己办公室的费维坐在椅子上,背挺的笔直,虽然办公室只有他自己,但仍习惯性端正自己的坐姿。他向来是一个可以用“吹毛求疵”来形容的完美主义者,在认识他的人眼里,这人永远是干净的、利落的,连易脏的白大衣也永远是整洁无垢。 他极近苛刻地要求着自己,无论是生活还是工作,他永远都会将最体面的一面展示在人前,如同一台永远在完美运转的冰冷机器。 费维垂落的目光落在眼前的诊疗单上,一张是990,一张是517。 两张诊疗单并排平摊在办公桌上,白炽灯的光落在上面两张照片上。照片是入院时候拍的,两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明显的抵触情绪。 费维伸手,指尖落在了990的照片上,又轻轻点了几下,然后便长久停留在照片上。那只手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有些瘆人,如同恶鬼。而灯光被伸过来的手拦截,让诊疗单上的姓名恰好匿在阴影里。 良久,几声被强压在喉咙间的笑声泻了出来,平日里装出的温柔精英模样一瞬间撕裂,声音的主人的眼中尽是癫狂,死死地盯着990的照片,那眼神远比刚刚在病房里看向517的眼神更加凶狠。 “我真的很期待能在手术台上见到你啊。” 卑劣的恶狼躲在只有自己的办公室里舔舐着自己的獠牙,恨不得下一秒就能亲自将猎物撕裂。但狡猾的恶狼不会这样轻易地杀死自己心爱的猎物,他更想要的是看着猎物濒死前无力的挣扎,那会让他的心脏感到一种错乱的满足和幸福。 “希望你能活得久些吧,我的小白鼠。” 癫狂之后,费维的语气堪称柔和,微微勾起唇角,重新披上了儒雅庄重的羊皮,随手拿起了一只看起来价值不菲的钢笔在两张诊疗单上写了几句。 平整纸张上刚被添上的墨迹在灯光下透出一股森然的冷意。 “病人990,前期治疗效果不佳,氯丙咪嗪口服从100mg/天提升至280mg/天,每天两次口服,服用2周。氯丙嗪、氟哌啶醇。丙酸□□酮注射继续。”[1][2] “病人517,电击疗法初见成果,病人对同性已产生生理性厌恶,后续辅以盐酸阿朴吗啡皮下注射继续进行治疗,电压100v高频脉冲,持续时间0.1s,每周3次,每次2小时。”[3][4] 参考文献:[1]石洲宝.氯丙咪嗪治疗同性恋一例报告[J].四川精神卫生,1997,(03):18. [2]扶春福.性激素治疗同性恋2例报告[J].临床精神医学杂志,2000,(05):303. [3]马振武,朱玉萍,酒源萍.厌恶合并认识领悟心理疗法治疗同性恋[J].健康心理学杂志,1998,(01):116-117. [4]王志超.催眠诱导下电击性厌恶试治同性恋3例[J].心理学报,1999,(03):337-341.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何曾到谢桥 第4章 灵魂处的依偎 爱应该是什么感觉? 如同月光轻柔亲吻枝头的玉兰花。 如同牛奶拥抱苦涩的咖啡。 如同指尖落在彼此唇瓣。 温柔的,腻人的,偏又搅和的人心一刻不得停息的。 这是517曾经认为的属于爱的感觉。 再后来,所有温暖的触动都逐渐被强制剥离,他对于爱的定义中惨入了更多的苦痛与难过。 “原来爱也可以是如同电流窜入四肢百骸的疼痛。” 这是517不知第几次坐在电击椅上时脑袋里突然冒出的想法。 517从来不是一个勇敢坚强的人,几次电击之后,他看到那把可怖的椅子都会感觉腿上肌肉不由自主地抽搐。 他真的很害怕。 他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普通人。 面对电流带给他的痛苦时他会颤抖,眼泪会止不住地往外涌出。 一次又一次的电击治疗没能让他对疼痛感到麻木,反令恐惧深深扎根在他心里,让他一次比一次害怕那电流贯穿他躯体的感觉。 不知日月,不知年岁。 这样的折磨似乎是无止无休的。 517不复曾经的文雅清隽,他半倚靠在床头坐在病床上,面容苍白,枯瘦的手隔着被子落在腿上。 如果仔细观察过去,就会发现他的手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沉闷昏暗,透不进一点光亮的病房里,他如同是沙海里的一粒细沙,完美地融入于阴霾中。 时间是永远不会以人的意志而转移的,流逝掉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在将517推进深不见底的深渊。 空气如同黏腻的胶水,堵塞了口鼻,掠夺了听力。 517感觉自己的灵魂竟也如同溺水般,灵魂在拼命地挣扎,在冰寒刺骨的水中胡乱摆动着四肢,想要浮出水面,试图缓解一下深入骨髓的窒息感。 但是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无用功。 他的灵魂被死死禁锢住了,张牙舞爪的电流是最强力的锁链,扣在他的心脏上。 五分钟。 517死死盯着墙上的挂钟,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他千疮百孔的躯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像是秋天里孤悬在枝头已经枯黄的叶子,在风中可怜的晃动。 他把自己的脸埋进掌心,试图让自己能够冷静一些,哪怕一点点也好。 但是他做不到。 看着钟表指针一点点的走动,他只感觉自己浑身的骨头都在痛,那一刻不停的指针如同最锋利的剑刃切割着他的骨头。 三分钟。 517的脸依旧埋在掌心,他听见了自己因为过度恐惧而发出的牙齿打颤的声音。 手指更加用上了几分力道,指间的皮肤因为挤压而陷下去。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实在是太狼狈了。 如果是以前的517肯定是不能接受如此狼狈的自己。 可现在的他根本没有多余的心思来在乎这些外在的体面。 他太害怕了。 60秒。 517把脸从自己手掌中拔了出来,惊恐地看着指针开始从12的位置往下转动。 不要! 不要!!! 517感觉到自己脑袋如同被撕裂开来,身上的每一条神经都在拼命地哭喊,抗拒着一点一滴流逝的时间。 45秒。 阴森的寒意沿着脊柱往上窜,他紧紧攥住了拳头,拼了命地想要让自己理智一些,不要像个疯子。 30秒。 略长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的肉中,他试图用疼痛让自己能够清醒一点。 15秒。 517深吸了一大口气,又颤抖着吐出。掌心已经出了血,但他似是没有知觉般加重了几分力道。 10秒。 轻轻闭上眼睛,钟表滴答的声音在耳边轰然作响。 …… 3秒。 2秒。 1秒! 随着病房门被打开的声音,517睁开了眼,看着逼近自己的护士,全身的细胞在一瞬间炸锅。肌肉因过度紧张而绷紧,身体下意识地想要蜷缩、躲避。 但他忍住了。 表面上,他只是无力地靠在床头,惨白清瘦的脸上微微泛着红,空洞的眼神从护士的身上划过最终钉在了轮椅上。 “病人517,该去治疗室了。” 护士的声音像是绷直的线没有一丝波澜。 随后517像是玩偶一样被两名护士摆弄到轮椅上,一路推着去了走廊尽头的“行为矫正治疗室”。 走廊长的有些离谱,幽深的如同一条张着嘴的蛇类,他就这样被护士送往了蛇腹。 在被推进门的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止了。身体里流动的血液冷却凝固,心脏似乎都失去了跳动的本能。 所有的记忆一瞬间挤满大脑,顷刻间又被迅速地丢进了粉碎机里,最后脑袋里拼凑不出一种完整的感知。 而四肢因过分恐惧而麻痹,无法屈伸。 旁边的护士面无表情地将他固定在电击椅上,冰凉的皮带紧紧勒住几乎皮包骨头的小臂还有手腕。 517惨白着一张脸被束缚在电击椅上,为了防止他在电击治疗过程中因疼痛而做出过激行为,皮质的绑带深深的勒入四肢的皮肉,就连脖颈出都被固定起来。 这使他完全失去了身体的掌控权。 费维并拢手指轻轻敲击手边的桌面,阴毒的眼神上下打量着这可怜的天鹅。 他虽然是517的主治医师,但实际上他大部分时间都仅制定治疗方案,具体的实施自有别的医生来搞定,不过偶尔他还是会来看看这个能让990爱的如此疯狂的人的。 费维随手拿起旁边的纸巾,堪称温柔地替眼前惊惧的人擦拭额角的冷汗。 而被同性突然触碰的517瞳孔蓦然放大,紧接着就是肠胃开始抽搐着蠕动,下意识地张开嘴干呕。 清秀的脸皱成一团,连脸上的肌肉都开始打颤。 这样的一张脸现在着实已经算不上好看了,但费维却是心情愉悦的欣赏着眼前的这张混杂着痛苦、害怕还有难堪的脸。 517的反应代表着他的治疗方案非常的有效,真不知道990要是见到他的爱人这幅样子会是什么反应。 那一定是很有趣的反应。 费维将擦过汗的纸巾丢到垃圾桶里了,又抽了张纸巾仔细地擦拭自己的手。 而517尽管已经被牢牢固定在椅子上,但他还是下意识地想要远离这个男人,闭着眼睛拼命地想要将自己尽可能地往后再缩一丝一毫。 费维颇为感兴趣地欣赏着这一切。 欣赏着眼前的因为自己而紧绷的每一寸肌肉,欣赏他不住上下颤动的纤长睫毛。 “别紧张。 可能是被眼前人的惨样取悦了,费维的声音堪称是温柔:“喝杯水吧。” 说罢,费维拿起了桌子上的一杯水送到了517的唇边。 听到这话的517睁开眼睛,警惕地看着眼前人。 他其实很少见到费维,也不认识眼前这个人到底是谁,只当是和以前的医生是一样的。他抿紧嘴唇,拒绝的意思显而易见。 费维脸上笑意不减,但说出的话却十分强硬:“你相信你不会想让我强制灌下去的。” 517的牙齿在下唇碾了又碾,最终还是松开力道就着眼前人的手喝了一小口。 “真乖。” 费维的手臂没有放下,就这样一口一口将一整杯水喂着人喝完了。 “放轻松些,不要紧张,只是常规治疗。” 四肢被收紧的皮质束缚带勒得几乎麻木,当电极片贴上太阳穴和双手上的时候,冰凉的触感似乎从皮肤渗入随着血液流经全身,连心脏的温度都好似降了几摄氏度。 前几次所谓的治疗的记忆从骨头缝中挣扎地窜了出来,聚集在大脑中激烈叫嚣着。无数零碎的场面混杂着极致的痛苦扭成一股,将大脑搅的一团乱。 “好啦,不要这么抗拒治疗,这也是为了你好。” 费维将治疗室里的白板推到517面前,又将好几张照片贴到上面。 完事便死死盯着517的表情。 灰暗死寂的目光落在春意荡漾的照片上,上面人影纠缠交叠,如同两支相同雪白的花枝缠绕在一起,深色的花蕊沾着露水,娇俏地隐没在纯白的花瓣中。 这些照片是对付男同性恋者的鱼饵,勾着他们上钩。如果出现了生理上的反应就会被施以惩戒。 “来,放松。我们从头皮开始慢慢松下来……慢慢来,放松肌肉,放缓呼吸……” 费维的声音低缓而舒展,带着一种诡异的温柔,如同引人坠入深渊的魔鬼,“看着照片,好孩子。照片里的人很漂亮,他的身体也足够温暖,你会很喜欢的。” 这样的场面517经历过太多了,温柔的声音并没有成功将他拉入深渊,反而让他更加清醒,蛊惑的声音只让他更加厌恶这一切。 他的目光冷漠地扫过照片,努力压下想要呕吐的条件反射。束缚带下的手臂因为用力而展现出清晰的肌肉线条。 “好孩子,不要这么紧绷,此刻你应该深呼吸。来,吸气——,呼气——” “不要抵触我,我是来帮助你的,你理应将全部的信任交付于我。是照片里的孩子不合你的眼缘么?那这一个呢?” 费维又换了一组照片,照片依旧是一片春光满溢。但517却没有任何反应,甚至连眼光都不曾颤动半分,他的目光似乎是落在了某处回忆的虚空中,空空荡荡。 费维兴奋地看着517的反应,又看着仪器上显示的心率数据。 几分钟过去,517并没有对照片产生不该有的反应。 这意味着他的治疗已然见效。 “真是个乖孩子。” 费维取下了那些照片,并从桌子上拿起了一些其他照片。 费维贴照片的时候,他的背挡住了517的视线,导致517并不知道他又换了什么新的把戏。 而当他将向侧边跨出,熟悉的脸便忽的闯入了517的眼中,如同最锋利的尖刃从眼眶刺入,又一路向下,直到在心口剜下一块血肉来。 那是谁? 517听到自己在问。 那是一张很熟悉的脸,熟悉到他们曾相互依偎。 但那也是一张很陌生的脸,陌生到他似乎已经无法从脑海中搜罗出这么一张人脸来。 那是很标志的长相,标准的三庭五眼,乍一眼看上去似乎有几分过于刻板的严肃来。 照片有好几张,年轻的、成熟的,笑着的、绷着脸的,517感觉照片里的人似乎是活过来般,温柔的眼神穿过了时间与空间缓缓落在了他的脸上。 “啊!!!!!!” 甚至不等费维再说些什么,517就爆发出了哀鸣似的尖叫,如同绝望的禽鸟走向生命的终结。 他想要捂上脸,可是他的手被捆缚;他想要转身逃走,可是他的腿无法挪动丝毫;他想要流泪,可是他的眼睛却如同枯泉。 他能做的唯有紧紧闭上眼睛,不与照片中的人对视。 第5章 于心底叩问爱 痛。 从太阳穴,从双手,从心脏,从身体上的每一处传来。 517身上的衣服都被汗水浸了一遍。 电流从小小的电击片中窜出,化作肆意妄为的蛇,游走在不住惊颤的躯体之内,所经之处都如同被毒蛇咬过。 身体里的每一处神经都如同被人拿熨斗熨过,带来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灼烫与疼痛。 好想就这样死去。 517第一次如此地想要挣脱这幅躯壳,疯了一般地想要将灵魂与意识从残破的躯体中揪出来。 真的太痛了! 不只是电流对身躯所带来的灼烧感,还有更深的,来自脑海深处,被他牢牢藏在记忆深处的那个人所带来的近乎绝望的悲伤。 517在椅子上拼命地挣扎,如同困兽角斗。眼睛紧紧闭上,五官都扭曲变形,整张脸如同被团成一团的纸张。 疯狂扭动的躯体被束缚带按在了原处不得动弹,唯一还能算自由的手不住地抓挠。因为太过用力,几处指甲都被硬生生掰断,鲜红的血液顺着指尖淌下,染红了木质的扶手。 蜿蜒而下的血红色落在费维的眼中却与兴奋剂无异。 “看来还是没有完全学乖啊。” 费维看着飙升的心率数据,抬手将电流又调大了一档。 但517甚至没能发现电压被调大了。 他的意识似是已经脱离了自己的肉身,在另一处混沌的空间被刀锋凌迟着。 他的记忆如同被扯碎的纸张纷纷扬扬在他的大脑中各处散落,他什么都看不清,甚至无法理解这些痛苦来自何处。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我生病了吗? 为什么我这么痛苦呢? 这是我做错了什么事的惩罚吗? 517听到自己的意识在质问自己,“我到底是犯下怎样泼天的罪行才要遭受如此的对待?” 没有人能给出答案。 517自己也不行。 他能做的就是静默地沉入这纷乱的苦痛中,并且闭上双眼不去与照片上那人对视。 身体因剧痛而拼命挣扎,意识却奇迹般的与肉身分割开来,他甚至感觉自己的灵魂从身体里逸散出来,居高临下冷漠地盯着这软弱的躯体。 他没有去想照片上的是什么人,与他有什么关系,只是固执地摒弃掉自己所有的记忆与探知**。 他的直觉告诉他那不是现在的他应该去知道的。 被灵魂所放弃的躯体依旧在不知疲惫的挣扎和尖叫,鲜血淋漓的十指紧扣住扶手,留下十道脏污的痕迹。 丑陋,疯狂,更不够体面。 费维欣赏够了这只天鹅的悲鸣后走上前去,伸手强制撑开了他的眼皮,让他避无可避地直面那些照片。 费维能感觉到这人的反抗,但是他依旧能够很轻易将这个人掌控。可怜的517最后连闭眼的权利都被剥夺了。 伴随着更加凄厉的尖叫声响起,费维还颇为好心情地低声呢喃了一句,“原来还能更大声,挺厉害的啊。” 原本将自己锁于黑暗中的517被迫睁眼迎接光明,目光落在照片上的时候似乎连眼睛都被灼伤了,痛的他忍不住流下泪水,泪水盈满了眼眶,顺着脸颊划下。 连眼泪划过的地方都带来了灼伤般的刺痛。 上天啊,我就如此罪无可赦吗? 517在心底声嘶力竭地质问。 被强制撑开的眼睛很快就发干发酸,传来难以忍受的刺痛。眼泪更加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一时之间不知是因为心里的阵痛还是单纯的生理性流泪。 可能有十秒,有可能只有五秒,也说不定有二十秒,在517感觉自己的眼睛要坏掉的前一刻费维松开了手。 “你为什么不敢看呢?” 费维的声音中隐含着某种不易察觉的欢愉,“你还记得他吗?” “或者换句话说,你还爱他吗?” 你还爱他吗…… 爱? 这句话如同一根钢针狠狠地捅进了已经千疮百孔的心脏。 爱谁? 谁爱? 残破的大脑无法思考这样的问题,517一瞬间呆滞,眼睛依旧是紧闭的,但尖叫却停了下来。 我爱他吗? 517问自己。 517没能得到答案,反而陷入了另一个问题中:这个人是谁? 如同被水浸泡过生了锈的铁器,大脑失去了正常运转的能力,只是不断的在脑海里重复着这两个问题。 费维看着眼前这个已然坏掉的机械娃娃,没再说什么,只是一边拿起湿纸巾擦拭着自己的手,一边盯着旁边的仪器。 很长的一段时间中,517都没再有任何的反应,他就仿佛是一个瞬间坏掉的玩偶,只是直愣愣地盯着虚空中的某一处,但视线却刻意地避开了照片,甚至连余光的范围也避开了。 余情未了啊这是。 良久,费维拿起一只注射器,里面是澄明液体,颜色接近于无色,在白炽灯灯光下微微泛着黄绿色。 盐酸阿朴吗啡。 费维熟练地将泛着冷光的针尖刺入皮下,拇指推动着注射器的长柄,其中的液体一滴一滴被推进517的身体中。 517被注射过很多东西了,他对冰凉的液体进入自己的身体没有任何反应。 大约五分钟后,517的脸色愈发难看,同时呼吸逐渐短促,旁边仪器也显示出了心动过缓的问题。 费维挑眉盯着仪器上的各项数据。 似乎……有些过量了? 517本就不甚明晰的大脑更加混沌,伴随着头晕目眩一起而来的是强烈的呕吐感。 但他来之前并未进食,肚子里空空如也。唯一的就是进治疗室以后被强迫喝下去的一杯水。 所以517呕了半天,能呕出来的只有胃液和胆汁。 酸味混着苦味盘旋在喉咙,空荡的胃里不断抽搐传来难以忽视的疼痛,喉结滚落,呕吐物不断上涌。 又因为他被绑着无法动弹,那些秽物就只能顺着下巴淌下,打湿了前襟。 真惨呐。 费维有些嫌弃地退后了一步,他向来是有些洁癖的。517此刻又实在是狼狈到了极点,整个人脏污不堪,有些长的头发被汗水打湿黏在前额上面,眼皮浮肿,眼底全是血丝,嘴唇被咬的起皮出血。 下巴到脖子到衣服前襟全都被呕吐物打湿,身上的衣服也在剧烈挣扎中被绑束的皮带弄出凌乱的褶子,十指指甲基本都折断了,血淋淋地落在身侧。 517感觉自己的大脑愈发的恍惚,自己的意识像是被裹进了雾中,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感觉不到。 身体的难受逐渐在意识中消退,唯有喉咙还在机械地抽动,呕吐物一阵一阵地往上涌,但517已经察觉不到了。 他的灵魂似乎已经安眠,只余下一具残躯尽忠职守地完成它该有的生理反应。 费维看着仪器上逐渐下跌的心率,眉头也拧起来。 他没想到3.5mg的盐酸阿朴吗啡会让517有如此大的不良反应。 眼见着517已经昏厥,费维轻啧了一声,拿出了一支纳洛酮给他注射,又喊来了在外等候的护士来收拾残局。 护士冷漠地看着椅子上完全已经昏过去的517,眼神如同寒冰一样不带有一丝温度,更遑论怜悯。 她们解开了皮带,皱着眉头用纸巾简单先擦拭了秽物,又合力把517抬到了轮椅上,其中一个小护士还好奇地瞧瞧偷看了旁边在记录数据的费维医生一眼。 费维医生依旧如往常一样温和儒雅,坐在办公桌后在纸上写写画画,但眉梢眼角间还能看到一些残余的……兴奋? 小护士是新来的,不理解治疗病人有什么可兴奋的,但对费维医生近乎盲目的崇敬让她不做多想,只是偷偷地观察这位传奇般的医生,直到被自己同事催促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推着轮椅把病人送到了盥洗室。 几个男护士搀扶着517给他大致擦洗了被呕吐物弄脏的地方和满手的血,换了身干净的病号服,又把人送回了病房。 而517任由着人摆弄,一直处于昏迷中没有清醒过来。 似乎在见到那些照片的时候,他拼命给自己搭建的一间安全屋就裂开了一道口子,那些被安全屋挡在外面的黑暗便一股劲涌了进来,将他虚弱的灵魂吞噬。 但于此同时,似乎也有一缕来自过去的阳光悄无声息地洒了进来。 轻柔且温暖。 第4章及第5章参考文献:[1]邱鸿钟.同性恋的厌恶治疗一例[J].中国性科学,2000,(03):45-46. [2]王志超.催眠诱导下电击性厌恶试治同性恋3例[J].心理学报,1999,(03):337-341. [3]刘新民.一例同性恋治疗报告[J].中国心理卫生杂志,1994,(01):33-34. 盐酸阿朴吗啡:中枢性催吐药。主要用于催吐,它可直接兴奋催吐化学敏感区,前庭中枢亦受到刺激。这里被作用于厌恶疗法。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于心底叩问爱 第6章 灯火阑珊处 那年春光正好,玉兰花盛开了满满当的一树。 阳光如碎金般洒落,携着花儿的芳香落了往来行人满身。 喜鹊声声啼唱,人世喧喧嚷嚷。 他取了喧嚷中的一隅,将喜欢的书本放在了膝头,成为了闹中的一缕静。 他喜欢这样在街边听着人间热闹声读书,这让他感到属于生活的浪漫。 他一如往常安静坐在玉兰树下,而落在他身上的视线也一如往常。 不知哪一天起,他就发现了对街咖啡馆有一个人经常会看着他,那视线并没有恶意,轻柔的,如同玉兰洁白的花瓣,轻轻落在了他身上。 对方没有恶意,他也没有在意,他本就是老师,习惯了被人注视的感觉,自然不会因为一道陌生的视线就感到别扭。 他安静地看着自己喜爱的书,感受着文字在脑海里慢慢拆解、重组成一幕幕直观的画面。而不远处的视线也安安静静,没有半分轻薄亦或是狎昵,就只是看着他。 当翻开新的一页,一片洁白盈盈落下,就落在书本正中间。 指尖碰到花瓣时,柔软的触感似乎顺着神经攀到了心头,痒痒的。而拾起花瓣后,被遮挡住的句子就一下子映到了眼底。 “飞鸟低头亲吻野花,自由与爱情相拥,相逢既是最浪漫。” 确实浪漫。 他没有把花瓣扔掉,而是轻轻夹在了书里,而后抬眸与咖啡馆里的人对视。 那是一双很有神的眼睛,沉稳随和,对视时眼里都盛满了暖光,无端让他想到了清晨折射了日光的露珠。 几乎是下意识随心的反应,他合上书站起身,向着对街走去。 待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的时候他已经站在了那个人对面,他听到自己在说:“你好啊,你刚刚是一直在看我吗?” 那人明显愣了一瞬,又立刻为自己的失礼道歉,那双眼睛自始至终都清澈如一,看着他时似乎还有些不好意思,零星的光在眸中流淌。 他没忍住笑了起来,因为面前人所解释的简单的理由,也单纯因为这个人。 他也点了杯咖啡坐在了这人对面,抬眼打量过去,这人瞧着年纪不算大,应该和自己差不多年岁,还生了副好面皮,很周正的长相,眉毛平展,目若点漆,是让人第一眼见到就很容易交付信任的面相。 他不是一个容易以貌取人的人,但此刻还是难以抑制地对对方生了几分亲近之意。 两人喝着咖啡聊着天,越聊越投机,颇有几分相见恨晚的架势。 这人是个医生,但除了自己本职的知识外也称得上是一句博览群书,什么都能聊上几句,不管是文史哲理还是音乐艺术,都有些涉猎,而且难得的是这人在自己不完全了解的领域也不会故作聪明地夸夸其谈,态度非常谦逊。 他越聊越喜欢这个人,桌上的咖啡喝完后还点了几样甜点边吃边聊。太阳一开始还栖在玉兰树最高的树梢上瞧着两人,后面大抵也是瞧累了,晃晃悠悠地下山回家睡觉了。 等到月亮伸着懒腰出来上班的时候,等到服务员礼貌地来提醒店家要打样的时候,他才意犹未尽地走出咖啡馆,用手摩挲着鼻尖轻笑,“真是不好意思,拉着你闲聊了这么久,都没注意时间,希望没有耽误你什么事情。” 那位医生只眨眨眼道:“今天聊的很开心,我也没分心注意时间了,希望你也没有耽误什么事情。” 两个人对视又是一阵笑,地上的影子在月光下挨得很近,似乎肩并着肩,手挽着手。 街上行人寥寥,只有玉兰花探着头去瞧树下的两个人。 那天他们谁都没有开口约定见面的日子,只是后面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在那家咖啡馆见面了。 那时的时光实在美好的有些不真实,两个人都有些飘飘然了,咖啡馆成为他们空闲时间里消遣时光最好的去处。 他也说不清爱情是在何时萌芽的。 可能是一起读他最爱的那首诗歌的时候,也可能是在一起品尝一道甜品的时候,也说不定只是在某一个眼神对视的瞬间。 他向来是随心而为的作风,哪怕他清楚地知道两个男人的相爱是不被祝福的,他还是义无反顾地一头扑进了这段感情。 还好对方也恰如他一样。 这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啊! 他们先以朋友的身份相处了三年,当身份转换,他们成为了彼此的爱人后,他们的日常也没有太多的变化。 他们仍旧钟爱于那家咖啡馆,也钟爱对街的那棵玉兰树,那是一切美好的开端。 两人都有自己的工作,尤其是医生更是常常忙得脚不沾地,所以他们没能像诗歌小说里写的那样,一起去游历山川河流,也少了许多所谓属于爱情的热烈激情。 他们的爱情更多的是细水长流的温柔,他们不会在大街上递给对方一束娇艳的玫瑰花束,却会一起围在厨房做一顿简单的晚餐。 他们是挚友,是恋人,也是彼此灵魂的归属。 在一个明月高悬的夜晚,他看着身侧的爱人,突然想到如果那天他没有主动去搭话,他们会不会就会错过了。 他没有把这个问题藏在心里,而是直白地告诉了自己的爱人。 然后他就得到了答案:“我们不会错过,如果那天你没有来找我搭话,我也一定会在某天主动找你的。我们的相识不是偶然,而是契合灵魂一定会相逢的必然。” 算不上多么动听的情话,但是他就是能从这个答案中感受到回答者的坚定,这让他很心安。 也许他也应该以同样的坚定来回应这份爱。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轻轻把手搭在对方肩上,与自己的爱人交换了一个缠绵悱恻的吻。 对方似是也察觉到些什么,也没有说话,只是揽住了他的腰。 掌心温热的温度从腰侧传来,脑子开始昏昏沉沉,如同喝醉酒般,视线也开始有些模糊,唯一清晰的就是爱人一双清亮的眼睛。 “我好像没有说过。” “什么?” “我爱你。”他听到自己说道,“很爱很爱。” 他那一向沉稳的爱人霎时间从脖子红到耳朵根,连眼眶都微微染上了浅粉色:“我也爱你。” 看着这么可爱的爱人,他一时间起了打趣的心思:“有多爱?” 这是一个太容易又太难回答的问题了。 而他清楚地记得他的爱人给出的答案:“爱意没有办法以一个常规的量器来称量,但如果以心脏跳动来算,我想我会爱你直到心脏停止跳动的那一刻。” 这句话简直了。 他觉得他的爱人简直是天生的情话产出大师,说不上多么浪漫优美的词句,但就是能撩拨的他感觉自己整个人都浸在蜜糖罐子里。 爱到生命停止的那一刻。 他想他也得爱这个人爱到心脏停止跳动了。 那时的他们幸福到连最甜的糖果都要逊色一筹。 他们深爱着彼此,并且绝对地忠于彼此。 他们会在清晨无人的小巷牵手,听着喜鹊送来祝福。 他们会在玉兰树下一起并肩看书,感受诗歌的浪漫。 他们也会在夜晚的某个时刻靠在一起,想象着两人老去的样子。 他们都相信两个人一定能白头到老,成为一对帅气的老头子,一起蹒跚着去看玉兰花开。 大抵是那时的月色太温柔了,替这对恋人氤氲出了如此美好的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