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沉默地走了好一段路,身后宿舍楼的喧嚣和烛光彻底被抛在远方。
冬夜的寒气包裹着他们,只有远处路灯投下昏黄模糊的光晕。
周围安静得只剩下两人交错的脚步声。
季尘泽终于停下脚步,松开了紧握着言舒手腕的手。
他的动作很轻,仿佛怕惊扰了她。
昏暗中,他微微低头,看着眼前这个肩膀还在微微颤抖、满脸泪痕的女孩,声音是前所未有的轻柔,带着小心翼翼的探询:
“你……还好吗?”
言舒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试图平复翻涌的情绪。
她抬起头,借着微弱的光线看向季尘泽,努力想挤出一个表示“没事”的微笑,但嘴角的弧度却僵硬而苦涩。
“我……”
她的声音依旧沙哑,“我想坐一会儿。”
“好。”
季尘泽立刻应道,目光快速扫视四周,指向不远处一片相对僻静、路灯照射不到的草坪。
“那里可以吗?人少,也安静。”
言舒点点头,像个失去提线的木偶般,机械地走到那片黑暗笼罩的草坪上,放下书包,曲起腿坐下。
她把脸深深埋进环抱着膝盖的双臂里,身体微微蜷缩,仿佛要将自己缩进一个安全的壳里。
月光吝啬地洒下一点清辉,勾勒出她单薄而脆弱的轮廓。
季尘泽无声地在她身边坐下,保持着一点距离,没有贸然靠近。
两人之间弥漫着一种沉重的静默,只有夜风吹过枯草的沙沙声,和言舒努力压抑的、细碎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言舒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屏幕的光在黑暗中突兀地亮起。
她像被烫到般,猛地从臂弯里抬起头,拿出手机。
屏幕的光映亮了她红肿的眼睛和未干的泪痕。
是江朔发来的微信:
江朔:言舒,真的非常非常抱歉!今天晚上的事情是我考虑不周,让你难堪了!原本没计划用蜡烛的,是帮忙的同学看到现场有就临时用上了,没想到会引来保安…[委屈] 但是请你相信,我的心意绝对是真的!我真的很喜欢你!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们私下聊聊?
看着屏幕上虚伪的道歉和依旧不死心的纠缠,言舒只觉得一股怒火混杂着恶心直冲头顶!
她手指冰冷而僵硬,却异常迅速地敲击着屏幕,每一个字都带着决绝的力度:
言舒:对不起,我不喜欢你。以后请不要再联系我。谢谢。
点击发送。
然后,没有丝毫犹豫,她点开江朔的头像,进入设置,找到“加入黑名单”,确认。
接着,她长按手机侧键,直接关机。
屏幕彻底暗下去,像切断了与那个令人窒息夜晚的最后一丝联系。
她将手机扔在旁边的草地上,仿佛扔掉一件肮脏的东西,然后抬起头,茫然地望着远处高楼星星点点的灯火,眼神空洞而疲惫。
“你~还好吗?”
季尘泽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加轻柔,像怕惊飞一只受惊的鸟儿。
言舒缓缓转过头,黑暗中,他的轮廓有些模糊,但那双眼睛却格外清晰,里面盛满了真切的关心。
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嗯,还好吧。”
停顿了一下,她苦笑着补充,“或者……比刚才好一点了。”
“你不喜欢江朔?还是……单纯不喜欢这种……”
季尘泽试探着问。
“都不喜欢!”
言舒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未消的怒气和委屈,随即又低落下去,瘪着嘴,像是要哭出来,但最终只是化作一个苦涩至极的笑容看向季尘泽。
“我……我只是和他因为之前的一个比赛有几次交集而已,我觉得我和他根本就不熟!”
“你认识江朔?”言舒有些意外。
“嗯,”季尘泽点点头。
“我加入了学生会的宣传部,他是宣传部的部长,工作上有些接触,所以认识。”
“那你和他——”言舒想问他们关系如何,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觉得这并不重要。
“我和他仅限于工作上的点头之交,私下没有任何接接触。”
季尘泽立刻澄清,随即眉头紧锁,“你刚才说……你和他不熟?那他怎么会搞这么一出?”
他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解和隐隐的怒意。
冷静下来,言舒已经想明白了前因后果。
白亦雪所谓的“回寝室有急事”,根本就是骗她来“见证惊喜”的借口。
而刚才在人群中,背后那只把她狠狠推进蜡烛圈的手,除了白亦雪,还能有谁?
一股被信任之人背叛的寒意从心底升起。
她不能怪白亦雪“好心办坏事”吗?也许可以。
但她此刻只觉得心寒和愤怒。
不是她心胸狭窄,而是她真的累了。
这么多年,她一直在努力迎合,努力融入,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正常”,内耗了太多太多。
她只想活得轻松一点,简单一点,远离这些令人心累的“热闹”和“好意”。
她抱着膝盖,下巴抵在手臂上,声音带着一种疲惫的疏离:
“也许……他觉得这样很浪漫,很让人感动吧。谁知道呢?”
沉默片刻,她忽然低低地问,带着一丝自我怀疑和脆弱:
“季尘泽,你是不是觉得我挺奇怪的?别人被告白可能会惊喜,会害羞,而我……只有害怕。我现在,真的很有社交恐惧。我很不喜欢……被人围观的感觉。”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成了呢喃,像是把深藏心底的伤口小心翼翼地揭开给他看。
“不,言舒,你一点都不奇怪。”
季尘泽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在黑暗中侧过身,认真凝视着她模糊的侧脸轮廓:
“问题在江朔!他那根本就不是告白,是情感绑架!”
言舒心头一震。
是的,她何尝不明白?
江朔从未确认她的心意,便擅自将她推到聚光灯下,用横幅、人群制造无形的压力
——这分明是利用群体氛围逼迫她就范的恶劣行径!
抗拒、害怕、不喜欢……这些反应再正常不过,错的是他的自私、鲁莽与不尊重!
然而,即使道理清晰如斯,季尘泽低沉而清晰的话语,依然像一剂强心针,精准注入她混乱而自我否定的心田。
她怔怔听着,眼眶再次发热。
这一次,不是因为恐惧委屈,而是被深深理解、被坚定肯定的酸楚漫溢开来。
“我……”
声音带着一丝哽咽,“我只是想,若是初中时的我,面对这场面,大概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手足无措,像个废物。”
“不许这样说自己!” 季尘泽的声音罕见地染上急切。
他太懂了,巨大的改变背后,必有深埋的根由——他自己就是如此。
开学时高铁站的重逢画面瞬间浮现:她衣着黯淡随意,眼中曾有的阳光暖意被疏离取代,人消瘦苍白,唯有眉宇间那份倔强依稀如昨。
此刻他才恍然,当时第一眼的心痛感从何而来
——在他缺席的三年里,她独自舔舐着不为人知的伤口。
正因如此,那个曾自信、阳光、骄傲的女孩,才会对人群、对公开的关注产生如此剧烈的惊惧。
季尘泽的语气变得无比郑重:
“言舒,听我说,现在的你,依然很好!你依然是你!这份‘不一样’,不是你变差了,而是风雨刻下的印记,它同样是你的一部分。”
“谢谢你,季尘泽……”
言舒的眼泪无声滑落,这一次,苦涩中混杂着释然与暖流。
她想起从前,总想拼命抹掉那些晦暗的经历,把自己硬生生掰回“无忧无虑”的旧模样。
挣扎了太久,撞了太多次南墙,才渐渐认清:自己并非无所不能。
是的,有些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有些苦,咽下了就是刻进了骨血。
过去如同石上的刻痕,无法磨平。
她如今……是在学着与它们共存。
总揪着痛苦不放,只会将自己困死在原地。接纳自己,连同那些伤痕与不完美,或许才是避免重蹈覆辙的唯一出路。
她牵起一丝苦笑,带着深深的无力感:
“可是……现在的我,还做得不够好。有时像惊弓之鸟,一点风声便杯弓蛇影;有时又像个破罐子,心想反正都这样了,不如摔个痛快……”
季尘泽静静地听着,心口像是被浸满了柠檬汁的海绵堵住,酸涩得发胀,沉重得发痛。
一半是为言舒所经历的、他尚不知晓的伤痛;另一半,是为自己,为当下和过去的无能为力。
他很想知道她高中的三年经历了什么?
是什么让曾经那个在课堂上据理力争、敢和班上的混世魔王打架的女孩,变成了如今这个在人群中恐慌无助的模样?
但他不敢问。
他怕自己的询问,会像一把生锈的钥匙,强行打开她好不容易才锁上的痛苦之门,让那些尚未愈合的伤口再次鲜血淋漓。
他更怕自己笨拙的言语,不仅无法抚慰,反而会加深她的伤痛。
有些痛苦,注定只能由时间慢慢风化......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
但这一次的沉默,不再是令人窒息的尴尬,而是一种带着理解和慰藉的安宁。
夜风似乎也温柔了些许。
“今天,谢谢你。”
言舒再次转过头,看向身边的季尘泽。黑暗中,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带着劫后余生的真诚感激,“真的,非常感谢你。”
“碰巧而已。”
季尘泽的声音听起来依旧平淡无波,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然而,他的内心却远非表面这般平静。
复杂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翻搅。
……
他望着黑暗中言舒模糊的侧影,喉结滚动了一下,用几乎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喃喃地吐出了三个字:
“对不起……”
言舒似乎听到了细微的声音,疑惑地歪过头,看向他:
“嗯?你,说什么?” 她的眼睛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清澈,带着劫后余生的真诚和尚未散尽的脆弱。
季尘泽看着她的眼睛,那句“对不起”终究无法再说出口。
他摇摇头,轻声说:“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