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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10章

作者:白桃予酒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蟒纹贵人,恕罪。”


    沈知味那带着哭腔、却字字清晰的五个字,如同五根淬了寒冰的钢针,狠狠扎进撷芳阁暖意融融的奢靡空气里。


    死寂。


    炭火毕剥的声响被无限放大。舞姬僵在原地,彩袖垂落。丝竹管弦哑然失声。推杯换盏的宾客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脸上的笑容凝固,惊愕、探究、幸灾乐祸的目光如同无数芒刺,聚焦在跪倒在地的瘦小身影和主位上那位骤然变色的郑大人身上。


    郑通。或者说,此刻他袖口上那在滚烫蟹膏油渍浸染下、狰狞毕露的三爪蟒纹,才是真正的主角。他温润儒雅的面具彻底碎裂,白净的面皮先是涨红,继而转为一种难堪的铁青。他猛地缩回被污损的右手,宽大的青灰色袖袍迅速垂落,试图遮掩那刺目的尊贵纹样,然而袖口边缘那深青色的蟒爪轮廓,在油腻的反光下反而更加清晰可辨。他死死盯着跪伏在地的沈知味,眼神不再是之前的温和审视,而是翻涌着惊怒、被戳破隐秘的羞恼,以及一丝冰冷的杀意。


    “混账东西!”钱贵的咆哮终于打破了死寂,他脸上的肥肉因暴怒而颤抖,几步冲到沈知味面前,抬脚就欲狠狠踹下!“不知死活的贱婢!郑大人也是你能”


    “钱掌柜。”郑通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威压,瞬间掐断了钱贵的动作。他缓缓站起身,看也不看钱贵,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锥,钉在沈知味低垂的发顶。“一个粗鄙厨娘,懂什么蟒纹?想是吓糊涂了,胡言乱语罢了。”


    他轻描淡写地将那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蟒纹”二字定性为“胡言乱语”,语气平淡,却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寒意。


    “是是是!大人说的是!”钱贵如蒙大赦,额头冷汗涔涔,连忙躬身附和,转向沈知味时眼神却凶戾如刀,“还不快滚下去!留在这里污了贵人的眼!”


    两名粗壮的樊楼伙计立刻上前,如同拖拽死狗一般,粗暴地将跪在地上的沈知味架了起来。她的身体软绵绵的,仿佛真的被吓脱了力,任由他们拖拽。只是在被拖出撷芳阁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时,她低垂的眼帘极快地抬起了一瞬,冰封的目光如同无形的利刃,精准地刺向主位上那位已然恢复温润表象、正用一方素帕慢条斯理擦拭袖口的“郑大人”。


    那一眼,深不见底,唯有恨意凝结成的万载玄冰。


    夜色如墨,浸透了西郊破败的巷陌。白日残留的雨水在坑洼的地面蓄成浑浊的水洼,倒映着惨淡的星月微光。焦黑的草棚废墟在夜色里如同狰狞的怪兽骸骨。沈知味被樊楼的伙计如同丢弃破麻袋般,重重掼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


    身体撞击地面的钝痛传来,她却仿佛毫无知觉,只是蜷缩在冰冷的泥泞里,一动不动。双手掌心被指甲刺破的伤口早已凝结成暗红的血痂,此刻沾满了污泥,火辣辣地疼。左腕的疤痕在黑暗中无声地悸动,如同烙印在灵魂上的诅咒。


    恨!滔天的恨意如同毒火,在冰冷的胸腔里焚烧!前世被鸩杀的冰冷绝望,今生被污蔑、被监视、被当作蝼蚁般践踏的屈辱,还有那袖口云纹、玉佩鸩纹、三爪蟒纹所代表的庞大阴影。所有的一切,都在这死寂冰冷的黑夜里发酵、膨胀,几乎要将她单薄的身体撑爆!


    “吱呀”


    破旧木门被粗暴推开的声音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哭丧着脸给谁看呢?给阎王爷上眼药啊?”一个带着浓重鼻音、却泼辣不减的大嗓门劈头盖脸砸了过来。


    柳三娘圆滚滚的身影堵在门口,像一尊怒目金刚。她手里没提灯笼,深秋的夜风灌进她单薄的夹袄,吹得她打了个哆嗦,却丝毫不减气势。她几步冲到蜷缩在地的沈知味跟前,借着微弱的星光,看清了对方沾满污泥的狼狈模样和那双在黑暗中亮得惊人的眼睛。


    那眼睛里没有泪,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原和冰原下燃烧的熔岩。


    柳三娘骂人的话卡在了喉咙里。她沉默了一瞬,猛地弯下腰,伸出粗糙却异常有力的手,一把将沈知味从泥水里拽了起来!


    “呸!”她朝着樊楼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不由分说地塞进沈知味冰冷僵硬的手里。是半袋沉甸甸的、带着她体温的荞麦面!


    “拿着!”柳三娘的声音依旧粗嘎,却没了之前的怒骂,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蛮横,“天塌了有高个子顶着!地陷了有老娘填着!哭个屁!跟姐摆摊去!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她拽着沈知味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将她拖向巷尾自己那间摇摇欲坠、门板漏风的破甜铺。铺子里弥漫着一股焦糊味和劣质糖霜的甜腻气息。柳三娘一脚踹开角落杂物,腾出一小块空地,搬出她那口豁了边的铁锅,架在小小的泥炉上。


    “看好了!”她舀起一瓢冰冷的井水倒入锅中,又从沈知味手里夺过那半袋荞麦面,哗啦啦倒进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盆里。冷水注入,她那双沾着糖霜和炉灰的手,毫不犹豫地插进灰白色的面浆里,用力揉搓、搅拌!


    “这世道,饿不死的手艺人!”柳三娘一边用力搅动着越来越粘稠的面糊,一边粗声粗气地说,像是在对沈知味说,又像是在对自己吼,“管他娘的蟒纹狗纹!填饱肚子才是真道理!老娘就不信了,凭这双手,还挣不出一口饭吃!”


    铁锅里的水渐渐烧开,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柳三娘端起陶盆,将里面灰白色、粘稠如浆糊的荞麦面糊,一股脑儿倒进滚沸的水中!


    “滋啦!”


    滚烫的水汽夹杂着荞麦特有的微苦香气扑面而来。柳三娘操起一柄沉重的木勺,用力在锅中搅动起来!粘稠的面糊在沸水中翻滚、融合,木勺每一次搅动都带起粘稠的漩涡,发出沉闷的“噗噗”声。那漩涡越来越大,越来越深,灰白色的浆液在铁锅中心旋转、拉扯,浑浊的泡沫翻滚破裂。


    沈知味怔怔地看着那口翻腾的铁锅,看着那浑浊粘稠、如同汴河浊浪般翻滚的漩涡。左腕的疤痕再次传来尖锐的悸痛,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旋转。铁锅变成了青玉碗,翻滚的荞麦糊变成了粘稠暗红的羹汤,木勺搅动的漩涡变成了那只执着金勺、稳定搅动毒羹的手。


    “拿着!愣着作甚!”柳三娘粗嘎的嗓音将她从恍惚中惊醒。一柄薄刃厨刀被塞进她手中,刀柄还带着柳三娘掌心的温热和糖霜的黏腻感。案板上,是一大块刚刚从沸水中捞出、浸在冷水里定型的荞麦凉粉块。灰白色,半透明,微微颤动着,散发着凉意和淡淡的荞麦微苦气息。


    “切!切成细条!”柳三娘命令道,自己则转身去鼓捣一小把刚从墙角掐来的、带着露水的红苋菜嫩叶,丢进一个粗陶碗里,用木杵胡乱捣着,挤出紫红色的汁液。


    冰冷的触感从刀柄传来,沈知味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她握住刀,刀锋贴上冰凉滑腻的凉粉块。玄铁刀带来的精准本能似乎刻进了骨子里,手腕稳定地起落。薄薄的刀锋切入凉粉,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一条条粗细均匀、晶莹半透明的凉粉条从刀下诞生,整齐地码放在旁边一个同样粗糙的陶碟里。


    柳三娘将捣出的紫红色苋菜汁淋在切好的凉粉条上。那深浓的紫红瞬间浸染了灰白的凉粉,如同鲜血泼洒在雪地上,透着一股惊心动魄的诡异美感。她又胡乱撒了一小撮盐,淋了点劣质的醋。


    “喏!尝尝!”柳三娘将那碗染得紫红、散发着微苦、酸咸、以及淡淡土腥气的凉粉推到沈知味面前,“[伤心凉粉]!吃了这碗,天大的伤心事也给它压下去!”


    沈知味看着眼前这碗颜色诡异、气味混杂的凉粉。左腕的疤痕灼痛越来越剧烈,如同烧红的烙铁紧贴着皮肉。前世那碗鸩羹最后的色泽、气味,与眼前之物诡异地重叠、放大!


    她拿起筷子,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夹起一绺被苋菜汁浸透、呈现出深浓紫红色的凉粉条,缓缓送入口中。


    冰凉、滑腻的触感首先传来。紧接着,是荞麦微苦的本味,劣质醋的刺鼻酸气,粗盐的齁咸。这些味道粗暴地冲击着味蕾。


    然而,就在下一瞬。


    “轰!!!”


    一股冰冷、粘稠、带着极致甜腻和腐朽血腥的气息,如同爆发的火山熔岩,蛮横地、狂暴地冲垮了所有味觉的屏障!那味道是如此熟悉,如此刻骨铭心!是彼岸花腐烂的甜香!是混合了剧毒药材的腥气!是死亡本身的味道!


    眼前的景象瞬间扭曲、崩塌!温暖的甜铺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间光线昏暗、陈设精致却压抑的暖阁!熟悉的青玉小碗端在眼前,碗中是粘稠如血、微微晃动的暗红色羹汤!


    一只骨节分明、修长而稳定的手,执着金勺,轻轻搅动着碗中的毒羹。勺柄上镶嵌的细碎宝石在昏光下折射出冰冷的光点。


    顺着那执勺的手向上看去,青灰色的细布袖口,边缘绣着那扭曲如锁链的云纹!再往上,一张脸,在昏暗中缓缓清晰。


    那并非郑通那张白净温润的脸!


    那是一张更为年轻、甚至称得上清俊的脸庞!眉宇间带着一种疏离的书卷气,唇角微微上扬,噙着一抹看似温和、实则冰冷如霜的笑意。他的眼神,如同寒潭深水,平静无波,倒映着沈知味前世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


    他舀起一勺暗红的毒羹,金勺的边缘闪烁着寒光,缓缓递到沈知味唇边。薄唇轻启,声音不高,却如同毒蛇的吐信,清晰无比地烙印进她的灵魂深处:


    “知味”


    他唤着她前世的名字,语气温柔得令人心碎。


    “乖,张嘴。”


    金勺抵近唇齿,那甜腻腐朽的死亡气息扑面而来。


    他凝视着她因恐惧而放大的瞳孔,唇角那抹冰冷的笑意加深,一字一句,如同最恶毒的诅咒:


    “这人间至味,当为你永恒的牢笼。”


    “噗!”


    现实与幻境的重叠冲击如同万吨巨锤砸在神魂之上!沈知味身体剧震,再也无法抑制!一口滚烫的、带着铁锈腥甜的液体猛地从喉间喷涌而出!


    “哇!”


    深红色的血雾喷溅而出!如同盛开的、绝望的彼岸花!


    点点猩红,正正喷溅在案头那只盛着半碗紫红苋菜汁的粗陶碗中!粘稠的鲜血与深紫的菜汁瞬间交融、翻滚,在粗糙的陶碗里,化成一碗更加浓稠、更加刺目的暗红浆液!如同地狱深处最污浊的血池!


    剧烈的头痛如同无数钢针在颅内疯狂搅动!沈知味眼前阵阵发黑,天旋地转,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沈丫头!”柳三娘骇然的惊呼在耳边炸响,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恐。


    沈知味却仿佛听不见了。她重重地撞在冰冷的土墙上,身体顺着墙壁滑落,瘫坐在地。剧烈的喘息让她胸口如同风箱般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她的目光,死死地、死死地钉在案头那碗混合了自己鲜血和苋菜汁、如同地狱之血的暗红浆液上。


    恨!


    剥皮拆骨!焚魂炼魄!不死不休的恨!


    那恨意如同实质的火焰,瞬间焚尽了所有的恐惧、虚弱和眩晕!她猛地伸出手,沾满污泥和血痂的手指,狠狠插进那碗浓稠、冰冷、粘腻的暗红浆液之中!


    指尖传来滑腻冰冷的触感,如同触摸着死亡的本身。


    她抽出手指,那暗红的液体顺着指尖缓缓滴落。她不管不顾,用那沾满了“血”的手指,在身前焦黑、布满裂纹和雨水痕迹的泥土地上,狠狠地、一笔一划地描摹起来!


    先是一个模糊的轮廓,然后渐渐清晰。清俊却冰冷的面容,疏离的眉眼,薄唇边那一抹淬毒般的微笑。


    指尖的“血”不够了,她就再次狠狠插入那碗暗红的浆液中,蘸取更多!描摹!用力地描摹!指甲刮擦着焦黑的地面,发出刺耳的“沙沙”声,如同恶鬼的磨牙!


    她要记住这张脸!刻进骨头!刻进灵魂!纵使轮回千遍,纵使魂飞魄散,也绝不忘记!


    柳三娘被她这状若疯魔的样子吓住了,圆脸上满是惊骇,想上前又不敢。她发髻上那根插得歪歪扭扭的烧火棍,随着她身体的颤抖而剧烈晃动。棍头沾着的一小块尚未融化的、沾着炉灰的糖霜,在剧烈的晃动中,终于支撑不住。


    “啪嗒。”


    一声轻响。


    那一小撮沾着灰烬的、脏兮兮的糖霜,不偏不倚,正正落进了案头那只盛满了暗红血汁的粗陶碗中。


    暗红的、如同凝固血液的浆液表面,荡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那一点灰白的糖霜,如同落入血池的雪花,瞬间被吞噬,只留下一个微小的、迅速消失的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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