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粗劣的冷意摩擦脸庞,沿着神经粗暴游走。散乱的意识受此惊动,终于缓缓收拢,从朦胧的混沌中再度凝聚成型。
她睁开了眼睛。
长年的训练让她跳过初醒的懵懂立刻恢复了清醒,但下一刻,与冷意一同袭来的痛楚让她眉头紧锁,一时竟支不起身。
痛……好痛!
痛楚意味着伤损,而伤损则会带来衰弱和危机——
她第一时间咬住了痛呼,扭转视线,以最小幅度的动作来确定伤势情况和范围。
是烧伤。
大片大片的烧伤。
不仅躯干和四肢,恐怕脸颊上也有波及……难怪方才试图抬脸之时也那么疼痛。
不过想来也是,毕竟之前在祭台之上炙烤于她的,可是来自神明的火焰啊……她现下居然还有完整的形体,没有灰飞烟灭,已经算是常理之外的事态了。
但她隐约记得,自己掉下祭台之后,好像落入了下方深不见底的暗潭之中,又很快被一道湍急的漩涡裹挟卷走……
之后的事情,她便没什么印象了。
这是哪儿?
身下砖石粗糙,墙砖潮湿老化,空气又沉滞污浊……别说住人了,即便储物也过于凑合。
是某处的地下室吗?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正用余光观察四周之时,对面的位置突然传出了一些衣料擦动的声响。
她立时大惊,忍着剧痛霍然抬头,却正好与一双金红色的眼眸隔着双重的铁栏杆遥遥相对。
地下,栏杆……地牢?
这迅速被修正的认知拉起了她的警戒心,为了尽可能地隐藏弱势,她支起伤重的身体,压制颤抖,与对面的人不动声色的平静对视。
地牢内的光源来自于走道墙上的火把,道内有风,火光明灭幽微。
她对面的牢房内关着一个少年,与她年纪相仿,黑发金眸,衣饰虽有些脏乱,但仍能看出精致考究,像是哪里的富家子弟。
光线昏暗又有些距离,她无法从衣料质感和剪裁式样上判断他的来处……但就她以往的经验来看,这种年纪、这等出身的子弟,不会有太过骇人的战斗素养。
要杀了他吗?
以她现在这样的状态,能切实地瞬间了结他吗?
正当她将视线聚焦在对方的脖颈处时,后者却突然先开了口。
“……你还好吗?”
少年凑到栏杆前,左右打量着她,眼中满是担忧。
“你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怎么这么严重,是‘它们’干的吗?”
它们?
它们是谁?
她试着开口询问,却感觉喉头干涸堵塞,几番尝试后,竟从中咳出了一大片血沫。
当事人自己还没觉得如何,对面却好像吓了一跳,不仅下意识地抓紧了面前的栏杆,甚至连声音都有些劈了。
“天呐!你、你没事吧?!你坚持住啊!你等等,我看看我身上还有没有藏着的治疗卷轴……”
他一边说着,一边急切地在身上各种翻找,好像她此刻受的伤是什么非常重大的事件似的。
她有些不解。
这个人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反应?
一个不明来历,不知敌我的人受了重伤,不正好有利于他吗?有什么好着急的?
治疗卷轴……那可是相当重要且贵价的魔法道具,听他的意思,是要拿出来给她用吗?
为什么?他们又不认识。
再度将对方认真地端详一番,确定对方不可能出自她的家族,自然也对她毫无救助义务后,这份疑问便更深了。
“找到了!”
一声喜悦的欢呼从对面传来,欢快得好像连火把都跟着明亮了几分。
少年将一张叠得很是细小的羊皮纸慢慢展开,小心地抚平折痕,然后慢慢地将其重新卷成筒状。
见她一直看着自己,可能误会了什么,甚至还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解释道:“嘿嘿,平时为了以防万一,除了常用的背包,我会在身上零散地再放一些小道具……你看,这不就用上了?你放心,我以前试验过,只要没有被污染,折痕是不影响使用效果的。”
说罢,他竟真的伸出手,将那张卷轴沿着走道,就这样咕噜噜地滚了过来。
她没有立刻去接。
那张卷轴上隐隐透出幽微的魔力波动,清净宁和,似乎确实来自于某种治疗类的法术,且以她以往的经验来看,也不像是附着着某些禁制或是陷阱……
可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馈赠。
这个时候,他应该开口提些条件才对……可若真有条件,等给出卷轴后再提,是不是有些晚了?
现在东西已经到了她跟前,她完全可以直接昧下,根本无须理会他之后可能提出的任何要求。
这个人好怪。
太奇怪了。
是因为涉世未深,才这么没有防备心吗?
面对她始终警惕的目光,少年也疑惑不解,两人默默对视了一会儿后,后者忽地一副“明白了”的模样,敲了敲手掌,恍然道:“难不成……你听不懂我说话?哎呀,这下可麻烦了,我还以为通用语在大陆上已经完全普及了呢……”
不知为何,一种陌生的无力感突然涌上心头。
就好像自己在角斗场上已经蓄势待发,对面却突然一拍脑袋,说自己只是早起出来买面包的那种荒谬的感觉。
可不得不说,这几次三番下来,少年身上的这份松弛,对她多少有些感染。
她身上的烧伤非常严重,而且伤口未加处理,就这样滚落在粗砾的地面上,常人根本不可能像她此刻这般镇定自若——
可即便是她,此刻心神一松,也不免觉得有些难捱。
既然对方没有显露出恶意,此时双方又隔着两道栅栏,不如就先缓一缓,先让自己习惯身上的疼痛,再做其他的……
“咚。”
一道沉重的足音从过道的另一边传来,原本两人间还算平静的沉默突兀地掺上了某种微妙的紧迫感。
“咚。”
像是有什么人从那一边的台阶拾级而下,体型庞大,动作迟缓。
“咚。”
脚步声停止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声源,跳跃的火光下,不甚清晰的楼道口突然伸出了一颗灰色的脑袋。
那脑袋依稀有人的五官,但非常模糊,像是个被雕刻了一半就被拿出来用的半成品。
它长长地从楼道口伸出,脖颈如蛇一般延长,并用那不知道能不能看见的眼睛,往走道内部轻晃着打量。
不一会儿,它的注意力,似乎集中在了地上的那张卷轴上。
注意到这一点后,她猛地吸了口气,忍痛起身,一把将其抓进了自己牢内!
下一刻,那个位置便传来一声巨响——一把手杖模样的兵刃飞掷而来,不偏不倚,正好刺在方才卷轴所在的位置上!
好险……差一点,这张治疗卷轴就要毁于一旦!
望着此刻脸已经到了眼前,身体却还在慢慢靠近的不明怪物,她撇了一眼手上被劲风划开的新伤,拽紧了卷轴,非常吃力地拖动着重伤的身体,本能地想要与它拉开距离。
不行,这样的身体太累赘了,根本不可能有胜算……
要用吗?
虽然不知道普通的治疗卷轴能让自己恢复到什么程度,但不管怎么说,也至少比现在这种连站都站不起来的状态要强……
跟对面那个一脸天真的少年比起来,眼前这个怪物的威胁显然更大!
“没事的,你先不要动!这个东西不会攻击牢房里的人!”
这时,对面的黑发少年突然发声。
而因为他的出声,原本面向她的怪物转过了头,看向了另一边的位置——
但也正如他所说,这个脖颈细长,身着类似侍者制服的怪物迎来了自己的身体,在他们的牢门前顿足片刻后,似乎没再发现什么异常,便拔回自己的手杖,迈着沉重的步伐,又一点点地消失在了走道的另一头。
沉默地目送它远去后,她暗自松了口气。
正想询问少年为何会知道这些时,对方却先她一步开了口,甚至是有些着急地催促道:“你能听到我说话吗?快、用、手、上、那、个、卷、轴!——你不会魔法吗?不会的话你把那东西递回来,我帮你用!”
他连说带比划,似乎真的很着急。
这是怎么了?
为什么这么执意地要让她治疗自己?
狐疑之下,她无意地偏转视线,然后在地上看到了一道刺目的血痕。
应该是自己刚才往后挪动时留下的……对于不常见血的人来说,确实看起来触目惊心。
是害怕自己会死吗?
不过是素不相识的人罢了,为什么要这么在意呢……落难的小少爷终于找到个能说话的人,所以才不惜重金也要把她砸活?
见他急得都快要自创手语,她稳了稳因疼痛而有些紊乱的气息,终于开口问道:“……你有什么条件?”
她的声音沙哑,依稀还带点被大火熏燎过的破损——好在痛楚尚可,也大致能做到字正腔圆。
“你能说话啊?太好了!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脸色有多难看?我都不敢想你这个样子该有多痛!——我没什么条件,那就是一张普通的治疗卷轴,算我求你了,你快用吧,要是你连走路都不方便,我们恐怕真的很难逃出去!”
“我们”……这是想跟她一起结伴出逃吗?
这话听起来,倒还算是个理由。
她在魔法一道上不算精通,但使用卷轴本身并不需要太强的魔力。
这些记录着一次性法术的羊皮纸,只要一点点魔力波动,便能让使用者瞬间释放出远强于自身能力的魔法,关键时刻完全可以左右战局。
但能够承载魔力的羊皮纸需要特殊炼制,能在上面镌刻法阵的魔法师也不可能白白干活,因此,这些魔法卷轴并不便宜,一个团队里能有几张用来傍身,已算得上是相当富裕了。
曾经在家时,她也用过同类道具,对此并不陌生。
再次确认了怪物走远,且对面的少年并无异动后,她将一丝魔力传送到卷轴之上。
卷轴上的魔法阵亮起,随即瞬间燃尽——
可就在下一刻,一阵剧烈的头痛猛然袭来,如同针锥入颅,顿时令她眼前一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