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走向光》 第1章 地牢初遇 冷。 粗劣的冷意摩擦脸庞,沿着神经粗暴游走。散乱的意识受此惊动,终于缓缓收拢,从朦胧的混沌中再度凝聚成型。 她睁开了眼睛。 长年的训练让她跳过初醒的懵懂立刻恢复了清醒,但下一刻,与冷意一同袭来的痛楚让她眉头紧锁,一时竟支不起身。 痛……好痛! 痛楚意味着伤损,而伤损则会带来衰弱和危机—— 她第一时间咬住了痛呼,扭转视线,以最小幅度的动作来确定伤势情况和范围。 是烧伤。 大片大片的烧伤。 不仅躯干和四肢,恐怕脸颊上也有波及……难怪方才试图抬脸之时也那么疼痛。 不过想来也是,毕竟之前在祭台之上炙烤于她的,可是来自神明的火焰啊……她现下居然还有完整的形体,没有灰飞烟灭,已经算是常理之外的事态了。 但她隐约记得,自己掉下祭台之后,好像落入了下方深不见底的暗潭之中,又很快被一道湍急的漩涡裹挟卷走…… 之后的事情,她便没什么印象了。 这是哪儿? 身下砖石粗糙,墙砖潮湿老化,空气又沉滞污浊……别说住人了,即便储物也过于凑合。 是某处的地下室吗?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正用余光观察四周之时,对面的位置突然传出了一些衣料擦动的声响。 她立时大惊,忍着剧痛霍然抬头,却正好与一双金红色的眼眸隔着双重的铁栏杆遥遥相对。 地下,栏杆……地牢? 这迅速被修正的认知拉起了她的警戒心,为了尽可能地隐藏弱势,她支起伤重的身体,压制颤抖,与对面的人不动声色的平静对视。 地牢内的光源来自于走道墙上的火把,道内有风,火光明灭幽微。 她对面的牢房内关着一个少年,与她年纪相仿,黑发金眸,衣饰虽有些脏乱,但仍能看出精致考究,像是哪里的富家子弟。 光线昏暗又有些距离,她无法从衣料质感和剪裁式样上判断他的来处……但就她以往的经验来看,这种年纪、这等出身的子弟,不会有太过骇人的战斗素养。 要杀了他吗? 以她现在这样的状态,能切实地瞬间了结他吗? 正当她将视线聚焦在对方的脖颈处时,后者却突然先开了口。 “……你还好吗?” 少年凑到栏杆前,左右打量着她,眼中满是担忧。 “你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怎么这么严重,是‘它们’干的吗?” 它们? 它们是谁? 她试着开口询问,却感觉喉头干涸堵塞,几番尝试后,竟从中咳出了一大片血沫。 当事人自己还没觉得如何,对面却好像吓了一跳,不仅下意识地抓紧了面前的栏杆,甚至连声音都有些劈了。 “天呐!你、你没事吧?!你坚持住啊!你等等,我看看我身上还有没有藏着的治疗卷轴……” 他一边说着,一边急切地在身上各种翻找,好像她此刻受的伤是什么非常重大的事件似的。 她有些不解。 这个人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反应? 一个不明来历,不知敌我的人受了重伤,不正好有利于他吗?有什么好着急的? 治疗卷轴……那可是相当重要且贵价的魔法道具,听他的意思,是要拿出来给她用吗? 为什么?他们又不认识。 再度将对方认真地端详一番,确定对方不可能出自她的家族,自然也对她毫无救助义务后,这份疑问便更深了。 “找到了!” 一声喜悦的欢呼从对面传来,欢快得好像连火把都跟着明亮了几分。 少年将一张叠得很是细小的羊皮纸慢慢展开,小心地抚平折痕,然后慢慢地将其重新卷成筒状。 见她一直看着自己,可能误会了什么,甚至还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解释道:“嘿嘿,平时为了以防万一,除了常用的背包,我会在身上零散地再放一些小道具……你看,这不就用上了?你放心,我以前试验过,只要没有被污染,折痕是不影响使用效果的。” 说罢,他竟真的伸出手,将那张卷轴沿着走道,就这样咕噜噜地滚了过来。 她没有立刻去接。 那张卷轴上隐隐透出幽微的魔力波动,清净宁和,似乎确实来自于某种治疗类的法术,且以她以往的经验来看,也不像是附着着某些禁制或是陷阱…… 可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馈赠。 这个时候,他应该开口提些条件才对……可若真有条件,等给出卷轴后再提,是不是有些晚了? 现在东西已经到了她跟前,她完全可以直接昧下,根本无须理会他之后可能提出的任何要求。 这个人好怪。 太奇怪了。 是因为涉世未深,才这么没有防备心吗? 面对她始终警惕的目光,少年也疑惑不解,两人默默对视了一会儿后,后者忽地一副“明白了”的模样,敲了敲手掌,恍然道:“难不成……你听不懂我说话?哎呀,这下可麻烦了,我还以为通用语在大陆上已经完全普及了呢……” 不知为何,一种陌生的无力感突然涌上心头。 就好像自己在角斗场上已经蓄势待发,对面却突然一拍脑袋,说自己只是早起出来买面包的那种荒谬的感觉。 可不得不说,这几次三番下来,少年身上的这份松弛,对她多少有些感染。 她身上的烧伤非常严重,而且伤口未加处理,就这样滚落在粗砾的地面上,常人根本不可能像她此刻这般镇定自若—— 可即便是她,此刻心神一松,也不免觉得有些难捱。 既然对方没有显露出恶意,此时双方又隔着两道栅栏,不如就先缓一缓,先让自己习惯身上的疼痛,再做其他的…… “咚。” 一道沉重的足音从过道的另一边传来,原本两人间还算平静的沉默突兀地掺上了某种微妙的紧迫感。 “咚。” 像是有什么人从那一边的台阶拾级而下,体型庞大,动作迟缓。 “咚。” 脚步声停止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声源,跳跃的火光下,不甚清晰的楼道口突然伸出了一颗灰色的脑袋。 那脑袋依稀有人的五官,但非常模糊,像是个被雕刻了一半就被拿出来用的半成品。 它长长地从楼道口伸出,脖颈如蛇一般延长,并用那不知道能不能看见的眼睛,往走道内部轻晃着打量。 不一会儿,它的注意力,似乎集中在了地上的那张卷轴上。 注意到这一点后,她猛地吸了口气,忍痛起身,一把将其抓进了自己牢内! 下一刻,那个位置便传来一声巨响——一把手杖模样的兵刃飞掷而来,不偏不倚,正好刺在方才卷轴所在的位置上! 好险……差一点,这张治疗卷轴就要毁于一旦! 望着此刻脸已经到了眼前,身体却还在慢慢靠近的不明怪物,她撇了一眼手上被劲风划开的新伤,拽紧了卷轴,非常吃力地拖动着重伤的身体,本能地想要与它拉开距离。 不行,这样的身体太累赘了,根本不可能有胜算…… 要用吗? 虽然不知道普通的治疗卷轴能让自己恢复到什么程度,但不管怎么说,也至少比现在这种连站都站不起来的状态要强…… 跟对面那个一脸天真的少年比起来,眼前这个怪物的威胁显然更大! “没事的,你先不要动!这个东西不会攻击牢房里的人!” 这时,对面的黑发少年突然发声。 而因为他的出声,原本面向她的怪物转过了头,看向了另一边的位置—— 但也正如他所说,这个脖颈细长,身着类似侍者制服的怪物迎来了自己的身体,在他们的牢门前顿足片刻后,似乎没再发现什么异常,便拔回自己的手杖,迈着沉重的步伐,又一点点地消失在了走道的另一头。 沉默地目送它远去后,她暗自松了口气。 正想询问少年为何会知道这些时,对方却先她一步开了口,甚至是有些着急地催促道:“你能听到我说话吗?快、用、手、上、那、个、卷、轴!——你不会魔法吗?不会的话你把那东西递回来,我帮你用!” 他连说带比划,似乎真的很着急。 这是怎么了? 为什么这么执意地要让她治疗自己? 狐疑之下,她无意地偏转视线,然后在地上看到了一道刺目的血痕。 应该是自己刚才往后挪动时留下的……对于不常见血的人来说,确实看起来触目惊心。 是害怕自己会死吗? 不过是素不相识的人罢了,为什么要这么在意呢……落难的小少爷终于找到个能说话的人,所以才不惜重金也要把她砸活? 见他急得都快要自创手语,她稳了稳因疼痛而有些紊乱的气息,终于开口问道:“……你有什么条件?” 她的声音沙哑,依稀还带点被大火熏燎过的破损——好在痛楚尚可,也大致能做到字正腔圆。 “你能说话啊?太好了!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脸色有多难看?我都不敢想你这个样子该有多痛!——我没什么条件,那就是一张普通的治疗卷轴,算我求你了,你快用吧,要是你连走路都不方便,我们恐怕真的很难逃出去!” “我们”……这是想跟她一起结伴出逃吗? 这话听起来,倒还算是个理由。 她在魔法一道上不算精通,但使用卷轴本身并不需要太强的魔力。 这些记录着一次性法术的羊皮纸,只要一点点魔力波动,便能让使用者瞬间释放出远强于自身能力的魔法,关键时刻完全可以左右战局。 但能够承载魔力的羊皮纸需要特殊炼制,能在上面镌刻法阵的魔法师也不可能白白干活,因此,这些魔法卷轴并不便宜,一个团队里能有几张用来傍身,已算得上是相当富裕了。 曾经在家时,她也用过同类道具,对此并不陌生。 再次确认了怪物走远,且对面的少年并无异动后,她将一丝魔力传送到卷轴之上。 卷轴上的魔法阵亮起,随即瞬间燃尽—— 可就在下一刻,一阵剧烈的头痛猛然袭来,如同针锥入颅,顿时令她眼前一黑! 第2章 当下现状 ——痛!好痛! 依稀间仿佛又回到了那座冰冷的祭台之上,眼中的画面尽数破碎,刺骨的火焰吞噬身体,虚空之中某种难以形容的庞然大物俯下身,在她耳边投下了令人癫狂的低语。 她听不懂。 她不想听! 巨大的痛苦令她捂头蜷缩,低呼出声,实在难以维持一直以来的本能缄默。 好在,这足以摧毁身心的痛苦没有爆发太久。 随着卷轴的发动,治疗魔法发动,水绿色的光芒游走周身,将那些由肉身受损所带来的伤痛迅速抚平——而这也大大减轻了她的负担,将她从失控昏厥的边缘堪堪拽回。 这不是普通的治愈魔法,是“大治愈术”。 大治愈术的治疗速度和效果都非常惊人,但凡物理伤害,只要人没死,都可以让人在极短的时间内迅速恢复,堪称起死回生的神迹。 这样的大招,很多神官一天只能使用一次,在此基础上制成的卷轴,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保命的底牌…… 在头痛骤临的那一刻,她确实本能地怀疑过少年的居心。 但这样珍贵的道具,确实正常发动了的魔法,再加上他在她倒地后那完全不加掩饰的震惊表情,多少还是为他洗去了一些嫌疑。 只不过,表面的伤势虽然愈合,四肢百骸内却仍有隐秘的痛楚若隐若现——但这并非由于“大治愈术”没有完全起效,而是她自己本身的问题。 由神明之火所灼下的痕迹,自然不会被来自凡人的法术如此简单地消退。 但对于她来说,这种程度的疼痛,已经不足以影响基本的行动了。 “……你还好吗?你没事吧?天呐,你要不要紧,不要吓我啊!” 少年不断摇晃栏杆和呼喊的声响实在是吵闹,她揉了揉额角,蹙眉制止道:“……是‘反噬’,不要喊了,头很痛。” “哦哦……” 少年一脸恍然,收了动作,当即在原地坐倒,只歪着脑袋瞧她,像只正在默默观望她的黑色小狗。 使用魔法时需要稳定的精神力量,而精神力则来源于天赋和大量的冥想训练。 虽说使用卷轴只需要十分微量的精神波动,但对于那些精神受创或是精神力不足的人来说,一样会引发类似于“发动失败”的反噬痛苦。 少年对此没再多问,显然对这类知识并不陌生,那么—— 此刻他多少也该意识到,一个浑身重伤且貌似还遭受过精神重创的少女,背景复杂,行动不便,恐怕不是能够搭伴的最佳选择。 这懊恼的神情,是在后悔吗? “对不起啊。” 片刻之后,他却突然吐出了这么一句。 “……为什么?” 肿胀锐利的头痛在此时终于平息,她抬起头,也不再掩饰自己的不解。 “早知道你不能使用道具,我就该拿药水给你的……让你平白多受了一次苦,是我不好。你现在好些了吗?还痛不痛?” 又来了。 那种别扭的疑惑感。 可这一次,她没再对这种陌生的感觉多加思忖,而是选择了跳过它,准备直接进行一些自己能够理解的有效对话。 “你帮助我的条件,是希望我能够协助你一起逃离这里吗?” “啊?” 似乎没想到她会问得这么直接,少年愣了愣才反应过来,继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不过一张卷轴而已,谈不上什么条件……比起这个,快点离开这儿才是正经事,你好些了吗?能不能正常走路?” “为什么非要带我一起?你知道刚才那个怪物的习性,显然是比我先到这里,自己行动不是更快吗?为什么还要花时间去救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原来你是不相信我啊。” 少年眨了眨眼,像是终于明白过来,笑意中带上了些许无奈。 “我确实比你早来一会儿,但也没多久,大概也就一小时左右,还没有完全搞清楚这里的状况。而且……素不相识什么的,世上所有人在最初不都是如此吗?在这种不明所以的地方,与其独自行动陷入困境,有同伴能一起集思广益,共渡难关,岂不更好?” 理论上来说确实如此。 虽然她并不太看重所谓的互帮互助,也不觉得这种萍水相逢的“同伴”之间能有什么信任可言,但少年一直以来表现出的善意和无害,还是让她有了一些与之继续沟通的**。 反正,此时此刻,她本来也没什么非做不可的事。 既然用了人家的东西,那就帮他一下,就当是等价交换吧。 “那你准备怎么做?” 少年眼中闪过惊喜,顿时来了兴致,起身来到门锁边,摇了摇那把看似普通的铁制大锁。 “你看这个。” 随着“哗啦哗啦”的晃动,那把挂锁边浮现出某种难辨的纹样,一时也分不清究竟是魔法符文还是机工程式。 “……禁制?” 她提出疑问,很快收获了对方肯定的目光。 “这种挂锁本身的结构并不复杂,但无论是暴力破坏,还是用工具开锁,之前那个怪物好像瞬间就会有所感应,很快便会赶到。” 先前尝试时,他已用道具将门锁打开,人刚出去一步,长脖的怪物便闯入视野,毫无征兆地开始对他发动袭击。 为了躲避那根飞击而来的手杖,他转身逃往另一个方向,却在数步之后听到了同样沉重的另一道脚步声。 前后夹击,无路可退之下,他只能无奈地退回牢笼之中。 那些侍者模样的怪物见他回到笼中,收回脖子,默默观察,竟也没有继续上前攻击。片刻之后,它们关上铁制的牢门,重新挂上大锁,然后各自踱步离开。 听完他的诉说后,她点点头,但又有些疑惑。 “虽然过道狭窄,前后都有敌人……但它们本身行动缓慢,手杖的攻击轨迹又很固定,未必不能一战,为什么要退呢?” 这真的只是个战术层面的正常疑问,但少年听后却像是确认了什么大事似的,目光闪闪,越发像只小狗了。 “……我就知道,你果然不是普通人! “常人像你这样的伤势,再遇见那种怪物,早就吓得大喊大叫或直接昏过去了,只有受过训练、见过世面的人才能这么镇定——哎哎,你是做什么的?第一反应是战,那肯定是战斗职业吧?看你的身型,也不像是那种重甲类的战士……你是斥候?盗贼?还是刺客?” 这思维也太发散了吧。 她没有应答,拒绝被岔开话题,仍然坚持道:“你先回答我。” “哦哦……” 他的脑袋略微耷下,挠了挠自己的脸颊,有些讪讪。 “实不相瞒,我是个机工师,你让我组装器械,开发兵刃,编写程式,那自是不在话下,但……在拳脚功夫上,我实在是没什么造诣。” 原来如此……这倒是情有可原。 比起战士或魔法师之类更侧重于锤炼自身的职业,机工师大多供职于国家机关,为军队或是各种私人武装研发装备,很少单独在外行走。 虽说大陆的历史上也曾出过几位天赋卓绝的机工师,据说能以一人之力抵万千军团——但就眼前这个少年的年纪和城府来看,怎么也不像是能创造出这等传奇的人物。 一个手上没有装备,或没有队友掩护的机工师,在那种情况下,能做的确实有限。 “那……你对这里了解多少?为什么我们会在这儿?” “我也不知道这是哪儿,我是在密林中与同伴走散,然后……被抓到这里来的。” 少年说,他最初进山,是为了完成冒险者的考核。 冒险者在这片各族混居的大陆上十分常见,在各大机要城市之中,也多设有公会和考核点。初级的入门考试并不难,除了一些有关常识的笔试外,有时也会让考生随即抽取一些难度不算太高的野外实践。 而他抽到的考题,便是去往某处山脉,寻找一种只在月夜才会开花的稀有植物。 这实在不是什么难事,况且他打小人缘不错,很快便拉起了一支队伍陪他进山,一路上几乎都没出什么岔子。 可就在他专心地追随着侦测装备的指示,一心一意地在树林中寻找之时,一场诡异的大雾突然降临,无声无息间便将他与队友们孤立开来。 “等侦测的仪表忽然失灵,我才发现周围只剩下了我自己一个人……这不,刚准备放信号呢,之前那个怪人就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二话不说就给了我一杖。” 说到这儿,他摸了摸自己的脑袋,似乎仍然余痛未消。 “不过那时我隐约还有些意识,只记得那东西拖着我的脚,一路把我从树林拖到了这里——我的背包在这过程中也掉了,我这次出门带的东西可全在里面!之后,等我彻底清醒过来,我就被关在这儿了。一头雾水,资源又不足,在没有补给的情况下,我也实在是不敢跟那些怪物硬扛。” 不错。 虽然这个人的社交逻辑怪怪的,但在大问题的处理上,倒也算小心。 而且经他这么一提,她自己倒也依稀地记起一些事。 那个时候,她被汹涌的地下暗河从祭祀之地带走,拼着一身重伤,奋力地冲破水面,爬上陆地的那一刻,映入眼帘之中的,好像,也确实是一片漆黑的密林。 第3章 顺利会和 虽说之后她便失去了意识,但如今看来,那片密林,与少年所说的应该是同一处了。 “你是说……这些怪物,会搜捕那些进入林中的人?” “对,至少你我都是这样被带进来的。” 袭击,捕获,关押……然后呢? 任何行动之后必有其相关的目的,可对于这一点,少年摇了摇头,表示自己目前也没什么头绪。 “这些怪物形容怪异,行动刻板,应该是被人为制作出来的魔法生物,本能地执行着某些指令罢了。它们的任务应该就仅到看押为止,所以只要我们不踏出牢房的范围,它们就不再有下一步的动作。但……” 说到这儿,少年欲言又止,似乎自己也不是非常确定。 她没有催促,只是坐在那儿,神色如常地等待着。 负责思考与决定的人总是会有诸多顾虑,她家中的弟弟也曾是如此。所以对此等情境她并不陌生,也习惯于不去打断对方的思考。 而受这份平静感染,少年多少也有了点信心。 像是怕被什么人听见一般,他凑近栏杆,压低声音,慎重地说道: “这个地方,好像本身就有问题。” 一时间不知道他指的是哪方面,所以她点了点头,示意他接着往下说。 “你看这个。” 少年不知从哪儿掏出了一枚类似单片镜的东西架在眼前,而后双手一拉,胸前凭空浮现出一块布满了复杂程式和古怪字符的小型荧幕。 随着一番动作熟练的敲击,一张单间牢房的立体图样便在荧幕的上方位置逐渐成型。 怕她看不清,他还特意将其放大了不少,还指了指那些围绕在牢房四周不断运动的流光,正色道: “你看,这间牢房的能量构成,有一些非常明显的附加痕迹,并不是天然产生——条件有限,我目前做不出太过全面的分析,但根据波段的类别和运行轨迹来看,这很像是某种正在持续运转的能量类法阵。” 老实说,那些专业术语和图像分析,她完全没听懂。 她能从中精准获取到的信息是——此处地牢不简单,有人在这里设了阵。 什么法阵姑且不好说,但既然是能量类,那势必要有能量来源,再结合那些诡异的魔法生物到处抓人关押,那其中的深意,似乎也不难揣摩。 也许……他们这些被囚禁在此的人,正是这座法阵运转的燃料来源。 “我明白了,所以你的目标,就是离开这里,脱离危险。” “呃……也可以这么说。难道你不想离开这儿吗?” 她? 离开这里又能怎么样? 死在祭坛上与死在地牢里又有什么分别? 带着家族的荣耀成为神明的一部分,与悄无声息地化为不知名之人的法阵养料之间的差别,又能有多大? 她其实都无所谓。 她与所有人都没有联系,所以不想白拿他人的恩惠,仅此而已。 “既然此地不能久留,就抓紧时间吧。我们现在最好能汇合,方便一起行动。” 少年显然也认可这项提议,但根据之前的经验,锁被打开后怪物马上就会赶来,所以依次开锁肯定是来不及的。 “我们得同时开锁,这样没准还能打个时间差。” 开锁……吗? 她倒不是不会,但撇去工具不谈,即便有工具,她也很难跟一个刚刚认识的人保持完全一致的开锁进度。 一旦他们中有一方过快或者过慢,尝试便必然失败。 虽说也不是不能多尝试几次,但就算那些怪物不攻击笼中人,以它们的行动速度,要完全退到能进行下一次尝试的安全距离,估计也会花去不少时间…… 正沉吟着,一个“嗡嗡”作响的小东西穿过栏杆,突然落到了她面前。 这是……一只小甲虫? 她略显惊讶地抬眼,却发现对面的少年嘿嘿笑着,手上竟也趴着一直同样的小飞虫。 “没事的,别怕,这小东西没有攻击性,就是用来开锁的,你摸一下就知道了。” 这种来历不明的东西,怎么能随便上手…… 理智是这么告诉她的,可望着那个憨态可掬的小玩意儿,鬼使神差之下,她小心地摊开手掌,眼见着小甲虫就这样落入自己的掌心之中。 触手之处,是明显的机关触感。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刚被人从衣服里掏出来的缘故,这只小小的机工兽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冰冷,反倒还残留着一些轻微的暖意。 “只要我们同时行动,应该就能把两把锁同时打开了。啊,说起来,你现在怎么样?治疗卷轴的效果如何?能自己起身了吗?” 可能是对她刚才遍体鳞伤的惨状心有余悸,提起这个,少年脸上还是难免忧虑。 她没有回答,只是微微吐纳调整气息,然后用行动回答了他。 她站了起来。 也直到这时,趁着起身的工夫,她才终于有空打量了一下自己。 华美合身的礼裙早已破败不堪,鞋子和首饰也已经不翼而飞——因为要上祭台,原本随身的兵器也并未携带,此时的她,完全是一个一穷二白,野蛮生长的白板状态。 而且,肉/体上的伤势虽然痊愈,“痛楚”却并没有完全消失。 她还是觉得有些痛,抬手,提足,甚至呼吸时,无形的疼痛时隐时现,并没有随着伤口的愈合而完全消失。 鉴于从小所受的各种残酷训练,这种程度的痛苦,她很快就能习惯并行动如常,但若是在容错率极低的战斗中,也势必会带来一些限制和变故。 “正常行动没有问题,但我现在,确实不是最好的状态。” 她如实回答。 “好,那等门锁打开后,我去你那里。” 二人互相颔首,算是达成了共识。 他们观察了一下地牢四周的动静,确认它们此时并不在周边后,便一同动身,同时将小甲虫放到各自的挂锁上,又同时来到自己的牢门边,时刻准备着同时开门。 “……准备好了吗?” “嗯。” 得到确切的回复后,少年抬起手,清脆地打了个响指。 得令之后的小甲虫瞬间从静止状态启动,以同样的速度,同样的路线爬进锁孔之中。也不知它们如何工作,但没多久之后,沉重的脚步声便如擂鼓般响起,掷地有声,却又令人毛骨悚然。 青灰色的脑袋再次从阴暗处探出,而与此同时,两把挂锁内同时传来了“咔哒”的声响! “就是现在,快!” 少年边喊边伸手,飞快地将那把大锁从门上撸下——而她的反应显然更快,反身便是一脚,直接将牢门与门锁一齐踹开! 两人在临场反应上确实存在一些偏差,但好在问题不大。 而且由于有了之前的经验,在觉得自己可能已经进入怪物的攻击射程后,少年甚至故意慢了一步,等飞杖的攻击落地后,这才开始发力,几步便冲入了对面已洞开的牢门之中。 待人进来后,她立刻便将铁门重新关好,谨慎地观察着怪物的动向。 这一次来的依然是两只,一早一晚,可能与它们当时所处的位置有关。 而且,当与那两张五官模糊的青灰色头颅隔着栏杆对视时,她甚至觉得它们好像有些疑惑。 但徘徊许久后,它们最终也没有多余的行动,只是重新挂上了门锁,然后机械地再度退去。 望着它们离去的背影,他俩明显都松了口气。 太好了,这东西果然没有思考能力,只能按照固定的指令行动——也就是说,即便原本关着人的隔间莫名其妙地空了,只要人还在别的牢里没有出去,它们就识别不出异常。 “太好了,我们成功啦!” 少年开心地握拳,非常自来熟地凑到她身边,若有尾巴的话,想必此刻已经摇起来了。 怎么就成功了,这才刚刚开始吧。 虽然觉得他未免有些乐观过头,但也许是被这快活的空气感染,她并没有耿直地出言纠正,只是无奈地轻声一笑。 见一直没什么表情的少女终于弯了弯嘴角,他将之理解成彼此关系拉近的信号,脸上的开心更甚。 可刚想说些什么,视线不经意地扫过女孩的衣着后,话没有出口,连脸也默默地转开了。 “你这……不、不太方便行动吧。” 会吗? 她低头瞅了一眼,没什么自觉。 说实话,之前那身长长的礼裙才是真的不方便。眼下裙摆大损,羽袖也被烧毁,行动起来只会更自如。 真要说的话…… 撇了撇少年烧红的脸颊,她忽而领会了什么。 原来他说的,是“体统”上的不方便。 治疗卷轴治好了她身上的伤势,但并不能修复已经破损的衣物。 其实她的里衣内裙俱在,只是已被血污浸透,又到处缺失,所以看起来有些岌岌可危。 虽然她不否认某些时候衣饰能带来某些相应的加成,但——在生死攸关之时,裸露和走光与存亡相比较,实在是无足轻重。 若有相关危险,也只可能来自于眼前这唯一的异性。 但……就少年刚才表现出的行动速度来看,但凡他有丝毫坏心异动,即便此刻被隐痛所限,她也一样能在他暴起前轻松扭断他的脖子。 况且,他好像真的只是在害羞,甚至已经把身子也转了过去,好像此刻衣衫不整的人是他一样。 “没什么不方便,你不介意就好。” 不想在这种无关紧要的事上浪费时间,她抬眼看向与隔壁牢房相邻的墙壁,轻轻敲击以试厚度后,出声询问道:“你既然是机工师,身上应该有威力大些的兵器吧?” 第4章 规划路线 “有倒是有……” 少年闻言转身,见女孩在墙壁周边打量,很快便领会了她的用意。 对啊! 既然牢房内是不会被怪物攻击的安全区域,那么,只要把相邻隔间全部打通,不就能直接形成一条直达楼梯口的安全通道吗? “可,我也不清楚破坏墙壁的话,那些怪物会不会像之前一样视若无睹……万一我们动手之后,它们闯进来攻击我们该怎么办?” 这也确实是个该顾虑的点。 地牢内地势狭小,怪物体积又大,一旦开战,很难避免近身。 若她在正常状态,速度不受限制,且能自如地使用法术,就算做不到秒杀对手,至少也能撕开一条口子带人突围。 眼下这个情况,确实不能盲目动手。 “你准备用什么办法破墙?” 既然短暂结盟,要一起对敌,那在制定战术时,了解对方的战力配置还是很必要的。 少年没有说话,只是伸出了自己的右手指向墙壁—— 下一刻,他手上那枚之前还看似平凡的中指戒指忽然变形,如鸟类般延展出一对波纹状的双翼,一堆类似校准器的圆形坐标几番调动,最终汇合在了戒指所指的正前方。 很少见到这种会自己变形的道具,她有些好奇,不由得凑近多看了两眼。 黑发的少年不经意地将她拦在攻击范围之外,笑着作出说明:“这是我改造过的小型魔晶炮,胜在隐蔽便携,但威力比起正经的魔晶炮来还是欠缺一些。” 虽然曾经没怎么跟机工师打过交道,但魔晶炮这种东西,她还是有所耳闻的。 这种以魔力晶矿为能量来源的兵器,只要使用得当,甚至能让一个不会魔法的人短暂地与大魔法师对上两招。 如今大陆排得上号的强大国家,基本都会有专门的炮台部队。能有实力供养一个强大的机工师团队坐镇研发,那更是财力和国力的具体象征。 魔晶炮的制造技术,一般只掌握在机要部门和机工师本人手中。 这小子,如果真有能独自改造魔晶炮的技艺,如果不是来自某个机工师世家,出身最次也必是百年大族起步……该说还好没有发展成敌对关系吗? 以她如今的状态,若对方突然以如此不起眼的武器攻击于她,怕还真有些麻烦。 “那你的魔晶炮有装填限制吗?能否连发?最大威力又如何?” 这话问得多少有些专业,但少年似乎并未多想,老实地回答道:“我手上这个有能量循环系统,正常情况下可以连发三枚,过后就要重新充能才能继续使用。” “受魔晶储能限制吗?” “受的,魔晶内的能量用完后,要么更换魔晶,要么补充能量,不然就没法使用了。” 说罢他挠挠头,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我的补给物资全在背包里,所以我也有些束手束脚,不敢放开了跑路。” 确实,也情有可原。 要是炮弹打光也未能脱身,到时可就相当被动了。 “那……” 她再次敲了敲墙壁,询问道:“破墙的话,一发够吗?” 少年推了推自己的单片眼镜,似乎分析了些什么,而后自信地点了点头。 “那个不明的法阵似乎并没有给墙壁有关‘坚固度’的加持,正常硬度的话,一发魔晶炮绝对能打穿。” “那我现在可以回答你之前的问题了。” 她后退了几步与他并肩,看了一眼楼梯的方向,平静地解释道: “根据之前那个怪物的步距和下楼时的动静来看,如果牢房大小都差不多的话,我们现在所在的位置,距离楼道应该还有两间牢房的间隔。我们正好与楼梯在同一侧,也就是说,如果顺利的话,我们打破的第三面墙后面,应该正好就是往上的楼梯间。 “即使那些怪物,因为墙壁被破坏而攻击我们也不要紧。他们行动缓慢,只要把剩下的几面墙都打破,我们就能有较大的空间可以与他们周旋——届时我会设法引开它们,只要你以最快速度打开通路,一旦冲上楼梯,去到新的地方,我们再找机会脱身就是了。” 就算运气不好,楼上仍是另一层牢狱也没关系。 以此刻空气的状态来看,这里不像是太过深邃的地底,只要不丢失楼道的位置,一鼓作气之下,应该是能够抵达出口的…… 现在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在这种蔓延着莫名法阵的地方,待得越久,变数就越大。 她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此时语毕,一时竟有些恍惚。 等了一会儿,身边人却一直都没什么反应。 她心中狐疑,刚转过头,就看到了一双金光熠熠的星星眼。 “天呐,这么短的时间就能想出这么周全的计划,你真的好厉害,一看就是身经百战啊!你应该很小就出来讨生活了吧?我们明明差不多的年纪,我可不如你多了,我要什么时候能像你这样又能想又敢做就好了,哇,我真是运气好,莫名其妙被抓到这种地方,居然还能遇到你这种神仙队友!” 也不知是哪儿就激动到他了,少年叭叭地把她夸了一通,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夸得她一愣一愣,当时就有点手足无措。 这……这不就是个基本的战术规划吗?有什么值得被夸奖的。 放在曾经的家族会议上,她甚至能想象到自己的思考会如何被心思深沉的弟弟嗤笑,并给出“姐姐平时又不用动脑子,你们问她这么复杂的事做什么”之类的评价。 倒也不是说从小到大她就没有被称赞过……但那些称赞都是有前提的,只有完成了“取悦神明”的部分,她的家人才会肯定她,说她做得不错,没有辱没家族的声名。 可…… 听着少年此刻在耳边一股脑的赞美,她一方面无所适从,想让他赶紧住口,一方面却又有些小小的高兴,像是水面冒出的泡泡,噗噜噗噜,微妙又喜悦。 被人称赞,确实是应该高兴的吧。 原来这个世上,即便她不是家族长女,不是神明祭品,也真的会有人因为她做得好,做得对,就这样不遗余力地称赞于她吗? “说起来,我到现在都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像是终于想起了这一茬,一直处在夸夸模式的少年终于收了神通,转头看向她,认真地自我介绍道:“我叫瑞夏,父母都是没有国籍的冒险者,所以没有姓氏——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从有些飘然的状态中骤然清醒,她望着眼前一脸期待的男孩,心中的第一反应还是拒绝。 “没这个必要吧。” 目前这里也就只有他们二人,即便互相呼唤,也不存在叫混的情况。 而且……知道她的名字,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好事。 “你就告诉我嘛。等下还不知道到底会怎么样呢,如果不幸折戟,我总不能连帮助我的人是谁都不知道,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与世长辞吧?” 明明是撒娇的口吻,却把问题的严重性上升到生死吗…… 见他一副誓不罢休的样子,她无语地叹了口气。 “汐慕。” 汐慕·凯林勒特。 没有报出这个姓氏,就权当是对他救助自己的回报吧。 虽说就他的年纪和行事风格来看,明显与她并非一路,大概率也不可能听过这个姓氏——既如此,那就更没必要提及这些了。 既然萍水相逢,又没有利益牵扯,到时就该让他一无所知地脱身离开。 “汐慕啊……真好听,那接下来,就请你多指教啦。” 说罢,黑发的少年凑到了栏杆边,大约是在观察那些怪物目前的位置。 根据之前的经验来看,在他们这里固定巡逻的怪物大概有两只,如果其中一只上楼的话,另一只必定会留在当前这一层。 想到这儿,汐慕拾起身边的一块碎石,朝离他们较远的那个方向掷去。 因为在用力时感受到了一些疼痛,石头飞落的距离比她预想中的近了些——但好在,原本正在往他们这边靠近的怪物识别到了走廊中的异物,真的转过身体,缓慢地朝那边挪了过去。 没有听到另一只怪物的响动,可能它此刻正在楼上,又或者,就“小石头”这种程度的异动,还不足以惊动到两位狱卒一起行动。 再拖下去也不是办法,动手吧。 从她的回眸中接收到了相应的信号,瑞夏点点头,立刻抬起手,一道与戒指上的魔晶颜色相同的光芒瞬间凝聚成形,在轨道的校准之下,准确无误地射向面前的石墙。 ——“轰”! 巨大的破坏力带来了滚滚的尘烟,汐慕屏气凝神,万分留意着怪物的动静,只要后者的脚步声有所回转,他们便立刻冲进洞开的墙后,直接复制刚才的操作,直到轰开楼梯间的墙壁为止! 烟尘飞扬的时间并不长。 而怪物的脚步声,也并没有明显靠近的迹象。 赌赢了! 他们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读出了计划顺利的欣喜。 被炸开的墙壁并没有完全倒塌,但容一人通过,已然很是足够。 瑞夏挥挥手拍开那些飞尘,身先士卒地就要往洞里跨。但汐慕搭住他的肩头,示意他等等,至少先观察一下。 既然怪物没有破门而入,那他们的行动也没必要那么赶——毕竟是陌生之地,条件允许的话,自然还是要当心一些。 虽然突遭爆破,但隔壁的牢房内并没有传来任何声响。 两人小心翼翼地靠近破洞,四下打量之后,发现这一间的格局与他们所在的牢房几乎无二,唯一不同的是—— 破败灰暗的角落之中,正蜷缩着一具已经干枯的尸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