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昏线交替之际,也是三源渡口最热闹的时候。
渡□□易“金木水火土”五个字牌进行,字牌不同,货物不同。
其中,木牌最为文雅,今日在此处聚集的都是一些来淘换奇花异草、名人字画的文人雅客,只需要轻轻摇晃下船舱前的风铃,自会有人闻声而来。
“叮铃——”
还没到放客的时间,就已经有人掀帘而入,大马金刀往那里一坐,哐哐灌了好几口凉白开。
这家临江的档口是专门卖傩面的。虽说是开门生意,但是定价之高难以想象,更像是店主精心布置的“博物馆”。
正因如此,光顾的人也十分稀少,只有几个熟客才会掐着店铺开门的时间来这里蹭顿饭吃。
孟野便是其中一位熟客。
但傩面屋对他来说不止是一家小小店铺那么简单。
“哟,好久不见啊,野哥。”
孟野几乎被这场急雨淋了个透彻,湿漉漉的头发被尽数拢到后面,露出刀刻斧凿的眉眼。
店主傩面狐妖支起下巴静静观赏了一番,还是忍不住揶揄了一句:“这是打哪个温柔乡里过来的?也不知道给你带一把伞,怪叫人可怜的。”
互相打趣是他们的习惯,但今天时机不是很好。
话音刚落,一条颀长的影子倒映在门上,越来越近。
傩面屋是缉私队在渡口的秘密交接点,一般来说孟野不会带什么陌生人来。傩面狐妖下意识紧张了一下,但一看到是一张毛绒绒的猫脸,戒备心顿时打消一半。
咪咪被门槛绊了个踉跄,差点一下子连着门口挂着的门帘一同扯下来。
傩面狐妖面露尴尬,用腹语悄悄对孟野说道:“怎么又开始‘奶’孩子了,上一个跟你出外勤的,不到半天就被吓跑了,这个能撑到什么时候?”
“带她来不是为了出任务的。”孟野端着一杯水,掩住了自己正在说话的口型,“你帮我好好看看,这人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什么‘什么玩意儿’?”狐妖小小的傩面上写着大大的问号。
孟野小声道:“这玩意儿……会变身!会变成齐禾朗!”
“但是听说那位长官大人不是越狱了嘛?”
“那你更要帮我好好看看了!”
孟野至今还没搞懂致使这人“变身”的诱因是什么,只能拜托祖上会读心的狐妖帮忙诊断一下。
傩面狐妖借着倒茶的间隙走近左看右看,进行了一番从眼睛到嘴巴的细致观察后,说道:“小姐姐,你好眼熟啊,有没有人说你长得像……”
孟野没想到他会用这么质朴又直接的方式试探,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在被孟野一巴掌打在后脑勺后,狐妖有些委屈地扶了一下脸上的傩面,“长得像我远方表姐!她跟你一样,也有两只毛绒绒的尖耳!哎嘿,真好玩,给我摸摸呗~”
咪咪不知道组合作答,傻里傻气地摸了摸自己毛绒绒的脸和毛绒绒的耳朵,“是、是嘛!我也很想赶紧化形,但是一直都是这个样子……”
还没等客套完,孟野就打岔道:“少攀亲戚了,人家是猫妖,是猫科动物。跟你们犬科可不一样。”
傩面狐妖怒了,尾巴毛乱飞,“你说谁是狗?你才是狗!我奶奶的奶奶的奶奶是九尾狐!《山海经》里都能排上前几名!”
咪咪倒是不怎么介意,礼貌性接过热茶后说道:“谢谢。请问、请问前辈怎么称呼?”
“怎么称呼他不重要,你先去门口帮我们放哨,有情况告诉我。”
孟野对傩面狐妖使了个眼神,见人离开后才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傩面狐妖对那人的背影挑了挑眉毛,“你不信任她?”
“这个节骨眼上,我不敢相信任何人。”
此时,渡口的人慢慢多了起来,孟野见状将傩面狐妖往屋里拽了拽,“我这次来是找你有正事。你知道今晚有拍卖会要在渡口举办吧?”
“知道。但是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昨天晚上我在他办公室里找到了拍卖会的邀请函,所以齐禾朗越狱一定和这个拍卖会有关。”
“那你说吧,要我怎么帮你?”
孟野的目光在店内转了个圈,最终停留在傩面狐妖的脸上,“傩面有改变面容的能力,我想你帮我做一张‘齐禾朗’的脸。”
“……我没听错吧?你要我做一张‘通缉犯’的脸?”
傩面狐妖听完只觉得自己就算有九条尾巴也不够他这么折腾的。
店中四面墙壁上挂了不少傩面,有青面獠牙的鬼差面,也有柳叶桃花的美人面,等等。不过这些可不是随便画画的脸谱,虽然它们的存在还没有被三界认可,但也算是有血有肉的“活物”。
既然如此,要想做一张本就存在的脸,就必须得要与那个人相关的信物作为媒介。
孟野托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儿,迟疑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小巧的戒指。
不是什么特别贵重的东西,也没有什么重要的意义。只是有一天孟野睡醒后枕边空空,已经不知道那人是第多少次加班未归了,于是带着自己存了大半年的工资卡,按照齐禾朗的尺寸咬牙买下了这枚戒指。
说实话,买完之后他并不打算送给齐禾朗,一是觉得怕对方有负担,二是对于自己急需找个东西证明自己有主的幼稚行为感到羞耻。他又不是齐禾朗领养回来的狗,干嘛得给自己找根绳子拴着?
不过这枚戒指也确实是他的“救命稻草”,每当危险降临时都会助他迸发前所未有的力量,撕破子夜的黑暗,找回归家的路。
可惜,现在没有这个机会了。
“我知道了,给我点时间,肯定能在拍卖会开始之前给你。”
傩面狐妖意识到这不是什么玩笑,而是这人真的在谋划什么,这才端坐起上身,在一面墙上的素傩面中挑中了一个书生面。
也不知道孟野是什么时候溜进了房间,对着一口朱红色的雕花大木箱子发出由衷的赞叹。
傩面狐妖急忙冲过来把箱盖“啪叽”拍了下去,态度坚决地说道:“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箱子里的衣服不借!”
孟野虽被拒绝,但眼珠子还是盯着箱子里隐隐约约能看到的那件黑金色长衫。
他曾经看过狐妖把它拿出来展示过一回,衣服看似普通,实则布料挺括垂坠,日光下是纯黑,但凑近了看却有无数发丝一样的金色暗纹,如同老砚台力化开的金粉,随着举手投足荡开细闪的光。
“就借我穿一次,就一次,肯定还给你!”
相同的话傩面狐妖都听到耳朵起茧了,但每次还是有借无还,真是个会吃衣服的无底洞。
平日里风雨来雨里去的缉私队队长,其实私下里对穿搭非常有研究,还有自己的理解。只是本人经常因为没有闲钱争当时尚的弄潮儿,而退而求其次借用朋友的衣柜。
孟野仔细端详镜中的自己,还是有些不太满意,问:“哎,你还有没有别的款,这也太普通了,不知道的还以为衣服发霉了呢。”
傩面狐妖没好气地抱着手臂,说:“穿成这样,你不怕被抓?”
“你懂什么,穿得越夸张越显眼,越不会被怀疑。”
狐妖不是很关心除了铺子以外的事情,可是今天不知道是怎么了,总有种心不安的感觉。
“虽然我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但傩面能维持的时间并不长,最多维持到拍卖会结束,你知道的吧?”
“小气鬼,又不是不给你钱。”孟野冷哼一声,“狐狸,我从来没求过你,只有这次,你能不能帮我把傩面做得稍微持久一点?最起码要等庭审结束。”
“你打算做什么,不会是……顶罪?”傩面狐妖在意识到他这一趟可能有去无回时,还是第一次露出了严肃的表情,“其实你从来找我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做好了准备,对吗?”
孟野整理衣服的手一顿,低垂下目光,小声了“嗯”了一句,“这也是我能给他最好的结局了。”
傩面狐妖眉头微微皱起,心中暗骂了一句“疯子”,视线随即飘到帘后那位站得笔直的年轻助理。
“我还以为这些年来你会有些长进,到头来还是烂好人一个。你这么保护她是为什么?是因为那张脸?”
“谁说我在保护她了?我这是在……防范于未然!是监控!监控懂吗?”
见他狡辩,傩面狐妖歪了下嘴角,“真要是这样,你早就把人打发走了。说到底,你不会是把人家当做‘代餐’了吧?”
孟野被气到无语,反驳道:“是又怎么样?有本事你也变成她的样子,我也会好声好气地对你。”
“我才不要。傩面大人不喜欢那张脸。”
说完,镜中出现了一张白面粉唇的美女面。
看到孟野被吓了一跳,傩面狐妖心情大好,吹着口哨翻箱倒柜,好不容易才找到另一件他珍藏已久的长衫。
“这件呢?黑色大身搭配满身暗绣红色焰纹,直排盘扣用是的金镶玉,袖口反套金色包边,整件衣服量体裁衣,穿上简直就是人中龙凤!马中汗血!”
孟野闻到衣服上还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怪味,表情直接尬住,“这衣服哪来的?”
“有一年我出门游历,刚好看到有赶尸的,收傩面的时候就一起买下来了。怎么了?”
“……没事,你自己留着穿吧。”
铅云压境,冷风呼啸。雨还没下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再下。
狐妖收起档口前的看板,闭了门窗,这才取下脸上的傩面。而他本身的面容被厚重的长发遮挡严实,只露出一双狭长的细眼静静地看向孟野。
与其说盯着他,不如说是在盯着缠绕在他身上的黑雾。
这家看似普通的傩面档口,除了是缉私队的秘密接头点,还有一个特殊的身份——诊所。
傩面狐妖手中收藏着上千张傩面,每张都承载着独特的能力 —— 比如他此刻佩戴的 “千容”,能窥探他人过往。
这些傩面本身并无自主行动能力,需依附于**载体,通过吸收载体的记忆维系存在,与宿主形成共生关系。
孟野的情况尤为特殊:他的记忆中蕴含煞气,平日里除了法力勉强遮蔽以外,更要每三天来此接受千容的 “清洗”,调和体内紊乱的气息,方能维持灵肉平衡。
这种共生般的诊疗,正是档口暗藏的 “医者” 与 “患者” 之间,以记忆为媒介的微妙契约。
待孟野完全平躺下来,覆在他脸上的傩面才终于与他融为一体。
不知为何,他总是会做梦梦到自己在一大片的花海中醒来。
这是一处风谷,穿越湖海彼岸的暖风将山中桃花瓣尽数托起,又瞬间放下。花瓣迎风而散,犹如春雪一般飘落,染得整个峡谷都是纯净的白粉色。
“呜呜!呜呜!”
在梦中自己并不会说话,除了用“呜呜啊啊”来表达自己的兴奋以外,更多的是行动。就在此刻,他起身冲下山坡,跟风赛跑,没入无尽的花瓣雪中,感觉身体轻盈得几乎能飞起来。
他的头发也变长了许多,不再遮掩醒目的红色,发辫散落在肩头,欢快地跳动,是白色中唯一的亮色。
这时,有人在山坡下喊了他的名字。
那人穿着素色长袍,流水似的乌发披在身后,鬓发别了一朵嫣红的花,美得就像是画卷里的人。
“……野。”
就快要到了……
就差异一点点!
可是在触碰到那人的一瞬间,他的身体便化为无数花瓣消失在了风谷之中。
孟野突然睁大了双眼,急促地呼吸。他不止一次梦到过这个人,但几乎每一次都会被强烈的窒息感强行拉回现实。
狐妖取下傩面,极为宝贵地抚摸着凹凸不平的面具表面,“没看到也没关系,这一次千容大人已经帮你成功找到了第一世的记忆,说不定下次就能成功了呢。”
但是下次一次又回回到哪一个梦境,就连孟野自己都不知道,只是沉默。
“虽然还是没有找回记忆,但是我们费用还是照常收取的哦,亲。”
“……抠死你算了。”
“我们是小本买卖,现在个体户税率这么高,生意很不好做的。”狐妖长长的指甲划过孟野的下巴,顺势一勾,“不接受赊账,不接受刷卡,只收现金。”
孟野摸遍浑身上下竟然找不到一个钢蹦。之前他因为着急过来,除了被一个卖花的小女孩拦下来过,基本上没有停留过。
狐妖心想“又来了”,看了一眼那束被他随手丢在柜上的、蔫儿了吧唧的花,说道:“没事别那么好心,容易被骗得倾家荡产哦。”
“她还是个不会化形的小树妖,如果我不帮她,她就只能站在市场门口淋雨,再不然就会被飞哥那样的人拐走。把花给我,我顺便出去找找。”
走前,他顺手将“暂停营业”的牌子翻了个儿,晃了晃门前的风铃,说:“对了,认识你这么长时间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随便。你可以和他们一样叫我‘皮九面’。”
“我说的是你的真名。”
“在这样一个世界,叫什么名字真的很重要吗?”
狐妖重新戴上傩面,变化出一张和孟野相似的脸,却是哭丧的表情,十分滑稽。
“也是。”
孟野笑着回身,最后挥了挥手。
“看样子,要变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