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叡提前一晚坐飞机回了江城,十一点到的家,城区街道上霓虹闪烁,红男绿女穿行,而家属院的大多数人都已经休息了。偶然有几家传出些许动静,衬得筒子楼里更加安静,她不自觉放轻脚步,生怕惊醒刚踏实睡去的人。上到四楼,她停在404门口,旁边的小窗户早安上防盗层进不去了,里面的灯也熄了,她拎着包在窗边呆呆站了几分钟,回了自己家。
邹纬去了江城下边一个镇上的高中,那里空气好,把邹柏青也带去了,这也是薛慈提前出狱没人知道的原因。家里没人住冷清清的,邹叡径直去卫生间简单洗漱一番,掀开床上的防尘罩就躺下了。早上七点钟,锅碗瓢盆和长呼短唤随着朝阳一同升起,楼里热闹起来,这是前十八年的每一个早上都会听到的声音。她头脑清爽地爬起来洗脸刷牙,把自己打理好后,第一件事就是去看隔壁有没有动静。
薛慈从小起床气就大,早上被吵醒后常常虎着一张脸,好一会儿不说话。邹叡想到自己之前给他发的信息说今天中午到,眼见时间还早,就没叫他。
到了快九点钟,估摸着人该起了,她才去敲窗户。敲的声音不大,但也足够了,还是用得两人之间的暗号,然而没有任何动静,她又去敲大门。
敲了好一会儿,对面401的陈婆婆都出来了,门依然没开。
“唉呀,小叡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晚上回的。”邹叡隔着中间的天井询问,“陈婆婆,你看到薛慈了吗?”
“前几天看到了的,这两天好像没看到了。”
402很多年前就搬走了,薛家和邹家现在又没人住,一层楼就剩401这么两个老年人。陈老汉腿脚不好,一般不轻易下楼,但是嘴皮子还利索。“诶呀那天早上我一开门,就看到他阴欻欻站在屋门口,给我吓了一跳。我多问了几句,他就像爱理不理的。要我说这个坐牢嘛,也不改造人,进去那么久脾气都没纠正好。”
陈老汉从年轻就讨人嫌,对老妈老婆都骂骂咧咧的,邹叡和薛慈从小就讨厌他。
“稀饭冷了,你快去喝。”陈婆婆到老终于挺直腰板了,把他吼进去,然后转头不好意思地对邹叡说:“你不要听这个死老汉的,他就是喜欢张起嘴巴打哇哇。”
“没事儿,婆婆。”她随口糊弄了两句就回到自己家,拿出手机给薛慈打电话,然而电话那头是关机的提示音。她抬起柜子上的佛陀铜像,取出压在下边的404备用钥匙,自干妈去世后,这把钥匙就一直放在这里。
两家是面积相当的小两居室,只不过户型稍微不同,邹叡家进门是餐厅和厨房,而薛慈家开门正对着客厅。因此她一打开404的大门,就看到挂在墙上的相片,她不禁去想薛慈回家的情形。他们都不在,没有顿热饭热水,迎接他的只有一室冰冷和万立文的遗像,他当时是什么心情。想到这儿邹叡心里闷闷的,不愿再想了,走入里面的房间。
他俩是那种一毕业就把书卖掉赚零花钱的人,因此薛慈的房间简单干净,一张一米二的床靠在窗边,床头一个带架子的书桌,床尾立着三门衣柜,墙上贴了些海报照片之类的,便没有多余的了。邹叡手指从桌上滑过,没有灰尘,应该是打扫过的,床单也整整齐齐。
他可能是出去了,手机正好没电。她在房间坐了会儿,离开前给他发信息,“我回来了,看到信息给我打电话。”
家里没吃的,邹叡下楼点了碗面,选了个朝街的位置,边吃边盯着街道来往的人群,偶尔遇到了熟人打声招呼,一直到耗到十一点多,她坐不住了。现在满大街都是共享充电宝,不至于关机这么久吧。另一头又在心里盘算,薛慈进去的时候这玩意儿不知道推广没有,万一他不知道呢。她想来想去还是得回家等着,万一人正回来了,还没充上电。
这次她也不敲门了,直接拿着钥匙就进去了,家里自然没人。邹叡已经到了焦躁的地步,直觉这很不对劲,她都想去报警了。
陈婆婆慢悠悠绕过半层楼来到404门口,“薛慈不在家啊?”
“嗯。”
她看到万立文的遗像,特意走近两步仔细端详片刻,然后感慨道:“唉,眨眼睛我们万妹儿都死好多年了,她这辈子也是个苦命人,男人死得早,自己年纪轻轻也死了,要是活着看儿子坐牢估计也要呕死。但话说回来,要是她活着说不定事情不一样了,可能孙儿都抱上了。”
邹叡现在没心情听她感慨这些,大脑飞速思考着可以向谁询问薛慈的踪迹,想了一圈也没找到。上大学前他俩就是最亲近的,他大学留在本地读的,至于有没有关系好的同学,她好像没听说,更想不到他会去找谁。
“小叡,婆婆给你讲,薛慈是个好娃儿,他一回来就把楼梯口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清理出来了,我下楼才方便多了,还把几层楼梯都扫干净了。”陈婆婆还在絮絮叨叨,“你们两个从小都是好娃娃,像双胞胎一样,他现在虽说坐了几年牢,但我听邹老师讲了,他当初犯事也算是有情有义哈。”
不明白她到底在说个啥,邹叡礼貌地把她邀出去,“婆婆,我要关门了。”
“你们两个年纪都不小了,要我说该成事了。”陈婆婆看她回自家门,确实没有和自己闲摆的心思,又把话说回开头。“你要不然去五楼问问高院长两口子,我听我们屋里死老汉说,有天晚上看到薛慈喝得醉麻麻地下楼。”
因为干妈当年去世的原因,薛慈基本是不喝酒的,只有那么两次,她下夜班回去看到他因为工作应酬喝醉躺在床上。他酒品好,既不发酒疯也不多话,就是整个人神思恍惚,似睡非睡。
今天星期二,现在这个点估摸着楼上没人在家,邹叡从家属院的小后门出去。小后门出来就是梯坎,尽是些卖菜卖杂货的小摊小贩,晒太阳闲谈的老人,这么多年大家都还是爱往这跟前凑。桥那头的孤儿院就叫桥头孤儿院,原址是民国时期建的卫生所,建国后改成了幼儿园,到了八几年,总有人把不要的小孩儿丢在桥头,就干脆申请办成了孤儿院。规模一直不大,最多时候也不超过五十个小孩儿,邹叡和薛慈小时候因为好奇总在外面转悠,偶尔高嬢嬢会让他们进去玩会儿。高婵娟原来是幼儿园的一名保育师,后来是孤儿院院长。
三十多年间,江城的高楼大厦如雨后春笋般冒出大片,可是任外面的变化天翻地覆,这家属院的后门梯坎,这座小石桥以及桥头孤儿院还是那些砖石瓦木。
邹叡在门口进不去,孤儿院门禁严格,既防里面的小孩儿跑出去,更防外面的人心怀不轨。还好她跟着就看见高婵娟从里面出来。
“高嬢嬢。”
“诶?”高婵娟眯起双眼,走近几步看清来人,示意保安开了门,“小叡啊,你怎么回来了?”
邹叡跟着她进去,“有几天假,回来休息一下。”
“刚到家吗?”
“没有,昨晚上到的。”
高婵娟拉着她手,笑眯眯地问:“薛慈呢?跟你一起回来了吧?”
高嬢嬢怎么会这么问?
高婵娟见她神色疑惑,也有些不解,声音放小了些,“怎么啦?薛慈不是前几天去东市找你了吗?你俩没领证啊?”
关于他俩决定领证这件事,她甚至还没告诉邹纬和邹柏青,高嬢嬢怎么知道?邹叡将前因后果和自己来找她的目的说清。
“你的意思是现在联系不上薛慈了?”高婵娟皱着眉头,“不应该啊,他说的要去找你。”
上周一中午,高婵娟回家一趟,在桥上碰到个男人迎面走来也没留意,还是薛慈和她打招呼才认出来,她这才知道他出狱了。楼上楼下几十年了,这孩子也是高婵娟看着出生长大的,如今邹家没人在,他自个儿孤零零的看着可怜,出狱总该吃顿好的接风洗尘才对,便叫他晚上来家吃饭。她本来还打算把女儿女婿叫过来热闹些,想想又怕薛慈刚出狱,人多了不自在。
“开始他还不愿意来,我就说双双姐也不在家,我和林叔叔两个人在家无聊得很,你来了陪我们说说话。老林下班了才把他喊上来,你林叔叔高血压,我现在一般不准他喝酒,但是那天想到情况特殊喝一点没事,薛慈也说可以少喝点。所以他们两个人就摆家常喝了几盅,本来吃得好好的嘛,老林也是个猪脑袋,他喝了两口就管不住嘴巴,提些不该提的。”高婵娟想到那顿饭后来的事,恼火地叹气:“诶你没见过薛慈的爸爸,相当好的一个人,他还在的时候和林叔叔和你爸爸关系好得很,平时在一起上班,又是楼上楼下的,跟亲兄弟差不多了。薛慈几个月大爸爸就死了,听到林叔叔这么一提就多问了些,后面又提到他妈,那娃儿心里肯定痛噻。两个人就莽起喝,我开始还劝,两个人都不听我的,后头干脆不劝了,你林叔叔几十年的酒量,薛慈哪里喝得过,结果肯定是喝多了嘛。”
“他给我们讲了明天要去东市,去和你领证,我心想这多高兴的事啊。你们两个从小到大跟连体婴一样,感情我们都看在眼里,这么多年他也是受了不少苦,总算苦尽甘来了。但我看他样子又像有心事,就问他有什么想法。”
“他怎么说的?”邹叡很急,这时候正是他们打算领证的前一天。
“他说得也不清不楚的,什么回来还没见着邹老师和你外婆,领证的事不知道你和他们讲了没有,又说什么自己坐了这么多年牢,反正我听那意思估计是觉得现在跟你有差距。我当时听到就心痛,你说以前脊梁骨这么硬这么要强的一个娃儿,坐了几年牢出来,脑壳都比别人低三分。你林叔叔还劝他不要想这么多,既然小叡都愿意,就安心去东市找她。他后面也没多说,但是第二天晚上我下楼丢垃圾经过四楼,看到他窗户灯亮着,我以为他没想开,本来还打算劝劝他。后来几天又没看到人了,我就以为他还是去东市了。”
邹叡心凉凉的,她在心里找理由,领证那天他可能是被什么事耽搁了,但其实没有,他就是没去。她当时是在电话里提出来的领证,他当时什么表情,她不知道,反正就是沉默地应下。因为她没时间回江城,就让薛慈来东市登记,他也没有拒绝。
既然有那么多顾虑,为什么不告诉她呢?而且就算不愿意,也没必要就这么消失吧。邹叡无法说服自己,她现在迫切想找到薛慈,为此直接去了派出所。
结果当然是不予立案。
首先他们不是亲属关系,也没有任何其他的证明文件,他们只是邻居。尽管邹叡强调过几次薛慈的父母均已去世,他也没有其他的亲人,他们也不是普通邻居,自己是她女朋友。
“总不能随便什么人都以对象失踪的理由,让我们去调查另一个人,那普通人的安全还有保障吗?”
“因为他失联了!否则我现在就不只是他女朋友。”邹叡明显暴躁,“这就是我报警的原因,他失联了。”
“你先冷静一下,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们约好三月二十五日在东市登记结婚,但是他没来,现在你也联系不上他。不过你看这个信息,”民警开始念那则短信,“小叡,别等我,算了。小叡是你吧?很明显,他没有意愿和你结婚。”
“他在二十六日回复过你的信息,他是一个有民事行为能力的成年人,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可能有人身安全危险或受到侵害。”
在邹叡刚进警局报案时,他们就查了薛慈的信息,一个入狱八年刚刑满释放的人员。像这样的情况并不少见,他们中一部分人会选择彻底和以前的生活划清界限,重新开始。民警提醒她:“你有没有想过,他或许是打算开始新生活,所以不再联系你,毕竟你们八年...“”
“不会的。”邹叡斩钉截铁
“那你知道他有两个电话号码吗?”民警很无奈,“他有没有和你说,他出狱后办理了一个新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