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叡》 第1章 第 1 章 何凝通讯录里第一个人就是邹叡,她抖着手拨过去,幸运的是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接起。 “什么情况?” 邹叡正在看今天新入院的病历,接到电话的同时,人已经站起来往外走。 “宫外孕,怀疑是腹腔内出血。”何凝在电话那头向她交代情况。病人十八岁,半夜腹痛就医,自述月经正常,无性生活史,要求开止痛药。何凝心细,即使女孩肯定说痛经,病史看起来也没什么问题,她还是没有随意开药。因为在月经期,不能做深入检查,她便做了腹部触诊。这是她第一次值夜班,单独检查病人,脑子里想着教科书上和老师教的理论知识,每个步骤都做得规规矩矩,然后发现症状并非痛经那么简单。经过一再询问月经情况,女孩才隐约记起本次月经延迟一周,并且出血量也不如以前那么多。 何凝支走了她的朋友,反复询问她是否有性生活,得到的答案都是否定的,女孩断断续续地痛,催促她赶紧开止痛药品。何凝向她解释:“我认为你这个症状不是普通痛经,既然你没有性生活,可以先排除宫外孕,但也有很大可能是阑尾炎,现在还不能盲目止痛。” 女孩忽然小声地说:“就一次。 何凝:“?” “就只有过一次,在安全期的时候。”女孩这时候还坚信自己的判断,“而且最后把那个弄在外面了,不可能怀孕的。” 何凝眼皮一闭一睁,啪啪啪地敲键盘,开了张验尿单子。她小的时候网络没这么发达,以为亲嘴儿就会怀孕,现在网络太发达了,孩子们又知道安全期和体外避孕了。可是到目前为止,世界上就没有百分百的安全避孕方式。只用了半小时,化验单出来了,她看着显示的阳性在心里骂了句脏话,好险,要真当成痛经开药就完了。接着她又让女孩做了B超,果不其然显示子宫里没有胎囊,右侧输卵管可见三厘米的包块。 “你怀孕了,而且是发生在右侧输卵管的宫外孕。” 女孩表情呆滞,只有两行眼泪唰地一下滑出来,话也说不出来了。 何凝也很慌,但还要安慰她,“目前来看,还没有发生破裂或流产,不过你今晚要留院观察,明天再确定治疗方案,通知家里人过来吧。” 女孩眼泪流得更凶了,“不行,要让我妈妈知道就完了。医生,我今晚先回去想想,明天再来检查可以吗?” “不行,今晚必须住院。”何凝坚定拒绝,宫外孕就是个定时炸弹,她已经有腹痛症状了,随时可能炸裂。血液就会从输卵管流到肚子里,有生命危险。真要出事儿,自己这个小小的规培医生可承担不起责任,到时候哪个医院还敢要她。 女孩捂着肚子,从座位上站起来,“医生,我想先去趟卫生间。” 何凝再次提醒她,“赶紧给你妈妈打电话吧,还有,你现在要是有任何不舒服或者出血异常,马上告诉我。” 过了七八分钟,就听见女孩同伴的惊呼,何凝心弦一紧,拔腿就往卫生间跑,看见人已经倒在厕所里了。 她当时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完蛋了,完蛋了。她寒窗苦读二十年,出师未捷身先死,一分钱没赚现在可能还要倒赔。 邹叡脚步匆匆,从住院部赶到急诊科,只用了四分钟。她向护士要了一个注射器,用两根棉棒快速消毒了女孩右下腹,根本没打麻药,利落地照着腹部直接就是一针,然后拔动注射器的活塞,针管里出现了红色的不凝固血液。 “内出血诊断明确,必须马上手术。赶紧通知手术室准备全麻,我亲自推病人到手术室,告诉她家属,手术可能要切除一侧输卵管。 ” 何凝慌张地回答,“她朋友陪着来的,家里人还不知道。” 未婚未育的小女孩在没有家属同意的情况下做宫外孕手术,事后很容易出医疗纠纷的,但是现在情况紧急,等不了。“让她朋友赶紧联系家属,再去办一个欠费手续,今晚的二线值班医生是谁? ” “是杜医生,我先给他打了电话,他没接,我才打给您。” 现在不是追责的时候,邹叡脑子里想着对策,“再给他打电话,要用你的手机打,还要打到护士站问他在不在值班休息室。然后你写一个病情摘要送到总值班办公室备案,把配血的事儿搞定,赶紧来手术室。” 好在护士长王少侠经验老道,在女孩倒下后了解情况,立即和手术室打了招呼,何凝跑完回来时,女孩已经全身麻醉。邹叡站在手术台上,不再像平时一样细致地标记切口部位,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和灵活的十指快速切开皮肤和皮下组织,分离筋膜和肌肉之间的结缔组织,这是何凝看过最快的切皮和开腹。 今晚的手术室不像往常还能闲聊几句,邹叡全程绷着脸,手里的动作不停。王少侠了解她的手术习惯,整个过程中,她们配合默契,一句废话都不多说。直到输卵管上出血的龙头被拧死,病人各项生命体征的指标都在趋向平稳,手术终于可以慢下来了。 何凝担惊受怕这么久,终于哗哗哗地流眼泪。 王少侠吓唬她,“别污染手术台啊。” 何凝一听就想憋回去,又憋不住,只得难受发出呜呜的哽咽,她紧张地看向邹叡。 “哭吧。”邹叡这会儿脸上终于有了暖色,一边清理积血一边安慰她:“今天的情况确实凶险,你第一次值班就碰见,吓到也是正常的。手术还没签字呢,你先出去看看病人家属来了没有,跟家属说明情况。” 话刚说完,她又觉得不妥,这样的急诊手术,家属往往一时难以接受,容易情绪激动,和他们沟通时就需要医生格外注意。尤其是万一遇到脾气不好的家属,像何凝这样没经验的稍微不注意措辞就会点燃对方的怒火。“陈橙,还是你去吧。” 整台手术一共耗时两小时,女孩右侧输卵管被切掉,最后邹叡没让何凝动手,亲自缝合了伤口。“还是年轻小姑娘呢,肚皮上留道歪歪扭扭的疤就不好看了,你下次再练手吧。” 出了手术室,何凝依旧心有余悸,主动向邹叡检讨。都怪她疏忽大意,听到女孩想去卫生间,也没仔细问问是想大便还是小便,要是发现不及时,人就死在医院了。 “你做得已经不错了,还知道打破砂锅问到底。你放心吧,要真出什么事,有人顶着呢,怪不到你头上。” “我就是觉得我太差劲儿了,我可能根本不适合当妇科医生,我该试试去别的科。” 这话也就是邹叡不计较,“你知道轮转科室最大的作用是什么?” “锻炼我们成为一个...” “不,是让你明白,无论你选哪个科,都别想好过。”邹叡拍拍她的肩膀,“所以不要动不动就觉得,自己这不合适那不合适,我觉得你特别适合做一个妇科医生。” 邹叡出去换衣服了,何凝还在呜呜抹泪,这次是感动的,邹主任真好。 王少侠看何凝很顺眼,她干活踏实,于是也在一旁安慰她。“谁开头不犯点错啊,哪个小医生不是踩着教训往前走的,邹主任刚来医院的时候也一样犯不少错。” “邹主任也犯过错?” “当然,你的邹主任也不是神啊。”王少侠经常调侃何凝对邹叡,就像小鸭子看到鸭妈妈,别人回家第一句是“爸,我妈呢?”何凝一到住院部就问:“护士长,邹主任呢?” “我悄悄告诉你,她当年可是我们整个科室投诉率最高的。” “怎么可能?”妇产科是整个医院投诉率最高、评价最低的科室,但邹主任是整个科室投诉最少,病人最喜欢的医生。“邹主任脾气那么好,性格那么温柔,做事那么耐心都要被投诉,肯定是这些人有病。” 对,这些人就是有病,没病来医院干嘛! 王少侠听后有一瞬间的愣神和感慨,时间真是了不起啊。她还记得邹叡来住院部的第一周,因为刚写完病历,病人家属就要求出院,气得她大骂家属不负责任,跟人家在病房吵起来。整个科室的人都知道新来了个刺头,几乎每次开会她都会被主任教训。就是这么一个人,不知道从哪天开始,成为了病人心中最喜欢的白衣天使,年年被评为学生最喜欢的老师。 “你知道她刚才为什么不让你去和家属谈话吗?” “怕我不会说话。” “对,她怕你说错话被家属揍。她刚来医院的时候,有个病人连着两次早期流产,病人的丈夫和婆婆就一直指责,然后邹主任就和他们说‘流产不一定全是女人的问题,说不定男人精子也有问题,所以胚胎质量才有问题。如果种子不行,就算埋到再肥的土壤里那也没用。’” “然后呢?” “然后就被揍了。” 何凝张大嘴:“啊?真的吗?” “骗你干什么?”王少侠回忆当时的情景,邹叡话是直白了点,就是没想到那对母子会以那么快的速度跳脚,抓起桌上的纸巾盒就仍在邹叡身上。“不过好在那天邹主任的男朋友来给她送饭,拦下来了,否则她说不定真要被揍一顿大的。” 邹叡当时还不反省,恨不得上去和那对母子干一架,怪薛慈多管闲事,以她的战斗力和对场地的熟悉度,胜算很大。 气得薛慈点她的头,“那男人有你两个重,我今天要是不来,你得被剁成肉丝儿。” “正好,给你做碗肉丝面。” 邹叡把保温盒打开,主食刚好是青椒肉丝盖面条,香得王少侠在一旁直吸鼻子。 “欸?男朋友?”何凝捕捉到了关键信息,邹主任平时人很好,会把自己的饭卡给实习医生刷,会替别人值班,会和他们瞎聊,但就是从来不谈自己的感情状况,说是要保持神秘。他们几个经常猜测她到底结婚没有,她平时的生活不太像已婚,也不像有男朋友的人。“是徐医生吗?” “不是。” “我们都猜徐医生是邹主任男朋友呢,她当年的男朋友是很多年前吧,现在还是吗?结婚了吗?” 呃...怎么说到这儿了,应该?可能?好像是要结婚了吧,于是王少侠含含糊糊地唔了一声,赶紧转移话题。 “我再给你讲一件她实习时候的事儿吧,听完你心里就好受多了。当年邹主任,哦,那时候她连个主治医生都不是,跟一位退休返聘的老教授上门诊,午饭时间她给教授买了麻辣香锅和冰可乐,结果当天下午老教授就去肠胃科住院了,余主任第二天早上六点就飞回来接老教授的手术,把邹主任骂得狗血淋头。怎么样?心里是不是好受多了,至少没人骂你。” 何凝半信半疑,这应该是谣言吧。刚好邹叡换完衣服出来,她赶紧求证。“主任,这是真的吗?” 邹叡倒没否认,“所以说人人都会犯错,今晚的事你也不要太放在心上了。书本只能教你理论,老师也只能传授有限的经验,一名真正的好医生是靠无数经验和教训成长的。我相信你有了今晚的经历,至少学会了要自主分辨和判断病人的话。” “嗯嗯。”何凝忙不迭点头,邹主任真好,邹主任真温柔。 王少侠无奈地摇头,鸭妈妈稍微挥动翅膀,小鸭子就嘎嘎嘎。 “对了,护士长也犯过错吧。”邹叡临走之前突然想到了什么,温柔一笑,“我听说你第一次上手术台递剪刀,一刀插进院长手心,是不是真的?” 小鸭子天真地询问:“护士长,这是真的吗?” 王少侠咬牙,很好,有仇必报是她当年的风采。 我又来了。宫外孕的病例来自于张羽的《只有医生知道》,这是一本用真实的案例和生动的语言科普女性妇科知识的书籍,无论是哪个年纪的女性都值得一看,能帮助我们更好的了解和爱护自己的身体。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今天要上门诊,所以查房时间比平时要早半小时,邹叡拎着一堆早餐进了办公室,三组的人都到了。人是到了,但个个两眼无神,面色暗淡,头发上的油加起来可以煎个蛋的程度。 “我给大家带了早饭,抓紧吃完去查房了。” “谢谢主任!” 何凝刚从门诊楼交完班回到住院部,拣了两个烧麦坐下,看到邹叡解开衬衫的扣子,又把窗户全部打开,问道:“主任,你很热吗?” “等电梯的人太多了,我走楼梯上来的,还好咱们才六楼。” 何凝和陈橙一个对视,双方立马心领神会,神啊,这是真神!明明昨晚两点才从手术台下来,还有时间去食堂给她们买早饭!还是走楼梯上来的!还“才六楼”。 趁着大家吃早饭,邹叡看了昨天新入院的几份病历,时不时问两句情况。何凝偷偷和陈橙发信息,“你有没有发现邹主任今天有点不一样?” “有吗?” “你仔细看看,她今天是不是特别有精神?” “她不是每天都很有精神吗?” 哦,这倒也是,除了没那么忙的领导教授大拿,大部分医生吧,多少都有累得一脸麻木的时候,尤其是你进电梯遇到个夜班加白班后的人,乍一眼还以为是个穿白大褂的幽灵。但何凝从进医院起,就没见过邹叡精神萎靡的样子,她脸上永远都是温和的、平稳的。但何凝还是觉得今天特别不一样,这种想法在查房时感觉更强烈。 “邹医生,我妈能吃牛肉吗?”病人家属如是问。 “这两天暂时不吃。” “羊肉呢?” “最好也不要。” 家属恍然大悟,“哦,我知道了,这些都是发物吃不得。” 这倒不是,西医也讲究食物禁忌,但严格来说没有发物这个概念。邹叡正准备解释,病人年纪大了,刚动完手术最好吃点易于消化的温软的食物,但是家属又发问了。 “诶,那狗肉呢?” 邹叡这次很严肃地否定,“不能。” 病房的人都等着她解释,众所周知狗有狂犬病毒,被咬一口都很危险,但到底吃进嘴里行不行,还是想听到一个科学的说法。 “你们都不能吃狗肉哈。”邹叡发言:“狗是人类的好朋友嘛。” 此话一出,整个病房都笑了,就连最里面三十八床的女人脸上都有了颜色。何凝一肘子拐在陈橙腰上,看吧看吧,她就说邹主任今天很不一样,大概是春天来了。 邹叡走到最里面那张床边问道:“今天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这个病人五十多了,无儿无女,孤身一人,做手术都是自己签的字,护士们见她可怜都格外关照。每天早上查房别的病人都担心地问一堆注意事项,她却不爱开口,全靠邹叡引导询问。 “感觉比昨天好点没?” “好点了。” 邹叡在她腹部按了按,“这儿不痛了吧?” “不痛了。” “今天给她把药换了,再观察一下引流管,如果没有分泌物也可以拔了。”邹叡对住院医师下完医嘱,又去和病人说:“大姐,待会儿给你把引流管拔了,你就要起来多走走,每天在走廊多转几圈,好不好?不能光躺着,躺着容易粘连,知不知道?粘连了以后还得做手术,又麻烦又要遭罪咯。” 得到肯定的回答,她才领着一行人出去,查完房七点五十,本来去门诊刚刚好。结果走到护士站,一个马上出院的病人家属捧着束花过来。“邹医生,我的一点心意,你一定要收哦。” “心意收到,花我就不收了,医院规定。你回去注意休息,要不了多久就恢复好了。” 何凝知道又要拉扯几回合,和陈橙先去按电梯了。开水间旁边有一部上下班期间医护专用的电梯,但有时候也得等,今天却来得格外快。 “早啊,二位不进来?” “徐医生早,那个、我们等下一班吧。” “我陪你们一起。”徐群两手插兜,迈出电梯,“这门诊时间都快到了,邹主任嘛呢?” 何凝骄傲上了,“有病人非要给主任送花呢,堵护士站了。” 陈橙关注点比较不同,徐医生和邹主任是大学同学,但是十六楼神经外科和她们隔了整整十楼。“徐医生,你连邹主任的日程都记得吗?” “那必须的啊,咳咳,听我给你背啊。早上七点半查房,八点交班,周一周三手术日,时间视手术复杂程度,大手术可能会做到半夜。周二周四全天门诊,周五去分院看门诊,周六在分院做手术,以前每三天一个夜班,现在应该是五天一个24小时二线班。这中间还需要抽时间去负责规培生的小讲课和技能培训,还有一些大大小小的内部会议,偶尔代余教授上大学生的临床课程,然后!”徐群挤眉弄眼,“重点来了,你们变态的主任在这样的情况下还会每周挤出时间运动三次。” 何凝知道邹主任很忙,但是这么一梳理感觉都不是一个忙字能概括的,“牛啊!” “这不是牛,这是骡子,还得是自动陀螺,像她这样...诶唷,邹主任来啦。”电梯恰好在此时又开了,徐群弯腰,“邹主任请进,不是我说这些人,不知道咱们邹主任一天多忙呢,哪儿有闲工夫收花呢,这不耽搁咱宝贵时间嘛。” “骡子的时间有什么可宝贵的啊。”邹叡看看手表,确实又浪费三分钟,好说歹说把那花放护士站台上了。 “怎么我夸你的话,全让你听见了。” “徐医生夸人真别致,麻烦以后注意言辞,别把我们妇科的苗子带歪了。还有你两位,警惕和不熟的人搭话。” 出了电梯邹叡走得飞快,徐群也不落后,何凝和陈橙紧跟在后面。 “算我错了,这样吧,今天中午我请客。”徐群手一挥,相当豪气,“进食堂!” 何凝暗戳戳地开心,虽然食堂不咋地,但她一个月就一千多的补助,能混一顿是一顿。 邹叡却利落拒绝,“没空吃你那饭,我中午要回去一趟。” “干嘛?你下午不是还有门诊吗?” “回去拿户口本,下午换班了。” “拿户口本做什么?” 徐群不懂得什么叫个人**和边界感,而邹叡正好清楚这个人的德行,就等着他问这句。她放低了音量没让后面两人听到,小心翼翼又漫不经心地答道: “我要去领个证。” 早上的门诊楼热闹程度和菜市场不相上下,挤在扶梯的人堆里,徐群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什么叫领个证?领什么证? 正想发问时脑子忽然闪现前几天在医院看到的那个背影,所以真的是那个人吧,当时一晃神人就不见了,他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现在想来,一定是他。 也对,这都多少年了,该出来了。 徐群喉咙像被什么掐住了,和当年一样哑口无言,和当年一样无力。 当初在邹叡宿舍楼下,本来那人根本没有看到他,但他上赶着站在那个人面前介绍自己。“你是薛慈吧?我是小叡男朋友,我听她说过你,你俩是很多年的邻居,对吧。” “嗯。” “我和小叡要出去吃饭,你也一起来吧。” 虽然邹叡没和他讲,但既然人都等在楼下了,自己干脆主动出击,化被动为主动。没想到对面的人只是笑笑,根本不把他的话放在眼里。 徐群感觉自己被挑衅了,小怒一下,莫名其妙得蹦出一句:“她喜欢的是我。” “哦,是吗?”那个人终于肯正眼看他,“那你去问问她爱谁。” 人家本来也没说什么,但徐群就被彻底激怒,“你TM放屁。” “那你去问她啊,你敢吗?” 徐群一直在忽略和邹叡之间关于爱不爱的对话,他想,轻易说出爱反而显得太轻佻了。 “不敢?怕答案不是你想听的?还是你怕她本来没有意识到自己爱不爱谁,但经过你提醒就猛然醒悟了。” “我知道你叫徐群,也知道你是她男朋友。”那人叹了口气,好像和他说话多累似的,“我不在乎邹叡和谁在一起,你和她好好谈恋爱就行了,别来烦我。” 什么叫‘我不在乎她和谁在一起’,这话听得徐群怪别扭的,他才是邹叡男朋友,要显大度这话也该是他说吧。还有什么猛然醒悟,听着怪刺耳的。当然这事儿本来是自己主动招惹的,但现在接不上对方的招了,所以他纯愤怒。当然他不是那种一愤怒就为情动手,暴揍情敌的人,何况可能也打不过人家,于是他只是气得嘴皮子发抖,希望邹叡能快点下楼主持公道。趁这个空当,他偷偷打量那个人,嗯,和自己不相上下。 过了三分钟,邹叡下楼后和他说:“徐群,你自己去吃饭吧,我们有点事。” 多少年前的往事了,他后来复盘这段失败的经历,一句话总结就是绿茶败给小三,渣女抛弃元配。他始终觉得是自己出手的时机不对,贸然行动了,但想不明白的是之后怎么被渣女又给哄好的。要是那次他能懂得及时止损,回头是岸,也就不会猛地扎进无边苦海了。 到门诊分开时,徐群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落后了吧,现在领证都不要户口本了。” 第3章 第 3 章 邹叡不太敢信,她觉得结婚这事儿不说多大,但也不是小事儿吧。就带个身份证,跟进网吧似的,把证件往那儿一拍,好,给你开一台,太儿戏了吧。所以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是回家把户口本拿上了,顺便捯饬了一下,毕竟这照片要看那么多年。抽屉里的口红和眉笔不知道是哪年买的,反正只要能用那就不叫过期,多的她也不会了。对着镜子端详了片刻,邹叡自我肯定:可以,她一直都很上镜的。 本来以为去民政局领证的人挺多的,她寻思早点去拿个号排队,结果到那儿一点五十八,竟然一对儿都没有。工作人员打着哈欠走出来,“诶您等会儿,别急啊。” 邹叡想站起来解释:不急,我一点都不急。 而且她一个人急也没用,过了七八分钟,民政局终于开张了。来的两人有说有笑的,邹叡一看跟自己年龄差不多,挺好,我国现在的婚姻形势太严峻了,还得靠她们这些中年人挑大梁。她凑近了点儿,想了解了解流程,盯一半发现人家都结婚十年了,今天是来离婚的。 她本来对年纪没有实感,一直给自己定位在身强力壮的青年人,但是前两天中午吃饭的时候陈橙说起自己相亲失败的事。 “总之,高学历的大龄剩女在相亲界是没有市场的,除非你答应马上跟他结婚生孩子,还有好多都是二婚了。” 给邹叡听得一咯噔,陈橙才三十岁就是大龄剩女了。“那我这个年纪去相亲,是不是只有匹配二婚带娃的了。” 王少侠拍拍她的肩膀:“三十六岁的年纪,这么说吧,在纯爱甜文里都走孩子番外篇了,总裁文里已经相爱五年失忆七年,想起来后又带球跑三圈回来了,打脸爽文里那也是发现丈夫出轨闺蜜,还把他俩孩子养大,该重来一世报仇的时候了。” 邹叡:这么一看,她过得还是不够精彩啊。 何凝:“我我我,护士长,那我这个年纪在小说里呢?” 王少侠:“我想想啊,你二十七岁,那差不多是身娇体软的金丝雀被大佬圈养几年后,悄悄离开寻找自由的时候了。” 身娇体软?何凝捏了捏自己的胳膊,嗯,是软软的。 旁边一个医生笑道:“这么多年了,女儿都多大了,你还爱看小说呢?” “我还跟她看一本呢。”王少侠当年刚进医院时,值夜班全靠看小说打发时间。有一年医院电脑重装系统,她常用的那一台清出两个G的小说缓存,电脑小哥感慨,“阅读量真大啊您。” “你还别说,我女儿现在已经是校园小说女主角的年纪了。真愁人啊,我连校园爱情都没谈过,直接当上主角妈了。” 邹叡比她还感慨,王少侠就比自己大两岁,孩子都十六了。等她再要个孩子,那得是两辈人了。 她在民政局坐了半个小时,结婚的一共就办了三对儿,怪不得产科那几位说现在生意太差了,他们医院都打算把产科和妇科合并到一起了。观察了这么久她也看腻了,忍不住打电话问问人到哪儿了。 电话没人接,她也不催,不急这一会儿了,于是靠在椅背上打盹儿。邹叡从小到大睡觉都特别香,尤其是当了医生后,学会了抓住一切碎片时间入睡,修养精气神。就这么会儿功夫,在这个婚姻的起步殿堂,她梦回了小时候。 **岁的年纪,暑假去老赵家玩了两天,第三天中午吃了饭就吵着要回去,老赵只好把送她回来。摩托车刚停稳,邹叡就蹦下去了,小手一挥,“不用送了,你快回去吧。” 烈日当头,老赵心凉凉的,每次接她过去得三请四求,回来的时候毫不留恋,干脆得很。 邹叡迈着小步欢快地往家走,她住在江城航运集团家属楼,四单元四楼403,结果刚走到一栋旁边就见着两个人猫在灌木丛边儿上。现在室外得有三十七八度,人都躲在家里睡午觉,于是这种顶着大太阳晃荡的就显得特别可疑。亏得她人矮又东张西望,不然都看不着。 等那两人依依不舍地分开后,邹叡一个闪现出来,“双双姐。” 林雁双本来就做贼心虚,这么一来被吓得捂住心口,“小叡,你不是去你爸家了吗?” “我回来了呀。双双姐,刚才那个人是你男朋友吗?” “不是,别瞎说,那是我同学,他来找我拿东西。”林雁双今年高二,住邹叡家楼上,她爸林大勇是航运公司的小领导,她妈高婵娟是桥头孤儿院的院长。 邹叡背着手,一脸天真地问道:“那你怎么跟你同学亲嘴儿啊?” 林雁双知道她是个鬼灵精,揪揪她腮帮子上的肉,“走,我请你吃雪糕,这事儿不能告诉别人,知道吗?” “我要吃苦咖啡,两支。” 苦咖啡是小卖部冰箱里最贵的雪糕,一块五一支,平常邹叡都吃五毛钱的大脚板。林雁双花了三块钱,还在叮嘱她。“吃了我的东西,就要保守秘密,不能告诉任何人。” 她胸脯拍的啪啪响,“好滴,你放心吧。” 家属楼是正方形的筒子楼,一楼四户,每边上一户,中间是空心的天井,趴在五楼的栏杆能一直看到底楼的中间。邹叡担心雪糕化得快,一口气跑上去,先趴在403自家门口听了几秒,外婆和妈妈应该睡了,又趴在隔壁404大门口没听到动静,于是颇富节奏地轻叩旁边的窗户。 不出三秒,窗户就开了,一张小男孩欣喜的脸漏出来,“我还以为你明天才回来呢。” “干妈呢?” “在睡觉。” 薛慈把窗户推到最边上,方便邹叡爬进来,他俩的身体已经不像更小时候那么进出自如了。邹叡把雪糕给他,两人飞快地撕开包装纸,雪糕上的巧克力脆皮轻轻磕开一个口子,就整张散架了,两人赶紧连嘴带手地接住,再快速舔一圈四周融化的牛奶糕体,这时候才顾得上说话。 “你知道吗?我刚才在楼下遇到双双姐了。”邹叡声音本来就很小,接着更是凑到薛慈耳朵边上用气音说话,“她和她男朋友在一栋楼下亲嘴儿呢,被我看见了,就给我买了两支雪糕,让我不能告诉任何人。” 但薛慈不是任何人,不过她还记得嘱咐他:“吃人嘴软,我们都吃她东西了,这是秘密,你千万不能告诉任何人。” “知道了。”薛慈舔得起劲儿,他还以为是赵叔叔买的。“双双姐男朋友长什么样儿啊?” “没看清,反正不像什么好人。” “那你这几天好玩儿吗?” 邹叡撇嘴,“就那样吧,第一天玩我弟还有意思,但他就像个跟屁虫一样,一直跟着我。要是不和他玩儿,奶奶还要说我。你知道的,老跟小孩子玩一点儿意思都没有,叫你和我一起去,你又不去。” 薛慈以前是喜欢跟着去的,赵叔叔每次来都买一堆东西,带他和邹叡出去吃饭,所以他心里亲近赵叔叔,也就羡慕邹叡,虽然爸妈离婚了,但好歹老赵是个好爸爸,不像自己对爸爸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为什么现在不爱去呢? 主要有三个原因,一个是他妈万立文每次都不想让他去,说你怎么好意思跟着去,但耐不住邹叡死缠烂打,放话薛慈不去我也不去,只能同意了。 二是自从俊俊出生以后,赵奶奶只要数落邹叡的时候,就会顺便炫耀俊俊是带把儿的。这时邹叡就会气呼呼地让他脱裤子,“哼,有什么稀奇的,薛慈也有啊。”吓得薛慈赶紧捂住□□,过后又被埋怨不讲义气。 三是直接导火索。赵奶奶有个搓麻将的爱好,这两年带着孩子机会不多,他俩一去就被要求看着俊俊,自己去楼下的麻将馆儿搓一下午。这时难得一派慈祥,把家里好吃的都摆出来,电视也随便给看,可是老要盯着小孩儿也玩不爽,于是就想哄他睡着。可是俊俊怎么都不睡,在四周爬来爬去,要不然就是哭,两人就用了一个昏招。他们往俊俊眼皮上抹点儿风油精,熏得他睁不开眼,闭着闭着自然就睡着了,次次成功。每次赵奶奶回来一看,哟,我大孙儿睡得好香,肯定是玩累了,对这两人态度也就好多了。偏偏上次刚抹上风油精,赵奶奶又折回来取零钱,俊俊这时眼泪都熏出来了,就是拼命眨眼不愿意睡,加上风油精那味儿窜得一屋子都是,赵奶奶立刻就明白了,大喊着你这两个背时鬼、砍脑壳的,哪里是个人做出来的事哟。被抓了现行,又被赵叔叔知道,这下薛慈再也不好意思去了。 他舔完手里的雪糕还舍不得丢,把棍子咬在嘴里回味,突然想起自己这两天记的东西,轻手轻脚走到小桌子边拿出个本本。邹叡不在家的这两天,他自己吃了晚饭下楼玩儿,那些阿姨坐在一起歇凉免不得要摆家常,他就坐在旁边拿着小本本记下有意思的,大家都打趣他是在作会议记录。但是他作的记录是极简版本,还要靠自己口述。 比如花走了,一栋楼有个经常穿花裙子的女人,他们私下叫花嬢嬢。“花嬢嬢老公和厂头的年轻妹儿搞到一起了,还有个婆婆说是花嬢嬢自己搞破鞋,反正他们两口子在屋头打架,花嬢嬢提起行李走了。” 比如王河打,“就是昨天下午,王永带着集团小领导的儿子去江边游泳被陈叔叔看见了,晚上回来屁股都被他妈打烂了,昨天我看到他在楼下买凉虾还捂着屁股呢。” 比如干爹房子垮了,薛慈幼时三天两头的不舒服,动不动就头疼脑热肠绞痛的,楼下婆婆说他是命里不带贵,去认个命硬的干爹就好了。可是一般交情谁都不愿意当替人挡灾的干爹,何况他们孤儿寡母,经济拮据。家属院后门梯坎下有座小石桥,常常有个算命瞎子守在那儿。他说明天早上八点太阳刚起来的时候,你们就提着东西去桥头等着,谁第一个上桥就认谁当干爹,这是老天爷选的,他不当可不行。于是刚学会走路的薛慈在旭日东升的灿烂景象中等来了自己的干爹。 一条嗷嗷待哺的小黄狗。 围观的前去抬起狗胯一看,“哦哟,薛慈,你有干爹喽,快去给你干爹行礼。” 万立文脸色不佳,薛慈却很开心,屁颠屁颠地跑过去,抱起小小的干爹。 人类幼崽与初生狗崽两两相望,干爹拼命往干儿子怀里拱。 后来薛慈身体慢慢壮了,干爹也不饿肚子了。但它生性自由,成天撒欢乱跑,只有休息时还知道桥墩儿处有个窝,有人给它喂食。薛慈昨晚去看望干爹,狗窝外面的砖头被踢开了,里头的纸盒被撕烂了,一看就是人为的。 窗外的鸡拉子叫个不停,老风扇动起来也嗡嗡的,他俩更是趴在床上叽叽喳喳个没完。一会儿全凭个人喜恶猜测凶手,一会儿讨论重新给干爹造个豪华别墅,一会儿又商量要去报仇。 直到万立文推开房门。 “我说怎么屋里也有鸡拉子叫,原来是你这两个小东西。”她极其怕热,夏天总是穿一身棉料子,柔软垂顺的绸布一觉起来变皱巴巴的,万立文进来就给邹叡小屁股上一巴掌。“你这个鬼猴儿,有门不走要爬窗。” 邹叡跟好久没见过她,想极了一样,欢喜地爬起来抱住她,“干妈,你醒啦!” 邹叡醒的时候脑子还是旷的,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好像刚才还被干妈粗壮的手臂揽在怀里,直到工作人员问她是不是来□□的,她才反应过来。 原来自己竟然睡了一个小时,她拭去眼角的湿润,拿出手机,看到一条薛慈三十分钟前发来的信息。 【小叡,别等我,算了。】 算了? 第4章 第 4 章 邹叡和薛慈第一天上幼儿园的时候,不哭不闹,开开心心拉着手就进去了,晚上回家情绪也非常稳定。就在家长欣慰感慨的第二天,早上再次送他们去幼儿园,两孩大惊:“昨天不是去过了吗?” 然后说什么都不去了,万立文威逼没用,邹柏青利诱没用,最后只有邹纬耐心地劝哄。 “就像妈妈每天都要去上班一样,小朋友也要每天去上学。” 邹叡摇头,“妈妈我先不上学了,我先休息一下,以后就直接上班好了。” “不行的,小朋友都要先上学,长大了才能上班。” 邹叡和薛慈互相看到了对方的惊恐,“那我们什么时候才可以玩啊!!” “这样吧,只要你们坚持上五天幼儿园,就奖励你们休息两天不用去。”邹纬说完自己都想笑,还是忍住了继续忽悠两小只,“你们知道吗?幼儿园的小朋友现在都等着陪你们玩呢。” 薛慈不太明白这个上五休二的制度,但他是个很有礼貌的小孩。 “邹嬢,那你去和幼儿园的小朋友说,我不想麻烦他们,我们俩自己玩儿就可以了。” 上小学的第一天,几节课之后邹叡突然从教室消失,老师吓傻了,电话打到初中部办公室找邹纬,邹纬在电话里很淡定让她去隔壁教室找找。到隔壁班一看,果然她和薛慈正挤在一个位置上了半节课,任课老师是个老头子,竟然没看出不对。这样的状况又发生了两次,邹纬就让两人转到一个班,果然好多了,就是两人当上同桌后特别爱说话。有天上课老师生气了,说你俩不要再说话了,再要说话就回家去。邹叡和薛慈感觉意犹未尽,于是乖乖整理书包决定回家。 邹叡从出生就是外婆照顾,因此写作文对一家三口的理解是邹柏青、邹纬和自己,老赵则是外人。 “你是我生的,我怎么可能是外人呢?”老赵纠正她:“一家三口不是这么算的,是指爸爸妈妈还有孩子,你要加上外婆那就得加上奶奶,这样一来的话叫一家五口。” 邹叡有自己的见解,“你又不跟我们姓,我妈一生下来就认识我外婆,我一生下来就认识我妈,你二十多岁才认识她们,你就是外人啊。” 还有她一生下来就认识干妈,认识薛慈,所以就算一家五口那也是外婆、妈妈、干妈、薛慈和自己,一家六口就加上薛慈的干爹。 老赵气笑了:“那我是什么?” “你是亲戚啊。”一个月来看一次,不是走亲戚是什么?邹叡叹口长气,还是觉得安慰他一下吧。“哎老赵,你不要太在乎这些了,放心吧,你也会有自己家的。” 总之,邹叡和薛慈两个人,是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不会只说算了的关系。 因此在看到短信的那瞬间,邹叡是很茫然的。如果在以前,她肯定会一个电话拨过去,噼里啪啦骂一顿。什么叫算了?这说的什么狗屁,说好的事情算了必须要给她一个合理解释。还有别等我这种话一般是在别人没等之前说,可她都调好班化好妆,坐这儿等一个小时了,她很忙的好不好。 但现在邹叡说不出口,就像薛慈以前也从来不会和她说算了,想到这儿她几日以来的欣喜被冲淡,整整八年了。小时候八小时没看见对方,都要追着问:你去哪儿了?可这八年来他们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就算见面大部分时候也在沉默中相视而过。 去年春节前,薛慈因为在狱中一直表现良好,两人得以面对面坐着,中间不再相隔一堵玻璃。 “邹嬢开车来的?” “嗯,外婆也来了。” 薛慈收监在户籍地江城,来探望最多的还是外婆邹柏青和邹纬,邹叡总想明明是他在坐牢,反而一年都比自己见到妈妈外婆的时间多,甚至更先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邹纬前几年退休后学了驾照,没过多久就买了车,而她还是回来在机场才知道。 “妈胆子太大了,上个月竟然开车十几个小时带外婆去了海城,也不想想,一个六十了,一个八十多了。” “外婆身体还行,她一直想去海边玩。”薛慈笑着问她,“你没发脾气吧?” “想去玩可以坐飞机啊,我没发脾气,只是有点后怕,说了她们几句。”邹叡看了眼一米开外的狱警,声音柔和下来,“我升副主任了,下个月开始就没有夜班,到时候我也去学个驾照,等明年春节我们一起去海边。” 他的出狱时间,大约在明年秋天。 他们以前计划好的,她升主治医师两年后就结婚,升副主任一年后就生小孩。等他出来了,抓抓紧还能完成。 薛慈问她:“还带外婆去吗?” 邹叡噗嗤一声笑出来,“她要是还愿意去的话,就带上她吧。” 笑完后一片静默,每次探望总是这样的开场,起头谁都不想让话掉在地上,过了后突然就无话可说,只默默地注视着彼此。她不知道自己在薛慈眼中是什么样的,这些年她工作很忙,但把自己照顾得不错,日子好像还过得去,看起来似乎没有太多变化。而她隔着那道玻璃,将他一年又年的变化看在眼里。 有时瘦了,有时头发短了,鬓角突然新添白色的发茬,眼尾的弧度开始变得柔和,每见一次面,这些突然冒出来的迹象会给邹叡心里狠狠一捶。明明他们应该每天待在一起,各自醒来,分别忙碌,共进晚餐,相拥入睡,这样日复一日在对方都不察觉的时候消磨成一个中年人,在某一个不经意的午后突然发现,诶?你怎么长皱纹了?然后两个人一起感慨岁月的流逝,他们不再年轻,顺便回忆十年间的种种。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面对面坐着,从他的脸上强烈地感知到时间流过,它只顾浩浩荡荡往前流,却将他像河底沉沙一般遗留在这里,整整八年。 在她思绪万千时,薛慈将带着镣铐的双手放到了桌上,摊开手掌看着她。 邹叡盯着掌心想到些别的,狱警会不会站出来喝令他们分开,然后把薛慈带走,提前结束探视。然而担心的同时已经将自己的手放上去,在一瞬间手被紧紧握住,她的眼泪在同一时间落下。 那天门外一片嘈杂,但没有人敢进来,两人沾满血的手即使发颤依然握得死死的,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进来将他们强行分开,然后直到八年后的今天,他们再一次握住。 然后直到探视结束,他们的手一直没有松开。 “马上就是新的一年了,新年快乐,邹小叡。” “薛慈,我已经好久没有放过烟花了。” 邹叡请了三天假,亏得她这么多年来勤勤恳恳,院内大小狗屁会议从不缺席,因此批准得很顺畅。她却像要走好久一样,门诊给病人加号,周日本该休息安排了手术,得空就在住院部办公室坐着,看看病历写写论文,还要应付时不时进来询问的病人家属,陈橙因此多了很多时间来复习即将到来的职称考试。 中午吃饭的时候邹叡问她准备得怎么样了,陈橙挤出一个苦笑,“看天意吧。” “放心吧,如果连你都考不过,医院没几个人能过。” “就是。”何凝距离主治医师还有很长一段路,她现在的目标是顺利完成规培,不用考试的人总是很开朗。“小小考试,包的。” “baode?”这个词最近从何凝嘴里听过好几次,邹叡在脑海里过了一遍b开头的单词,深感自己词汇量匮乏,她英语一直不算很好。 “啊是网络用语,就是表示肯定的意思,更强调的肯定。” “类似于do的用法?” 一下子拔到另一个高度,这个词突然就不再可爱,何凝觉得自己应该能戒掉了,她转移话题。“主任,你当时考主治的时候难吗?” 邹叡几乎没有考试这方面的烦恼,科里的人私下常说她是天选医生,天时地利人和一步不差的那种。她年纪轻轻就读完了博士,成了主治医师。在她看来,考试并不是最难的,职称光考过不算,院里聘上才作数。这里面大有讲究,一个论资排辈就够你等,但她偏偏把握了每一次机会。同期的学术不如她,有经验的前辈身体又不如她,刚结婚的要备孕,有家室的要照顾孩子。只有她白天治病人,值夜班就看文章写论文,周末开会培训,下乡支医,参加援疆行动,疫情期间第一批主动请缨前去,后赴德国进修,才在去年终于成为医院最年轻的副主任医师。 这是什么概念呢,何凝每次都是这样和家人解释:“幸运的话我三十一岁能有挂号坐诊的资格,顺利的话四十岁能当上副主任。” 因此没受过考试挫折的邹叡安慰人的方式也很扎心,“就算这次考不上也没什么,下次再考呗,咱科里好多医生也不是一次就考上的,别怕,考不上就一直考。” 陈橙听完更绝望了,“主任,这跟生不出儿子就一直生有什么区别?” “区别还是蛮大的,一般想生儿子的女人到了四十多岁也消停了,但医生想要进步,四十多可能还得考试,还得写论文。”邹叡说完又改口,“不是可能,是包的。” 何凝也听得绝望了。 这时候护士领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进了办公室,“邹主任,这是杜医生收进来的病人,已经办了入院手续,他说给你打过电话了。” “好,我知道。”邹叡吩咐何凝:“你帮忙写一下这个病历。” 何凝打开电脑,复制一份平常的入院病历,删减修改,了解基本情况和病史,她张口问道: “奶奶,上次来月经是什么时候?” 老妇人呆呆地想了片刻,算了很久才得出答案。 “1995年。” 邹叡默默叹气,年代真是久远啊。 几年以后何凝也成了带教老师,她和学生强调,询问病史时一定要针对病人的年纪,比如要分清上次来月经和绝经的使用。 第5章 第 5 章 邹叡提前一晚坐飞机回了江城,十一点到的家,城区街道上霓虹闪烁,红男绿女穿行,而家属院的大多数人都已经休息了。偶然有几家传出些许动静,衬得筒子楼里更加安静,她不自觉放轻脚步,生怕惊醒刚踏实睡去的人。上到四楼,她停在404门口,旁边的小窗户早安上防盗层进不去了,里面的灯也熄了,她拎着包在窗边呆呆站了几分钟,回了自己家。 邹纬去了江城下边一个镇上的高中,那里空气好,把邹柏青也带去了,这也是薛慈提前出狱没人知道的原因。家里没人住冷清清的,邹叡径直去卫生间简单洗漱一番,掀开床上的防尘罩就躺下了。早上七点钟,锅碗瓢盆和长呼短唤随着朝阳一同升起,楼里热闹起来,这是前十八年的每一个早上都会听到的声音。她头脑清爽地爬起来洗脸刷牙,把自己打理好后,第一件事就是去看隔壁有没有动静。 薛慈从小起床气就大,早上被吵醒后常常虎着一张脸,好一会儿不说话。邹叡想到自己之前给他发的信息说今天中午到,眼见时间还早,就没叫他。 到了快九点钟,估摸着人该起了,她才去敲窗户。敲的声音不大,但也足够了,还是用得两人之间的暗号,然而没有任何动静,她又去敲大门。 敲了好一会儿,对面401的陈婆婆都出来了,门依然没开。 “唉呀,小叡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晚上回的。”邹叡隔着中间的天井询问,“陈婆婆,你看到薛慈了吗?” “前几天看到了的,这两天好像没看到了。” 402很多年前就搬走了,薛家和邹家现在又没人住,一层楼就剩401这么两个老年人。陈老汉腿脚不好,一般不轻易下楼,但是嘴皮子还利索。“诶呀那天早上我一开门,就看到他阴欻欻站在屋门口,给我吓了一跳。我多问了几句,他就像爱理不理的。要我说这个坐牢嘛,也不改造人,进去那么久脾气都没纠正好。” 陈老汉从年轻就讨人嫌,对老妈老婆都骂骂咧咧的,邹叡和薛慈从小就讨厌他。 “稀饭冷了,你快去喝。”陈婆婆到老终于挺直腰板了,把他吼进去,然后转头不好意思地对邹叡说:“你不要听这个死老汉的,他就是喜欢张起嘴巴打哇哇。” “没事儿,婆婆。”她随口糊弄了两句就回到自己家,拿出手机给薛慈打电话,然而电话那头是关机的提示音。她抬起柜子上的佛陀铜像,取出压在下边的404备用钥匙,自干妈去世后,这把钥匙就一直放在这里。 两家是面积相当的小两居室,只不过户型稍微不同,邹叡家进门是餐厅和厨房,而薛慈家开门正对着客厅。因此她一打开404的大门,就看到挂在墙上的相片,她不禁去想薛慈回家的情形。他们都不在,没有顿热饭热水,迎接他的只有一室冰冷和万立文的遗像,他当时是什么心情。想到这儿邹叡心里闷闷的,不愿再想了,走入里面的房间。 他俩是那种一毕业就把书卖掉赚零花钱的人,因此薛慈的房间简单干净,一张一米二的床靠在窗边,床头一个带架子的书桌,床尾立着三门衣柜,墙上贴了些海报照片之类的,便没有多余的了。邹叡手指从桌上滑过,没有灰尘,应该是打扫过的,床单也整整齐齐。 他可能是出去了,手机正好没电。她在房间坐了会儿,离开前给他发信息,“我回来了,看到信息给我打电话。” 家里没吃的,邹叡下楼点了碗面,选了个朝街的位置,边吃边盯着街道来往的人群,偶尔遇到了熟人打声招呼,一直到耗到十一点多,她坐不住了。现在满大街都是共享充电宝,不至于关机这么久吧。另一头又在心里盘算,薛慈进去的时候这玩意儿不知道推广没有,万一他不知道呢。她想来想去还是得回家等着,万一人正回来了,还没充上电。 这次她也不敲门了,直接拿着钥匙就进去了,家里自然没人。邹叡已经到了焦躁的地步,直觉这很不对劲,她都想去报警了。 陈婆婆慢悠悠绕过半层楼来到404门口,“薛慈不在家啊?” “嗯。” 她看到万立文的遗像,特意走近两步仔细端详片刻,然后感慨道:“唉,眨眼睛我们万妹儿都死好多年了,她这辈子也是个苦命人,男人死得早,自己年纪轻轻也死了,要是活着看儿子坐牢估计也要呕死。但话说回来,要是她活着说不定事情不一样了,可能孙儿都抱上了。” 邹叡现在没心情听她感慨这些,大脑飞速思考着可以向谁询问薛慈的踪迹,想了一圈也没找到。上大学前他俩就是最亲近的,他大学留在本地读的,至于有没有关系好的同学,她好像没听说,更想不到他会去找谁。 “小叡,婆婆给你讲,薛慈是个好娃儿,他一回来就把楼梯口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清理出来了,我下楼才方便多了,还把几层楼梯都扫干净了。”陈婆婆还在絮絮叨叨,“你们两个从小都是好娃娃,像双胞胎一样,他现在虽说坐了几年牢,但我听邹老师讲了,他当初犯事也算是有情有义哈。” 不明白她到底在说个啥,邹叡礼貌地把她邀出去,“婆婆,我要关门了。” “你们两个年纪都不小了,要我说该成事了。”陈婆婆看她回自家门,确实没有和自己闲摆的心思,又把话说回开头。“你要不然去五楼问问高院长两口子,我听我们屋里死老汉说,有天晚上看到薛慈喝得醉麻麻地下楼。” 因为干妈当年去世的原因,薛慈基本是不喝酒的,只有那么两次,她下夜班回去看到他因为工作应酬喝醉躺在床上。他酒品好,既不发酒疯也不多话,就是整个人神思恍惚,似睡非睡。 今天星期二,现在这个点估摸着楼上没人在家,邹叡从家属院的小后门出去。小后门出来就是梯坎,尽是些卖菜卖杂货的小摊小贩,晒太阳闲谈的老人,这么多年大家都还是爱往这跟前凑。桥那头的孤儿院就叫桥头孤儿院,原址是民国时期建的卫生所,建国后改成了幼儿园,到了八几年,总有人把不要的小孩儿丢在桥头,就干脆申请办成了孤儿院。规模一直不大,最多时候也不超过五十个小孩儿,邹叡和薛慈小时候因为好奇总在外面转悠,偶尔高嬢嬢会让他们进去玩会儿。高婵娟原来是幼儿园的一名保育师,后来是孤儿院院长。 三十多年间,江城的高楼大厦如雨后春笋般冒出大片,可是任外面的变化天翻地覆,这家属院的后门梯坎,这座小石桥以及桥头孤儿院还是那些砖石瓦木。 邹叡在门口进不去,孤儿院门禁严格,既防里面的小孩儿跑出去,更防外面的人心怀不轨。还好她跟着就看见高婵娟从里面出来。 “高嬢嬢。” “诶?”高婵娟眯起双眼,走近几步看清来人,示意保安开了门,“小叡啊,你怎么回来了?” 邹叡跟着她进去,“有几天假,回来休息一下。” “刚到家吗?” “没有,昨晚上到的。” 高婵娟拉着她手,笑眯眯地问:“薛慈呢?跟你一起回来了吧?” 高嬢嬢怎么会这么问? 高婵娟见她神色疑惑,也有些不解,声音放小了些,“怎么啦?薛慈不是前几天去东市找你了吗?你俩没领证啊?” 关于他俩决定领证这件事,她甚至还没告诉邹纬和邹柏青,高嬢嬢怎么知道?邹叡将前因后果和自己来找她的目的说清。 “你的意思是现在联系不上薛慈了?”高婵娟皱着眉头,“不应该啊,他说的要去找你。” 上周一中午,高婵娟回家一趟,在桥上碰到个男人迎面走来也没留意,还是薛慈和她打招呼才认出来,她这才知道他出狱了。楼上楼下几十年了,这孩子也是高婵娟看着出生长大的,如今邹家没人在,他自个儿孤零零的看着可怜,出狱总该吃顿好的接风洗尘才对,便叫他晚上来家吃饭。她本来还打算把女儿女婿叫过来热闹些,想想又怕薛慈刚出狱,人多了不自在。 “开始他还不愿意来,我就说双双姐也不在家,我和林叔叔两个人在家无聊得很,你来了陪我们说说话。老林下班了才把他喊上来,你林叔叔高血压,我现在一般不准他喝酒,但是那天想到情况特殊喝一点没事,薛慈也说可以少喝点。所以他们两个人就摆家常喝了几盅,本来吃得好好的嘛,老林也是个猪脑袋,他喝了两口就管不住嘴巴,提些不该提的。”高婵娟想到那顿饭后来的事,恼火地叹气:“诶你没见过薛慈的爸爸,相当好的一个人,他还在的时候和林叔叔和你爸爸关系好得很,平时在一起上班,又是楼上楼下的,跟亲兄弟差不多了。薛慈几个月大爸爸就死了,听到林叔叔这么一提就多问了些,后面又提到他妈,那娃儿心里肯定痛噻。两个人就莽起喝,我开始还劝,两个人都不听我的,后头干脆不劝了,你林叔叔几十年的酒量,薛慈哪里喝得过,结果肯定是喝多了嘛。” “他给我们讲了明天要去东市,去和你领证,我心想这多高兴的事啊。你们两个从小到大跟连体婴一样,感情我们都看在眼里,这么多年他也是受了不少苦,总算苦尽甘来了。但我看他样子又像有心事,就问他有什么想法。” “他怎么说的?”邹叡很急,这时候正是他们打算领证的前一天。 “他说得也不清不楚的,什么回来还没见着邹老师和你外婆,领证的事不知道你和他们讲了没有,又说什么自己坐了这么多年牢,反正我听那意思估计是觉得现在跟你有差距。我当时听到就心痛,你说以前脊梁骨这么硬这么要强的一个娃儿,坐了几年牢出来,脑壳都比别人低三分。你林叔叔还劝他不要想这么多,既然小叡都愿意,就安心去东市找她。他后面也没多说,但是第二天晚上我下楼丢垃圾经过四楼,看到他窗户灯亮着,我以为他没想开,本来还打算劝劝他。后来几天又没看到人了,我就以为他还是去东市了。” 邹叡心凉凉的,她在心里找理由,领证那天他可能是被什么事耽搁了,但其实没有,他就是没去。她当时是在电话里提出来的领证,他当时什么表情,她不知道,反正就是沉默地应下。因为她没时间回江城,就让薛慈来东市登记,他也没有拒绝。 既然有那么多顾虑,为什么不告诉她呢?而且就算不愿意,也没必要就这么消失吧。邹叡无法说服自己,她现在迫切想找到薛慈,为此直接去了派出所。 结果当然是不予立案。 首先他们不是亲属关系,也没有任何其他的证明文件,他们只是邻居。尽管邹叡强调过几次薛慈的父母均已去世,他也没有其他的亲人,他们也不是普通邻居,自己是她女朋友。 “总不能随便什么人都以对象失踪的理由,让我们去调查另一个人,那普通人的安全还有保障吗?” “因为他失联了!否则我现在就不只是他女朋友。”邹叡明显暴躁,“这就是我报警的原因,他失联了。” “你先冷静一下,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们约好三月二十五日在东市登记结婚,但是他没来,现在你也联系不上他。不过你看这个信息,”民警开始念那则短信,“小叡,别等我,算了。小叡是你吧?很明显,他没有意愿和你结婚。” “他在二十六日回复过你的信息,他是一个有民事行为能力的成年人,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可能有人身安全危险或受到侵害。” 在邹叡刚进警局报案时,他们就查了薛慈的信息,一个入狱八年刚刑满释放的人员。像这样的情况并不少见,他们中一部分人会选择彻底和以前的生活划清界限,重新开始。民警提醒她:“你有没有想过,他或许是打算开始新生活,所以不再联系你,毕竟你们八年...“” “不会的。”邹叡斩钉截铁 “那你知道他有两个电话号码吗?”民警很无奈,“他有没有和你说,他出狱后办理了一个新号码。” 第6章 第 6 章 邹叡当然没能从民警那里拿到薛慈的另一个号码,她垂头丧气地走出派出所,在心里劝自己这一趟也不是一无所获,至少知道他是安全的。 提心吊胆折腾了一天,她回去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六点多,家属楼热闹起来了。二零零年开始,江航入职的员工就没有了分房福利,因此小区七栋楼里住的基本全是以前的老职工及家属,互相之间不全都认识,但几十年住下来也都脸熟了。家属楼前后门都不需要门禁,前门虽然有个保安室,也是形同虚设。现在的保安吴老头是退下来的一线老职工,闲不住来看大门了,平时做得最多的就是喝喝茶,刷刷视频,偶尔闸杆失灵,他手动打开让车过去。 邹叡路过保安室,同他打招呼,主要是想和门口的狗子玩。薛慈的干爹早死了,在外面留过多少种不知道,但垂垂老矣时只叼回一只狗崽子给薛慈当了干哥哥。干哥哥倒是生了一大堆,精力充沛到十一岁高龄还得了一只瘸腿小狗崽,便是如今保安室门口的这只,他们叫它小掰子。邹叡跟薛慈科普知识,这表明雄性精子质量会随着年龄的增大而降低,生出来的后代更是劣质产品,你以后过了三十五该结扎就结了。她老这么说一出是一出的,前段时间还说三十五是生小孩的黄金年龄,薛慈请她不要总是安排自己的下半身。 “小掰子,你叔叔上哪儿去了?”小掰子现在也已经是老掰子了,但它还认人,往邹叡脚边安详一靠,任她抚摸。 “这狗比人还讲感情啊。”吴老头看这一人一狗和谐相处,突然感叹道:“我上个月重感冒两天没下楼,它居然跑上楼,眼泪汪汪地蹲在家门口,给我看得都想哭。你说你小半年才回来一次它记得你,薛家娃娃那么多年没回来,它居然也认得,对他亲热得很。” 邹叡摸狗的动作一顿,“吴伯伯,你上次见到薛慈是什么时候?” “有好几天了嘛。”吴老头摸了摸脑壳,“下暴雨那天早上,他提个包出去。” “我能不能看一下监控?” 小区正门五六年前装了个摄像头,虽然拍到的范围不大,但能看到进进出出的人从门口过。 “我这儿看不到,查监控要去公司,而且这个摄像头也不清不楚的。”吴老头问他:“怎么了?你要看监控干什么?” 邹叡不想传出闲话,摆手道:“没事,我就是问问。” 再过几天就是清明节,邹纬打算假期带着邹柏青回家一趟,打电话询问邹叡是否要回来,这才得知薛慈出狱及失联的事情。 “那就让小慈在外面散散心吧,他不会一直没消息的,等想通了自然会联系我们。”邹纬没提她擅自做主领证的事情,只是提醒她,“既然你回来了,就去看看干妈。” 挂了电话邹叡松了口气,妈妈说的没错,即使薛慈是真的不想和她结婚,也不会躲太久,他肯定要回来看外婆的。只是不知道他去了哪儿,适不适应,身上钱够不够。邹叡这几年存下了一笔钱,但在东市的房价面前也是微不足道,去年好不容易房价下跌,她想着薛慈要出狱了,狠狠心咬牙买下了一套小二居室。只是一个六十平方的小房子,首付花光了她全部积蓄。她思索片刻,找出薛慈以前用的银行卡号,转了两万块钱过去,好在显示转账成功。 第二天邹叡去了陵园,第三天上午的飞机回了东市。 说来奇怪,从那天开始,她一入睡便频繁做梦。梦中回到了小时候,原本已经丢失在时光里的记忆一点一点全都梦到,她似乎是把过去重来了一遍。 一到三年级的学生用铅笔,邹柏青每天晚上削好五六只铅笔装进文具盒,邹叡第二天放学回来,没有一支笔还能用,不知道的以为她在学校多刻苦,写了多少字。四到六年级的学生则必须钢笔,情况就更恼火了,没有一件衣服上没有墨汁儿,衣袖处是自己在本子上蹭的,背后是别人甩到身上的,偶尔把墨水瓶打翻更是灾难场面。因此邹柏青对学校这个规定非常不满,她说制定这个规则的领导人一定是个不做家务至少不用洗衣服的男人,邹叡也因此很久没穿过白色衣服。 这天上着课,她把钢笔管拆开,拧紧整根吸管再唰地一下放开,笔便吸满了墨。再把墨水全部挤出去,又重复以上的步骤吸入。旁边的薛慈则用钢笔描摹书上的插画,两人借此打发无聊的语文课。 二十五年前还没有学霸学渣之说,但有尖子生和差生的区分,差生也有不同。有些是单纯成绩不好,但平日里乖巧文静尊师敬友,有些不仅成绩不好,还不安分守己,邹叡和薛慈就是后者。若不是邹纬在初中部任教,两人指定是要坐几年冷板凳的。 突然间被语文老师点了名,邹叡有些气愤,她今天上课又没说话,耳朵还在听课,只是玩了会儿钢笔而已。 “你出来一下,你妈妈找你。” 邹叡一脸懵地走出教室,见到邹纬脸色严肃,做了坏事的人很容易心虚,她心里立刻就猜到是为什么。 周末是俊俊生日,她去老赵家玩儿。老赵买了个漂亮又好吃的奶油蛋糕,他们几个人才吃了一半,走的时候邹叡又吃了一块,还想给薛慈带一块。奶奶说这个蛋糕要留着给俊俊第二天吃,还悄悄把桌子上的巧克力收起来,生怕她也要拿走。邹叡都看在眼里,骂她小气,眼珠子转到桌上的水杯,心想:哼,让你说是为了我牙齿好,我今天还非要拿走点东西。 于是走之前趁着奶奶没注意,把水杯里的东西带走了。 “是不是你拿走了?” 邹纬极少用这么严厉的语气,邹叡有点害怕,她猜测可能引起了不好的后果,只敢默默地点头。 “藏在哪里的?” “我给薛慈了,他藏起来的。”她不敢说藏在哪里,立刻就把人供出来。 于是薛慈也一脸懵地被叫出来。 “薛慈,你把邹叡奶奶的假牙藏哪里了?” 邹嬢平时都叫他们小慈小叡,现在一叫全名,他心里也打鼓。明明是他们两个人一起想的主意,一起去放的,现在邹叡却只敢低着头拿眼神瞄他,薛慈就知道她是不敢说,“我放在干爹那儿了。” 邹纬立刻打家里座机,让邹柏青去狗窝里找。“你们知不知道,奶奶已经两天没好好吃饭了,现在正在医院输液。” 话说赵奶奶早上起来去水杯里拿假牙戴上,结果杯子里只有水,没有牙,她怪自己记性差,又不知道随手放哪儿了,上午就喝了点稀饭。结果到了吃晚饭的时间还没找着,只能接着喝点汤汤水水,饿着肚子去睡觉了。第二天早上从床上起来都手脚无力,把柜子里的巧克力拿出来含着,平时除了给宝贝孙子,自己是舍不得吃的。巧克力丝滑地溶化在嘴里,她脑子清醒多了,突然手一拍,肯定是那个丫头拿走了。 于是抓着要上班的儿子告状,“肯定是她,那天我把巧克力锁起来,她阴森森地盯着我。” 老赵一听生气了,“妈,你干的什么事啊,几块糖你还锁起来,难怪小叡不爱来。再说你这都不是第一次了,自己记性不好,还怪上小叡,真是的,我上班去了。” 于是赵奶奶又饿到晚上,巧克力也舍不得吃多了,眼前一阵阵发晕,毕竟平时一顿要吃两碗饭的人。第三天早上就起不来了,闭着眼躺床上哼哼。老赵媳妇儿一看,啧,这跟她爷爷去世前几天一模一样了。 给老赵吓得,班也不上了,立刻把人送医院。一检查就是个低血糖,打上吊瓶就好多了。老赵这才给邹纬打电话。 邹柏青把桥墩下的狗窝翻遍了,也没找到,以为是被人拿走了。 “你说这玩意儿拿走有什么用,什么腌臜人敢用啊,我都不敢想。” 邹纬问薛慈:“到底是不是真的放在干爹那儿了?” “在、在干爹的,”薛慈手指绕来绕去,闷声吐出最后两个字:“嘴里。” 他们开始放在狗窝,第二天去又转移了位置,想着牙齿当然是放在嘴里才是最合适的。 邹纬怒指二人,一时找不出话骂,“你俩,今晚等着吧。” 有些狗血里带风,薛慈和邹叡晚上在桥头蹲了两个小时,也没蹲到干爹。更何况从它嘴里取出来的,邹纬也不敢拿过去了。 过了一阵子,风波早已平息,邹叡又有劲争论了。“奶奶说以前她五天没吃一粒米,光靠喝水就活下来了。” 邹柏青戳她脑袋,“我都跟你说过了,她讲话喜欢夸张,夸张你懂不懂!” 这是邹叡和薛慈在一九九年末犯下的最严重的错误,他们被罚整整一个寒假早上七点去跑步。 二零零年,全世界一起迎来二十一世纪。 新的一年,可以犯新的错误。 刚开学两周,班主任便把两人叫去了办公室,为寒假布置的五篇作文。 “薛慈,我问你,你今年几岁了?” 薛慈有些摸不着头脑,“还有十几天,我就满十一岁了。” “十五天。”邹叡站在一旁精确地补充,“我还有五天。” 说完两人看着对方,咧嘴呵呵一笑,从一个月的时候他们就开始倒计时了。 “严肃点,不要给我嬉皮笑脸的。”语文老师狠狠瞪了他们一眼,然后翻开桌上的本子。“来,你自己读给我听。” 薛慈还没有受过这样的待遇,以往都是其他同学在班上朗读自己的优秀作文,一时之间也严肃了许多,郑重地读道: “在我漫长的人生记忆里,对我影响最深的一件事来自于我的少年时代......” 语文老师叫停,“你在哪儿抄的?” 他底气不足地狡辩:“没抄。” “十一岁你就有漫长的人生记忆了?还来自于你的少年时代,那你现在处于什么时代?” 邹叡在心里暗暗咂嘴,他也真是够笨的,抄都不会抄,自己什么水平不清楚吗?不像她,清楚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那些写得很好的作文她从来不抄。 “还有你,邹叡。”语文老师拿起她的本子念道:“《我的家乡》,我的家乡是长江边的一座小城,是我土生土长的地方,它一年四季都是美丽的。冬天不像春天那样五彩缤纷,朝着窗户外望去,雪花飞舞,一片银装素裹,我和小伙伴在院子里快乐地堆雪人。啊,我爱江城,我爱我的家乡!” 他们的作文都是开学前一晚补起来的,邹柏青说他们这是白天走四方,半夜起来缝□□。邹叡觉得自己比薛慈机智太多,那么着急的情况下还不忘记把家乡的名字改了。 “你的家乡是江城吗?我活了这么多年,也没见江城下过雪。” 邹纬对他们一向是鼓励式教育,无论犯什么错都就事论事,绝不打压否定别的。这天晚上她和万立文聊天,竟然检讨起自己在教育上的失败,“难怪别人都说,当老师的能教好学生,不一定能教好自己的孩子。以后我要是没把薛慈教好,你千万别怪我。” “你前几天不还说,他们天生就是读书的那块料吗? “是块料。”邹纬流露出一丝哀伤,“边角料。” 第7章 第 7 章 邹纬先十天生下邹叡,奶水不足,邹叡后来是和薛慈一起吃万立文的奶水长大的。万立文没有娘家,男人白天要去上班,邹柏青便自觉照顾起两个女人的月子。到孩子们半岁时,薛家男人出了事,剩下万立文和薛慈一对孤儿寡母,邹柏青想到自己年轻时的光景,对她更是体贴关怀。又过了半年,邹纬同老赵离婚,家里也没了男人。时间长了,三个女人互相扶持着,带着两个小孩儿也过出了日子。 九六年,万立文从厂里下岗后打起了零工,在学校门口和邹柏青一起摆过摊儿,也去送过煤气罐儿,那时候日子过得非常拮据。经常是邹纬不小心买出多的东西送来,就连喝瓶牛奶也是连带薛慈的份儿。后来万立文去学了驾照,从去年开始跑起出租车,手头总算是宽裕多了,刨去交公司的钱一个月到手还能有个两千五,要知道邹纬这时候一个月工资也就一千八。只是跑出租十分辛苦,每天早上六七点就出门,晚上十点才回来,中午在街边花两块钱随便吃碗面吃个炒饭,邹柏青看她太辛苦了,吃得还不好,每天干脆多做些饭,包揽了他们母子的伙食。到了周末节假日,薛慈基本都是在邹家过的,两家过成了一家的生活。 正值暑假,邹纬上午看着邹叡和薛慈做作业,吃完午饭休息会儿把他们带去新华书店或者图书馆,三个人就这么耗一下午再赶五点半的公共汽车回来,六点到家,这样邹柏青也能在家得半天清静。 邹叡喜欢看百科全书,薛慈在这个假期迷上了看小说,以他现在的水平只能看个囫囵,却丝毫不减兴致。由于他的恋恋不舍,他们堪堪错过五点半的公车。 尾气噗噗喷在邹叡脸上,她顶着一脑门儿的汗瞪着薛慈:“都怪你,都怪你,让你不要看了,你还要看。现在好了,车都赶不上。” 薛慈虽然心虚,还是弱弱地辩解,“挤这么多人,等下一辆说不定还有座位。” “屁位!”坐下一班就赶不上看蓝猫淘气三千问了,自开播以来邹叡每天连片头曲都没错过,她最讨厌从节目中间开始看了。 薛慈用手给她扇风,一边扇一边念叨:“我给小姐打扇,小姐说我能干,我说小姐是个大笨蛋。” 本来就很心烦了,看到他还这么没脸没皮的样子,邹叡无法抑制的怒火中烧,恶狠狠地喊道:“薛慈,我恨你!” 这么一嗓子喊得薛慈也硬气了,“随便你,你恨我,我不怕,你就是个大王八。” 邹叡被激怒了,一巴掌拍在他背上,他轻轻一巴掌还回去。两人有来有往了几下,就从巴掌变成拳头,认真干上了。 邹纬本来随他俩去,但是邦邦拳声已经到了难以忽略的地步,她不得不出声制止:“差不多了啊,收手吧。” 薛慈正在被打哭的边缘,立刻告状,“邹小叡先打我,她比我使劲儿,我是轻轻打的。” 邹叡估摸着邹纬生气的程度,抓紧时机又是一拳,“告告告,开大炮,我喝汤,你喝尿。” 两人直到回家依旧谁也不理谁, 一个端碗,一个拿筷子,重重拍在桌上。 “少拿我桌子出气。”邹柏青见惯了两人一会儿鸡争鹅斗,一会儿离不得半点的,?都懒得问原因,反正不出半天就好了。 晚上吃得素一些,绿豆稀饭、炒土豆丝、凉拌杂菜,她单独拨出一份给万立文留着。养小孩儿就和养猪差不多,只要有两个,什么菜都争着吃,何况现在还赌气。邹叡一口气喝了三碗稀饭,放下碗去开电视看,薛慈紧随其后放下碗,擦了擦嘴巴,默默回了自己家。 邹柏青这才觉得有些稀奇了,忙问邹叡:“你们这又是闹哪样?小慈怎么自己走了?我看他走的时候还很伤心哩。” “外婆,你别问了。”邹叡屁股朝天趴在凉椅上,长呼一口气,“我们现在需要冷静一下。” 邹柏青嘴巴张开又闭上了,两个小妖精,比电视剧的名堂还多。邹纬拿起过遥控器,换到中央一台看新闻联播。 “妈,我还在看呢。” “现在到我的时间了。” 邹叡气呼呼地坐起来,硬是看了几分钟,什么原油涨价啦,互联网泡泡破啦,□□上任干啥啦,韩国朝鲜和好啦,都离她太遥远。 韩国朝鲜都能和好,她和薛慈还不能和好?邹叡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见无人在意,悄悄摸摸出了门。 邹纬调小音量,来到门口观望,只见邹叡在薛家大门前探头探脑的,和里面的人咕哝了几句,腿一蹬就跑进去了。又过了几分钟,整个楼道都能听见他俩掀翻屋顶冲上云霄的大笑。 很纯粹的笑声,不掺杂一丝智商,邹纬放心地进了家门。 邹叡破冰只用了一句话,“飞好看不?” “什么?” “就是你下午看的那本书啊,好看吗?” 薛慈纠正她:“那是《飘》。” “哦,飘。”邹叡一点都不感兴趣,还是装出颇有兴致,“那它讲的什么故事?” “这是一本外国书,就是讲有个外国女孩儿长得很漂亮,呃...很多人都喜欢她,然后呃...”他讲不出来,连主角的名字也不记得了,“我本来就没看多少,你还一直催我,我都忘了。” “那我明天也看这本,我们现在去给干爹送饭吧。” “等会儿,这集看完再去。” 于是邹叡鞋子一蹬就进去了,破冰成功! 电视机旁的座机一连响了几声,邹叡不去管它,薛慈在厕所里急吼吼叫道:“邹小叡,你快接一下电话。” 她这才慢悠悠走过去拿起听筒,“喂?” 电话那头有滋滋杂音传来,没人说话。 邹叡又喂了两声,对面的人才开口,是个男人的声音:“小叡?” “你是谁啊?”他怎么知道自己的,但是电话那头又不说话了,她盯着电视有些不耐烦了,“你找谁啊?” “你干妈在家吗?” “还没回来。” “薛慈呢?” “他在厕所。”邹叡心里怪怪的,“你是谁啊?” “我是薛慈的叔叔,请转告你干妈一声,我有重要的事情,请她到家后回个电话。” “我知道了,还有其他事吗?” “没有,谢谢你。” 对方这么客气,她不由得也礼貌起来,“那我挂了,叔叔拜拜。” 放下电话的那刻,邹叡听到对方似乎也说了句再见。 薛慈提着裤子从厕所出来,问她是谁打来的。 “他说是你叔叔。” “哦,是我堂叔,肯定是我奶奶有事才请他打电话。” 八点半,万立文回来了,肩扛手提几大袋东西,有米面油,还有啤酒和一袋子冰棍雪糕。 邹柏青赶紧接过来,“家里都还有呢。” “就是,你少买点儿雪糕,我现在就盯着怕他们多吃。”邹纬把冰箱冷冻室腾出位置来放雪糕,又塞了两瓶啤酒放进去,天儿热了,万立文每天晚上回来都要喝点冰的下饭。 “邹老师,我们三个人难道没长嘴啊。”万立文身上汗湿透了,洗完手出来就拿了三支雪糕,一人发一支。“他们享福的机会还多着,好东西我们也得多尝尝。” “你动不动就喊肚子痛,更要少吃冰的。” 虽然嘴上是这么说,但三个人十分默契,一个比一个吃得快,生怕那两小只突然蹦出来,毕竟他们一向只允许每天吃一支。 吃完邹柏青把雪糕袋子塞进垃圾桶最下边,拿玉米叶子挡上,去厨房端了饭菜出来。看她一身的汗,又觉得菜太素了,在冰箱翻翻找找,最后拿了根香肠出来,开水煮了切片。 “今天收车这么早?” 万立文正要详说,邹叡和薛慈听见动静从隔壁跑出来,围在她身边唧唧喳喳。万立文个子高,身材也比一般女人敦实些,邹叡喜欢捏她手臂内侧的肉肉,顺着一路滑下来摸到手指上。 “干妈,这是真的宝石吗?” 万立文左手无名指戴了个镶琥珀石的金戒指,以前做活不方便戴,跑出租车了才拿出来。邹叡自从看到这个戒指,老喜欢上手去摸。 “宝石是不是真的不知道,但金子是真的。”她放了筷子想取下来给邹叡玩玩,但是指关节粗,加上戒指戴久了,一时还取不下来。 邹柏青把邹叡赶到一边,“让干妈好好吃饭。” “你就这么喜欢啊?”万立文坏笑地看向邹纬,存心逗她们,“这个戒指是薛慈奶奶给我的,他们家祖传给儿媳妇儿的,如果你以后嫁给薛慈,干妈就可以送给你。” “干妈,既然他奶奶给你了,那戒指就是你的了,你想给谁就可以给谁啊,为什么非要给儿媳妇儿,不能给女儿呢。”邹叡抱住她手臂晃悠,“我就是你干女儿啊。” 薛慈表示赞同,他根本看不上这旧戒指,“妈,你就送给邹小叡吧,我以后长大了,自己买新的送给我老婆。” “小慈有志气。”邹纬竖了个大拇指,又回万立文一个得意地笑,看见了吧,两个娃你都搞不定。 提到薛慈奶奶,邹叡想起了刚才的事,“对了,干妈,刚才薛慈叔叔打电话说有重要的事情,让你回个电话过去。” 万立文有些担心,于是先不忙吃饭了,回去打了电话再过来,脸色就有些凝重了。 邹柏青进厨房拿了瓶子,打发邹叡和薛慈下楼打醋。两人哼哼哈哈地出了门,走到楼梯口,邹叡脱了凉鞋提在手上,示意薛慈也照做,然后两人蹑手蹑脚地回到家门口,偷听里面人讲话。 邹柏青问:“是不是他奶奶不好了?” “嗯,说这次估计熬不过去了,想让我赶紧带薛慈回去见一面。” “虽说你们两婆媳间有疙瘩,但她总归是薛慈的奶奶,当年也是帮你带了娃,现在一个后人都没得,也是可怜得很。” “我知道的,她要是真不行了,我肯定带薛慈回去看她。” 薛元青的老家在昌水镇,从江城码头坐船要两天才能到镇上,万立文和他结婚前第一次去,因为晕船吐得天昏地暗。一九八七年她和薛元青回老家结婚,一切费用都是他们自己掏的,最后收了百块的礼钱,薛母倒是一份不落自己全留下了。万立文没表达一点不满,毕竟寡母不易,只是要求薛元青结婚以后每个月工资全部上交,寄钱回家要经过她的同意。 薛元青的弟弟薛季同小他三岁,好歹书读到了初中毕业,人却不成器。常年在南市打工,年到尾少给家里来信,更不用说给妈寄点东西寄点钱。倒是薛元青这个做大哥的,担心弟弟在外面过得不好,还给他汇过两次钱,又总是盘算着给存些娶媳妇本钱。一九八八年夏天,万立文刚刚怀孕,当初一起打工的人回来说薛老二在外面混社会和人打架死了,别的消息也没了,薛元青想去给弟弟收尸都找不到地方,薛母更是哭得眼睛都瞎了一只。 再过了一年多薛元青去世,江航发放了一次性抚恤金九千块钱,每个月还有供养亲属抚恤金八十块。万立文同薛母说薛慈还小,这九千块钱她存起来不动,以后全部用在他的生活学习上。自己有工作,所以每个月抚恤金下来全部寄给她,这比薛元青在世时候给的多多了,又或者她来江城,他们三个人住在一起也能互相照料。 薛母开始答应得好好的,来江城带了半年多的孩子,不知道受谁的撺掇非要回老家,并且要求拿走保管全部抚恤金。万立文肯定不同意,当时闹得家属楼人尽皆知,最终一次性给她六千块钱结束了闹剧。真正让万立文和她撕破脸皮的是她走的那天,竟然偷偷抱走薛慈,还好被邹柏青察觉不对劲,还没到码头就把她拦下来了。 自此以后,万立文和薛家那边就断了联系,那时候的六千块钱完全足够一个女人在农村过几年的好日子。薛慈六岁时,薛母来信说自己当初犯糊涂知道错了,现在要死了就想见孙子一面。万立文看着强悍,一想到薛元青就心软得要命,这是她丈夫的挂念,她不能让他死也不安心。于是过了两天她就带薛慈去了昌水镇,每年底还会汇一次钱,且不说过得多好,至少有口饭吃。去年家里安了座机,薛母通过薛慈的堂叔来过几次电话,总说身体不行了,万立文本就打算找个时间带薛慈去看看。 “刚才打电话的不是薛慈堂叔。”万立文面露异色,“是薛元青的亲兄弟,薛老二。” “亲兄弟?” “对。” 那个和人打架死在外面,失踪十年的薛季同。 陌生人,我们来做个约定吧...后边我忘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第 7 章 第8章 第 8 章 薛慈奶奶当年在江城短住的日子,和邹柏青提过自己的小儿子,每次提起来就抹眼泪,哭着哭着又说老二连个尸骨都没抬回来,她不相信真的死了。 “真的没死啊?那这么多年怎么就没个信儿呢?” 万立文开始也不敢信,她只在结婚时和薛季同打了个照面,在电话里更听不出个名堂,于是打电话问了薛慈堂叔,还真是薛元青兄弟回来了。 “说他三月底突然有一天就摸回家了,估计又是在外面惹了什么事,身上伤得很重,回来一直在医院躺着。至于当年的事,他不肯说。” 邹纬听得直皱眉,这可不像好相与之人,遂问道:“那他除了让你回去看看,还说别的没有?提他大哥了没有?” “别的倒没有,只说他妈应该就是这十天半月了,让我一定带薛慈回去看看。若是这段时间熬着没死,过后死了我们也不用再跑一趟,他自己操持丧事了。” 这么一个逞凶斗恶不干正事的男人,在外面栽了大跟头突然回来了,说不准打什么主意,毕竟薛母当年就为钱闹了那么一遭。邹纬说出自己的担忧后,万立文冷哼一声。 “别说当年补的钱一大半都给他妈了,就是他一个好手好脚的,从法律上也没资格分他哥的钱。再说我本来就跟他们薛家脱了关系,这两年对他妈算是发善心,至少比他这个儿子强多了。” 隔日,万立文就带着薛慈回了昌水镇,走前邹纬依旧不放心,让她随时多个心眼子,有事情往家里打电话。邹柏青煮了一袋子鸡蛋并一些昨日买回来的糕点饼干要他们带着在路上吃,路上吃饭费钱,哪能舍得吃饱。 “诶呀差点忘了带清凉油,水边上蚊子多,小慈最招蚊子,你记得随时给他涂。” 这就是亲娘亲姐,万立文眼里发热,撇过脸去揩了泪花,朝屋里喊:“小叡,我们要走了。” 邹叡在桌子前拿笔坐得端正,就是不出来,故意高声回道:“我要做作业,干妈拜拜。” “不知道又是闹哪门子。”邹柏青在门外摇头,“嘿,早不做,晚不做,这会儿又要做作业了。” 邹纬进去和邹叡说:“干妈他们要走很久哦,至少一个星期你都看不到小慈哦。” “哼,谁稀奇看他啊。” 万立文也正在门外说:“我们要走很久,你不进去和小叡说一声吗?” 薛慈头一转,背着包直往楼梯口走,“哼,谁稀奇和她说呢。” 邹柏青了然,“等着吧,过了今天就得念。” 万立文走了三天后,邹纬也去省城参加培训,待开学升到高中部任教,家里一下子只剩下邹柏青和邹叡两个人。 家属院的小孩儿三五成群的不少,邹叡有时也下楼跟他们玩儿,昨天加入这伙,今天加入那伙,但每次玩不了一会儿就低眉耷眼地回来了。邹柏青问她:“怎么了,跟人吵架了?” “利小春要我一直绷绳儿,没意思。” “王永每次都要当大王,烦得很。” “陈涛输了就知道哇哇哭,幼稚鬼。” 她还不如在家看电视,再过几天薛慈就回来了,不稀得跟他们玩儿。 邹叡早上起来吃过饭照例做作业,然后是吃午饭、睡午觉、起来吃雪糕,一天的时间走到下午突然就变得难熬起来,似乎被无限拉长。烈日如同被定在天上,迟迟不肯落山。 “都一个星期了,干妈他们怎么还不回来?” “她前天不是打电话说了吗,薛慈奶奶死了,等丧事办完明天就回江城,大后天早上就到家了。” “大后天,还要大后天呐。”邹叡仰天长叹:“我的妈呀!” “你的妈还要十天才回来。” 下午睡够了,到了晚上就怎么也睡不着,邹叡在床上一声声叫外婆,邹柏青不理,她就扒在背上在她耳边叫。本来天气就热,惹得邹柏青更是心烦气躁,“能不能睡觉?” “我睡不着,外婆,我们来聊天呗。” “我要睡觉。” “那我去看会儿电视行不?” “那不行。”邹柏青一个翻身钳住她意欲爬起来的身体,“说吧,你想说什么?” 邹叡奸计得逞,一双眼睛在黑夜里炯炯有神,“你给我讲故事呗,你好久没给我讲故事了。” “你现在认的字比我多,我讲不了。” “你可以给我讲鬼故事啊。” “狗屁,这世界上哪儿来的鬼。” 邹叡再小点的时候,常常缠着邹柏青讲故事,她就认识几十个字,哪儿知道什么故事。所以基本都是瞎编的,偶尔夹带些民间传闻,豺狗虎豹妖魔鬼怪的乱讲,邹叡很爱听这些,但几次睡着了被惊醒,她哪里还敢再讲。 “还说不说?不说我睡觉了?” “等等,我想想。”邹叡思来想去后问她:“外婆,你生下来住在哪里的?” “邹家湾,说了你也不知道,离这儿远得很。” “有多远?” 说实话她也搞不懂地理方位,当年她不是从邹家湾直奔江城来的,也是兜兜转转地绕到这儿来了,只能说比薛慈奶奶家还远很多。 “哦,那你们那儿的人都姓邹吗?” “差不多吧,也不全是。” “那你妈妈叫邹什么?” “她是嫁到邹家湾来的,她不姓邹,她姓彭。” “她什么时候生的?” 邹柏青有点来劲儿了,认真回忆道:“她是庚申年生的,一九四九年死的,死的时候将将要到三十岁。” 她祖祖是以前的古代人啊,邹叡更好奇了,“她怎么死的?” “病死的。”邹柏青提前预判了她下一个问题,“不知道什么病。” “啊?不知道什么病就死了?她没去医院看吗?” “有个狗屁医院,她死的时候还没新中国哩,一辈子没见过医院。我后来听说像是痨症,又经常挨饿,算饿死的嘛。” 邹叡心头有些异样,竟然真有人是饿死的,还是她的祖祖。“那你呢,她死了你怎么办?你当时几岁?” “我当时七岁了。”邹柏青声音渐轻,“我去了我大伯伯家里住,还在邹家湾,我小妹就是你姨婆,就分去我大姨家,在对面山里,要走一天才到,我们就过年见得到一面。后来她比我还先出嫁,才十六岁就嫁出去了,几年都看不到一次。” “那你伯伯对你好吗?你挨饿了没有?” “什么好不好嘛,反正就是过日子呢。除了大户人家,那个年代没有几个不挨饿的,哪有你们现在这个条件,饿惯就好了。有一回我下田里干活,早上就在地里刨了个红薯啃了,到下午突然饿晕过去了。” “大队的人把我抬回去,我婶婶以为我死了,叫他们把我放在地上。结果你猜怎么着?” 没人回应,她继续说道;“结果刚放下我就醒了,自己从地上爬起来,把我婶婶吓得嚎啊,在屋里打窜叫鬼哈哈哈。” 邹柏青至今想起当日的场景还觉得好笑,听到旁边没有动静,还以为邹叡睡着了,谁知道一转身看到她两手蒙在双眼上。 “你让我讲的,又不听了?”邹柏青拿下她的手,没想到对上她泪眼汪汪,“诶这是怎么了?” 邹叡不说话,心里难受极了,祖祖是饿死的,外婆那么小就没妈妈,寄人篱下还饿晕过去了。她不受控制地想外婆当时是怎么在地里吃生红薯,然后又是怎么累了一天最后被饿晕的。 越想越难受,眼泪哗哗往下流,要是有时光机就好了,她一定要去给外婆小时候送很多吃的。 邹柏青明白她在哭什么了,小不点一个,还学会心疼人了。“这有什么嘛,我又没被饿死。” 邹叡听到死字就要爆炸,“你要是饿死了,就没我妈了!也就没我了!” “我这不是没死嘛。”邹柏青将她半搂过来,安慰道:“我现在每天都吃得饱饱的,想吃什么就买什么。” 总记着那些苦有什么意思,人只要活着,就有再次体验幸福的机会。就像邹柏青年轻时候无数次觉得,死了算球了。但现在抱着为她伤心的邹叡,就觉得很幸福,想到以后可能还会有很多这样的幸福时刻,甚至比现在更幸福,即使她已经开始老了,也觉得日子还有个活头。 邹叡挣脱她松垮却有力的膀子,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 “哦哟,你又要干什么?” “我得记下来,不然要忘了。”她拿出纸笔,碎碎念叨:“外婆的妈妈姓彭,一九四九年在邹家湾病死的,大女儿叫邹柏青,小女儿叫...姨婆叫什么名字?她嫁到什么地方?” 十万个什么开大会,问的邹柏青不得不去想几十年前的事情,最后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第二天,她醒来看到邹叡扭着屁股的睡姿,少见地亲了口她的脸蛋子。起床就去菜市场买了新鲜活鱼,回来煮了粥,煎了两个鸡蛋油饼,又蒸的白糕。 邹叡刷完牙出来,往桌上扫了一眼就伸手,“外婆,给我一块钱,我要去楼下买包子吃。” “买什么包子,我做了这么多吃的。” “可我就想吃包子,昨晚我就想吃,我想着包子才睡着的。” 大清早的就有让人生气的本事,要放平时邹柏青一定会说爱吃不吃,但提到昨晚她忍了又忍,最后甩出两块钱。 邹叡还问她:“外婆,你吃包子吗?” “吃个狗屁。” 万立文他们回来的时候,邹叡正在房间做作业,听到楼道传来声响,笔一丢就出去了。刚出大门,果然见到薛慈飞叉叉地跑过来,两人一眼就对上了。 他们几乎没有这么长时间不见面,突然间还有些扭捏,邹叡问他:“干妈呢?” 薛慈书包擦着墙,慢吞吞走过来,“在后面。” “我暑假生活写到二十页了。” “我也是,你作文写了吗?” “没有。” 直到邹柏青喊道:“小慈,快来吃西瓜。” 他们这才一起叫着挤进屋里,进了屋薛慈没去吃西瓜,而是迫不及待地放下书包,在里面找东西。 “我给你带了礼物。” “什么呀?” “铛铛铛铛。”他摊开手,一颗晶莹剔透的琥珀珠子出现在掌心, “哇!”邹叡拿到眼皮子下细看,好像跟干妈戒指上镶的那颗是一样的,“哪里来的?” “我奶奶他们镇上好多卖石头的。”薛慈继续从书包往外掏,一颗、两颗、三颗,掏了一把各式珠子出来,“看我十块钱买了这么多,全送给你。” 邹叡突然就觉得这玩意儿也没那么稀罕了,还是和金子放在一起更好看。 邹柏青把西瓜端到电扇跟前,“看你这满头的汗,你妈呢?” “在后面来了,对了,我小叔也来了。” 话刚落下,门口有了动静。 邹叡抬头,看见万立文拎着包,身后好像跟着个人,没等她看清,邹柏青已经迎上去。 “回来啦?” “嗯。”几天没睡好觉,万立文一脸疲惫,“邹嬢,这是薛慈的小叔,老二,他暂时要在这儿住一段时间。” 邹柏青朝着他点头,脸色如常,“你们饿了吧?我马上去炒菜,赶紧回去收拾一下就过来吃饭。” 邹叡走到门口好奇地盯着两人的背影,那个男人个子高高的,走在后面完全挡住了干妈的头,只是他走路好像有点奇怪。邹叡正盯着男人右腿看,没成想他忽然转头,看过来的半张脸吓得她飞速缩回脑袋。 等两人进了门,邹柏青马上来问薛慈,“你小叔怎么来了?” 薛慈蹲在垃圾桶前啃西瓜,噼噼啪啪吐完瓜籽儿,把悄悄听来的一股脑告诉她。 “我奶奶说这个房子是单位分给我爸的,我爸死了房子也有她的份儿。但是她不争房子,只让我小叔在这里住两年,找个正经事做,让我妈盯着他不再乱来,等他找到媳妇儿了就搬出去。我妈要是不同意,她和我小叔就要去法院,和我妈打官司分房子。” 邹柏青边往厨房去,嘴里边骂骂咧咧,狗日的,这老的小的,都不是个好东西。 邹叡则想到刚看见的半张脸,问他:“他的脸怎么是那样的?” “被人打的。”薛慈抹了把嘴,把自己这些天听到的各个传言结合成一个故事,“他在南城是个□□,为了争老大把别人砍了,就被抓去坐牢了,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等他坐完牢放出来,敌人已经成老大了,然后就找人报复他。把他的脸砸烂,右眼珠子都掉出来了,腿上也受了伤,他在南城混不下去,就逃回老家了。” 邹叡惊恐地张着嘴,这真的是在电话里叫她小叡的那个叔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