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道里弥漫着潮湿的土腥气。
沈孤雁靠在石壁上,指尖摩挲着那卷蓝布封皮的秘录。布面粗糙,边缘磨得有些发白,却被他攥得发烫。外面的呵斥声、脚步声、机关启动的咔嗒声顺着密道缝隙渗进来,像无数根针,扎得他心头发紧。
他算着时辰,从唐蓝转身引开追兵到现在,已经过了两刻钟。
两刻钟,足够唐门的“天罗地网”阵启动,足够唐啸天的毒针瞄准她的后心,足够……他不敢再想下去,指尖不自觉地扣住了腰间的剑。
这密道是唐蓝说的“西墙第三棵竹下”。他按她说的手法转动竹根,地面果然裂开道窄缝,仅容一人侧身通过。密道内壁刻着模糊的符文,是唐门祖辈设下的护族阵法,他认得其中几个——与沈浪留下的古籍里记载的“锁龙阵”同源,却更精巧,带着蜀中特有的诡谲。
这姑娘,到底藏着多少本事?
正思忖着,远处传来极轻的脚步声,踩着特定的节奏,三短两长——是他们约定的暗号。沈孤雁猛地站直,剑柄几乎要被他捏碎。
阴影里走出个身影,素白的襦裙沾了泥污,鬓边碎发散乱,却依旧挺直着脊背。唐蓝的左臂缠着布条,渗出血迹,显然是受了伤,可她脸上没半点颓色,看见他时,甚至还扬了扬眉:“倒是没跑。”
沈孤雁几步迎上去,没顾得上看她的伤,先攥住她的手腕,指腹触到她脉搏的跳动,才觉得悬在嗓子眼的心落了地。“伤哪了?”他的声音有些发哑,面具后的目光扫过她渗血的布条。
“小伤。”唐蓝想抽回手,却被他攥得更紧,“被二叔的透骨钉擦到了,没淬毒。”她指了指自己的发髻,“倒是簪子断了,你得赔我。”
那支素银簪是母亲给她的及笄礼,此刻断成两截,插在发髻上,像只折了翅膀的蝶。沈孤雁的指尖顿了顿,忽然解下自己发间的乌木簪——那簪头雕着展翅的鹰,是沈浪留给他的物件。“先凑合用。”他抬手,小心翼翼地替她簪好碎发,指腹擦过她的耳廓,带着微凉的温度。
唐蓝的耳尖瞬间红了,别过脸看向密道深处:“再不走,就真走不了了。”
密道很长,仅容两人并肩。头顶偶尔有水滴落下,砸在石壁上,发出单调的回响。唐蓝走得很稳,显然对这里的路况极熟,偶尔提醒他“左边第三块砖是空的”“前面有机关,跟着我的脚印踩”。
“你怎么知道这密道?”沈孤雁忍不住问。
“小时候闯祸,躲在这里挨过罚。”唐蓝的声音很轻,带着点自嘲,“那时候觉得密道好长,像走不到头,现在才发现,原来这么短。”
短到不足以让她想清楚,踏出这道门,就再也不是唐门大小姐了。
沈孤雁没接话,只是悄悄放慢脚步,让她走在里侧——靠近石壁的那边更安全。他看着她受伤的左臂,布条下的血迹晕开,像朵绽开的红梅,刺得他眼睛发疼。他忽然开口:“等出了这密道,我替你疗伤。”
“不用。”唐蓝低头踢着脚下的石子,“唐门的伤药,我比你懂。”她顿了顿,忽然问,“你说的‘听竹轩’,真在襄阳?”
“嗯。”沈孤雁应道,“那里有最好的医馆,还有……我让人备了新的傀儡丝,比冰蚕丝更韧。”
唐蓝的脚步顿了顿,猛地抬头看他。面具后的眼睛在昏暗中亮着,像藏了星子,映出她的影子。“你早就算计好了?”
“是希望。”沈孤雁纠正她,“希望你会来。”
密道尽头透进微光,是出口的方向。外面传来隐约的犬吠声,显然唐门已经发现她叛逃,派了人追出来。唐蓝深吸一口气,从袖中摸出最后几枚透骨钉:“出去后往南走,那里有片芦苇荡,能掩踪迹。”
“一起走。”沈孤雁攥住她没受伤的右手,掌心的温度透过指尖传来,“这次,不松手。”
唐蓝的心跳漏了一拍,却没再挣开。她望着他的眼睛,忽然笑了,眼里的倔强混着点释然:“沈孤雁,你记住,我不是跟你走,是我自己想走。”
“好。”沈孤雁点头,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是你自己想走。”
密道出口连着后山的陡峭石阶,月光被两侧的崖壁切割得支离破碎。
唐蓝刚踏上最后一级石阶,脚踝忽然被藤蔓缠住——是唐门的“绊马索”,细如发丝,却韧得能勒断精铁。她反应极快,傀儡丝反手缠上崖边的古松,借势腾空的瞬间,听见身后传来二叔唐啸天的怒喝:“叛门逆女!留下秘录!”
数十枚透骨钉破空而来,带着尖锐的哨音。沈孤雁揽住她的腰往侧面急掠,青铜傀儡从袖中暴射而出,在半空织成防御网,“叮叮当当”挡下大半暗器,却仍有一枚漏网之鱼,直奔沈孤雁后心。
“小心!”
唐蓝几乎是本能地转身,用后背撞开他。那枚透骨钉擦着她的肩胛飞过,带起一串血珠,钉进旁边的崖壁,尾端还在嗡嗡震颤。
“唐蓝!”沈孤雁的声音陡然变调,攥住她的手腕时,指节都泛了白。
“别停!”唐蓝忍着疼,反手将一卷傀儡丝抛向追兵,丝线在空中炸开,化作数百枚细如牛毛的银针,逼得追兵阵型一乱。“往下走,山脚有接应!”
她知道这处后山的地形,石阶尽头是片密林,林中有条被雨水冲刷出的沟壑,能暂时甩开追踪。可刚冲进密林,脚下忽然一空——是唐门的“翻板陷阱”,她早该料到二叔会在这里设伏。
下坠的瞬间,沈孤雁死死扣住她的手腕,两人沿着湿滑的坡壁滚了下去。腐叶和碎石划破了衣袍,唐蓝肩胛的伤口撞上树干,疼得她眼前发黑,却被沈孤雁紧紧护在怀里,他的后背撞上岩石,发出沉闷的响声。
“你怎么样?”她挣扎着想起来,却被他按回怀里。
“别动。”沈孤雁的声音带着疼,却依旧沉稳,“追兵在上面。”
两人趴在沟壑里,屏住呼吸听着上方的动静。唐啸天的声音在林间回荡:“搜!挖地三尺也要把他们找出来!”脚步声越来越近,火把的光在枝叶间晃动,几乎要照进沟壑。
沈孤雁忽然低头,吻住了她的唇。
唐蓝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的吻很轻,带着急喘的气息和淡淡的血腥味,却像道密不透风的屏障,隔绝了外面的追兵和风声。她能感觉到他按在她后颈的手在发颤,不是怕的,是某种更汹涌的情绪,顺着相触的唇齿漫过来。
火把的光扫过沟壑边缘时,他才稍稍退开,额头抵着她的,呼吸交缠。“他们看得见。”他的声音低得像耳语,指腹轻轻擦过她被吻得发红的唇,“别出声。”
唐蓝的心跳得像要撞碎肋骨,肩胛的疼仿佛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吻冲淡了。她望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月光从枝叶缝里漏进来,映出他眼底的慌乱与坚定,像藏了片翻涌的海。
追兵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沈孤雁才松开她,扶着她坐起身,立刻去看她的伤口。肩胛的衣袍已被血浸透,深紫的血迹在素白的襦裙上晕开,像朵开得凄厉的花。
“别动。”他从怀里摸出个小瓷瓶,倒出止血的药粉,小心翼翼地撒在伤口上。指尖触到她的皮肤时,唐蓝瑟缩了一下,不是疼的,是他的指尖太烫,烫得她皮肤发麻。
“忍忍。”他的声音放得极柔,比教她轻功时更轻,“这药是白云城的‘凝血散’,比唐门的金疮药见效快。”
唐蓝别过脸,看着他专注的侧脸。他的额角也破了,血顺着下颌线往下淌,滴在她的裙角,像点了颗朱砂。她忽然伸手,用指尖擦去他脸颊的血迹:“你也伤了。”
沈孤雁的动作顿了顿,抬眼时,两人的目光撞个正着。他的睫毛很长,垂下来时在眼下投出浅浅的影,像蝶翅停在那里。“皮外伤。”他说,却没移开目光,指尖还停留在她的肩胛边,“比不了你的伤。”
“是我自己要挡的。”唐蓝的声音有些发闷,“总不能让你死在唐门地界,传出去……丢我的人。”
沈孤雁忽然笑了,是极浅的笑意,却让他苍白的脸生动了许多。“嗯,丢你的人。”他低下头,继续替她包扎伤口,布条在她胸前绕了两圈,系结时,指尖不小心擦过她的锁骨,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猛地缩回手。
沟壑里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风穿过林叶,带来远处隐约的犬吠,却衬得此刻的沉默格外清晰。
“沈孤雁,”唐蓝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你刚才……为什么吻我?”
他的动作僵住了,背对着她整理药瓶,声音有点含糊:“怕你叫出声。”
“骗人。”唐蓝戳了戳他的后背,“我才不会叫。”
沈孤雁转过身,月光恰好落在他脸上,映出他耳尖的红。“那就是……”他顿了顿,忽然凑近,鼻尖几乎要碰到她的,“想吻你。”
这一次,唐蓝没躲开。
他的吻比刚才温柔得多,带着药粉的清苦气,轻轻落在她的唇上。她能感觉到他的犹豫,像怕碰碎什么珍宝,直到她试探着伸出手,环住他的腰,他才敢稍稍用力,将她更紧地按在怀里。
肩胛的伤口还在疼,可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融融的。唐蓝闭上眼睛,听着他越来越乱的呼吸,忽然觉得,被追兵追得狼狈逃窜,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
不知过了多久,沈孤雁才松开她,额头抵着她的,声音带着点哑:“天亮前必须离开这里。”
“嗯。”唐蓝点头,脸颊发烫,“我知道有条近路,能绕开前山的关卡。”
他扶着她站起来,她的肩胛不能用力,便自然地靠在他怀里。两人踩着晨露往密林深处走,他的脚步很稳,总能提前避开脚下的碎石,像护着件稀世珍宝。
“等出了蜀中,”唐蓝忽然说,“我教你唐门最厉害的傀儡术。”
沈孤雁低头看她,眼里闪着亮:“好。那我教你沈浪的‘破空拳’,不用力气也能打碎巨石。”
“吹牛。”唐蓝笑他,却把脸埋得更深了些。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他们终于走出了密林。山下的官道上停着辆不起眼的青篷车,车夫见了沈孤雁的暗号,立刻掀开车帘。
上车前,唐蓝回头望了眼笼罩在晨雾中的唐门山影,忽然觉得,那些曾经让她窒息的规矩和束缚,好像都被昨夜的血和吻,冲淡成了模糊的影子。
重要的是,身边这个人,此刻正紧紧牵着她的手。
车帘落下,隔绝了蜀中的晨雾。沈孤雁替她调整好坐姿,让她能舒服地靠在软垫上,自己则坐在对面,借着晨光翻看那卷《傀儡机关秘录》。
唐蓝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忽然觉得,这江湖路,好像比她想象中要暖得多。
她闭上眼,听着车轮碾过路面的声响,肩胛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却带着种踏实的暖意——这是她自己选的路,身边有他,就什么都不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