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孤雁再次出现在竹林时,唐蓝正在调试新换的傀儡丝。
冰蚕丝混着七根蜀锦线,是她琢磨了三日的配比。青铜小偶悬在半空,随着指尖力道变换,在竹枝间穿飞,却总在转折处慢半分——还是气力不足的老毛病。
“这里该用‘寸劲’。”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唐蓝手一抖,傀儡丝险些绷断。她转过身,见沈孤雁倚在那棵见血封喉树上,玄色衣袍沾了点夜露,面具边缘凝着颗晶莹的水珠。
“你倒来得勤。”她别过脸,继续摆弄傀儡,指尖却有些发紧。这几日她总忍不住留意竹影动静,连母亲都问她“是不是魂不守舍”。
沈孤雁走近几步,目光落在她翻飞的指尖上。那双手纤细,指腹却有层薄茧,是常年与铜屑、丝线打交道磨出来的,此刻正捏着丝绦,指节因用力泛白。“你的丝线拧得太死,转折时会滞涩。”他忽然伸手,指尖虚虚搭在她手背上方,“试试这样——腕子松半分,靠指腹捻动带劲。”
他的指尖离她不过寸许,带着点清冽的凉意。唐蓝的呼吸顿了半拍,却没躲开。按照他说的法子一试,青铜小偶果然灵活了许多,在竹枝间转了个漂亮的弧线。
“你怎么知道?”她抬头,眼里带着点惊讶。这手法是她昨夜才想到的,连父亲都没见过。
沈孤雁收回手,从袖中摸出个小纸包:“猜的。”纸包里是些银亮的粉末,“玄铁砂,掺进丝线里,能增三成韧劲。”
唐蓝捏起一点粉末,指尖微凉。这东西产自西域,唐门库房里都只有小半盒,他竟随手就拿出来了。“你到底是什么人?”她追问,语气里少了几分戒备,多了些探究。
“一个想看看江湖有多大的人。”沈孤雁望着竹林外的夜色,月光在他面具上流动,“就像你,不想一辈子困在这蜀中。”
唐蓝的心猛地一跳。他总能轻易戳破她藏得最深的念头,像拿着把精准的暗器,直中靶心。她低头看着掌心的玄铁砂,忽然问:“你说的漠北,真的风很大?”
“能吹得人站不稳。”沈孤雁的声音里带了点笑意,“但那里的傀儡,能借着风势飞三里地。”
唐蓝想象着那画面,嘴角不自觉地扬了扬。她取出随身携带的油纸,小心翼翼地将玄铁砂包好,塞进傀儡囊最里层——像藏起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
接下来的几日,沈孤雁总会在深夜现身。
有时是教她调整傀儡的齿轮,说“这里该用檀木,比青铜轻三成”;有时是带些稀奇的材料,比如南海的珍珠粉,磨碎了能让丝线泛着微光;更多时候,是沉默地站在一旁,看她摆弄机关,竹影在两人之间摇曳,倒比说话更自在。
唐蓝渐渐发现,他虽戴着面具,眼神却比谁都坦诚。说起傀儡术时,眼里会闪着亮,像藏了星子;提到江湖传闻时,又会皱起眉,带着点与年纪不符的沉郁。
“你好像有很多心事。”一日,她看着他对着月光出神,忍不住问道。
沈孤雁转过头,面具后的目光在她脸上停了片刻:“每个人都有。”他顿了顿,忽然问,“你真要嫁去神威堡?”
唐蓝的手僵了僵。青铜小偶从指尖滑落,撞在竹根上,发出轻响。“父亲的意思。”她低声道,声音有些发闷,“唐门需要神威堡的助力。”
“那你自己呢?”沈孤雁追问,语气里带了点不易察觉的急切。
夜风穿过竹林,吹得见血封喉树的叶子簌簌作响。唐蓝望着远处内院的灯火,那片昏黄像个巨大的囚笼。她想起母亲为她缝制的嫁衣,想起韩学信那张只在画像上见过的脸,忽然觉得喘不过气。
“我……”她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沈孤雁忽然从怀里摸出样东西,递到她面前。是块巴掌大的木牌,上面刻着只展翅的鹰,刀法凌厉,带着股一往无前的劲。“这是……”
“我爷爷刻的。”沈孤雁的声音低了些,“他说,鹰该在天上飞,困不住的。”
唐蓝接过木牌,指尖抚过鹰的翅膀,触感温润。她忽然想起那日他说的“踏雪寻梅”轻功,想起他带来的玄铁砂,想起他面具后那双总像藏着话的眼睛。
“沈孤雁,”她抬头,眼底闪着从未有过的亮,“你教我那招轻功吧。”
沈孤雁的眼在面具后亮了亮,像被点燃的星火。“好。”
接下来的几夜,竹林成了他们的练武场。沈孤雁教得极耐心,从运气的法门到足尖的落点,连裙摆扫过竹枝的角度都细细纠正。唐蓝学得快,有时他只演示一遍,她便能抓住诀窍,足尖点在竹枝上,衣袂翻飞时,真有几分踏雪寻梅的意境。
一次练到尽兴,她借着月光腾空而起,傀儡丝缠上高处的竹梢,竟带着身体荡出丈许远。落地时不稳,险些摔倒,却被一只稳稳的手扶住了腰。
沈孤雁的掌心温热,隔着薄薄的襦裙,传来清晰的力道。唐蓝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慌忙挣开,却撞进他的目光里。
月光恰好落在他面具的缝隙处,隐约能看见他紧抿的唇。他的呼吸有些乱,眼底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像深潭里的漩涡。
“谢……谢谢。”唐蓝别过脸,心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沈孤雁没说话,只是往后退了半步,重新拉开距离。竹影在他身上晃,他忽然低声道:“三日后,我来取机关书。”
唐蓝一愣:“你要动手了?”
“嗯。”他点头,目光落在她脸上,“你若想走,那日酉时,在这里等我。”
这句话像块石头,投进她心湖最深处。她看着他转身的背影,玄色衣袍没入竹影时,带起一阵风,吹得她鬓边碎发乱飞。
三日后。
走,还是不走?
唐蓝捏着那枚木牌,指尖的温度烫得惊人。远处传来母亲催促试嫁衣的声音,她却望着窗外的竹林,第一次清晰地知道——自己想往哪里去。
竹影深处,沈孤雁靠在树上,指尖摩挲着袖中的青铜傀儡。方才扶到她腰的触感还在掌心,像燃着一簇小火,烧得他心绪不宁。
他知道这一步冒险。带她走,无异于与整个唐门为敌,甚至可能打乱他的计划。可方才看她在月光下腾空的样子,像只终于展翅的鹰,他忽然觉得,什么机关书,什么江湖霸业,都不如这一刻的鲜活重要。
他抬手抚上面具,眼底闪过一丝决绝。
三日后,无论她来不来,他都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