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孤雁的靴尖碾过竹枝时,一片枯叶簌簌落下。
他屏着呼吸,指尖扣住袖中青铜傀儡的机括。西北方阁楼的飞檐在月色里勾出冷硬的线,那里藏着唐门新得的傀儡机关书——这是他今夜的目标,为此他在竹林外潜伏了三日,摸清了十二处明暗哨的换岗规律。
风忽然带来点不同的气息。
不是竹露的清苦,也不是泥土的腥气,是种极淡的、混合着铜屑与草木汁液的味道。他侧耳细听,除了虫鸣,还有极轻的“咔哒”声,像是什么精巧的机关在运转。
循声望去,见血封喉树的虬结根须间,坐着个身影。
素白的襦裙被树影切割得斑驳,裙摆沾了块深紫的痕迹——是见血封喉的树汁,唐门子弟避之不及的东西,她却毫不在意。她正低头摆弄着什么,月光漏过竹叶,恰好落在她发顶,给那松松挽着的发髻镀了层银边。
沈孤雁的目光顿了顿。
他本不是留意这些的人。十年江湖路,他见过太多女子,或温婉或明艳,于他而言,都不过是过眼云烟。可这姑娘不一样,她的手指在青铜傀儡上翻飞,指尖缠着细如发丝的银丝,动作快得几乎出了残影,眉宇间却凝着股与年纪不符的专注,甚至带着点……倔强的狠劲。
像极了被困在浅滩的鱼,明知挣不脱渔网,偏要摆尾试一试。
这让他想起九岁那年,在客栈天井里与呼延鸿比弹弓,明明快赢了却引来了追兵,他攥着石子不肯松手的模样。
傀儡忽然“嗡”地一声弹起,悬在半空转了个圈。她抬眼时,睫毛像受惊的蝶翅般颤了颤,那双眼睛撞进他眼底——清亮,却带着刺,像藏了碎冰的湖面。
“谁?”
声音不算高,却淬了点锋芒,像她指间的银丝,看着细弱,实则坚韧。
沈孤雁没有立刻现身。他看着她瞬间绷紧的肩,看着她袖角微动,知道那下面定然藏着暗器。这警惕,这戒备,倒比那些只会笑靥如花的女子顺眼得多。
他从竹枝上跃下,落地时特意放轻了脚步,玄色衣袍扫过青石板,带起极微的风。“路过。”他开口,声音压得平稳,目光落在她膝头的青铜傀儡上,“唐门的傀儡术,果然名不虚传。”
她挑眉,没放松警惕,反而将傀儡往怀里收了收:“阁下深夜路过禁地,未免太巧。”
沈孤雁笑了笑,没否认。他走近两步,停在三丈外——这个距离,既保持着江湖人的分寸,又能看清她傀儡关节处的纹路。那上面有几道细微的刻痕,是反复调试留下的,像他自己的剑鞘,也满是经年累月的磨损。
“在下沈孤雁,”他指尖轻弹,袖中飞出枚青铜小偶,悬在两人之间,“听闻唐门新得一卷机关书,特来……讨教一二。”
小偶的翅膀扇动时,发出蜂鸣般的颤音。他看见她瞳孔微缩,看见她指尖的银丝不自觉地绷紧——她认出这手法了。沈浪前辈的“无定飞丝”,混了点唐门的缠丝诀,是他钻研了半年的成果。
“偷学的功夫,也敢来献丑?”她嘴上不饶人,眼里却闪过丝不易察觉的亮。
沈孤雁反倒觉得有趣。这姑娘像块未经打磨的玉,棱角分明,却藏着温润的光。他故意逗她:“总比某些人,空有好料子,却困在这竹林里浪费强。”
她果然炸毛了,抬眼瞪他,脸颊泛起薄红:“我乐意!”
那点鲜活的气,像石子投进他沉寂多年的心湖,荡开圈圈涟漪。他忽然觉得,这趟唐门之行,或许能比预想的更有意思。他看着她攥紧傀儡的样子,看着她明明心动却嘴硬的模样,心里竟生出点莫名的……想再逗逗她的念头。
“听说,”他忽然转了话锋,目光掠过远处唐门内院的灯火,“神威堡的少堡主,连傀儡与暗器都分不清?”
她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指尖的银丝几乎要嵌进掌心。“与你何干?”
“自然相干。”沈孤雁的目光重新落回她脸上,语气里带了点自己都没察觉的认真,“能让傀儡在百尺外断发的手,不该去握绣花针。”
风穿过竹林,吹得她鬓边碎发飘动。她别过脸,望着见血封喉树的浓荫,半晌才低声道:“江湖那么大,不是谁都能去的。”
沈孤雁没再接话。他看着她的侧脸,月光勾勒出柔和的轮廓,却掩不住那点藏在眼底的落寞。那一刻,他心里忽然冒出个念头——或许,他可以帮她出去看看。
不是为了机关书,也不是一时兴起,就是觉得,这样的人,该去看看更广阔的天地。
他抬手,将那枚青铜小偶掷了过去。小偶落在她脚边,翅膀还在轻轻扇动。“改日再讨教。”他转身,玄色衣袍没入竹影前,又回头看了一眼。
她正低头看着那枚小偶,指尖轻轻碰了碰翅膀,像在确认什么。
沈孤雁的脚步顿了顿,嘴角不自觉地扬了下。
罢了,机关书晚几日取也无妨。
他走在竹林深处,鼻尖似乎还萦绕着那点铜屑与草木汁液的味道。抬手摸了摸脸上的面具,指尖竟有些发烫。
这感觉很陌生,却不讨厌。
就像平静的湖面忽然被投进颗石子,虽打破了沉寂,却也泛起了涟漪。他想,或许真该多来这竹林走几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