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的玻璃碎片,已收拾好,看不出方才的狼藉。桌上的相框里,合照换了新的,笼罩在暖黄的灯光下。
青年等她进房间后,像是微微思索了下。
他将黑色外套,团起在地板上。
黎颂刚在床上躺下,有些好奇着,看到他趟在旁边的地板上,轻屈起腿。
他表现得风轻云淡,神色瞧不出什么端倪来。
她翻了个身。
恰好能同他对视,真诚发问:“地上不冷吗?”
“还好啊。”他镇定道。
对视间,黎颂轻笑出声。
她轻拉拽了下,被子的一角。侧头对着他道:“天气预报说,晚上会大幅度降温,明天甚至可能零下。”
“你确定要躺在地上,这样过一整夜吗?”
他在装什么。
以前在灰色小屋的时候,又不是没有,一起躺在床上过。
青年顿了几秒。
他一本正经地道了声好,翻身上来。
将原本,垫在身下的黑色外套,利落地推到了一边,离得远远的。像生怕晚了一秒,她便改变主意了。
黎颂见状,弯起唇,没忍住笑起来。
他的身躯温暖,在降温的天气里,握着她的掌心,带着热意:“我们以前,是不是也这样躺着,一起看过星星?”
他在根据着点滴,回忆拼凑那些过往。
“看过一次,在你自作主张,离开前的的那一晚。”黎颂提醒他。
“怎么阴阳怪气的。”
他轻挑眉,像那时一样。侧过身,在同一个枕头间,漆黑深深的眼眸,注视着她。
“让我想想,应该也不止那一次。”
“……有次在船上,好像是刚吵过架。你假装睡着了,我在旁边假装看星星,也转头看了你。”
闻言,黎颂轻哼了声。
“被我猜中了吧。”
“你果然,当时在偷偷看我,想跟我和好。”她有点得意,“当时故作不在意,现在吧,终于承认了。”
“这有什么不能承认的。”
他把她,有些遮挡的一缕长发,轻绕到了耳后。很快地亲了下她,然后揽着她的肩阖上眼。
“睡吧,我在这里。”他说。
那个曾经,和她穿梭过生死的青年。后来只在她梦里出现的人,让她本以为,生死不再见。
如今他在这里。
窗外下了场降温的雨,簌簌的声响。
她难得,睡了很安宁的一觉。
“滴答,滴答。”
而她旁边的青年,轻抵着她的额头,指尖扣着她的手。他在睡梦中,眼睫偶然动了几下。
——他梦见了一些画面。
从初见,带着硝烟色的夕阳,他乔装成车夫,把她从草堆里,拉出来开始。
一幕幕,一帧帧,完整的回忆,如海水涌上来。
是他从民国三年开始,到遇见爱上她。
那早逝而轰烈的一生。
他作为宋逢年的一生。
……
黎颂睡了个安宁的好觉。
她醒来时,窗外,雨已经停了。白蒙蒙的像雾,又或许是新结的霜。
枕头边的温暖,还残留着,像是刚离开。
她起身后,没在屋里看到他。
见桌上有烤好的吐司,刚热好的橙汁。对方还留了便利贴,像是写了留言。
黎颂拿起来:“这是做什么呢,突然之间,神神秘秘的……”
她目光下移,停顿在上面。
便利贴纸上的字迹,很熟悉。
和手札上的泛黄字迹一样,字迹干净利落,笔锋尾端扬起。
【等会儿,老地方相见。长明街172号。】
黎颂握着便利贴的指尖,先是一顿。
随后骤然间,像意识到了什么。
她急急地披了外套,连早餐都没仔细吃。咬了口,微焦香酥的吐司,戴上围巾。几次踩进靴子,才将鞋穿好。
唯恐慢去一步,会是场虚幻的美梦。
长明街人烟冷清,出租车司机几次,都恰好载过她。
今日又见到她,有些好奇讶异着:“姑娘,又是你啊。”
“之前的那半年,你动不动就往这里跑,去那幢灰色的屋子。”
“我们这一圈的,都快记住你了。”
“后来,你有段时间开始,突然就不怎么再来了……那屋子也像是空的,开车每次路过,灯都是暗的。”
“今日怎么又来了?”
黎颂轻抿唇。
她指尖在口袋里,摩挲划过,那张便利贴条,眼底浮起了笑意。
“去见,一个想了很久的人。”
“是吗?那恭喜啊,得加快点油门,帮你早点见到他。”
车停在街边。
她打开门,很快往那幢近在咫尺的,熟悉的灰色小屋跑去。
风中隐约有湿意,也许是雨,也许是凝结的雪。
黎颂的手顿在门边,真正要推开时,又有些近乡情怯。门“吱呀”一声响,从里面,被人打开了。
“怎么来得这么急。连早餐,都没好好吃?”
她的目光向上,是刚刚还在回忆着的,那张青年熟悉的脸。
黎颂微动了下眼睫:“你怎么来了这里?从哪,想到的地址?”
“是……自己,昨晚想起来的吗?”
宛如试探的询问。
她连眨眼动静都很轻,生怕错过了,对方的回答。
“当然。”
他站在熟悉的木梯上,很自然地朝她伸手:“留下便利贴,回到这里等你,原本是想给你一个惊喜。”
他站在那里。
侧眸,含笑道:“好久不见,颂歌小姐。”
空气的流动声从来没有,如此安静。
能闻到,淡淡的木屑香。在陈旧的几十个年头里,窗外屋上的墙壁,岁月夹着思念,长出几株新草。
黎颂站立着,听到他开口的时候。
感觉到仿佛她,并不是现代的记者黎颂。
而是那个,曾和他一起死在1940年冬天,他口中含着笑意的那一声颂歌小姐。
见她不语。
他轻挑了下眉,维持着,张开的臂弯:“怎么,不认识我了?”
黎颂许久,终于回神过来。她踩着木梯,轻奔过去。
在他漾着笑意,深邃的目光里。
这一回,很快跑过去,顺利地轻环住了他,在他耳畔道:“宋逢年。”
“嗯,是我。”
“我一直很想你。”她哑声说着。
“我也很想你。”他的眉眼间,堆叠着纷涌的过往和时光,“很抱歉,让你这么晚,才等到我。”
黎颂轻吸鼻子。
“没关系,我很大方,会原谅你的。”
没有什么关系。
他能回到这里,于她而言,已是幸事。
她轻环着对方的脖颈,呼吸起伏着,可能是蹭得,他有些痒意。
宋逢年轻抱着她。
正式的重逢后,他的吻,自然地落下来。
从她的发间、眉心开始,一路往下,吻着她的脸颊,最终碾过她的唇。
黎颂轻拽着他的衣领,回应着他,她的睫毛弯弯。
期间,微微有些喘息。
降温的天气里,呼出缠绕的气息,像温热的白雾,凝结在彼此鼻尖。
“干嘛咬我?”他语调散漫。
她一本正经:“想确认,你是真实的存在……不是我失心疯了,幻想出来的。”
对方笑了声。
指尖托着她的下巴,还有脸颊。喉间滚动,继续方才的深吻。
他嗓音,含糊微哑,对着她道:“那给你咬。”
……
结束后。
黎颂坐在陈旧的木床边,红着发烫的脸颊。旁边的青年重新帮她,披好外套,系好原来的围巾。
“房屋这里,虽然是空的。但你全新收拾了一遍,不会不好吗?”
灰色小屋和她前几次,来时并不一样,不再暗沉着,空荡荡着。
临时添了暖黄的灯,那些记忆里的家具陈设。因为降温,还铺了层软地毯。
她望了圈:“这就是你说的惊喜啊,真好……确实像是,回到了那个时候。”
宋逢年抬着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缠绕着她的长发:“嗯,刚把房子买回来了。现在我们,又是它的主人了。”
难怪今天很早,他就离开了。
他闲聊着:“这一世,命运给了我好的安排。没有再经历什么劫难,没有注定的早逝和家仇国恨,让我平安在这里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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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颂:“你的家人呢?”
他笑起来:“都很好。大哥和上辈子一样,是保家卫国的军人。二姐和青梅竹马结婚,是擅长经商的女企业家。”
“程彬之一如既往,当了他的学者。”
“他记得那些事,在等着这一世的江时晚。或许下一个明天,她就想起来了。”
“老徐、苏姨……”
“只要往前走,在偌大的人群中,也终能再见到她们。”
黎颂眼睫轻颤,仰望外面的天,发现一切会越来越好。
往窗外望去,二楼的阳台上,有块搁在角落里的石碑。是那块留有他指印的石碑,她之前带回来的。
青年好奇端详:“这个,怎么会在这里?”
她轻声道:“我捡回来了呗。”
从林间捡回来的时候。
她还在旁边另外刻了字。他低头垂眸,借着光依稀辨认,发现是“此生无憾”四个字。
是之前她许愿时,对着他道的。
当时在点着的香前,她笑意盈盈地祝他过,要长命百岁,此生无憾。
“刚回到现代的时候,我感觉前半句话,也许不吉利……就只刻了,后半句在上面。”
他轻挑眉:“我还以为,你会刻亡夫之墓,颂歌小姐的爱人之墓,这种话语。”
黎颂:“你想得还挺美。”
她没刻这些,也许是那时,心里还抱着期待。
不管,是以何种形式。
变成自由的风、烂漫的花草,他都始终会在这世上,陪伴着她。
“就当是,你从未真正离开过。”
他轻握起刻刀。
在石碑上留了,完整的她的话语。字迹利落张扬,和她的并列在一起。穿透过时空之后,再不分离。
“那就祝,这辈子的我们。能实现长命百岁,永不分离的愿望。”
黎颂倚在他肩头。
望着他,把那行字完整地刻完。
眼睫上有些微凉,才发现外面的是雪,飘落得比先前更大了。
“宋逢年,你看,下雪了啊。”
“当时,你给我画大饼,说离开宁城后……就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冬天一起赏雪,喝酿好的杨梅酒。那时没实现。”
现在终于实现了。
他轻揽着她。
黑色的大衣外套,被风掀起后,又抬手将她裹进去,依偎在温热的怀抱之中。
宋逢年也在抬眸,看着天上落下的雪。
轻喃道:“是啊,下雪了。这是,迟了八十多年的初雪。”
也是迟到了八十多年的重逢。
黎颂想到什么,轻呀了声:“出门得太急,早知道今天会下雪,应该把酿好的酒带上。”
“当然,我酿得没那么正宗。时晚尝过,说有点酸,往里面加了蜂蜜糖。”
宋逢年拿出袋子:“我带来了。”
他含笑道:“你就放在,进门最显眼的柜子上,想不注意到都难。”
雪落在肩上、眼睫上。
趁她低头抿酒时,他靠近过来。轻吹走,落在她睫毛上的雪花。又吻了下她的唇,道了句:“是甜的。”
黎颂和他一起,坐在阳台的石阶上。
拿着酒坛,并肩依偎。
仿佛眺望着如今的世界,能静静看着,直到地老天荒。
“宋逢年。”
“嗯,我在。”
她指给他看:“你瞧,长明街看不出当年,战火疮痍的痕迹了……我当时醉酒,跟你们描述的那个未来,早已实现。”
“你们也守约,来这里见我了,真好。”
他轻吻着她脸颊。
那几坛酒,没喝完的,他倾倒在石碑旁。顺着墙,落入这片土地。
“这一坛……敬那些在旧时代,曾经为这片土地,为家为国,无名地流过热血的人们。敬黄土青山,白骨累累。”
“这一坛……敬如今的新时代。还有那些,重回故土,终会相逢的故人。”
她跟着他,抬手轻叩那一坛坛的酒。
天色朦胧间,车流人海而过。万家灯火逐渐亮起来,像不灭的繁华城,沿着天际线。
身旁青年握着她的手,他侧脸,恰如初见:“还有最后一坛,敬你我吧。”
敬这山河无恙,故人重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