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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chapter 30

作者:挪有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宋逢年还握着手里的枪。


    他甚至仿佛能听见,子弹出膛,轻擦空气涡流的细微动静。如同放慢了的,老胶片电影,刹那凝固住。


    他的指尖有些凉。


    血液仿佛很冷,都快冷得凝固了。


    “砰。”


    应当是地上死去的宋曼亭,和他血脉相连。因此他也感受到了,同一种冷,从心脏蔓延而起。


    “呵,中国人的古话,果然说得好,会咬的狗不叫。”


    审问的人轻拍他的肩,收回了枪支。


    “好了,我们调查过你的路线,早上确实开车去外面送货了。你可以,离开了。”


    今日人手上,损伤得有些多。因此这群恶鬼,难得没有宁可错杀不能放过,暂时放过了他。


    宋逢年在黑暗中,空白着自己的神情。


    而到了外边,他又需要,在脸上堆出笑来。


    他得模仿成,第二个黄宜兴。但他模仿得,却不是很好,咧了下干涸的唇角。俊朗分明,像落魄的公子哥。


    这张脸,实在演绎不出,那种骨子里的谄媚。


    他索性便不笑了。


    他往前走着,一步步远离,没再回过头去看。


    ……


    黎颂一直到晚上,都没等到他回来。


    连江时晚都道:“这回完了,那群日本人,肯定不会放过他的。他真是,傻不傻啊,还往里面跑。”


    程彬之在她旁边,劝慰道:“他若是真离开了,情况才会糟糕。会变相坐实,他真有问题。”


    “那群丧心病狂的人,为了找人和发泄,势必会抓捕和残害,长明街其它他认识的人。”


    “……如果他能扛过,或许有一线生机。”


    听着这番对话。


    黎颂跟着,出着神。


    她想起,她曾祝对方长命百岁时。他难辨的神色,像化不开的夜色。


    也记得今日,他接过宋曼亭的遗物时。指骨泛着,夏日中最冷的凉意。


    她待在阁楼里,只出着神,什么也没写下去。脑海里,一直在想着他。不知道是不是共情,心脏跟着,有着微微的酸涩的疼。


    命运会在今夜降临吗?


    她也不知道。


    “宋逢年,你要活着回来啊。”黎颂自言自语道,像是说给他听,“你的家仇国恨,还没有报……你不应该,在这里就倒下。”


    她轻喃完,抬手捂了下眼眸,有些不忍再去想。


    “你千万不要倒下。”又重复了遍。


    夜最深的时候,门吱呀一声。


    她以为出现了幻听。轻竖起耳,辨认出确实,是他熟悉的脚步声。


    于是有些不敢置信,她轻舒气,唇角弯起,拉亮了灯线看过去:“你终于,回来了?”


    “……太好了。”


    她庆幸着。


    心想着,命运终究仁慈,又多怜悯了他一回。


    她往下看,发现他。坐在一楼刚进门的地方,没有开任何一盏灯,起初也没有回应她的声音。


    青年坐在黑暗里。


    像是支撑着他,回到这里,已经耗尽了他剩下的力气。


    “抱歉。”他嗓音很哑,许久才开口,“吵醒你了?”


    楼下很暗,黎颂从他的声音间,听出一丝不对劲来。


    “你怎么不上楼?”她询问。


    宋逢年轻声道:“我没事。是想在这儿,想一些事情,过一会儿就上楼了。”


    “你先睡吧。”他说。


    他表现得,像没什么异常,黎颂应了声。


    但不代表,她没发现他的异样。在他以为她离开时,她走过去,几步踩着楼梯,骤然着拉亮了楼下的灯。


    “啪嗒。”


    光线措不及防亮起。


    与此同时,她在光亮中,也看到了眼前的景象。映入眼帘的,首先是大片刺眼的血迹,淌在他手掌上。


    “宋逢年……”


    “你在做什么?”黎颂不由怔住。


    那枚带出来的手表,被他掀开盖子,取出了里面的纸条。


    随后盖子上的玻璃,被他握在掌心深处。一点点,分崩离析间,那些碎片都刺入了他手心。


    宋逢年方才,一直坐在这里。


    他始终不出声,像对细碎的玻璃渣子,和掌心的伤口,有些麻木了的模样。碎片割伤他,他反而握得更紧。


    却没想到,她会骤然开灯。


    他愣怔了下,但也来不及遮挡了,手收回到了一半:“你……”


    黎颂看着这场景。


    对视间,有些难以置信:“宋逢年,你是不是疯了?”


    她跑过去,握住他手腕,示意他松开那些玻璃碎片:“你扔掉啊,快扔掉。”


    他坐在黑夜里。


    披着一身寒凉,被她焦急地看着。半晌,轻动眼睫,松开了那团,破碎的玻璃。


    “好了,你眼睛别红。”


    他哑声道:“我松开,已经扔掉了。”


    她看过去,他松开那团碎玻璃后,掌心还淌着血迹,像感受不到痛觉:“天,你真是……疯了。”


    黎颂把话说完,回神过来后。立即去寻找桌上,剩余的纱布和药膏:“把手摊开,玻璃渣子都刺进你手里了。”


    “等会儿处理起来,会很疼。”


    她用镊子,一点点夹出,那些带血的碎片时,果然看到他乌黑的眉蹙起,微凉的指尖,时不时轻缩。


    原来他还是知道疼的。


    黎颂说不上,是种什么样的心情。


    迟疑着,低声问道:“既然知道疼,怎么把自己,搞成了这样?”


    那些恶鬼,都没伤到他。


    但他像是,自己不愿意放过自己。


    “是个意外,我不小心捏碎了。”


    他话音落下后,又轻嘶了声。弯着眼角:“你是不是,为了教训我,故意加重了力道?”


    黎颂收回镊子:“才没有。”


    明明是碎片刺得深,她指尖颤了几下,才全部取出来。摊开白布条,给他包扎上。


    “还有,宋逢年。”她停顿了下,“你别这么,朝着我笑了。”


    “……看起来,比哭还难看。”


    他方才开口时,眼角弯起。但平日里,状似含笑月牙的眼中,像弥漫了烧尽后的冷寂,是种沉寂没有生气的神色。


    “颂歌小姐。”


    他喊了她一声。


    黎颂感觉到,他用那只伤痕累累,带点颤意的手,握住了她的手。像在黑夜里,行走不下去的人,茫然悲哀之余,在寻找能倾诉的对象。


    “今天……我没有亲人了。”


    他哑声说道。


    “……很多年前。家中被日本人灭门后,其他亲人都不在了。到如今,唯一在世的二姐也走了。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


    “只剩我了。”


    黎颂垂着眼睫。


    在拉亮灯,看到他的异样后。她其实隐约,已经猜到了。


    宋曼亭死了。死在复仇后,即将同他相认团聚的时候。


    “其实,还不止如此。”


    眼前的青年,握着她的手,微哑的声音还在继续。他胸膛轻颤,像笑,又像想哭:“她还死在了……我手上。”


    闻言,黎颂顿住。


    她握着他的手,终于明白了。


    为何他方才,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任由玻璃碎片,贯穿自己的手。


    “就是你刚刚,处理的这只手。”


    他闭了下眼。像是想回避,那时的场景,但又避不开。


    “我用这只手,杀了唯一的亲人。”


    “……因为杀了她,才能帮她,解脱那些无尽折磨。”


    那是他唯一能做的。


    宋逢年讲述这些时,依然没有,松开她的手。他低着头,轻靠过来,黎颂轻抱住他。


    这姿势在此刻,却不显得暧昧。


    她回握他的手,只希望拉住他,别再坠入,更冷的深渊之中。


    许久,她想了想,轻声道:“你的手很冷,我得再点些火柴。”


    她像那天一样。


    取了盒火柴,吹着点着,把一根根的火柴,都点亮了起来。那一把,都燃烧着,像炽热的黎明天色下的火焰。


    “现在,有没有觉得,暖和了些?”她问。


    宋逢年此刻,像溺水的人,寻到浮木,下巴轻抵在她肩头,如同在汲取着温暖。


    “嗯,变暖和了。”他说。


    “怎么只问我,冷不冷……不继续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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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发生了什么?”


    “虽然我平时,喜欢采访人,但也不会没眼力见吧。”她轻哼了声,对他说道,“宋逢年,你要是想哭,就别自己闷着。”


    “……你哭吧,我不告诉别人。”


    青年的脸上,没有湿意。


    他侧着头,有些费力般地,扯起唇角,还是往常消沉散漫的笑。


    他闭了下眼:“很久以前,我就不会哭了,也哭不出来。”


    “以前在北平,中弹那一回。”


    “程彬之和江时晚,都说真奇怪。我连眼泪都没掉,一声不吭。心里肯定藏着很多事,和谁也不说。”


    他轻耷着眼:“他们说得对。”


    黎颂是第一次,瞧见他这样。


    在火柴的亮光中,旧时代青年,静静同她说着话。分不清现实与虚幻,仿佛他是从那本手札里,活过来,在这瞬间向她诉说着。


    “这里。”他把她的手,移过去搭在他肩上,像在倾诉着,“扛了好多的人。我爹,我娘,大哥,二姐。”


    “还有老徐,很多的朋友和同窗。”


    他肩上,扛了很多已逝的人。


    而他是唯一,活着的那个。


    宋逢年的嗓音,有些哑,带着压抑的寂寥。他说着这些话语时,连带着她,心底也翻涌酸涩着,像感同身受了这悲伤。


    黎颂抬手,隔着火柴光,轻触了下他眉间:“……你还活着,她们应该,就很欣慰了。”


    他这回能活着回来。她也已很庆幸了。


    昏暗中,他自顾自继续道:“颂歌小姐,你说……我选择去商行,去和那群恶鬼周旋,是不是一开始。”


    “——就错了?”


    从此他无法,再走在日光下,只能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去。


    他问不了其他人。


    此刻眼瞳漆黑,轻声询问着她:“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对视间,黎颂怔着望他。她想开口,说句是。


    这样他,或许便会放弃,离开那里。原本的命运结局能改写,他不会再死在1940年的冬天之前。


    火柴的光亮,横亘在二人之间,她和他四目相对着。


    可当她,专注出神地看着他眉眼时。


    不由自主地,便会想起,初见挡刀的他,半夜翻墙去杀走狗的他,还有曾经,其它无数个瞬间里的他。


    ——这才是她所认识的青年。


    黎颂做不到。


    去干涉他即使接近尾声,也本该无憾的命运。


    “……才不是你的错。”


    她最终,低低着道:“你没做错。错的本来就是那群敌人,你作为反抗者,能有什么错?”


    “难道开医馆的江时晚,写文章的程彬之,甚至是我,都有错吗?”


    他当然没错。


    她抬眸,目光灼亮。


    “宋逢年,你可得听着。老徐、你二姐,哪怕是日后更多的人,都不会觉得你有什么错,还会为你而骄傲。”她也是如此。


    “不要倒下,轻易倒在这里。”黎颂对着他,轻声道,“你不是没有亲人,你还有这长明街上,那么多同伴,还有我。”


    “你回头,我们都在你身后。”


    “你不是孑然一身……你身后,可是站满了一群人呢。”


    青年眸色难辨。他听到后,握着她的掌心微热,指尖动了动。复而在火柴的光亮间,轻动了下干涸的唇角:“好,我知道了。”


    “……我不会倒下。”


    黎颂见他,没再那副死气沉沉的样子,终于放下心来。


    她继续道:“手呢?再给我瞧瞧。”


    “让我看下,血有没有再渗出来。还有你,有没有偷偷,再为难自己。”


    宋逢年轻嗯声。


    他乖乖把手,再度递给了她。


    她察看了下,再用沾了酒的白布,轻擦新的血痂,动作幅度放得轻。叮嘱道:“这几日,你得小心,别沾水也别再折腾。得等伤养好了,再继续逞强。”


    他再度应了声好。


    他坐在黑暗中,侧着脸在想。


    这旧时代,很多像他一样的人,在踽踽前行着。但这间灰色屋子里,并没有想象得那么冷,点燃了许多根火柴——也还有一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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