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听闻你最近为了那羌奴竟干出火烧翠袖楼的蠢事。”
手中把玩着貔貅玛瑙,棕红色的珠子晶莹透亮,道之玉石盈润,却未必有其坚硬。
现下在昏黄的灯晕下显出鲜艳的光泽,似有些发紫。
“那翠袖楼逼良为娼,与京兆府尹私底下暗通曲款,不可谓无罪。”
收回视线,汤徵启唇,只那眸光清明,却又似清泉雨露,现下透出一丝清冽来。
“其如何逼良?那羌奴何以为娼,你莫忘了自己的身份,太子。”
此话说得讳莫如深,汤帝一双眼睛自汤徵面上扫过,遂将那手背到身后去了。
他这是在敲打,那羌国乃是其所灭,现今对羌奴仁慈,倒有些假慈悲了。
“父皇道我是谁,可我只知晓我是绣娘的儿子”。
此话一出,显是汤帝也愣了,彼时连手中的手串也没转动。
“我出生时两岁丧母,父皇道秘不发丧连皇陵都未入,母妃尸骨未寒第三年,就将我送入敌国为质,反细心教导皇后之子。”
“回国之日,您携二哥迎接,名为接尘,却准其用依仗,允我徒步。”
“时至今日,彼时我回宫遇刺,你知晓是谁,却用太傅挡刀,名为公正,实则偏颇。”
汤徵道着,只淡淡起身,一双桃花眼内褶着,其望着,却足以平视汤帝,黑白分明的眼眶染红。
“前日,你道我在其之前充国库受上赏,反之下赏,可无论如何国库都有银子出不是吗?”
其声逾重,到了最后一字吐出,便是彻底的嘶吼了。
“孽障!”
那貔貅手串砸向太子,哗啦啦散了一地,有些甚至被摔裂,显出当中的玉髓。
其力道极大,恰巧碰到他皎洁颧骨,尖锐的质地将其皮肤细细刮开一道道伤痕。
现下不仅青了,还冒着血丝。
汤帝瞧见了,却没动。
只一双眼睛染着怒火,猩红的血丝密布,不知是被气得发狠,连砸向汤徵的手指都在发抖。
“不知悔改,难怪太傅道你比不上朝儿一半聪慧,无半分明君之姿,满脑子都是混账忤逆。”
闻此,汤徵却没再言,其只恢复了身子现下重新跪了个老实。
其实他早该知晓的。
汤帝是汤帝,并非是他的父皇,其是必不会念着他六年为质,而对他与二皇子一碗水端平了。
“父皇教训的是。”
垂下眼睑,声音凉薄,语调却没任何起伏,好似在汇报一件公事。
若是如此,暗指其偏颇也就算了,偏生其身子却跪了个笔直,显出十分恭顺的样子,汤帝一观,倒显得他又在刻意刁难。
“来人,太子言行无状,举止不端,让他去养心殿门口跪着去。”
“诺。”
德喜公公从门外进来,看见皇帝爱不释手的手串如今毁得一塌糊涂。
不由得心下一愕,这太子惯来会审时度势,怎么今日偏生鲁莽,硬要顶撞。
“太子,请吧。”
暗地里叹了口气,遂将人迎着门外跪着去了。
大约酉时三刻,只窗外月明花阴。
微风叩动门扉,像是扰人清梦。
平芜动了动眼皮,张开眼眸,入目是一片无尽的黑,伸出手来,不见五指。
“姑娘醒了。”
身旁传来一阵欢欣的嗓音,平芜只模糊看到一抹人影自跟前离开了,又很快由一处地方蹿起一抹火花。
那火苗小小的,宛若流萤。
有人用手心小心护着,放在案牍上,缓缓燃亮了桌室的蜡烛。
平芜用手遮了一下,显是有些不适应这样的强光,光看着一会儿,眼睛便有些酸涩,好似要被刺得流泪。
“芳草。”
待到适应了,平芜放下手背,迎面看到一个背影,她转过脸,颇为面熟。
“是奴婢,姑娘躺了一天,不若喝口水吧。”
芳草沏了一壶温茶,现下正好入口。
平芜闻此,手撑着从床上坐起,也就一会儿发现了异样“这是哪儿?”
四下装横华贵,只四脚摆放着绿植盆栽,转弯装了玉石珠帘,现下连着床帷,也都用一方香云纱罩着。
饶是如今酷暑,却觉得光芒照进去如月光一般柔和。
“这是太子殿下的寝宫,是殿下让奴婢在这照顾姑娘。”
芳草应着,似是为了让其安心,遂上前帮其调整了坐姿,身后用玉枕枕着。
后复又行了个礼,要伺候其用药。
可平芜却没喝“太子殿下在何处?”
若是他的寝宫,今日乃休沐,为何不见其回寝殿,也无人前去通传。
转了眸子,一双纤细柔弱的手指攥住了芳草的袖子,唇色近乎惨白,只一双柳叶眉紧紧蹙着,语气似带着几分焦虑“太子呢?”
平芜复问,这会儿却连声音都有些发抖,好似有什么东西将要碎掉了。
“太子殿下自晌午遂德喜公公入宫,便没有回来。”
松了力道,平芜坐在床上,淡淡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突然外面雷声轰鸣,一阵邪风不知打哪儿吹来,使内里的珠帘轻轻晃动,发出清脆的响。
“姑娘,太子殿下许和陛下有事相商,不如咱们先吃药……”
话音未落,平芜却从床榻上翻身,其找了自己先前所穿的衣服,一面低头伸手系紧腰间的系带,却好几次由着双手发颤险些打了个死结。
“姑娘,你……”
话音未落,平芜伸手推开门,只顺手拿了一把粲色雨伞,就冲入雨幕里……
乌云滚滚,只那雷霆之声响彻,雨水似瓢泼一般落在地面上,砸地地面闷声作响。
四周溅起的水花弄湿平芜的裙角,宛若一只只翩翩振翅的雨蝶。
“殿下,这雨下得忒大,您可得坐稳了。”
轿夫说着,便驱动马车,连着车轱辘压过一旁的死水,惊起遍地雨花。
雨水潺潺,四下里黑漆漆的,汤朝正眯着眼闭目养神,顷刻间一阵雨水哗啦,伴随着树影晃动,犹如鬼魅。
唯余前方的四脚宫灯亮着,发着微弱的光,还有一背影,小小一点,险些融入夜色里。
其本不察,可偏生鬼使神差地往外看了一眼,一张清澈的眼眸恍若琉璃,此刻就明晃晃地照了过来。
皎洁的面色发白,其眉头稍微蹙着,瘦弱的指尖死死掐着一把雨伞,颇为用力,连指尖都有些泛白。
像是怕被风吹跑了。
一缕缕发丝由着雨水混着,此刻打成了络子,一根根黏在面上,遮住眼睫,身躯略微发着抖,污泥染了半边膝盖。
好似落汤鸡。
“停车。”
汤朝挥手,那马夫不知说些什么,雨幕连连,汤朝自内里取了一把雨伞,下了马车,缓步靠近。
平芜愣在原地,盯着来人的方向,此人她似见过,与汤徵相似一般的眉眼。
“奴婢见过二皇子。”
其俯了身,身上却多了一件带着男子味道的大氅,厚重的,压得平芜险些直不起腰来。
“不必多礼。”
声音温润,犹如鹤鸣。
平芜抬手,欲卸下背上衣物,不料被来人按住了手。
温热且干燥的,不似平芜般冰冷刺骨,而平芜却似触电一般收回了手,现下连伞也有些握不稳,险些落在雨水里。
汤朝望了,只轻微皱眉,心下倒也不恼,只轻声道“你不必还我,只当是施舍。”
说着,就转身要求平芜入轿。
“奴婢与二殿下不同路,不敢叨扰。”
淡淡折了腰肢,平芜低着头,站在原地没动。
倒是汤朝回头,他带着笑“方才是施舍,现下请你入轿是为了当日雨花台冒犯一事,莫非你真要怪罪?”
带着几分调笑,可脚步却一下也不往那轿内迈了,眼瞅着其脚下雨水噼啪,很快便汇聚一团。
“诺。”
马车行了数里,却在离养心殿二十步开外的距离停下了。
“奴婢谢二皇子赏。”
她道着,行了礼,遂转身撑着雨伞一路小跑至那养心殿门口去了。
雨水飘零,她似一株娇美桃花,发出阵阵柔香。
斜风骤雨,只那养心殿门口,有一人弯膝跪地,身上的衣衫已然透湿,面上的雨水顺着面颊自下巴处汇聚成水汪滴落一处。
惊起地上一片涟漪。
平芜手持雨伞,一步步上前,伸手替其掩去大片雨幕。
“怎么来了?”
他并未抬眼,却知晓是谁,粗粝的嗓音响起,混着丝丝的哑,颧骨有一处细小的刮擦,却被雨水洗得泛白。
显出里面的嫩肉。
“来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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债。”还太子为其受罚的债。
仅三字,平芜便不再言语。
汤徵却抬眸望了身旁人一眼,小小的面庞映着惨白,原先淡粉的唇现下已然被雨水洗涤,变得透明。
“阿芜。”
他道着,念得极慢,好似踌躇后的细语喃喃,自喉间缓缓溢出。
一双桃花眼兀自轻挑,望着她,缓缓凑近,一双大手自平芜脑后绕着,将其身子往前压了一分。
“孤要吻你。”
说着,随即一片柔软的唇瓣便覆了上来。
温润的,带着鼻尖喷洒的热气,小心含着,像衔着一抹暖玉,在唇间细细摩擦着。
只至生了热,才一下一下地触着,细长的手指穿过稀碎的细发,停留在平芜的耳廓,随即把玩起了她柔腻的耳垂。
平芜心下一抖,连眼睫都微颤着,像是风吹的落花,攥着伞柄的手指蜷着。
险些将其掰断了。
“……”
“殿下,我们走吗?”
背后传来马夫的声音,汤朝遂才回神,缓缓收回视线,无意与太子交接。
却被其看到,好似自己有偷窥的既视感。
甩了轿帘,眉间染上一抹郁色,闭上眸子,其按了按太阳穴“回府。”
“诺。”
他亲了很久,久到平芜险些站不住,唇上染了一抹水光,不知是摩擦得太狠,现下倒像涂抹了唇脂,显出艳色。
颇有几分旖旎之感。
平芜站直,缓缓咬紧了嘴唇,不知念些什么,眼下却转到了别处,只双腮有一抹红晕自面上攀爬着。
渐渐地,连耳朵也红透了。
“为什么?”
半晌,她嚅嗫着嘴唇,分明一开始让她那样屈辱,如今为何要给她一个吻。
声音有些哑,带着方才的荒唐,像做了一场梦。
“孤想要。”
汤徵念着,那抹眸子亮的嗬人,在夜色下宛如静谧的死水,可底层却隐藏着汹涌波涛。
“……”
平芜不说话了。
但还在坚持。
也就约莫过了一炷香,连宫门都险些落了匙的时候。
养心殿的大门被人自内而外的打开了。
来人自是汤帝,彼时其蹙着一双眉头,眸间沉闷地,落在两人身上,像看着两只见不得光的老鼠。
“你可知错?”
依旧只此一句,闻着倒像是判人死刑。
“儿臣知错。”
只这会汤徵服软了,不再像先前一般忤逆。
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知道了真相,现下已然不再对其有任何期待。
遂听之任之。
垂下眼眸,汤徵行了一礼,额头紧贴着地面,污水濡沫了眼眶,涨的眼睛发涩。
却流不下眼泪。
汤帝没再言,只眉梢的声色稍微松了一点,只一个眼神,身旁的德喜公公此刻却上前亲自将太子扶起来。
“这俗话说的好,到底殿下您与陛下是血脉至亲,如今打着骨头还连着筋,又怎么会不疼你呢?”
含笑将伞塞到太子手里,遂自个儿转身重回到了皇帝身边。
“去吧。”
汤帝道着。
只身后养心殿的烛火摇曳,淡淡地笼罩着面前人的影子。
那影子像是很高大威猛的,一下子将人拉得长长的,恍若一头巨兽,彼时张开了血盆大口。
将汤徵和平芜放在舌尖舔舐。
“儿臣告退。”
施了一礼,太子一双细长的手指撑开手间的一沓雨伞,转身走进雨幕里。
一大一小,逐渐消失在了汤帝眼前。
“孤真的对太子太苛刻了吗?”
久到雨水渐渐少了,汤帝眼前却有片刻模糊,身下一个脚步不稳。
“陛下小心龙体啊!”
德喜忙上前去搀扶,面上的心焦不似作假。
几十年的老人儿了,哪会没有半分主仆情意呢?
“扶朕回去吧,将太医院院正叫来。”
伸手抚着额头,近日他的头疾时常发作,方才还有一刻失重感。
“诺。”
东宫。
太子随手伸手扔了那柄雨伞,遂持起青色雨伞与平芜共享。
“太子和姑娘回来了,快!将热水和衣服备上,再温一盅姜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