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希城北边是军区驻守地,因异形常年从极寒之地飞来,反复发起猛攻,无论是士兵还是电磁网,北边的防御都更加强势。
同样,那里也是荷恩长大与生活的地方,混凝土砌成的平整路面,无数怒号与高声宣誓,至今依然清晰可闻。
他将刚刚离开时,那个男人清清浅浅的提醒抛之脑后:“荷恩,给你一句忠告,失忆有时候也是一种保护,你觉得呢?”
“沙——”鞋底重重摩擦泥土地,一道身影在空旷里委顿。
荷恩深呼吸一口气,停住脚步,压下伤口的痛感。
冷风裹挟着几分陌生的气息,他打了个寒颤,表情逐渐困惑。
大片空地,地上混杂黄色的沙与泥土,一排竹竿倒插入地,每两根上都拉着床单,形成一排排临时帐篷,与其说是帐篷,不如说是……
贫民窟。
这里嘈杂的叫喊,生活的人,他们嗓子里像长了脓疮,一说话,便是刺破耳膜的尖锐,喷射出的浊气,使空气里沾染一股恶臭熏天的酸味与腐烂味。
“谁偷拿我被子了?给我出来,崽子,看我不打死你!”
“你那破被子谁稀罕,几年前捡回来就没洗过,也不去找点别人扔的新的。”
荷恩的身影格格不入,他默然注视这一幕,眼前的场景与他预想的,完全背道而驰。
军区有一片很大的空地,用以训练,空军在另一个区域,现在这里是曾经的陆军区域,眼前就是这片空地,却丝毫没有曾经的影子。
除了竹竿帐篷,泥土地上还有一排排小孔,看上去有过很多竹竿插入地里。
空地中央高耸着圆木,四周是火烧后的灰烬。
荷恩脚步后退,身后立刻传来不耐烦的驱逐:“喂,谁啊,新来的?别站这里,去去去,这地儿有人了,别的地方搭棚去。”
荷恩瞥了那人一眼,一阵窒息涌上喉头。
那个人身上的衣服像几年没洗,稍微靠近,恶臭扑鼻,他手里抱着一堆灰白色棉絮,一边走一边往下掉,像滑落在地上的黏腻腐肉,而这摊腐肉拖着油渍,此时正朝荷恩的方向蠕动过来。
“听不到吗?快滚!”他不耐烦喊了声,又扭头朝另一边吼,“谁给你被子扔对面去了!我给你捡回来了!狗日的,谁啊!缺德!”
荷恩屏住呼吸,等这人走过,连他带起的风都消散后,才声音不大地冷漠问:“这里是军区?”
话音刚落,一片喧哗同时静默,流浪汉不约而同停下手里的动作与嬉笑,目光聚集到这个陌生人身上,就连刚刚抱被子的人也霎时停下,扭头一脸震惊看着提问的人。
荷恩刚过一米八,因长期没有运动与照射阳光,皮肤异常苍白,微卷红棕发无力耷在肩膀处,没有光泽。他站在那片空旷里,格外渺小,即使他的身形如军人般,从来笔直。
风的呼啸扎得脸上皮肤生疼,荷恩分辨不出,此时鞭打他的疼来自风,还是他们炽热的视线。
仅仅三秒,其中一个衣衫褴褛的人带着不确定的语气,转头小声问旁边的人:“他刚刚是不是问军区?”
“呃,好像,是?”
故意的嘲弄像破开的口子,三秒后,荷恩从没有听过的张狂笑声爆发出来,这里的流浪汉一个个开始狂笑,笑得几乎跪在地上,百来个人的笑声震得黄沙轻颤。
“他在问这里是不是军区啊啊啊哈哈哈!”
“你是不是军方的人,你该不会是军方后人吧?”
“我呸,骂人怎么骂这么脏!你才是军方后人!你爷爷是军方的!你全家都是军方的!”
流浪汉们无所察觉,荷恩表情越加冰凉,眼底浮现出杀意。
从来没有人在他面前如此嘲弄他的身份,向来都只有一句恭敬的“荷恩上校”。
什么时候“军区”变成了任人愚弄的谈资。
不远处,抱被子的流浪汉把那摊烂肉扔到同伴搭的棚里后,抢了同伴嘴里正叼着的卷烟,眯着眼睛,深吸一口污浊进肺里,在角落阴晴不明地盯着荷恩。
片刻,他狠狠甩掉烟蒂,鞋底摩擦至熄灭,直直朝荷恩走过来。
被抢了烟的人背后讥讽他:“喂,汪无道,你太爷该不会真是军方的吧?”
汪无道两边眉头下压,转头啐他一脸口水:“呸!”
汪无道逐步靠近荷恩,他表情称不上友好,面部皱纹里顽固的污垢,显得他满脸不屑与戾气更甚。
荷恩原地没动,看着这个人走过来,袖口的刀蠢蠢欲动。
汪无道走到荷恩面前,双手抱于胸前,一脸痞相,不耐烦问:“你找军区?”
他的目光**不加掩饰,上下摸索荷恩一身,继而抬手摸了摸下巴,不易察觉地自顾自轻微点头。
身后的流浪汉一个个前俯后仰,互相嘲讽笑够了,换话题继续攻击彼此。
离泥土空地不远的地方,荷恩倚靠在花坛上,汪无道双腿大开蹲着,他们中间隔着两米距离,花坛的芳香没掩盖住那层汗臭。
“早就没啥军区军方了,”汪无道嗤笑一声,随手夭折一朵开得正好的红花,放在指尖慢慢碾碎,“嗤,一看你这种小年轻就不爱了解历史,瓜兮兮的,当年军方主动投降后,人类哪还有军方啊。”
荷恩摩挲刀柄的手指顿住,沉默不语。
军方主动投降,怎么可能?
虽然具体事件一片空白,但画面、声音,包括昂扬的情绪,还刻在他的身体里。
决不投降,决不放弃。
轰至天际的镭射炮,搭起的防御电磁网,军方的每一个人,都是那些年与异形斗争中,最浓墨重彩的血色。
“为全人类!”
“以一敌万!”
咆哮、怒吼,变成荷恩脑子里刺痛的针,再深入探究,呕吐感侵袭而来。
在一片清香与腐臭交织的肮脏空气里,荷恩不停深呼吸,努力平息自己逐渐失控的心跳。他侧头,看向汪无道,问:“怎么进高塔?”
如果高塔是异形所在的区域,或许在那里可以找到答案。
但这个问题让汪无道指尖的动作停止,他的注意力从碾碎的花末转移到荷恩脸上,确认这个人精神状态有异。
哪有正常人会问这样的问题?
荷恩眼见对方的表情逐渐变得古怪,变得不可思议,最后又变成嘴角不怀好意的笑。汪无道装着随口问:“嘿,你知道赫尔斯吗?”
赫尔斯?听到这个名字,荷恩的呼吸停顿一拍。
他知道这个名字。
他的父亲是斯拉夫民族人,因此他小时候听过不少睡前故事,那些关于斯拉夫神话里,骁勇善战的众神。
他很喜欢赫尔斯,冬日的太阳神。
“不知道。”荷恩语气淡漠,说话向来简洁。
显然,这个流浪汉并不是在问他,是否知道神话里那位神明。
汪无道大笑起来,继而回答荷恩上一个问题:“人类进不去高塔,但尸体可以。当然,我知道一个办法,也许可以让你活着进去。”
“什么?”
汪无道从花坛跳下来,拍了拍玩弄花草搞得脏兮兮的手,半歪着咧开嘴:“想知道喃?小年轻,我有交换条件。”
荷恩面无表情站起来,将袖口的刀彻底收回。
有条件最好不过,他不信好心,宁愿是场交易。
这个想法出现的瞬间,荷恩脑海里匆匆掠过一朵浮萍,不由分说的绝望瞬间侵占他的感官。
洛希城与印象里的已经完全不一样,当年人类人口骤减,整个城市的居民区都大多两三层独栋,就这样依然住不满,现在却林立起高楼大厦,好像书本里百年前异形未入侵时的繁华模样。
头顶时不时扫过的侦察机,凌冽的风声一闪而过。
汪无道的眼神随侦察机飘远又收回,嘴唇一动,嘲讽般说道:“高塔无处不在,哈,真他娘的……”
荷恩仰头,手指紧紧蜷缩起。不安一直扎根在他心里,像一颗即将破土的幼芽。
未知,全是未知,未知使他恐惧,就连努力吞下的唾沫也哽在喉头。不仅如此,身上的伤正在消耗他的体力,长期未进食、未沾水、未休息,荷恩眼前的一切来回颠倒。
“人类进不去高塔,你想强行闯入,嘿嘿,只会被侦察机扫射成烂泥,然后门口的异形守卫会吃掉你的尸体。”汪无道夸大其词,刻意压低声音,像在吓唬小孩,“不过你可以伪装成人类形态的异形,问题是,异形可以扫描你的假面,获取你的信息,看到你本来的模样。”
街上每个人都戴着假面,他们对其他人假面下的脸无所察觉。
荷恩想起之前那个男人对他说的话:意义在于,谁知道假面下,你是什么人?
汪无道的声音喋喋不休,带着砂纸摩擦般的音色,在荷恩的大脑里翻涌成海浪一样的模糊起伏。
“传说喃,这个城市有一个人做的假面是双重假面。现在高塔的技术也只能扫描透最外面的那层皮,你可以让他帮你把里面那层做成异形,异形一扫描,嘿,看到你也是他们的一员,你就可以顺理成章混进高塔。”
汪无道的话让荷恩不舒服,好像周身的毛孔都在被针扎,他强忍着不适,问:“谁?”
“不过那位,脾气很怪,疯子一个,没人会主动招惹他,异形都不想跟他周旋。”汪无道完全忽视荷恩的问话,语气逐渐森然,“我听说过,曾经有人想找他做双层假面,可是他当时心情不好,就把那人杀了,嘿嘿,小年轻,怕不怕?”
他做了个抹脖的动作,刚好一辆无人驾驶公交车呼啸过,扑面而来的热潮切割开一层空气。
荷恩的身形摇晃一瞬,立刻恢复如初的挺拔。
异形入侵与限制下,人类科技部分停滞在2050年左右,交通、电灯、运输、城市运转,还是当年那些东西,部分科技甚至不如。
汪无道唇舌不停咬动,在荷恩耳朵里并不清明:“不过双重假面只是传说,没人知道是否真的存在,退一万步讲嘛,有,也不是你这种看着一推就倒的小年轻能拥有的东西。”
越好的假面越贵,越贵的,越能让人假装活得好。有的人穷其一生,不过为了买一张看上去奢华金贵的假面,好让周围人以为他真的拥有过什么。而像他们这种人,一辈子只能充当流浪汉,或者……
交错的马路把城市分裂成无数块,每一块,都是灰质的虚假。
穿过一条大街,汪无道停在一栋深灰高楼前,带着荷恩一同停下,他示意:“就是这儿。”
荷恩万千思绪瞬间收回,又一架侦察机从背后疾驰而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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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