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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讨论声里的沉睡与悬停的笔尖

作者:林鹤清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体检折腾了一上午,下午第一节语文课,教室里弥漫着一股懒洋洋的、劫后余生的疲惫感。阳光斜斜地穿过窗户,落在课桌上,晒得人昏昏欲睡。


    语文老师是个挺有激情的中年男人,姓周,外号“周大炮”,讲课嗓门洪亮。他正讲到鲁迅的《祝福》,分析祥林嫂的悲剧根源,唾沫横飞。


    “……所以同学们,这封建礼教吃人啊!它像一张无形的大网……”


    底下回应稀稀拉拉,哈欠连天。


    “好了!”周大炮一拍讲台,粉笔灰簌簌往下掉,“光听我讲不行!现在,前后桌四人一组,讨论一下,祥林嫂的悲剧命运,除了社会原因,她自身有没有责任?给你们五分钟!讨论完每组派代表发言!”


    教室里瞬间“嗡”地一下活了过来。桌椅板凳一阵乱响,同学们开始扭头转身,找自己的组员。抱怨声、讨论声、椅子腿刮地的刺耳声混在一起。


    宋望舒所在的小组,正好是他、林小雨、前排一个戴眼镜的男生,还有……他后桌的江逾明。


    林小雨和眼镜男已经自觉地转过身,把椅子拖过来,凑在宋望舒课桌旁边。眼镜男扶了扶眼镜,一脸认真:“我觉得祥林嫂自身肯定也有问题,她太迷信了,捐门槛……”


    林小雨小声反驳:“那也不能怪她吧?她那个环境……”


    两人讨论起来。


    宋望舒没有立刻加入。他习惯性地先拿出笔记本,翻到新的一页,用尺子比着,在页眉处工整地写下日期、课程、讨论主题。动作一丝不苟。


    写完,他才抬眼,目光平静地扫过自己小组的成员——林小雨,眼镜男,然后,视线不可避免地落在了自己的正后方。


    江逾明。


    他依旧维持着上午的姿势,趴在桌子上。脸埋在臂弯里,只露出一点凌乱的碎盖头和后脑勺。校服外套(体检后他也没穿,只是搭在椅背上)滑落了大半,堆在腰间。他身上那件单薄的黑T恤,在午后的阳光下,更显得空荡荡,清晰地勾勒出肩胛骨和脊梁的轮廓,瘦得有些嶙峋。


    他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凝固的、带着疲惫和抗拒的雕塑。周围小组热火朝天的讨论声,椅子拖动声,似乎都被他隔绝在外。只有随着呼吸,肩膀极其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起伏。


    林小雨和眼镜男讨论了几句,也发现少了一个人。林小雨小心翼翼地回头看了一眼趴着的江逾明,又飞快地转回来,对着宋望舒和眼镜男,压低声音,带着点为难:“那个…江逾明同学他…好像睡着了?我们要不要…叫醒他?”


    眼镜男也推了推眼镜,看向江逾明,脸上露出点不赞同:“小组讨论呢,他这样不好吧?而且周老师说了要全员参与……”


    两人的目光,最终都落在了宋望舒身上。毕竟,他是小组里默认的核心,也是纪律委员。


    宋望舒的目光依旧落在江逾明趴伏的背影上。


    那单薄的脊背,117斤的体重,体检单上冰冷的数字,还有早上巷角绝望的呜咽和天台铁门上那声带着血气的闷响……像无声的潮水,瞬间涌入他沉静的眼眸。


    他看到了江逾明搭在桌沿外的那只手。手背上,抽血留下的细小针眼周围还有一圈淡淡的青黄,而更刺眼的,是靠近指关节的位置——一片新鲜的、带着破皮血痕的红肿淤青,显然是刚才在天台发泄时留下的。


    那只手无力地垂着,指节处带着伤,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脆弱。


    林小雨见宋望舒没说话,以为他默许了,犹豫着,想伸手去轻轻推一下江逾明的肩膀:“江逾明同……”


    “不用。”


    宋望舒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异常清晰平稳,瞬间打断了林小雨的动作和林小雨、眼镜男的小声讨论。


    两人都愣住了,看向宋望舒。


    宋望舒的目光已经从江逾明身上移开,落回自己摊开的笔记本上。他拿起笔,笔尖悬停在刚才写好的讨论主题下方,准备记录组员的观点。脸上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纯黑的眼眸沉静无波。


    “我们讨论。” 他言简意赅,语气是陈述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他累了。”


    林小雨和眼镜男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讶。


    累了?


    宋望舒…竟然说不用叫醒江逾明?还说…他累了?


    这…这不像纪律委员宋望舒啊!他不是应该最看不惯这种违反课堂纪律的行为吗?


    但宋望舒没有再解释,也没有看他们。他微微侧头,对着眼镜男:“你刚才的观点,自身责任论,具体论据?”


    眼镜男被点名,赶紧回神,扶了扶眼镜,又看了一眼趴着毫无反应的江逾明,压下心里的疑惑,开始阐述:“哦,好,我是这样想的,祥林嫂她……”


    讨论重新开始。林小雨也加入了进来,只是眼神时不时还会飘向后面那个沉睡的身影,带着点复杂和不解。


    宋望舒握着笔,笔尖在纸页上游走,记录着组员的发言。字迹依旧工整清晰,逻辑分明。


    只是,在他偶尔停顿的间隙,那纯黑的眼眸会极其自然地、不着痕迹地再次扫过自己身后那个趴伏的、单薄的身影。


    他看到阳光落在江逾明露出的那截后颈上,皮肤苍白。


    看到随着呼吸,他肩胛骨在单薄T恤下极其轻微的起伏。


    看到那只带着针眼和淤青的手,依旧无力地垂着。


    教室里很吵。小组讨论的声音,其他组的喧哗,周大炮在过道里巡视的脚步声。


    但在宋望舒周围,似乎有一小片奇异的安静。他记录着讨论,参与着分析,逻辑清晰,观点明确。


    只是那支握在他手中、书写着“封建礼教”、“个人觉醒”的笔,笔尖在每一次悬停的瞬间,都仿佛凝固了时间。


    而在他笔记本的页脚,一个不起眼的空白处,那支笔的笔尖曾短暂地、无意识地停顿过一瞬,留下一个极其微小、几乎看不见的墨点。


    像一滴悬而未落的雨,最终没有滴在“违纪记录”那一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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