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
我站在大厅的落地窗边,看着窗外的雨水冲刷掉角落一只蜘蛛。它挂着一条线耷拉在半空中,转了好几个圈。我很高兴,想出去把他的丝掐断。
“小余!”我被我姐拉住了。我姐把我拽到她跟前,柔声说,“走吧,姐都给你弄好了,你看看房间好不好,再睡一觉。”
其实我是很累的。昨天晚上我姐在客厅外打了将近一个小时电话,我一直都睡不着,只觉得心慌。这少有的感情让我觉得分外兴奋,也怕得要死。
我姐手上的茧子摩擦着我,白衣服的护士美女在后面跟着我。我悄悄打了个哈欠,就到了我的房间。
护士美女声音很温柔,告诉我她叫姗姗,我说好,我问我姐呢,她说要不要去看看活动室。
我说不,因为我要睡觉。然后她关了灯,轻轻掩上门。我在黑暗中听着我姐的声音,逐渐睡着了。
我再醒来发现傍晚。我走出去问一个护士美女我姐呢,她不明所以地叫姗姗。还是姗姗更好看,她带我去了活动室。
活动室里人挺多的,大概有十来个。有的在蹦迪,有的在墙角自说自话——不过这都是少数人。大多数人都很安静,看看书啊玩玩玩具。我当然选看书,我很文静。
看着看着书,有个小屁孩跑过来,眼睛很大。她大概十三四岁左右,拿着手机说:“哥哥,我想和你拍照。你好漂亮。”
其实我不喜欢漂亮这个形容词。具体什么原因忘了。但我还是陪她拍了照片,为了意思意思,我笑了一下。小姑娘很开心,问:“你今晚和我一我吃饭好吗?”
我点头笑了笑。这一点我倒是很乐意。我姐总是忙,三十多岁操劳得像四十多岁。她不让我自己生火做饭,也不让我点外卖。晚上我蹲在墙角吃土豆泥,我自己没什么,我姐看到会哭,说我很孤独,说对不起。
我姐还是很爱我的。我对于任何像我姐女性都有天然的好感。小姑娘眼睛像我姐。
活动结束,我和小姑娘一起吃饭。小姑娘说我姓祝。我说这个姓可不常见,好听。梁山伯与祝英台,罗密欧与朱丽叶……
“有什么关系啊!”祝愿说,“你可真逗。”
我不觉得我是一个幽默感很强的人。我没有朋友,我只有我姐。
祝愿问:“你姐有来看你吗?”
我说没有,我也才刚来,用不着看。这话我撒谎了。我的脑子里的神经在叫嚣要我姐,如果我找不到我姐,我马上就会崩溃。可是我才刚离开我姐五个小时左右,我姐不会来看我。
我说我刚来。祝愿说那你可要放宽心,这里的人负面情绪太多,很影响心情。
我抱拳说“前辈”。祝愿又被我逗笑了。她说你很好玩,谢谢你。我说你还会愁没朋友吗,你的眼睛很漂亮,你很真诚。
祝愿说,她知道自己是精神病,很多人爱她,也有很多人怕她。他们怕她突然暴起,用刀割掉他们的头,然后舔舐鲜血,像个变态。
我沉默了。我不知如何作答。我倒没觉得自己有病,但是全世界都认为我有病。
我和祝愿吃完了饭,站在小花园里吹风。我们在最隐蔽的角落,我突然看不清她的眼睛了。那也只是一瞬间的事。祝愿说哥你怕不怕蛇,刚刚我看见一条手臂长的。
她开始自顾自的说话,那双美丽的眼睛凝视着我。我又想我姐了。我背后发凉,抱住双臂,看着她的眼睛。我越是害怕就越要看。我害怕一切虚无的东西,但在视线相对的瞬间,她是真实的。
我没有叫人。过了好一会,她才叫我回病房,要吃晚药了。我说我吃什么晚药,我没病。
她坚持说我有病。你没病你来这干啥。我被怼得无言以对,她那双眼睛太像我姐了,以至于她骂我也像我姐骂我,我真的很害怕。
我回到房间里,外面时不时传来吵闹的动静。我想他们可真够无聊的,纯粹吃饱了撑的。他们难道不困吗,反正我是困死了。我不吃晚药。我睡死了,那一群护士还能掰开我的嘴不成。
这里真的很无聊。全是神经病在这里大叫,我还要帮忙跑腿送玩具。可能是我太正常了,也一直很有礼貌。
我和祝愿的关系越来越好,可我对她一点好感也没有了。她老是说一些莫名其妙的丧气话,又死又活的。虽然我对她的观点并不抵触,甚至赞同。
“人就是一个容器,是谁控制着你的思想?”她问我。她也不叫我哥了,叫我夏余。
“中国**。”我随口说。我不想看她,我看不见她的眼睛。我在翻我废弃的青年大学习。
看得出她很无语,然后继续念叨着她的鬼神观。我没听进去,翻着美国总统先生又干了什么事,然后党做何回应。
“小余!”一个和我差不多年龄的女孩叫我,“我刚做了饼干,你尝尝!”
我拿了一个。曲奇很酥,我吃到了衣服上。这么久了,我才发现我身上的病号服真的很丑。我好想念我的衣柜,更想看见我姐。我预感到我要崩溃,就冲出活动室,回病房了。
正好姗姗在病房里帮我收拾东西。她把我的病号服叠了放在床尾,塑料花瓶里放着一束桔梗。她看见我来了,脸上浮红,害羞的说这是自家种的,觉得很适合你。
我道了谢。桔梗花的配色让人很舒服。但是我还是想让她出去。所以我躺在床上,让她知道我要睡觉了。
姗姗打开房门就要走,我突然撑起身体,问,我姐呢。
姗姗愣了一下,说,你姐很忙。但她还记挂你,她今天下午还给我打电话问我你的情况呢。
灯光映照下,我辨别不清她的方位,我也不知道我是否躺在床上。我只觉得昏昏沉沉,她应该说这个答案。
我问,她什么时候来看我?
姗姗走过来,摸了摸我的头。我想看看她,她现在有点像我姐。我愣着,迎着光和泪水模模糊糊地看过去,她空白的脸上没有嘴里温婉的五官,她像是一个无脸木偶人,只会按部就班,没有感情。
像鬼。
我怕得要死,拍开她的手就往被窝里钻。她好像被我打得很痛,在外面轻声抽气。我真的好怕好怕,我觉得她不是人,我想知道哪里有水果刀,好让我杀了她,她别伤害我。
“夏余,别怕。”姗姗说。我用残存的理智掀开被子露出眼睛,她递过来一颗糖,粉色包装很可爱。我不敢违抗,拨开放进嘴里。然后姗姗走了。
我好困啊,我要睡了。
好奇怪的梦。
好久好久,我才醒过来。时钟显示现在早上两点半,为什么我没睡多一会,其实我很讨厌黑夜。我下床去了趟卫生间,回来的时候发现一个黑色的影子蹲在墙角。我怕得不行,但还是好奇上去看了一下。
有一个人蹲在角落。他年纪跟我相仿,看上去有点老成。黑色的是他的翅膀,他身上穿着白色衣服。我不想描述了,因为我看到了他的脸。
天使生得俊逸明朗,见到我笑了笑。我问,“你是谁?
他说,我叫萧瑟,回首向来萧瑟处。
我好安心啊。他站起来比我高大半个头,身后拖着黑色的羽翼。我问你是天使么?他笑,哪有天使翅膀是黑色的。
我不管,他真的很漂亮。我特别高兴,有点犯花痴。问,你能抱抱我吗。
萧瑟很大方地把我抱住了,黑色的羽翼笼罩我,给我真实的荫蔽。他的体温很高,按住我冰冷凝固的血浆,辐射着他的温度。
我能看到他,我能触摸他,我能亲吻他吗。我这样想着,亲吻上他的脸颊。萧瑟近在咫尺的眼睛笑了,密密匝匝的睫毛在我眼前排开,他回吻了我,说“你好”。
我也说。他温柔极了,把我抱到床上,干燥的桎梏按压在我的眼睛,说,好好休息吧。
他宽大的翅膀在黑暗中微微摇动,我不知道他要去哪。但我知道,直到我睡着了,他都没有离开我。我梦中都是他的呼吸,和他的脸。
我迫不及待地和昨晚给我饼干的女孩分享。她叫陈思佳,我们年纪相仿,会比其他人更有共同话题。她羡慕极了,说我也想要自己的天使,祂什么时候出现?
我打趣,也许是你晚上睡得太死。
陈思佳笑了笑,解开病号服扣子。我连连后退,她笑得手都不稳,好容易解完了,里面是黑色吊带背心,有金属元素。我知道陈思佳是个漂亮女孩,却不知道她可以这么漂亮。
她手放在嘴边示意我不要外传。我当然知道。被她这么一来,我也想穿自己的衣服了。但要是不穿病号服,就算是男的,老脱衣服走来走去,那不是耍流氓嘛!
晚上我不睡觉,我在床边等萧瑟。他来了,身上有淡淡的香味。像是洗衣粉。我问神仙也要洗衣服吗。他说不是,说他不是神。
我说,我喜欢你的衣服,解我穿穿好不好。萧瑟说我的衣服背后有两个大洞。这几句一下就戳到了我的笑点,我压抑地蹲下来笑,几乎喘不上气。当我抬眼看到他,月光映在他立体的侧脸,他对我笑得很好看。
萧瑟说我很可爱。我说我不喜欢这个词。因为我是男的。萧瑟不改,我为了气他,就说他长得真漂亮。萧瑟没有被气到,他谢过我,然后不由分说地把我压在床上。
他在我耳边轻轻呼吸。翅膀笼罩着我。有那么一瞬间,我浑身像被灌满了铁水,在空气中慢慢凝固,我是实心的人,我终于不是空壳。
“你会飞吗。”我问,“你带我走。”